第十三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青色的信笺被锁入抽屉,轻易不敢打开。

曾有室友好奇打探沈飞檐,好奇两人在一张木桌上相对而坐,就没有一点感觉?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噢,日久生情。

简悠疲惫地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她和沈飞檐忙得不可开交,各自看书做笔记,键盘上手指翻飞,两尊雕像似的几乎没有交流,生哪门子的情?

看室友对他这关注度,她倒是要怀疑自己被用来堵枪眼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那张小桌上,拥挤得小山似的再也堆不下书,沈飞檐看了一圈随手堆到了脚边的地上。简悠瞧见了,若无其事地指指旁边的空桌:“那边不是空着吗?”

她捧起水杯喝一口水,目光澄澈,微微一笑,礼貌赶人。

沈飞檐含笑瞧她一眼,摸了摸下巴想,这是在赶我?

“不用,这儿风水好。”他气定神闲地说。

简悠差点一口水喷在键盘上:“咳咳咳……这翻译还要风水啊?”

沈飞檐咧嘴一笑:“可不是,此桌地主东南,沟通西北,采天地月华,集古今浩气,我能把到李健吾、傅雷的脉搏,感受到福楼拜、巴尔扎克的气息。”他若有其事地指指简悠身后,“喏,莎士比亚正支着胳膊看你稿子呢!”

简悠莫名感到背后凉丝丝的,抖了一下肩。

沈飞檐瞧她这胆小鬼的样子,捂着嘴憋笑:“行啦,再忍忍,你知道在这偌大图书馆找个清静的位置有多难得吗?等我忙完这批译稿,把灵气都还你。”

简悠努努嘴:“这周围不都挺清静的吗?”

对面人挑眉一笑:“能坐我对面纹丝不动保持清静的人不多啊。”

简悠第一回见如此奔放直接的认知,他对自己的美色还真是毫不谦虚。

所以,她真的是个堵枪眼了的呗,有她这么个无欲无求毫无战斗力和攻击性的女生坐对面,他能少一些别人觊觎的目光?

想到这里,简悠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手指飞舞,键盘敲得溜。

截稿日就在眼前,她已经愧疚万分地推了好几次慕斯的邀约,慕斯这么频繁找她,她隐约猜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又无奈走不开。慕斯是个倔脾气,问也不肯说,让人担心得紧。

慕斯的确闹得不小,逃了学校,辞了剧院,一个人浪**买醉,程砚之的电话打到爆,她的心随着循环不绝的铃声绞了一遍又一遍,既不屑接起听解释,也不甘挂断斩情丝。说来可笑,她竟然还心存一丝侥幸,他这样不厌其烦地找她,是不是,也曾有过一点真心呢?

“慕斯,想什么呢!他可是有未婚妻的啊!”

她的骄傲绝不允许割裂自尊去拥抱一份爱情,与其放弃自尊,不如放弃爱情。

她是值得,一份坦**的爱。

碧绿的酒瓶倒了一地,KTV的灯圈光怪陆离,打在脸上五光十色,让她看起来像个妖怪。

服务员推门进来:“舒先生,这位小姐已经喝了一天了,您看?”

舒流双手插袋,隐隐透彻手心的纱布,他低头看着醉倒在墙角抱着酒瓶的慕斯,目光寒凉:“出去吧。”反手带上了门,黑暗陆离的小包厢里,只剩这么一醉一醒,一哭一静的两个人。

慕斯抱着膝盖,泪眼蒙眬中看到静坐在沙发上的舒流,像座冷冰冰的塑像。她从地上摸起话筒:“喂!下九流!你又来看我笑话吗!”语声带着哽咽不清的哭腔,“下九流,你怎么能这么坏啊!”

彩色光圈摇来**去,她的眼睛肿得像兔子,舒流双腿搁上茶几:“你真丑。”

“嘁。”慕斯甩甩头,发丝粘在黏腻的脸上,对着话筒喊,“我告诉你,本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被夸大的!”

舒流一笑:“哟,看来我眼光不错啊。”

“可不是,欸,不对,关你屁事啊!”慕斯醉眼看他,拽得跟个二百五一样靠在沙发上,双腿搁得老高,她又想起那个一样拽的女子,人如其名,傲如玫瑰,净是些讨厌的人。

“欸,我说下九流,你是不是都没有听过我唱歌?我告诉你,我唱歌可好听了,比那个牛气哄哄的朝瑰强多了!”

舒流嘴角一颤:“好啊,你唱。”

慕斯满意一笑,将手上的话筒砸向舒流,“砰”的一声噪音,舒流转头,砸在背后墙上,玻璃划到眉角,舒流沉默地擦一把,手心的纱布又染了红,不只是从内渗出,还是自外沾上。

慕斯抱起一个啤酒瓶,闭着眼胡乱地唱:“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我……”她哽咽着蹲地痛哭,脑袋埋在胳膊里,“骗子,都是骗子,你们都是假意,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把心捧到你面前,只有我!”

哭久了,哭累了,她倚靠在墙边小声抽泣,时间像是久久凝固,只有斑斓的光圈还在晃来晃去。她气极,抬手“啪”一声关了灯,狭小的包厢一片漆黑,她的手还没抚上另一个白炽灯的开关,沉默的舒流伸手一把握起旁边的话筒,嘶哑的声音通过嘶哑的话筒传出:“我喜欢你。”

狭小的空间似有余音,舒流摇头一笑:“慕斯,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我说出来,没想要得到什么,也没想你怎么着,就是通知你一声,知道就行了。”

慕斯按下开关,却依然还是那个光怪陆离晃来晃去闹腾不停的彩色光圈,一会儿打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一会儿打在他云淡风轻的纱布和伤口上。

慕斯咬了咬下唇:“你知道现在是最不合适的时候吗?”

舒流挑眉冷哼一声:“老子喜欢个人,从来不挑时候。”

身体比什么都来得诚实。

白云飞大病了一场,他敞着窗在琴房疯狂弹了几夜的琴,期间有学生一脚踹开他的门,揪起他的衣领拽到地上,恶狠狠地指着他骂:“都是什么噪音,你不配坐在这间琴房弹奏这架琴!”

他擦一把嘴角的血,嗤笑一声,是啊,他不配。

这间琴房这架钢琴,Novar教授曾在这里谱出绝响的华章,名扬天下,坐在这里的后辈音乐家都严于律己受人瞩目,他却在这里发泄一腔怒气,太可笑太卑鄙了。

何止不配坐在这里,他根本不配奏乐。这里是音乐之都维也纳啊,多少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来到这里,怀着一颗崇敬之心希望一曲惊世。他呢,藏着那样卑微的心思十几年,音乐梦、维也纳,痴望能够上她身边的一个位置,拼了命努力十几年,到头来,一场荒唐。

他蜷缩在地毯上,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苦笑嘶吼:“一场荒唐啊!”

半夜一场暴风雨席卷而来,他躺在窗下被浇得浑身湿透,一动不动。

次日清晨教授来看他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再醒来,是在明净的医院,旁边的教授哼着曲调翻看乐谱,手指在腿上不自觉和着节奏。见他醒来,教授笑着将乐谱合上放在他手边:“很美的曲子。”

白云飞脸色苍白,摇了摇头:“很久以前随手作的,简单又青涩,太生硬。”

教授抚上他的手:“不是生硬,是生气,少年人独有的勃勃生气,时而肆意张扬,时而低吟浅唱,心意都藏在起伏间。比起那些炫技的作品,一份真更加难能可贵,更能打动我这样的老头子,一瞬间,仿佛又见到年少时那个白裙子的姑娘坐在秋千架上。叫什么名字?”

“有个中文名字,《子衿》,中国《诗经》里有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英文名呢?”

“还没有。”

“就叫‘Adeline’如何?希腊神话中,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爱上了少女的雕像,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最后迎来了爱情奇迹。”

白云飞低头一笑,奇迹吗?

没有什么事情比异国他乡生病住院更让人沮丧,午夜,他极其少有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由于少时的疏离,他和父亲之间一直有些陌生感,越长大越深刻,就像雏鸟长大,想要挣脱旧巢,想要没有翼护的独立翅膀。

父亲还是一贯问着生活起居,父亲从来不问他的前程他的打算。

对话偶尔陷入僵局,沉默中带着尴尬。

白云飞想着大概再问几句就要休息了吧,那边父亲却来了一句:“一个人在外头苦,要照顾好自己,吃穿用度上,别委屈。”

他的眼眶突然就热了,脱口而出:“爸,你当年做卧底警察的时候,一个人更苦吧。”

那头愣了愣,怎么可能不苦呢,几十年前的条件,生活糟糕环境混乱也罢,家人疏离朋邻非议,夜间蹿在深巷里,仰首看看月亮都不知能否见到明早的太阳,一身污水辩无可辩。

老白怅然笑了笑,深吸一口烟:“吃苦不可怕,孤独才可怕,抓心挠肺的,难受得很。”

“爸……对不起。”

对不起,我也曾那样揣测过你,我也曾如此疏离过你,甚至愤恨过你。

谢谢你,你不是杨康,我都愿意一辈子不当杨过。

老白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没事儿多回来看看你妈,她嘴上不说心里想你得很,回来爹给你报销机票。”

“嗯,一定。”

挂断电话,病房瓷白的地上躺着一只白净的月亮,白云飞看着它,又圆又大,一点儿也不好看。毕竟,月是故乡明啊。

简悠终于赶在截稿前完成了作品,深夜里万籁俱寂,她腰酸背痛地伸了个懒腰,享受这最后一刻的逃避。然后徐徐收拾起一张张的笔记和草稿,拉开抽屉,青色的信笺整整齐齐,沉默无语,一根一根挑断她的心弦。

收好东西后,她铺开一张崭新透亮的信纸,提笔犹豫了许久,万千话语,一吐一露,又全部咽回了肚子里,无话好说,却又难以排解,不忍就这样结束。

良久,她想起最后一年的元旦会演,穿着黑色衬衫的清俊少年挺拔地站在钢琴边,金色灯光洒满他的周身,他弹了一首极好听的曲子——《子衿》,慕斯问她是哪个“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想着想着,泪水滑下来,落在信笺上,开出一朵小小的水花,笔就这样凑上去,洇成了一片灰淡的墨迹。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白云飞在医院赖了不久,实在逃避去面对那一间精心装点的公寓,当一片真心实意付之东流,一点一滴都是无情的讽刺。

可惜房东的电话轰炸太可怕,责令他回去配合安装新的电缆。

再一次回到那间公寓,院子里的玉兰开了,娉婷孤绝的姿态,像极了她。

他凝神看了花许久,直到有人欢快地从身后喊他,是那位令人哭笑不得的设计师。她说自从自己被辞退以后,就会常常来看看这间公寓,她想要知道它最后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白云飞颔首:“抱歉,是我当初表述有问题,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

设计师倒是个爽快人:“不,我喜欢你们这样有明确想法和热忱的顾客,因为你们对于家是有感情的,而不是仅仅看作一个住的地方。那些什么都可以的人,最后才怎样都不会满意。这份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将顾客的梦想画面变成可以触碰的现实,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白云飞低头一笑,十分羡慕她的豁达。

“所以,你的心上人什么时候来?”

白云飞一愣,自己的意图原来这么明显吗?

“她……不会来了。”

设计师皱眉,有些失望,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她呢?”

白云飞有些无奈,歪歪头苦笑:“我为何要去找她?”

设计师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因为你给我的感觉是,你没有她就不行。”

他嗤笑一声:“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存在少了谁就活不下去。”

“可是你看看你,活得一点儿也不好。”

白云飞低头看看自己,面色苍白,额上渗出薄汗,甚至说话站久了还有些疲惫目眩。

“我只是病还没好。”

“天哪,你还生病了?”设计师慨叹地摇摇头,“这就是你们说的‘相思成疾’还有‘为伊消得人憔悴’吧?”

白云飞冷哼一声:“不是。”

设计师努努嘴:“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跟我大呼小叫吹毛求疵的傻小子,虽然讨厌,但真是生机勃勃,可爱极了。你快点订机票吧,生命可贵。”

周末白云飞很早去了教堂,维也纳的建筑风格各式各样,巴洛克交织着哥特式的建筑,华丽中透着肃穆,整座城市充满厚重感,令人肃然起敬。

Novar教授穿一件深色外套,见到白云飞时漾起笑容,人人都说他严苛固执,白云飞觉得,这恰是教授对于音乐的热爱。对他而言,音乐也是一种不容侵犯的信仰,一点也不逊色于上帝。

白云飞大病初愈,心志颓丧,状态很不好。

“上帝给我们音乐,以安放灵魂。”教授爱惜地摸着钢琴,凝神良久,拍了拍他的肩,“看来那位Adeline不仅是缪斯,还是你的灵魂。”

“最初,也是在一间教堂里,她带给我音乐。”白云飞低下头,“对不起先生,我……我还需要一段时间,调整自己。”

“孩子,去找你的灵魂吧,你的音乐不在这里。”教授抱了抱他,怅然地离开。

白云飞起身,站在十字架下仰望,或许,我是信仰你的。

他慢慢跪倒在十字架下,向自己的内心认了命。

“上帝,您好,我愿放弃如您一般自由的心灵,心甘情愿有了羁绊,万分虔诚地爱她。”

慕斯急迫地想要清除掉所有关于程砚之的印记,她没有再去过剧院,但是找她的演出络绎不绝,一打听方知,因为她是程导的御用女主角。

当你想要完全离开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打上了他的烙印,无奈又可悲。

期末临近的时候她每天泡图书馆,惊觉自己已经落下了这么多的专业课程,焦躁得挑灯夜战,嘴角长泡。

午间,坐在图书馆的消防通道里吃三明治,还要拿一本戏剧考背台词,其实她很喜欢外国戏剧和诗歌,浪漫又爽利,字字句句都是理,偏偏声声调调里又是情。

手里这一卷,倒是不经意间道出了她的处境: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蠢笨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去,这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却一无所知。”

她嚼着三明治低声念出,苦笑一声。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程砚之站在上一层扶梯,朝她一笑,“《麦克白》我看过不下百遍,至今才明白,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婚姻,从不义的利益目的开始,压上永不抵现的承诺,最后要牺牲我一生所爱的罪恶,巩固它。”

慕斯咽下三明治,低了头:“什么意思?”

“我的婚姻永远不会兑现,也一生无法拥有爱情。”程砚之苦笑,“我的女主角,回来吧,不要浪费你的才华。”

“作为演员回到程导的戏中吗?”

“是,干净纯粹。”

“不可能的。”慕斯冷冷道,“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

“大叔,你还会遇见很多小姑娘,可你不会再遇见下一个慕斯了。”

下午阳光正暖,她坐在窗边默背戏剧理论,拗口的理论已经令人头疼,更郁闷的是对面坐了个暴躁的陌生人,他将所有的暴躁都聚集在一个点上——他的圆珠笔笔头,频繁不断地按压,极富有规律的嘎吱嘎吱简直让背理论的慕斯抓狂。但是正值考试月,座位紧张,她又不得不守住这一席之地。

她试着捂着耳朵狠狠盯着面前的人,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已经够凶狠狰狞了,可是对面的彪形大汉沉迷于低头按笔的乐趣,不可自拔。

在不断的塑料片摩擦的嘎吱嘎吱声中,她感觉自己快要神经衰弱了。

来拯救她的,是白马王子吗?不,是“下九流”。

舒流像是原地顿现一样出现在桌旁,笑意盈盈一把揽过彪形大汉的雄厚的肩膀:“兄弟,你是在测试圆珠笔的弹簧极限,还是在测试别人的忍耐极限啊?”

嘎吱嘎吱声终于停下来,彪形大汉仰头甩开他:“你是谁啊?关你屁事。”

舒流站直,双手插兜:“如果你的笔没什么问题的话,请不要打扰我的女朋友学习好吗?她的学习已经够差了,脑子又不是特别灵光,我都忍痛离开她了,你看,能不能给个面子啊?”

彪形大汉像是受到什么侮辱一样,愤愤抱了书离开:“秀恩爱可耻!”

舒流笑着耸耸肩,坐到慕斯对面,撑着下巴看她。

慕斯受不了这样的注视,收拾东西走人,舒流追到图书馆门口,一把拦下她。

“你说谁脑子不灵光呢!”

舒流“扑哧”一笑:“我,我不灵光行不行。”

“还有,谁是你女朋友啊!”慕斯咬着下唇,“你不也有个门当户对颜如舜华的朝瑰吗?”

舒流被逗笑了:“这关朝瑰什么事啊?她是舒家的孩子,按辈分算,应该得是堂姐。”

慕斯瞠目结舌:“什么?”

“小时候她受我牵连,吃了不少苦,我一直对她颇为愧疚,所以缠在她周围不断维护她补偿她。当然,她并不领情。”舒流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你就放心吧,朝瑰心比天高,哪里看得上我。”

慕斯推开他的手:“那我也看不上。”

“别呀,你就当是为和谐社会做贡献吧,收了我这个下九流吧。”舒流觍着脸拉她的手。

午夜的跨国航班,飞机像一位流浪的旅人,飞入平流层,失去了云层的遮蔽。

机舱中大多人都陷入熟睡,机舱内外,是一种非常干净澄澈的黑暗。白云飞前座上的小姑娘趴在窗上,双手严丝合缝地扣在眼睛周围,非常痴迷地看着窗外。

许久许久,白云飞好奇地看着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小粉裙羊角辫,很像是记忆深处里走来的某个人。那人转头,清透的大眼睛看着他。

“哥哥。”小女孩小声喊他,短短的手指戳了戳玻璃,眼睛圆而亮,“有星星。”

白云飞俯身凑到窗边,双层的玻璃一片朦胧,小女孩用手挡在他的眼周,黑暗中有满天星斗,它们曾经熠耀在众生头顶,引无数人仰首回眸,而如今,就在他的身旁,这样的近,带着莫名的亲切和冒犯。

小女孩奶气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哥哥,许愿。”

“什么?”白云飞笑着看她。

“妈妈说,爱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保佑我们。可是它们离我们这么远,哪里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呢?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向它讨要愿望!”

白云飞被这理所应当的说法逗笑了:“是吗,可以吗?”

“快一点,它们要消失了。”

白云飞转头凝望着窗外,不是它们要消失了,是我们要离开了。

许愿吗?那就:百花深处,田宅芳香。

在这个人人熟睡的夜晚,他和过去的她许了一个愿,只有星星知道。

慕斯接到白云飞电话的时候,刚刚结束最后一门考试。

“祖宗,远洋电话很贵吧?”

“我回来了。”

慕斯一惊,看一眼来电位置,同城了!

“待多久啊,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啊!”

“不急,大概也就三年五载吧。”

慕斯愣住:“白大少,你不会是,被开除了吧?还遣送回国?”

“你觉得可能吗?”白云飞嗤笑一声,“回来备赛,攒够光辉履历回去拿推荐信。”

“啧啧,厉害啊。”慕斯撇嘴一笑,“真不是为了悠悠?”

那头沉默了半晌,他沉沉开口:“先别告诉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电话被挂断。

慕斯赶紧找到简悠,了解情况,感觉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八卦。

简悠顾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说。

慕斯气极:“这样吧,猛料换猛料,你也不亏。”

简悠挑挑眉,寻思你和那个导演来龙去脉我都听了八百回了,能有什么猛料?

“我和舒流在一起了。”

简悠一口水喷出来:“舒流又是谁?”

慕斯耸耸肩:“就那个下九流。”

“哦。”简悠忆起那个高大的男生,欸,怎么自己也用外号记人了?

“我觉得,跟你比起来,我真是平平无奇。”

慕斯皱眉:“说来听听。”

简悠掰着手指头总结:“大概就是,我欲擒故纵,他瓮中捉鳖;我背信弃义,他耿耿于怀;我无可奈何,他一拍两散。”

慕斯觉得头晕:“简悠,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居然敢放白大少的鸽子。”

简悠耸耸肩:“不可抗力因素。”

“不过,我还是更佩服白大少一点,你都这么狠了,他居然还……”慕斯顿住,差点泄露了天机。她转头一看简悠这狐疑的目光,仿佛能听见简悠脑子里程序式一般的计算推演。

慕斯心虚地喝口水,应该,没有泄露吧?

简悠推演结束,深吸一口气:“他在哪里?”

“你……知道了。”

“本来还有三分犹疑,现在看你反应确定了,斯斯,他在哪儿?”

慕斯有些为难:“悠悠,你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可是斯斯,我知道我一定要去见他。”

白云飞迷迷糊糊睡了好几天倒时差,披着件针织外套,头发乱糟糟像个鸟窝,迷瞪着眼打哈欠开了门。

“外卖啊?”

简悠含着泪笑了:“想吃什么?”

白云飞惊心,手忙脚乱地拉紧外衫,像个害怕非礼的良家小妞。

“你……干吗!”毛毛躁躁的刘海耷拉在额前,他的眼睛瞪得浑圆,目如点漆,清清亮亮。

“你怎么……”

“来看看白少爷,能不能适应祖国的雾霾。”

简悠走进来,看见一地的外卖残骸,刚想出言教训,张了张口,猛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他。

她转身看到呆呆站在门边的白云飞,拖鞋、外套、头发都是毛茸茸的,心里痒痒的,想去摸一摸。

“不如……别吃外卖了,我给你做呗。”简悠转头看着他笑,“上次你还问我,会不会做饭。”

倒不是简悠不会做饭,而是,白云飞家只有泡面,不允许她发挥。

一碗泡面,他低着头,吃得很慢很慢。

简悠撑着下巴看着他:“云飞,你瘦了。”

白云飞一愣,放下筷子,端起面碗喝完汤,坐姿乖巧,面碗瓷白匀净。

简悠低下头:“对不起。”

白云飞看着她,心软下来:“补偿我吧。”

简悠嗤笑:“好啊,以身相许行不行?”她抬眸看他,“给你做饭。”

“不够。”白云飞伸个懒腰,“差得远着呢。”

简悠凝神想了想:“换衣服吧。”

白云飞警惕地看着她,皱了皱眉,表情古怪。

简悠调笑地一弹他的脑门:“想什么呢,带你出去玩。”

很自然地漫步到江边,江水滚滚,霓虹千丈。

简悠指着一盏路灯:“喏,就是这里,上次给你打电话,我就是站在这儿。”

白云飞穿一件工装风短外套,头发被风吹得乱绒绒,手揣在口袋里,风声呼啸,他缩了缩脖子:“好冷。”

他一步步走到那盏昏黄的路灯下,隔着浪潮遥望对岸灯火,万家灯火璀璨,在游子眼里一定分外辛酸。

她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不在异国,却在异乡,独自承受着行将踏错的际遇。

“简悠,对不起,我当时……话太重了。”他低下头,满目愧疚。

翻飞的衣摆随风卷成千堆雪,简悠一笑:“欸,白大侠,如果我去了维也纳,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白云飞一怔:“那你呢,你要跟我说什么?”

简悠一笑:“也没什么。”她独自迈步向前走去,沿着灯火璀璨的江河霓虹。

白云飞跟在她后面,一步一步,看她走进光里,看她踩在影上。

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她忽然回首顿步,高挑清俊的少年,站在灯火阑珊里。

“云飞,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什么?”

“此情此景,《冷雨夜》怎么样?”

白云飞皱皱眉,似乎有点丧啊。

对着江水寒风,她笑着唱:“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

白云飞莫名其妙:“你记错词了,这不是《冷雨夜》。”

简悠负手而立,踮踮脚凑近他:“噢,那是什么?”

白云飞心直口快:“是《喜欢你》啊!”

简悠“扑哧”一笑,低了头:“哦。”

白云飞反应过来,怔在那里,下巴都埋进衣领里,脸色发烫。

“喂,不带你这样的。”

“怎样?”简悠坏笑,“怎样啊,我的过儿?”

他憋了气,伸出手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上一记:“那你呢!”

“我?我就唱个歌嘛。”简悠捂着脑袋,拉过他的手,“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啰唆始终关注……”

“这是《真的爱你》。”

简悠云淡风轻地耸耸肩扮酷:“哦,那就是呗。”她拉着他自顾自向前走去。

白云飞憋着笑跟上去,肩膀撞她一下:“像你这样的乐痴,应该是跑不掉的。”

简悠不服气,白云飞揉上她的脸:“《真的爱你》是歌颂母爱的,哪有人用来表白呀。”

简悠囧然吃瘪,白云飞捏着她的脸大笑:“还好,你以后也不用和别人表白了,不然真是太丢人了。”

白云飞再一次燃起了改造公寓的熊熊热情,若是不学音乐,一定能成为名扬四海的家装师傅。

简悠拎着大包小包的蔬果食材来的时候,白云飞买的几大桶油漆刚刚送到,他驾轻就熟地清点着颜色、种类和刷具,看得简悠目瞪口呆。

“你这公寓,租了多久?”

“三年约。”

“青年钢琴大赛不是就在下半年吗?据我所知,这个比赛的含金量远胜于之后那几个小比赛,你专注准备这一个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你租这么久干吗,等你走了留着以后积灰吗?”

白云飞叠好一个三角锥的报纸帽,笑嘻嘻地戴在她头上:“我在这里多久不确定,但是你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两年一定在这里,所以不愁积灰。”

简悠怔在原地,她突然发现,在这样各奔东西前程的时代,眼前这个人,却永远把未来与她紧紧相系。

“快来帮忙啦!”白云飞沾着墙灰的手点上她的鼻头。

白云飞是刷墙置物的一把好手,简悠的公寓一下子温馨起来,大面积的淡绿色,干净清新。她最喜欢小客厅的投影,坐在软绵的长毛地毯上,拉上遮光窗帘,关掉其余的灯,靠在抱枕堆里享受一部电影,人生快意。

那天他们盘着腿挑电影,挑来挑去,竟都是看过的,最后两人不耐烦,随手点开一部,是《One Day》,高中时漫游在路灯下背台词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两人携手枕在抱枕上,闭着眼都能背出台词,看到主人公拥抱接吻时,又齐齐脸红沉默。

白云飞咳了一声:“我……我去倒杯水。”

简悠也不自觉地转过头:“好热,我去开空调。”

倒水的人绊倒地毯,连带着拽倒了开空调的人,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心跳的声音比台词还响,目光迷离间,他忍不住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你喜欢这样的公寓吗?”

简悠会心一笑:“很喜欢。”

“可惜,还少一个小院子。”

“你之前说,会开花的树?”

“在维也纳的公寓外,我种了玉兰,挺拔幽雅,花开时引人驻足。”

百花深处,田宅芳香,当年庭中,尚飨玉兰。

简悠自入学起就一直在餐馆打工兼职,老板员工都很友善,微薄的薪资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生活压力。大二以后,她没有再向家中伸过手。慕斯知道后也只是劝她不要太辛苦,注意休息。她一直可以很坦然地向偶尔来吃饭的同学打招呼,自食其力,没什么丢人。

但是接到白云飞电话时,她还是顿了一顿,喉间苦涩。

“你到底在哪儿呢?陪我去练琴吧!”电话那头的人还在追问撒娇。

简悠深吸一口气:“云飞,我在打工。”

“打工?”白云飞加重了语气,“打什么工?”

“一家餐厅,兼职工。”她喃喃道。

“在哪儿?”

简悠想了想,告知了地址。不一会儿,就看见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的白云飞,进门时脸色难看,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就要走。

“云飞,我还在工作。”简悠推开他。

“工什么作!”白云飞眼眶发红,他看着围着满是油污围裙的简悠,手上握着抹布,“你的手,是要拉帕格尼尼的!是要写锦绣华章的!不是用来做这些的。”他既心疼又难受,拽着简悠就要离开。

“云飞!”简悠抽出手腕,“在这里打一天工可能还抵不上你一顿午饭吧?很久之前,我和你想的一样,自命不凡眼高于顶,可是云飞,你以为我没有这二十块钱一小时就活不下去吗?不是的,我只是发现,离开家庭离开亲人之后,我的劳动力是何等的廉价,我庆幸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能看到这一点。”

白云飞怒发冲冠骑着车走的时候,车后带起一阵尘土,简悠灰头土脸地看着他飞驰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早已深入烟火生活,体尝人世辛酸家破人亡,见过血亲对簿公堂,见过人性本恶世态炎凉。而他的人生是直上云霄的列车,自有光明前景,活得洒脱纯粹。年龄相仿共同长大的两人,若是揭开岁月的疤,看见底下的满目疮痍,这样迥然不同的遭遇和心性,真能走得长远吗?

次日上班,远远就瞧见站在门口当活招牌吆喝的白云飞,一见简悠笑嘻嘻凑过来:“悠悠你错了,我的劳动力才是最廉价的,老板说第一周实习,每小时才十五块。”

简悠眼睛顿时就红了:“云飞,你真的不必如此,你的手还要弹一辈子琴,我却再也不会拿起弓了。”

自最后一天的小提琴课结束,暴雨中她回到家,那把琴就永封床下,再也不会被奏响。那是她对自己发的誓言,无妄之欲,当斩草除根。

“欸,新来的那个,你去收银吧。”老板从柜台后探出脑袋。

“好,马上来!”白云飞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悠悠,别什么都自己担着,我们未来还那么长,既能同甘,亦能共苦,如此才能长远。”

餐厅的工作时间其实十分集中,饭点时分忙得脚不沾地,饭点过去又闲得发慌,老板和员工们凑在一张桌子上打游戏,简悠和白云飞站在柜台后面放空。

白云飞胳膊撞撞简悠:“你说,我们像不像夫妻档啊,老板和老板娘!”

简悠咧嘴一笑:“哪有你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板?”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日光透过树影投在地板上,一个个斑驳的光圈,偶有一阵清风入堂,悠游又自在。

“我真的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开一间小店,我收款来你帮忙,也是温馨美好的一生,忙忙碌碌间,倒是少了很多顾虑烦恼,对不对,老板娘?”

简悠看着他,开始是笑,后来是苦,树影斑斓,他搭在油腻腻收银柜台边的手匀称白皙,指尖有茧,能够弹出悠扬的曲。

这年的冬天来势汹汹,人们一夕之间从风衣蹁跹的潇洒变成棉袄加身的圆润,在寒冬的威仪面前,保暖是一种见好就收,但也偏偏有人不识抬举,譬如,异国归来的白少爷。

简悠裹着圆滚滚的豆沙粉大棉袄,脚踩雪地靴,脖系大围巾,站在寒风之中凛然不动,静若处子。

白云飞咬着牙冒出来,穿一件黑色大衣,露着白净瘦长的脖颈。

简悠从大围巾里抬起头,笑嘻嘻地说:“不冷吗?”

白少爷克制着寒冷的颤抖:“我辈热血少年,就算冷死也绝不能缩脖子,畏首畏尾有损我们形象!”

简悠哈哈笑起来,圆滚滚的身子粉嘟嘟显得异常暖和。白少爷皱了皱眉拉着简悠的肥袖子撒娇:“况且,人家也没有围巾啊,鬼知道这里这么冷!”

“别告诉我白大少一掷千金居然没钱买围巾哦,你爸给你的生活费可不认账!”

“谁要买来的流水线产品。欸,你给我织一条好不好,温暖牌手织围巾。”白云飞一脸谄媚。

“我哪会这个啊?我从小手残,你不知道的啊?”简悠苦笑。

“哎呀,学嘛,你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啊!”

“等你买了毛线来再说吧……”简悠欲转移话题。

“别等了,咱现在就去买。”白云飞言罢拉着简悠就走。

“姑娘,这个羊毛线极细,保暖是保暖,但是十分不好织,要不看看这个粗毛绒吧,也很保暖的,新手容易学。”

“不用了阿姨,就这个吧,他怕冷。”

那年抱着细羊毛线的他们还不曾预料到,岁月辗转,风雪浩渺,从不由人。

那个常年在北欧交流演出的著名钢琴家白云飞,在皑皑飘雪的寒冬里,依然穿挺括潇洒的大衣,梗着细白的脖子走过一载又一载的风雪,纵然白头,却仍不肯低头。

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一起工作一起吃饭,她陪他练琴,靠在他肩上伴着曼妙的曲子做一个甜甜的梦,晚上他来图书馆接她,简悠从闭馆前一个小时就开始小鹿乱撞,以前只嫌闭馆太早事情做不完,现在却觉闭馆太晚,怎么还要这么久才能见到他呢。

闭馆提示音一响,简悠背上包就下楼,图书馆的白瓷地砖上倒映着头顶天花板一盏一盏的灯,乖巧整齐地排列就像一个个复制粘贴的小月亮。简悠挽着白云飞离开,就像一步一步踩在一地圆满的皎洁,心头眼中漾出亮丽的光彩。

沈飞檐站在二楼看着这对璧人,她身上散着奇异的光,与之前那个埋头在角落撰稿的丑小鸭迥然不同,他有些郁闷地想,译稿还没完,却到换座位的时候了。

在西方浪漫大胆的文学熏陶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沈才子,却从来不敢与外人道,那个坐在他对面撰稿的姑娘,穿着朴素,眼圈青灰,比之于外文系的翩翩佳人毫不起眼。

罗伊·克里夫特说:“我爱你,不光因为你的样子,还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我爱你,不光因为你为我而做的事,还因为,为了你,我能做成的事。”

简悠,你知道吗,我生性懒散,不喜拘束,不甘勤勉,恃才傲物,可是却真实被你的勤奋与虔诚所感动。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的样子,好像拼命努力都变得高尚,好像坚持刻苦都变得有趣,我心爱的姑娘啊,请务必,请一定,继续热气腾腾,继续满怀热忱。

这一份情义,进不得一步,退不得一步,到此为止,刚刚好。

自从身世的疮疤公之于众,简悠与家里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自己的存在无异于是这场失败婚姻最大的后遗症。她推托着家里的资助,拖延着回家的时间,对于母亲,她满怀愧疚,只敢遥祝一句:平安喜乐。

哥哥的电话来得猝不及防,母亲的病症已经恶化,她精神脆弱,神志不清,友情和家庭的双重背叛,终于还是压垮了这个坚强的女子。

“妈。”简悠看见恍恍惚惚的母亲,泪如雨下。

母亲见到她,立刻变得暴躁易怒,东西摔了一地,咆哮的声音蔓延到走廊的尽头。

她知道,母亲将她认成了阿姨,那个摧毁了她一生的最好朋友。

医生和哥哥轮番劝慰她,简悠低着头,良久,扯出一个笑:“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回来,不会刺激到她。”

哥哥揽过她:“悠悠,你要体谅家里的情况。”

“嗯,我知道。”

以前是不愿回家,以后,是不能回家了。

回家前,白云飞刚刚出发去了外省做最后的赛前训练,她来不及告诉他,其实也不想告诉他。这烦乱的一切,因果循环,简悠真的不知道,如何启齿。

再次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小半月,白云飞领完奖,翻天覆地找了她好几天,最后打听到她请假回家的消息,还是从同学那里,同学好奇地反问一句:“你居然不知道?”

白云飞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居然不知道,许过一生的伴侣,还不如一个并不相熟的同学。

简悠拖着疲惫的身体进门,白云飞坐在餐桌前,点了一桌热气腾腾的菜。

他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

简悠低下头:“嗯。”

白云飞夹起一只鸡翅放到她面前:“家里出什么事了?”

简悠轻轻咬下去,并不说话。

白云飞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真的很累的。”

简悠抬起头:“说了又有什么用?”

“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你知道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的电话打不通,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比赛,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给你留了第一排的位置,奢望你能来看看我,结果直到领奖,第二名第三名亲友拥抱,恋人送花,我就像与世隔绝一般拿着第一名的奖杯,孤独地站在上面。等我回来,公寓里空无一人,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着急吗?我从早到晚坐在这里等着你,看着一顿顿饭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刀一刀割下去。”白云飞抹一把脸,“简悠,我从维也纳跑回来,就是这样让你糟践吗?从小到大,误会重重,你就像是一个谜一样逼着我猜,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小学时我孤立无援,中学时我家破人亡,现在我有家不能回,我如何告诉你,含着泪卑微?

“我不可能让你放弃比赛,放弃前途回来,而就算你回来,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白云飞冷笑一声,深深低下头:“所以,有没有我,都一样是吗?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云飞,时光老了,朋友散了,我们变了,或许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简悠擦一把眼泪,扯出个笑。

他不能磨掉天真看她的苦难,她也不能放下骄傲换一份怜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如何强求一份安稳。

外籍教室的桌上地上,堆满了各国语言的诗歌和小说,绮丽的封面篆刻着神采飞扬的花体外文书名,地板上胡乱扔满了废弃的诗稿和文章,层层叠叠。

简悠轻轻走过去,微微靠坐在临窗堆砌的一沓外文小说上,伸手拉开墨绿的窗帘。黄昏时分的天色似乎使屋里更加晦暗,雨滴一颗颗有去无回又心甘情愿地砸在玻璃窗上,变成一道道交错斑驳的水渍,循着凹痕,漫入墙缝。

她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张被丢弃的译稿,嘴间微微呢喃: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沈飞檐从堆积如山的案籍中抬头,玻璃外黄昏细雨融得缤纷甜腻,墨绿的窗帘投下一缕暗影,倚在窗边的女子脖颈秀气,修长的指间捻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译稿,美得像一幅油画。

他不自觉笑着,用沉沉语调的法语念下去: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作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沈飞檐走到她对面,双手反撑着堆满书稿的桌沿,昏黄与昏暗勾勒出他侧脸流畅的线条。

“简悠,你喜欢博尔赫斯吗?”

简悠低下头,发丝从耳畔垂下,掩了半张俏丽的脸。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这是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诗背得断断续续,伴随着简悠哽咽的声音,伴随着她淌出的颗颗泪滴。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她捂着脸慢慢蹲下,泪水和声音都埋藏在双膝间,“NO,我用什么也留不住你了。”

沈飞檐苦笑,沉默望着烂漫的黄昏,淅沥的雨声里夹杂着身旁女子的呜咽声。

半晌,他弯下腰,将手掌放在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子头上,轻轻揉了揉,用一种极其低沉细微的声音喃喃道:

刚刚新鲜出炉的译稿,用了心知肚明的中文念出,但是没关系,他想,雨声这么大,她不会在意。

只是因为雨声这么大,她才不会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