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塑魂 下

1

除夕夜的雨,淅淅沥沥,如同拙劣作家笔下拖沓的故事,枝节蔓生,好像永远也讲不完。

年初二短暂放晴小半天,紧接着又是黄昏雨。时断时续下到年初三,方恋恋宅在家里,已经发霉头顶长蘑菇了。魏无疆照例来拜年,吃过午饭,顺便领走他的小蘑菇,出门逛一逛。

牛毛细雨中,两人共撑一把十骨黑伞。

方恋恋挽着魏无疆撑伞的手臂,有点小埋怨地问:“今年没有新年礼物吗?”

“今年,”魏无疆单手揣兜,掌心攥了攥,“今年穷,买不起礼物。”

“那也行吧。”期待落空,方恋恋瘪瘪嘴角,突然又止住脚步,小兔子似的一下蹦到他面前,挡住去路,“你亲亲我当补偿。”

还没走出一中校园,唯有雨声做伴。魏无疆拦腰把人带至身前,笑着吻她的额头。方恋恋顺势钩过他的脖子往下压一压,跟只小野狼一样,张嘴一口咬住他的下唇。齿间厮磨,方恋恋图个好玩,重咬了一下就想溜,却被魏无疆瞬时箍紧小腰。他头一低,含住她的嘴唇发力深吻,带着点惩戒性质,也有点放肆无度,到最后她的嘴都肿了,漉漉水光**漾,眼里也像掬着迷离春水。

接吻约等于坐过山车,心跳起起伏伏,方恋恋双腿发软,攀着男人的结实胸膛勉强站稳。魏无疆爱死了这样柔软如水的方恋恋,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依偎在雨里,看她,吻她,浪掷光阴。

倏而,女孩儿歪着头狡黠一笑,扬起手中的小东西。

“还说没钱买礼物,这是什么?”方恋恋得意扬眉,晃了晃,“口红,对吗?”

魏无疆点她的鼻尖:“对。”

“为什么又送我口红?”

“总想起你哭着涂口红的样子。”她掉眼泪,他心就发慌,到如今依然如此,没点长进,“现在一年送一支,以后每个月送你一支。哭到我没辙,哄都哄不好的时候,只能给你涂口红。”

“你还挺会自己想办法。”方恋恋笑弯了腰,直不起来干脆蹲在地上,像向阳而开的花似的,由下而上看向他,“你就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惹哭我吗?”

魏无疆也屈膝蹲下,俊脸平静,眸光却炙热浓烈:“绝大多数时候能保证,某些时候保证不了。”

方恋恋一愣云里雾里,但毕竟不是无知少女,很快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登时闹了个瓜熟蒂落的大红脸。

揉揉害羞的小脑袋,魏无疆牵起她:“走吧,带你去庙会转转。”

“故地重游啊。”去年的回忆历历在目,方恋恋问,“流光寺庙会算不算我们的定情之地?”

魏无疆点头:“算。”

“不知道会不会再遇到小西瓜头?”方恋恋嘀咕一句。

“最好不要。”魏无疆淡道。

“为什么?”

“当着我的面,敢亲我女朋友。”他面有不甘,微微切齿,“我记仇。”

不懂事的小屁孩而已,当时他真没觉得有何不妥。后来情侣间的亲密举动一多,他忍不住常想起,品着便不是滋味了。并非要计较,就是独占欲作祟。再遇见,他一定会看牢方恋恋。

事实证明,魏同学想多了。

这种阴恻恻的鬼天气,还不如窝家里长蘑菇。有兴致冒雨逛庙会的,除了被浪漫冲昏头脑的情侣,还是情侣,成双成对。

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有人少的乐趣。特色美食任君品尝,方恋恋嚼着嘴里的望着摊上的,两只手没空过,吃不完反正有魏无疆帮她。过年过节的,魏无疆也把她当小毛丫头宠,百依百顺。

从街头吃到街尾,方恋恋肚子圆了一圈,消食大计紧急提上日程。既然是故地重游,她便提议去泥塑工坊看看。坐进驶往城东近郊的公交车,吃饱喝足的方恋恋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地,没几分钟便靠着魏无疆睡得香甜。

没吃饱似的,吧唧两声檀口半张,红唇丰盈翘挺,招人得很。

身旁人难免心猿意马,克制地将视线投去窗外。

方恋恋一觉睡到目的地,被魏无疆喊醒,还没睡够。下了车得走一段路,她迷迷瞪瞪没挪步子,眼睛半眯半睁,张开双手要男朋友背。顺了她心意大半天,也不差这几步路,魏无疆乖乖照办。

方恋恋撑着伞,醒过瞌睡后就开始不老实,一会儿摸他的脸,一会儿咬他的短发,一会儿又哈痒痒似的亲啄他的后脖颈。

脚下路滑,魏无疆忍无可忍,凶她:“老实点!”

“男朋友太美味,我忍不住嘛。”方恋恋嬉皮笑脸为自己找理由。

魏无疆轻笑:“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讨厌。”方恋恋捶他肩膀,感觉身子猛地下坠,吓一跳,慌忙收手抱紧,“你故意的!”

魏无疆脖子被勒得生疼,哑着嗓:“你再对我动手动脚,真会掉下去。”

方恋恋满不在乎,哼一声:“掉下去我也拉你垫背。”

“滚成两只泥猴你就高兴了?”

“滚成两只兵马俑我都高兴。”

“没你这身材的兵马俑。”

“也没我这身材的泥猴呀,胸大腰细屁股翘。”

“有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我低调,藏得深。”

雨过初霁,夕阳打下了江山,辉煌而温情。碎金漫漫铺陈,拖长了一对小情侣的绰约身影……

2

相比去年这个时候,工坊前院的荒草疯长起一大截,齐腰那么高。方恋恋用伞拨开杂草,为魏无疆开路。两个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前台阶上坐了个人。

头发半白,身子微佝,手边摆着一坛酒和一只土碗。

风将清脆说笑吹入耳朵,他闻声抬首,一双年轻男女钻出密匝匝的枯黄。男孩儿背着女孩儿,笑容愉悦丰沛,他许久不曾见过,定定望着有些发怔。

四目交接,魏无疆脚步一顿,完完全全愣住,出于本能喊了声:“爸。”

方恋恋听见,赶忙跳下他的背,泥水星子四溅。几年前和他父亲有过一面之缘,长相记不清,只记得是位帅大叔。

和面前的男人对上号,她也紧跟着叫人:“叔叔。”

“嗯。”魏启明一声应两人,收回视线,端起土碗一饮而尽。

“爸,你会喝酒?”魏无疆微讶。

“你跟你爷爷学了十几年,我也跟着他学了十几年。”魏启明也不看儿子,再斟满一碗,“该学会的,都学会了。”

一口没喝,缓缓倒入脚下黄土,酒香缭绕,漫过西边斜阳。

魏启明说:“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准你再碰泥塑,今天我告诉你为什么。”

本已不抱任何希望,魏无疆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没说话,眼看着父亲空手站起,从兜里摸出把钥匙,转身打开老旧红木门上的黑锁。他不声不响迈步而入,魏无疆怔愣在原地,从没想过这门会有被父亲亲手推开的一天。

方恋恋不知该去该留,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问:“要不我先回家?”

魏无疆回过神摇摇头,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同走进工坊。

魏启明负手静静站在晾晒泥胎的木架前,上面放着几尊歪瓜裂枣般不成形的泥团。

一看便知出自外行生手,只差没刻上“方恋恋”三个字。

多少有些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嫌疑,方恋恋难为情,又不好上前解释,拘谨而尴尬地看向魏无疆。他倒是很镇定,牵着她走过去。

“爸,去年寒假我偶然发现窗户没锁死,就带着恋恋翻窗进来了。”魏无疆直白出口,不加任何掩饰,只是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魏启明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儿子半护身后的女孩儿,喜怒不明,没吭声。

他不意外,早知道儿子不可能彻底放弃泥塑。就像他自己,不也一直留着钥匙没舍得扔?

自欺欺人。

“你爷爷的遗作,你没忘吧?”魏启明问。

魏无疆答:“《回望》,是年轻时的奶奶。”

魏启明缓慢点了点头,解放心底回忆,悲凉就像蔓藤一样悄然爬上他的脸:“你奶奶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四岁……”

故事不长,要从魏家奶奶十七岁那年说起。家里人都唤她英子。那年村里兴修祠堂,从十里八乡请来各路能工巧匠,白日里做工,晚上留宿祠堂。其中一位泥塑师傅,二十出头,长相英武俊气,少有言语,腼腼腆腆,但技艺精湛。从佛像立骨开始,便常有人围着观望,英子也是其中之一。

英子出身贫农,英子爹早年间是个游走村寨的说书匠。只要出点钱,供三顿饭,就可以请英子爹到家里说书,说上整整一天。空闲时,英子爹爱拿出珍藏的话本,教英子识文断字。民间故事传说英子小小年纪便如数家珍,她也爱听爹说书,常常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头,从赵家听到钱家,再从孙家听到李家,偶尔也会替爹说上那么两三段。

吃着百家饭长大,养出英子的活泼性子,不认生,十六七岁已出落得十分水灵,如塘里粉俏的荷花。

性情伶俐活络,村支书便指派英子负责给师傅们送晌夜饭。一来二去熟了,英子和每位师傅都能扯上几句家常话,唯独没跟那个闷声不响的泥塑师傅讲过一句半句。照面打过不少,年轻师傅回回接过饭,扭脸便找个清静角落埋头吃,也没多看过英子一眼。

头一回讲话,是英子主动开的口。

见年轻师傅身上半旧的衣裳划破好大一道,她敞敞亮亮便道“我帮你补”,又指着祠堂外的大榕树道“今晚我在那儿等你”。年轻师傅照旧一声不吭,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晚一弯新月斜挂,他不说话,英子也不说话,蘸着柔软月光,将心意缝进密密的针脚中。衣服补好重新穿上身,谁也没走,坐至月上中天。

她盈盈望向他,问:“我好看吗?”

他红了脸埋下头,半晌,嗫嚅:“好看。”

然后,她笑,他也跟着傻笑,就这么许下彼此情谊。

祠堂落成,媒人上门说亲。英子爹找各种理由将这门婚事一拖再拖,说到底是嫌年轻的泥塑师傅穷。苦夏拖至秋后,稻米熟过一茬,终是激发出英子性子里刚烈的一面。她端坐家中,拿出儿时说书的本领,绵绵不绝讲着意中人的好。日也讲夜也讲,不会累似的,千般好万般好,到底把英子爹磨软了,磨怕了。

隔年,英子难产痛了大半宿,咬破嘴皮愣是没吭一声。年轻的泥塑师傅守在屋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来来回回一趟趟地走,像是要把爱人生产的痛苦通通踩烂在脚底。大胖小子呱呱坠地,英子疼极,无力仰面倒下,依稀望见了窗外的启明星。

泥塑师傅破门而入,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噙着泪意抓着英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哽咽,不生了,咱们再也不生了。

从那以后,泥塑师傅变成启明爹,英子也成了启明娘。

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有滋有味。

然而在魏启明前尘旧事的盒子里,没有收藏关于爹娘相濡以沫的一段记忆,只停留在他四岁—1967年,风雨飘摇年代的开端。

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各个村落的土地庙和寺庙被毁,菩萨佛祖被砸,陈旧的信仰也被摒弃了。可乡民们鲜血已经沸腾,毁无可毁,砸无可砸之时,手举镰刀棍棒,又将矛头对准那些旧时代的匠人。

启明爹收到消息,早早趁夜逃奔,抛下一对孤儿寡母。

疯狂持续发酵,半个月后,杀红眼的乡民们如汹涌潮水般涌入启明家,见东西就摔,指着启明娘破口大骂。年幼的魏启明蜷缩在门后,听娘的话,紧闭双眼,捂住嘴巴不出声。他听不懂他们骂什么,不明白会讲许多故事的娘为什么不还嘴。他更不明白平日里和气良善的叔叔婶子们,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狰狞的妖魔鬼怪。

他太好奇了,忍不住违背娘的嘱咐,睁开眼透过门缝张望。

这一望,就是五十年的噩梦缠身,五十年的仇恨根源。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你奶奶出事那天是1967年7月12日。”魏启明使劲搓了几把脸,试图抹净所有悲痛,却无法控制喉咙里的颤抖,“就在你奶奶出事的前几天,她带着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那是我第一次照相。”

窗外,夜已渐渐拉开帷幕,将无边的瑟瑟寒意投掷进工坊。

或许因为等待这个真相太久,等到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它的到来,魏无疆木然地站着,仿佛还没从那久远的真相里抽离出自己,也可能他并不想抽身。

方恋恋的呼吸轻了再轻,她从背后牵起魏无疆的手,冰得锥心刺骨。

“爸,你学泥塑又放弃,接着让我重蹈你的覆辙,是为了报复爷爷当年抛妻弃子吗?”答案显而易见,魏无疆的发问近乎自虐。

“难道不应该吗?”半张脸隐匿于晦暗阴影,魏启明盯着儿子的眼睛,反问。

亲娘惨死在自己面前,魏启明没有理由不恨,没有理由不惩罚那个负心汉。而惩罚一个罪人最好的方式,是让他戴着负罪的沉重枷锁苟活着,是给他希望,然后用更灭顶的绝望溺毙他。就算把自己,把儿子变成报复的工具,魏启明也在所不惜。

他对儿子说:“你要怪只能怪你爷爷,只顾自己保命,把你奶奶送上绝路。”

魏无疆很平静,既不想向父亲讨要自己的公道,也不想深究父亲的报复值不值得。平静到连他自己都有片刻怔忪,去辨别究竟是真正的内心平静,还是已经冷漠麻木。

方恋恋用力抓牢他的手的瞬间,魏无疆确定自己仍有血有肉。

他走近父亲,继续发问:“爸,成功报复爷爷,给你带来快意了吗?”

魏启明猛地一震,自认坚硬如铁的心脏被撼动,似崩开一条裂痕。他张了张嘴,却讲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怔怔然看着儿子带着女孩儿转身出门,头也不回,越走越远。

长夜漫漫,天空又开始飘雨,细如落针,似一场应时应景的无声哭泣。

方恋恋高高擎着黑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无疆身后,不敢出声。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落寞的他,甚至傻里傻气地想,如果家里祖辈也曾经历坎坷曲折,此刻就不会如此没用,无言以对。

与一个又一个公交车站牌擦肩而过,他似乎并没停下来的打算,走得很慢,线路笔直,欲去往寂静夜色的尽头。背影高大而孤独,仿佛漂泊于虚空。

“啦啦啦啦啦啦……我眼中有泪,可那又怎样,我也依然心中有火焰。”方恋恋不知怎的,想起了这首歌,不自觉轻声哼唱,“啦啦啦啦啦啦……眼中有泪,心中火焰……”

唱着唱着,缥缈曲调戛然而止,魏无疆一把抱紧方恋恋。

他仰面望向黑魆魆的天幕,心底的怅然化开在潮湿脸庞,不知是雨还是泪。

“恋恋,我好难过。”鲜血淋淋的疼痛扼在喉间,拼尽气力,魏无疆只讲出这一句话。

雨伞应声掉落,方恋恋紧紧回抱住他,用柔软的身体做他停泊的港湾。

久久,有歌声再度响起—

啦啦啦啦啦啦……

眼中有泪

心中有火焰

3

书里写,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生活不会像想的那么好,也不会像想的那么糟糕。

日出日落,阴沉的愁绪似乎也留在了那个惨淡雨夜。

年初七,方恋恋如约陪魏无疆去了文化局。两人的家乡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战争年代曾被设为大方后。因为战时需要,修筑有大量防空洞,像密布地下的网络,四通八达。文化局仓库便是由防空甬道改建而成。纵深开阔,两边是储物高架,直通到顶,从民间收集而来的大量工艺作品被分门别类地存放在这里。

方恋恋第一次进防空洞改建的仓库,好奇心重,背着手左瞅瞅右看看,发现新鲜有趣的,就会驻足停留多观察一会儿,问魏无疆是什么。

两个人走向甬道深处,一股寒意袭来,方恋恋抱着胳膊,问:“这里适合保存泥塑吗?”

魏无疆抬手指向甬道顶部:“安装了通风管道除湿气,避免阳光直射,更有利于泥塑的保存。”

领着方恋恋又往深处走了一段,魏无疆停下脚步:“到了。”

左右储物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泥塑作品,因为每一个都罩有不透明的蓝色防尘罩,看不到它们的庐山真面目。

“我应该做什么?”全是易碎品,方恋恋担心自己毛手毛脚帮倒忙,“保养方法太专业,我可能胜任不了。”

“很简单,只要求你足够仔细。”魏无疆从兜里掏出两把小型手电筒,递给她其中一把,“你负责检查有没有出现病变,比如龟裂,剥落,空臌,褪色变色,污染。”

“污染?”方恋恋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很干净吧。”

魏无疆一边试着手电筒,一边解释:“污染包括霉斑,昆虫屎斑。”

“蟑螂!”

花容失色的方恋恋跟脚底安了弹簧似的,原地起飞一蹦半米高。魏无疆下意识地拉她到身后,手电筒的强光扫向地面,来来回回,连只蟑螂影子都没有。

“哪里有蟑螂?”他问。

“没有,没有。”方恋恋抚着胸口,咧嘴讪笑,“自己吓自己,我最怕蛇虫鼠蚁了。”

动物也怕,昆虫也怕,好像就没有方恋恋不害怕的活物。

手电筒轻磕她脑门,魏无疆笑着戏谑:“你再这么一惊一乍,没准真会招来。”

“乌鸦嘴!”方恋恋不爽,挥手赶开他,板着脸正儿八经道,“我们分头行动,你去那边,不要影响我。”

魏无疆收敛俊容,高举双手比个投降的动作,后退四五步,不再说笑,率先投入工作。方恋恋也转身面向置物架,掀开其中一件泥塑的防尘罩。这是一尊年轻女子的半身塑像,保持着原汁原味的泥土本色。

她打开手电筒,凑近泥塑,眼睛瞪得像铜铃。

认认真真从头发丝检查到下巴颏儿,方恋恋心想,她长得真漂亮。想到半截,突然间一凛,觉得好像不太对劲,方恋恋再度举高手电筒,自上而下仔细又照过一遍女子五官。这回她能确实不对劲,但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泥塑摆放的位置有些靠里,她干脆用嘴叼住手电,腾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塑往外挪了十几厘米,刚好贴着置物架边缘。

借助仓库的灯光看清泥塑整体,方恋恋眼睛陡然瞪大,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她张嘴想说话,手电筒先掉出来,忙弯腰去捡。

腰还没回直,她便扭头急匆匆地冲魏无疆喊:“你快过来,这个女的和你长得好像!”

魏无疆做事专注,冷不丁被打扰,没听清她说什么,先是错愕,愣了数秒。见他没动,方恋恋急吼吼地走去,拖着他的胳膊往可疑泥塑前拽。

只一眼,魏无疆就认出它是爷爷的遗作《回望》。

在魏无疆的认知里,它早已被海外藏家收藏,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可偏偏它哪儿也没去,就切切实实地出现在魏无疆眼前。认知完全颠覆,他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原地傻了眼。尚且来不及思考,又只听身旁响起惊声尖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只硕大的灰老鼠眼冒精光,贴着方恋恋脚边大摇大摆地溜过。方恋恋吓得魂飞魄散,地面太危险,条件反射就往置物架上爬。置物架不是专为攀爬设计的,挂着个大活人不堪重负,险险晃动起来。魏无疆眼明手快,横过方恋恋的腰,想抱她下来。吓傻的方恋恋哪里知道吊在半空更危险,抵死不从顽固反抗,手肘一挥,碰倒了离她最近的一尊泥塑。

“哗啦”一声,皮开肉绽,筋骨立现。

魏爷爷遗作的位置空了,方恋恋和魏无疆保持着一爬一抱的姿势,盯住地面四分五裂的泥块,同时惊呆。

时间仿佛静止。

懊悔的眼泪夺眶而出,方恋恋跳下货架,一下子跪在地上,惶恐无措地伸手去捡一地的碎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魏无疆怕她划伤,面有愠色,啪地拍开她的手。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眼睁睁看着爷爷遗作被毁,无力挽回,他的心情难免恶劣,力道不由得有些重。

狠狠疼了一下,方恋恋瞬间猜到这尊摔碎的塑像与魏无疆之间的关系,顿觉自己像个杀人凶手,眼泪越发汹涌,她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对……对不起。”

方恋恋强忍哭腔,看向魏无疆蒙尘般黯淡无光的眼睛,想再说一声抱歉又止住,再度把手伸向伤痕累累的塑像。这一次魏无疆没有阻止,也默默伸出手,去拾他支离破碎的回忆碎片。

即使徒劳无用,至少彼此心里会好过一点。

缄默哀悼,魏无疆逐渐心绪平静,开始思考先前搁置的疑惑。其实谜底昭然若揭,父亲并没有被仇恨锻造出铁石心肠,所以爷爷的遗作才没有远渡重洋。魏无疆想着,就在这时发现了异常—暴露在外的木条立骨缝隙间冒出一个小小棱角,像纸制品。

方恋恋很快也注意到了,但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是什么?”

“不知道。”

魏无疆小心翼翼地试着把它抽出缝隙,手感偏韧,显然是被人折叠之后塞进立骨中间。

这个人毋庸置疑,肯定是魏爷爷。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大概在被塞进立骨之前,魏爷爷就经常拿在手里看,照片的边缘已起了参差毛边。

照片里的主人公像是一对母子,端坐亭台楼榭的幕布前。

母亲眉脸温柔,抿唇一笑又有风骨。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与她有六七分相像,因为过于紧张,脸皮绷得像面小鼓,紧拧着眉头,故作严肃小大人的模样。

或许魏爷爷知道有一天它会重见天日,又或许舍不得照片里的母子受委屈,两道折痕都避开了他们的面庞,使得两个年轻人能清楚辨识出他们的身份。

“是你奶奶和你父亲!”方恋恋脱口惊呼。

魏无疆动动唇却没说话,而后轻点了下头,指尖微微有些发颤,翻过照片。背面有几行黑色手写字,字体并不漂亮,但一笔一画规矩端正: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落款“英子”,时间“1967年7月11日”,恰恰是魏奶奶出事的前一天。

照片结合文字,疑团扑面而来,方恋恋不禁问:“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在你爷爷手里?”

视线没有离开照片,魏无疆定睛凝神:“应该是奶奶寄给爷爷的。”

“不可能呀。你爷爷丢下妻子儿子一个人逃命,你奶奶怎么可能会寄……”话音急停,一道大胆猜测闪现脑海,她来不及深思熟虑,想着便说出口,“会不会是你奶奶早有预感,知道丈夫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她所讲的,也正是魏无疆所想的。他怔然许久,抬起脸接过话,捏着老相片的指尖仍仍轻抖着,声音也有些发颤。

“为了能让爷爷保住性命,奶奶逼着他离家远走。《回望》,就是定格在奶奶和爷爷分别的一瞬间。爷爷从没想过抛妻弃子,是我爸误会了他几十年。”

“我想不通,这张照片明明就是你爷爷自证清白的最有力证据。”方恋恋困惑地问,“为什么你爷爷不解释呢?”

“爷爷是在赎罪。”魏无疆缓慢而沉重地道,“因为奶奶确实是因他而死,爷爷心怀愧疚,把儿子对他的报复,也当作了对自己的惩罚,最后宁愿带着真相过世,也不肯为自己解释一个字。”

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也许爷爷也曾想过为奶奶殉情。但奶奶的死不正是为了换取爷爷的生吗?所以爷爷不能死,他要替奶奶活着,背负着儿子的恨意活着,艰难地活着。只有泥塑能带给他安慰。

爷爷手中每一尊泥塑从无到有的过程,就仿佛是奶奶一次次的复活重生。

是安慰,也是寄托,更是爷爷每一件作品生命力所在。

魏无疆站起身,望着一件件熟悉的泥塑作品,心事百转千回。方恋恋也站了起来,悄悄去拉他的手。他暖暖一笑,拂开她额头前萦绕的长发,揽她入怀。

朝着灯光举起照片,英子年轻的面庞变得灿烂,笑容里有了温暖、释然和欣慰。她眼睛明亮似会说话,鼓励着与她面对面的两位年轻人,去勇敢生活,去追逐梦想,去成功去失败,去热烈拥抱人生。

4

大年初十,晴空万里。

方枪枪居然来真的,一手拎着大大小小的精美礼盒,一手牢牢挟持着方恋恋,带她去男友家认门。没办法,这姑娘“人前,窝里横”的老毛病又犯了。

昨晚答应得好好的,举全家之力,帮她挑选见未来公婆的衣服。一大早起来,还照着宿舍老大的“最美见家长妆”教学视频,化了个浓淡相宜的淑女妆。这会儿进了小区,她突然“近乡情怯”,挣脱开哥哥的钳制,抱着棵行道树死活不撒手:“哥,我……我害怕。”

“怕也不行。”方枪枪横眉立目,故意激她,“你有胆子砸人爷爷的遗作,没胆子去赔礼道歉?”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戳到痛处没有什么底气,方恋恋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微佝的身影走出单元门。认出是魏爸爸,她迟疑片刻,丢下方枪枪,悄悄追了过去。

魏启明背着手低着头,每一步都仿佛踩着心事,并没有留意身后多了条小尾巴。方恋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几次想开口喊人,始终没能提起勇气。

一前一后,一老一少,出了小区穿过马路。

沿街走了几分钟,魏启明转身踏入一家照相馆。方恋恋没敢往里进,猫在半敞的玻璃门后偷瞄。眼看着魏叔叔小心翼翼将一张老照片交到师傅手中,请他帮忙修复,方恋恋情难自禁地泛了泪光。没留神,魏叔叔已经站到她跟前。意外之色转瞬而过,不善言辞的魏启明,连和儿子沟通都成问题,更不知道该对这个儿子喜欢的小姑娘说点什么。

“叔叔,对不起。”方恋恋吸口气止住眼泪,朝魏启明深深一鞠躬,“是我毛手毛脚摔坏了魏爷爷的遗作,我向您道歉。”

魏启明依然缄默不语,面上没有波澜,心下却讶异。明明儿子说,一切皆因他失手所致。

母亲的音容笑貌彻底碎裂,最终留给魏启明一个埋藏数十年的真相,仿佛涅槃。他不怪儿子,更不怪面前备感自责的小姑娘,只怪他自己,被误解浇筑的仇恨蒙蔽双眼。而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也是他。

身为人子,只能将深切歉意化作余生惦念;身为人父,差一点就毁了儿子的未来。魏启明却不及眼前小姑娘勇敢,从得知真相到现在,不曾对儿子吐露过半句心声。

“孩子,谢谢你。”魏启明蓦地有些动容,“谢谢你没有让我一错再错下去。”

这一瞬间,她就像是他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温良。

接下来的几天,方恋恋变得神神秘秘,早出晚归,常常带回满身泥泞与疲惫,看着像是去工地搬了砖。方枪枪觉得奇怪,再三追问,方恋恋闭紧嘴巴,但又掩不住眼底喜悦的光芒。即使方枪枪祭出零食大礼包,她也咽着口水抵挡住**,摇头跑开,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越保密,越好奇,方枪枪私下里问魏无疆,他也表示不知情。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方恋恋主动邀约魏无疆。

在一中门口碰面,没等他问,方恋恋先跳着扑进他怀里,眼角眉梢缀满笑容,讨要“五分钟”的小福利。

亲过抱过之后,她像个餍足的孩子般摇头晃脑,牵起魏无疆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他不解,拽停她兴冲冲的脚步,“听枪枪哥说,你最近天天不着家,偷偷摸摸谋划什么呢?”

方恋恋挤挤眼睛,坚持把关子卖到底:“跟我走你就知道啦。”

魏无疆心性敏捷,被方恋恋拉上开往城东的公交车,隐隐猜到目的地。

相隔十几天再度来到泥塑工坊,已是旧貌换新颜。院落里的葱茏杂草被清除干净,重新涂刷过的木门鲜亮如新,连缝隙也被仔细修补平整,门楣两边还各挂着一只应景的大红灯笼。

尽管心里略有预料,魏无疆牵着方恋恋,推开木门,仍不由得一愣。

原本荒废杂乱的工坊,竟恢复了当年欣欣景象。

木架上高低错落摆满了各种泥塑作品。有爷爷生前的遗作,也有些很陌生,但魏无疆只消几眼便能轻易认出,那都是出自父亲之手。目光落定在角落处几个不成形的泥团上,他又不禁莞尔。

光线最充足的窗前摆着一张崭新的工作台。爷爷生前制作的泥塑骨架立在一旁,正静静等待有人拿起竹片刀,为它重塑血肉,赋予生命。

身处工坊中央,就仿佛时光倒流,重回跟随爷爷学艺的年少岁月。

一股暖流淌过心房,魏无疆不由得环过心爱女孩儿的纤细腰肢:“是你吗?”

方恋恋笑而不语,摇摇头,抬手指向门口。

看见那里的两个人,魏无疆再度愣怔,慢了半拍才发出声音:“爸,妈。”

他想走过去,双脚却不知怎的没有挪动毫厘,直到方恋恋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一家三口面对面而站,有很多话呼之欲出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都格外沉默。

良久后,魏启明从兜里摸出一把竹片刀,望着儿子,只简简单单说出两个字:“拿着。”

下一秒,他就被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一把抱住。呆呆愣了好一会儿,他也伸出双手,揽紧儿子结实的肩背。

父子间久违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将过去永远留在过去。

魏母泫然欲泣,背过身偷偷擦拭眼角,忽觉手臂一紧。方恋恋挽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过完十五才算年,在焕然一新的工坊里吃一顿团圆饭,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夜幕四合时,魏启明带着体弱的妻子先回了家,留一对年轻人共度好时光。

像去年一样,方恋恋和魏无疆在门前台阶上并排而坐。

皎洁月色下,手牵着手,她侧枕在他肩膀,抬眼凝视圆月,轻声说:“真好呀。”

他没言语,低头对她笑,眼眸里注满柔情,她的心里也跟着铺满阳光。

指尖温柔拂过她脸庞,魏无疆说:“恋恋,谢谢你。”

方恋恋扬起下巴:“你要怎么报答我?”

他想了想:“你有什么愿望?”

她也想了想:“环游世界。”

“好,以后我带你环游世界。”

“不用以后。”方恋恋狡黠一笑站起身,围着魏无疆绕行一圈,最后蹲到他面前,双手搭上他的膝盖。

夜空中烟火朵朵绽放,绚丽缤纷。

而此刻,女孩儿的笑容比烟花更灿烂。

她对他说:“魏无疆,你就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