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塑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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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充实,时间就会飞逝如梭,快得好似不过只是几场热闹的聚会。
七月中旬,魏无疆以优异表现通过保研夏令营的考核,拿到拟录取资格,聚一场振奋人心;八月底,欧阳远赴海外留学,聚一场举杯欢送;九月,魏无疆又以复试第一的成绩成功保研,聚一场以示庆祝;十月,借着国家大力扶持原创动画的东风,方枪枪的动画工作室开业,聚一场大吉大利;十一月,工作室顺利运营一个月,没有拖欠工资,聚一场再接再厉;十二月,工作室顺利运营两个月,没有拖欠工资,聚一场戒骄戒躁;来年一月……
新年伊始的第一天,皇历上大概温馨提示今日宜动怒,方枪枪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工作室自成立以来便分为两个部门。合伙人主管外包部,专接国外各大动画公司的外包工作,以维持工作室的日常开支;方枪枪主管原创部,专注于开发制作原创项目。前者创收供养后者,养着养着,养出问题来了。
同属一个工作室,有人能拿奖金,有人却只能吃死工资,自然会眼红动摇。没道理你制作的每一帧画面,创造的都是真金白银,而我干着差不多的活儿,只能想象未来也许会有的金山银山。
一大清早,方枪枪部门的三个小兵跟商量好似的,一个接一个发微信提出转岗申请。都怕方枪枪生气,铺垫完新年祝福,拐着弯诉说生活困境、现实压力。理想和信念感毕竟不能当饭吃,屁股决定脑袋,方枪枪可以理解,却还是忍不住头顶上冒火星。
好端端的元旦过不舒坦,晚上聚会吃饭,他气没顺,黑着一张臭脸,看谁都像杀父仇人似的。周颂身为知情者,有责任维护大家的知情权,没胆子当面戳方枪枪痛处,只能偷偷群发信息,通报来龙去脉。
满桌子人低头读完微信,再抬头望去光杆司令方枪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不说影响节日气氛,众人交换眼神,击鼓传花一样,最后把首当其冲的重任传到了魏无疆身上—
我们这一圈人,数你学历最高,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靠你啦,兄弟!
一道道怂恿的小目光唰唰放光明,被困其中,魏无疆没辙,抵着拳低头笑了笑。
他明白方枪枪不需要安慰,思索片刻:“枪枪哥,我毕业设计这学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工作室帮忙。”
烟盒左手倒右手,方枪枪神色不明,吊起眼梢问:“你能帮什么忙?”
制作动画和工业设计有共通性,会使用很多同样的软件,于是魏无疆道:“我能试着做合成和背景渲染。”
“那我也可以去帮忙。”习惯了在魏无疆面前争强好胜,霍西洲无缝衔接插进话,自信非凡,“我做音效和配乐。”
“你是为了躲那个樱桃脸学妹吧。”方恋恋笑着揭穿真相。
来吃饭的路上,她已经有所耳闻。自从樱桃脸学妹在闸阀间被锁了一夜之后,就和霍西洲结下梁子,跟偏旁似的天天缠着他,立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霍西洲手往两边椅背上一搭,笑得特别不屑:“那姑娘纸老虎一只,只有嘴皮子好使,我犯不着躲她。我是想为工作室尽一份绵薄之力。”又一竿子捅到兰胖子和符浪那边,“你们呢,不以前摇滚人的身份表个态吗?”
兰胖子痛饮一杯凄惨摇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已经挂七科了,再不抓紧时间补考,毕业证不保。”
符浪也摇头,对霍西洲道:“我能干的已经被你捷足先登。”
他学的是和动画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专业名还奇长无比—能源与环境系统工程制,冷与低温方向。想想不能沦落到和挂七科的兰胖子一样,他又补充道:“工作室的空调坏了,我可以去修,算尽绵薄之力吗?”
方枪枪没表态,方恋恋先接过话茬:“工作室阴盛阳衰,只有我一个女孩儿。你们不来没关系,介绍学妹来做兼职行政吧。”
“我看行。”周颂高举双手赞成,苦于女朋友一直没着落,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喜欢长头发单眼皮的女孩儿,秀秀气气,文文静静,小鸟依……”
“这位大哥,要不咱们招个前台吧。”方枪枪脸上挂笑,不冷不热地打断他的话,“你一天也别干工作了,专门负责面试应聘的妹子,如何?”
情商重灾区的周颂信以为真,眼冒金光一个劲儿点头。他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就被同样眼冒金光、金中带绿的兰胖子一巴掌按矮大半截。周颂急于脱单,眼看快毕业的兰胖子更急,争着抢着要去工作室做人事。
兰胖子老干部似的清清嗓子:“面试讲究沟通技巧,你不懂,我懂。”
周颂奇怪:“我记得你不是学的人力资源管理。”
兰胖子大言不惭:“以前喜欢的妹子学这专业,我陪她上过几节专业课。我问你,拿到简历先看什么?”
周颂茫然摇头。
兰胖子得意:“先看照片,看妹子漂不漂亮。然后看什么,知道吗?”
周颂继续茫然摇头。
兰胖子更得意:“看手机号码。”
两句话而已,周颂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免好奇地发问:“你这么有经验,为什么还和我一样没交过女朋友?”
“因为哥哥有贼心没贼胆啊。”兰胖子哭丧着脸端起酒杯,“兄弟,都在酒里了!”
一对难兄难弟惺惺相惜,方恋恋嚼着块排骨,望着他们很不厚道地呵呵笑,忽地耳畔响起一把低醇嗓音。
“你应该属于既有贼心,又有贼胆吧。”
魏无疆耳语完,便利落抽身,恢复端正坐姿。撩拨人的潮热气息却没散去,熏得方恋恋小脸发烫,心脏怦怦跳,两只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里似有小鹿乱蹦。
她一点不害羞,歪过脑袋看人,俏生生地回一句:“对呀,谁让你招贼惦记呢。”
“我的错。”魏无疆伸手拍拍她的后脑,似警告似玩笑,“做贼要专一,只能惦记我,不准惦记别的男人,知道吗?”
方恋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眯眼笑着,很是期待地问:“你会吃醋?”
这不废话嘛。魏无疆没有作声,凉凉乜一眼最近越发大胆的女朋友,与此同时,抓牢了桌子下面她的手。
心都给了她,当然要把她紧紧拴在身边,爱一辈子,宠一辈子。
2
元旦假期结束,魏无疆和霍西洲正式成为动画工作室的一员。
确切地说,只有一位。音效和配乐属于后期制作范畴,作品尚未成型前,霍西洲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打酱油,天天捧着相关技术书籍给自己充电。坚持不到一礼拜,他就转移了主攻方向。
穷嗖嗖的工作室不提供工作餐,但方便面管够,各种口味各种品牌,成箱成件堆在墙边,欢迎随时随便取用。泡面吃多了容易腻,于是霍西洲自动自发研究起网上各种煮泡面大法,并成功举办了工作室第一届花式泡面大赛。尽管奖品还是泡面,挡不住大家积极参赛的热情,苦中作乐,全当是公司团建。
相较于霍西洲用另类方式发光发热,魏无疆则显得务实得多。
有扎实的手绘功底做基础,学习能力也强,一通百通,他上手很快。连平时很少夸人的方枪枪也忍不住感慨,这小子要画功有画功,要技术有技术,二维三维都能做,不当原画师可惜了。几多感慨淤积在心,方枪枪又动了做黏土动画的念头,免不了时常挂在嘴边。
魏无疆听听笑笑,从来不多说什么。他不是不想,是心中始终怀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憧憬,因为太过缥缈,近乎奢望,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方枪枪不会强人所难,看得出魏无疆有很深的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没有多问,也不再提做黏土动画的事。
年前,工作室接到一个大项目。经方枪枪做网综剪辑的哥们儿推荐,为某大火的网络综艺节目做新一季的动画版宣传片。甲方爸爸赶着开年节目上线,一压再压制作周期,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要求固然苛刻,却是个为工作室打开知名度的契机,方枪枪不容自己错过。带领着团队夜以继日赶进度,他和魏无疆、方恋恋一直战斗到腊月二十九,终于按时交出成片,长长松了一口气。
创业期习惯于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动车票售罄,谁也没考虑坐飞机,还好运气不赖,买到当晚加开临客的站票。
春运的火车拥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不要说走动,连狭小厕所里也挤满了人。
东倒西歪的懈怠躯体和不堪劳顿的倦容,随处可见。
两节车厢的接驳处,三个人席地而坐,方恋恋被男友和哥哥护在中间。她从没坐过绿皮火车,新鲜的体验令她兴奋,举着手机拍照发朋友圈。玩得不亦乐乎,她笑言像落拓人儿流浪天涯,比坐头等舱有意思多了。
“再过几个小时,你就不会这么说喽。”方枪枪撕开一袋切片吐司,每人分一片,“不能多吃,吃多了想喝水,上厕所不方便。”
汗臭、脚臭、狐臭、泡面味、卤蛋味和鸭脖味大乱炖,混合成刺鼻气味,已经开始在封闭的车厢中弥漫。
方恋恋不置可否,老老实实地屈膝抱着腿。撕扯着面包一缕一缕地喂进嘴巴,她忽而转头问魏无疆:“你坐过这么慢的火车吗?”
“坐过十三个小时的普快。”他摘下行李箱拉杆上挂着的颈枕,套方恋恋脖子上,继续说,“前年忙完爷爷的回顾展,返校坐的普快。”
慢慢悠悠驶向家乡的列车,也像一趟驶向回忆的列车。
那间荒废的泥塑工坊闪现脑海,方恋恋不禁想,要是能把魏无疆爷爷的作品做成动画,他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
琢磨着,她看向魏无疆的眼神里便生出小小的期待,不用讲出口,他就读懂了她的心意。
归途迢迢,长夜无眠,似乎很容易勾起人的倾诉欲。
魏无疆半倚靠行李箱,面沉如水,幽幽启齿:“我爸也是五岁开始学习泥塑。我小的时候常听爷爷说,我的天赋不低于我爸。”
“叔叔为什么没做泥塑家,而是做了美术老师呢?”方恋恋好奇地问。
“我一开始想得很简单,觉得我爸虽然有天赋,但并不喜欢泥塑,是在爷爷逼迫下不得已才学的。”话到此处,魏无疆轻轻一笑,像笑话自己的想法何其天真。
他说:“去年春节去文化馆整理爷爷的作品,我遇到一位退休的老领导。听他说起在我出生前,我爸曾参加过全省中小学美术老师基本功大比武,连续三届蝉联一等奖,每一届的获奖作品都是泥塑。”
“如果不喜欢,叔叔不会用泥塑作品去参加比赛。”方恋恋沉吟,细想之下又有想不通的地方,困惑地拧起眉头,“叔叔热爱泥塑,你也热爱,为什么他没有继承爷爷的衣钵,也不准你继承呢?”
“我不知道。”魏无疆摇摇头,后脑枕向厢壁,随着列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他很是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似乎问过太多次,失落过太多次,已经堆砌出一种认命的麻木。
一直缄默的方枪枪侧过身看向他:“你迟迟不肯答应和我一起做黏土动画,是希望你父亲也可以参与吧。”
魏无疆不由得一怔,只片刻,又是一抹自嘲般的轻笑拂过脸庞,这才显出几分落寂与无奈。
“太难了。”难到他连讲出口的勇气也没有,“这些年,我和我爸的交流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们都无话可说。好像从我答应再不碰泥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永远没有弥补的可能。”
父亲不给答案,魏无疆只有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日积月累的自责就像肿瘤一样,不断生长,沉甸甸坠在心口,时不时隐隐作痛,却割不掉。也许迟早有一天会蔓延全身,吞噬掉他所有的执念和奢望,彻底绝望。
方恋恋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掀起他的胳膊,把自己送入熟悉温暖的怀抱。
她不说话,仰着恬淡的小脸,像一只温驯猫咪乖巧趴在主人的胸口。
不管心底的苦楚有多深重,眼里望进最爱的人,魏无疆仍不自觉地弯起嘴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劝我再试一次,对吗?”
“我想陪你试一次。”方恋恋伸手摸摸他清瘦的脸庞,满目疼惜,“你陪着我给资本家做免费的苦劳力,陪着我挤臭烘烘的绿皮火车,我都没有陪你做过什么。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次机会。”
“喂喂喂,”一旁的方枪枪眼目带刺,老大不高兴,“方恋恋我又没拦着你肉麻,你没有必要捎带脚捅我一刀吧。”
“哥!”方恋恋拉起魏无疆,与她一同面对万恶的资本家,“自从工作室成立,每次约会,你一个电话我们立刻取消。一没管你要过工资,二没抱怨过一句,你就说我这个妹妹,他这个妹夫,够不够意思吧?”
听她这么一说,方枪枪真觉得有点对不起一对小情侣:“直说吧,你想干吗?”
“魏无疆,”方恋恋扯动他的衣袖,声音清亮,自信满满地说,“告诉我哥,我想干什么。”
“恋恋想,”魏无疆顿了顿,改口,“我们想把爷爷的作品,用动画的形式呈现出来。枪枪哥,你能帮我们实现愿望吗?”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方枪枪一拍即合:“好啊。”
3
加开临客逢车必让,走走停停如同一头殚精竭虑的老铁牛,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后,终于驶入终点站。三个人都像扒了层皮,迎接他们的还有怀着恶意般刺骨的冷和湿云遍布的低垂夜幕。不过他们也和周围的返乡人一样,一下车便重新抖擞精神,带着年三十的洋洋喜气,加快了与家人团聚的脚步。
出站口,魏无疆与方氏兄妹分别,风尘仆仆到家时,身上已蒙上一层雾沉沉的湿气。
一年没见,母亲欢欢喜喜地迎至门口。过节的好心情令她久病苍白的脸庞难得有了些鲜活的气色。许是日盼夜盼太过高兴,母亲先是欲接过儿子的行李箱,想起自己身单力薄,又忙不迭把儿子往屋里领,反倒透出点招待陌生客人一般的局促热情。
魏无疆脱掉潮湿外套,冲母亲暖融融一笑:“妈,别跟我客气呀。”
母亲这才醒过味,拉着儿子的手往屋里走:“饿了,饿了,赶紧吃饭。”
这一家三口的年夜饭,远谈不上丰盛,五六道家常菜,全出自魏父魏启明之手。烧得一手好菜,家务事包圆,不抽烟不喝酒,对病妻不离不弃,魏启明得了个模范丈夫的好名声。儿子争气,独立自强,读名校又保研,他也常被夸赞教子有方。
三十四岁才结婚生子的魏启明,二十多年悠悠岁月到如今,平平淡淡不好不坏,其实很知足。
儿子随他,高大挺拔,从小就有人说,这父子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魏无疆小时候虎头虎脑,常常骑在魏启明脖颈上打呀杀呀,围着单元楼绕磨盘似的来来回回跑。魏母就趴在窗台上看,时不时笑吟吟喊一声,你们慢点。
五岁进了泥塑工坊,天性使然,最初也坐不住,无疆小朋友隔三岔五地折腾一回,冒着鼻涕泡拽不动魏启明的裤管,又改抱母亲大腿。哭闹几次发觉不管用,小孩儿也知道省力气,嗷嗷嗔唤几声,表达完小规模的不满,乖乖地跟着爷爷进了工坊。
入了门开了窍,后来是真心喜欢,太阳落山了还不肯回家。三四通电话催不回来,魏启明拎着保温桶,踏着余晖去送饭。满脸泥斑的儿子蹲院门口捧着块冷馒头,边津津有味地啃,边喜滋滋盯着面前不成形的泥塑小动物,魏启明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儿子和他如出一辙。
再后来父子关系渐渐疏远,魏启明早有所料,淡就淡了吧,从没想过补救。有些事,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解释。那些事占据了魏启明的大半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记得要每天更新一点新的恨意,要持续不断地恨下去。恨了许多许多年,早已恍惚,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最初恨的目的,只剩下习惯性地更新再更新。
老父亲去世,整整五十年的恨意再走投无路,似乎也一并被带走了,他就更觉得没向儿子解释的必要。
“爸。”
听见儿子的声音,魏启明把自己从陈年旧事里拽回来。他平了平复杂心绪,抬起脸,不禁多端详了几眼面前的大小伙儿。
瘦了,比去年这时候更瘦,但精神头比去年足,眼睛里有凝聚的神采。
魏启明收回视线,揭开一个个倒扣的盘子:“坐下吃饭吧。”
菜有些凉了,少了节日红红火火的气氛,妻子张罗着要回锅热一热。
儿子起身帮忙,被魏启明叫住:“让你妈活动活动,她今天高兴。”
魏无疆不放心,用目光送母亲进厨房。听见里面响起抽油烟机的轰轰声,他刚坐下又起身离开。家里暖和,头发尖的湿气凝成水珠,汗滴似的滚下来,他拿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坐回餐桌。
“听你妈说,你这么晚回来,是忙着你女朋友哥哥工作室的工作。”魏启明所有关于儿子的近况,全部来自于妻子的转述,他绝少干涉但该问的还是会问,“她哥哥工作室是做什么的?”
“动画。”毛巾搭肩,魏无疆两三下刨开略长的头发,紧接着又道,“爸,我想把爷爷的作品做成动画。”
或许因为旅途疲惫,所有负责思考的脑细胞也处于半停工状态,他就这么毫无铺垫地直抒胸臆。魏启明怔然,也像是思维迟钝,仔仔细细把儿子看了好久。
久到他自己都觉得像在深思熟虑,便立刻打破这种错觉,斩钉截铁地冲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话未落地,魏无疆便意识到问了也是白问,他并不意外,转而平心静气地折中道,“我只是临摹爷爷的作品做成手绘动画,应该不算违背和您的约定。”
“不行!”
依然是刚硬到不容商量的两个字,没有一丝韧性,好像再多谈,就会从中折断似的。
这时,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鱼香肉丝。见父子俩沉默对视,脸色都不太好,似乎有些剑拔弩张,她忙问一句怎么了。
“妈,没事。”魏无疆息事宁人地笑笑。
魏启明也同时发话:“你去忙吧。”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魏母怎会看不出两人在粉饰太平。她张口欲言几次,最后化作一声无奈轻叹,转身回了厨房。
魏无疆收回视线,再开口,声音里也有了几分力度:“爸,如果我下定决心非要做,您是阻止不了我的。”
“你威胁我?”料不到儿子会以同样的态度还击,魏启明瞪向儿子,额角青筋暴涨强压怒火,“我阻止不了你,我就去一把火烧了文化局仓库。”
如果说这是一句不计后果的气话,不如说更像是一把绝情绝义的利刃。
魏无疆缓缓站起身,意志有些涣散,脚底发虚踩不实地板,好像自己仍在那趟轰隆摇晃的绿皮火车里。他也想将满腔愤懑不顾一切地讲出口,可望着父亲花白的发和不再挺直如松的脊背,任何话涌到嘴边,最后都被咬牙和血吞了回去。
拖着沉重身躯走向房间,置于半明半暗中,魏无疆回过头,一滴来不及擦拭的水珠垂悬颧骨,仿佛晶莹的眼泪。
只不过又一次沟通无效而已,他早就习以为常,怎么会哭呢,不会哭的。
深深的迷惘多于失落,他不懂:“爸,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爷爷?”
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尾音落进关门声里,魏无疆没有看见父亲一瞬间的地动山摇。魏启明听见一声爆竹迸发的震天巨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似就炸碎在他的心口,释放出五十年的积怨仇恨,溢满胸腔,随时会破膛而出。
他呆呆坐着,很长时间都无法从剧烈的震**中活过来。
没有开灯的房间,夜比窗外更盛大。
魏无疆深深浅浅睡去,十二点整浑浑噩噩醒来。手机屏冷光闪烁,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他坐在漆黑的孤独里,轻轻喊了一声“恋恋”。
“新年快乐呀,魏无疆。新的一年祝你女朋友越吃越瘦,越瘦越美,越美越不长痘!还有,祝你越来越爱你的女朋友!
“我终于填补遗憾吃到韭菜猪肉馅饺子啦,放心吧,再好吃我也没敢多吃。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在我家楼顶。我哥今年穷得红包都发不起,也买不起烟花,带我来楼顶过眼瘾。
“为那些冒雨坚持放烟花的好市民点赞。好冷呀,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
听到方恋恋张灯结彩的声音那一刻起,笑意便不自觉地一圈圈漾开,从眼角到唇边,魏无疆静静聆听,忽而问一句:“还在下雨吗?”
“是啊,是啊,倒也不大,毛毛雨。”
他走去窗边掀起窗帘,举目远眺一中方向,仿佛能透过茫茫夜色,蒙蒙雨雾,看清楼顶上笑颜招展的方恋恋。
“恋恋,等年初七文化馆上班了,你陪我去整理爷爷的作品吧。”
“好呀。”手机那边,兴头上的飞扬音调降低不少,“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听你说话好像没什么精神。”
“没有。”魏无疆推开窗户,飘摇雨丝扑面而上,“恋恋,我家在一中西南方向。”
楼顶上的方恋恋也正面朝着他家的方向:“我知道呀,我还知道你家住几栋几单元。嘿嘿,我妈早告诉我了。我哥说,过几天带我上你家拜年,顺便认个……”正说着话,后脑勺挨了一记抽,方恋恋怒喝,“方枪枪你打我干吗!”
魏无疆似有千里眼,话里含笑:“是不是说漏嘴,给不了我惊喜了?”
“什么惊喜?哪有惊喜。”方恋恋装完傻,又开始扮演老学究,“咳咳,我们老方家的孩子讲规矩,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刚送了祝福给你,你呢,你不回馈我点什么吗?”
“不要再淋雨了,你先回家。”
“别挂电话啊,我马上光速下楼。”
“好。”
老式单元楼没有电梯,那头噔噔噔的脚步声像小马欢快扬蹄。
方恋恋就是魏无疆心中的一轮扫尽阴霾的小太阳,他也不再把自己往凄楚冷雨里送,关了窗开了灯,半靠着坐进床头,低低地笑。
房间大亮,这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碗酒酿圆子,余温尚在。
清香酒气齿颊萦绕,他问:“你想听什么?”
“当然是甜言蜜语啦。”方恋恋等不及到家,一屁股坐在楼梯中间,“快,先来一遍我爱你。”
“我爱你。”魏无疆隔着手机亲亲她,将声量压得越发磁性低沉,酒香般轻软,“恋恋,我爱你。”
这个除夕夜晚,他讲了许多许多情话,如同一位浪漫的诗人。讲到方恋恋脸比手机还要烫,被方枪枪提溜着衣领给拖回家,扔回房间。她倒进小床,好半天合不拢开心傻笑的嘴,乐陶陶晕乎乎地抱起枕头乱啃。
想把他吃掉,也想把他的声音吃掉,听起来味道就很美,像云过青空,像风拂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