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过去没有遗忘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在孤寂的时光里伤痛渐渐沉淀下来。高琪开始强迫自己去享受一个人的惬意生活：她每天上网，浏览外国摇滚乐队的动态，在宿舍把音量开到最大，肆无忌惮地哼歌，跟别的朋友收发邮件、聊天，在经过乐器行的时候偷瞟一眼里面摆的吉他……除了有一天不得不自己强忍着恐惧打死浴室里的蟑螂之外，没有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了。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一年又过去了。
一切都可以回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因为就要过年了。
年夜饭，她却只是下楼找了家餐馆，要了碗淡淡的、软软的小米粥，就着馒头和小菜吃。
高琪上了楼，听见窗外传来电视晚会嘈杂又热烈的音乐声。她进了屋，关好窗户，打开暖气，给高明打了个电话。
“喂？”
听见熟悉的低沉声音穿越大洋来到自己的耳边，好像高明就站在自己的门口那样近，实际上，他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哦，明明，新年快乐。”
似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是高琪在通过复杂的思索后，最终只选择了一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节日祝福。
“哦，琪琪……你这个该死的小丫头！”
对方似乎愣了两三秒钟，最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女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是太过激动，还是那里太冷了？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话吗？”高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啊，好吧！我的LUCKY GIRL！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整整半年！”电话那头，接到女儿春节祝福的高明，首先想到的事情就是抱怨，仿佛他已经过了整整半年孤独寂寞的“冷宫生活”一样。而此时的他，说不定正站在旧金山大桥上看风景，因为他的说话声中夹杂着呼呼的风声，那里大概确实很冷。
“哦，你是真的想我才这么说的吗？你自己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打呢，也不怕我被人欺负，哼！”高琪用撒娇的口气大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高明爽朗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说，我那是相信你啊！连读个大学都被人欺负的话，就不是我高明的女儿了吧？”
高琪得意地扬起下巴，尽量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那是！没人能欺负我！”不过还是稍显底气不足。
“说得那么肯定，是不是已经有靠山了？”高明说着，暧昧地笑了两声。
“笑得那么奸诈，真讨厌！我还用得着靠山吗？我当然是靠我自己啦！”面对老爸的试探，高琪毫不犹豫地“抹杀”掉他的疑心。
但是如果这通电话发生在两个月前，或许答案会有点儿不一样吧？
“是吗？哦，我的琪琪太棒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有没有在发育啊？”
“很遗憾地告诉你，这半年我又长高了0.3厘米！你想来看我就直接说一声吧！别扭扭捏捏的。”高琪说着，向后一靠倒在了**。
“哈哈，我是想去学校看看你。”高明顿了顿说。
“可惜女生宿舍男性谢绝入内。”
“哦，你想让我变身成罗密欧吗？”
“请问有那么风流的罗密欧吗？”
“哈哈，你还是那么调皮。再过不久我就回来了。”
“是吗？什么时候？”
“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是的，但是最近气候异常，这儿刚下过一场大雪，看来今年的冬天会很漫长，我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待着去。就先这样吧，长途电话很贵的！”
“什么？你就这么挂了吗？”
“哦，当然不是，你那里快12点了不是吗？”
“是的，但确切地说，还有20分钟。”
“啊，真好，一会儿要开始放烟花了吧？这儿冷清极了！我又不想上唐人街去！我就不占着电话了，偶像剧里的恋人们不是都喜欢在年三十的12点整打电话吗？”
“得了吧！没人会给我打电话的！”
“可是我有啊！”
“行了！我真讨厌你那显摆的语气！”
高明又笑了起来，他爽朗的笑声在冬日的冷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最后他说了一句：“Happy China's New Year！祝你好运！”接着挂掉了电话。
高明的祝福像是一只燃起的蜡烛，一下子让她的心变得暖暖的。高琪对着窗外的夜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这个微笑，是给自己的，也是给爱她的高明的，即使他在那里看不到。
“砰！”
天空绽开了第一朵烟花，照亮了夜幕，照亮了千家万户的玻璃窗，也照亮了站在阳台上的高琪被风吹得有些冷的笑脸。
“啊，是烟花，好美啊！”
她自言自语地小声感叹着，看着第一朵烟花盛放成金色的大花朵，高高地占据了一大片天空。那光芒令人迷醉，紧接着又在她眼前凋谢，化为灰烬随风飘逝。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令人目不暇接。
高琪靠在栏杆上，烟火把她的脸庞映照成娇艳的颜色，她突然想到了一部获过奥斯卡奖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这个译名一直令她印象深刻。
片中的主角是个天才的大提琴师，她像烟花一样闪耀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她奋力拉琴时所散发出的光芒简直令人无法直视。每一朵烟花都在盛开的时候燃烧着自己最后的能量，飞得越高，开得越美，也就消逝得越快。她只是需要一个人，能轻声在她耳边关怀，问问在她绽放光彩的时候，那些灼热的灰烬是否会烧痛她的心。
高琪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想像烟花一样灿烂，但是又不那么寂寞，难道就那么难以实现吗？
烟花开满了天空，绚烂得像一张画布。高琪想把这一幕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因为这是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有在这里见过的风景。
“5，4， 3， 2， 1！新年快乐！”
她听见楼下的电视机里传出晚会女主持人兴奋的叫声，看来晚会接近尾声了。
现在是午夜12点，新的一年终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拉开了序幕。
她的老爸究竟在和谁通话呢？
是热情奔放的外国辣妹，还是冷艳迷人的成熟女郎？
高琪轻笑一声，继续托着下巴看着天空上的烟花越开越多，这让她想起梵高的油画《星空》，美丽得像是置身在梦境里。
几分钟后，烟花落幕，漆黑的夜空里只留下到处弥漫着的硫磺味。
高琪回到屋里，搓了搓冻僵的手，放在电脑旁的手机闪动了一下屏幕，提示刚才有一个未接电话。
这不禁让她跟着颤动了一下。
“偶像剧里的恋人们不是都喜欢在年三十的12点整打电话吗？”
她想起了高明的话，该不会是他打来恶作剧的吧？
她抓起手机，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确实，就在刚刚整点的时候，有人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但是，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高琪努力地回忆着，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但是打电话的人偏偏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线索——这个号码的区号所在地正是她老家的城市。
会是谁？
高琪打开收件箱，过去1个小时内接到的节日祝福短讯映入眼帘，有来自同学的，有来自乐队成员的，有来自酒吧朋友的，偏偏就是没有高崎和胡可的。
这个发现让她不禁愣了一下。
刚才的电话会是高崎打来的吗？或者是胡可？
高琪拿着手机，凝视着那个号码，显然，这个午夜来电扰乱了她相对平静的心情。
她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那个陌生的号码丢到脑后，将手机放回原位，钻进了被窝里。
现在，夜已深，她太需要休息了。
很快的，寒假在肆无忌惮的时间挥霍和百无聊赖的混吃混喝中过去了。
新的一个学年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默默地开始，迎春花比往年更早开放，像泄下的一大片金黄色的瀑布，林荫道上逐渐热闹起来。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哈哈，这样的考试也能被抓，这些人该有多倒霉啊！”
站在期末作弊通报批评专栏面前，高琪沮丧地站在一群幸灾乐祸的学生中，听见有人口无遮拦地发出快乐的感叹，这让她不想再在这儿多待一秒，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散发着类似学生会的八卦气息的地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有着自己名字的通告，白纸黑字，真真切切地写着她的名字——高琪。这些汉字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瞬间对自己的名字也感到陌生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她没有被记过。
高琪大步走出人群，徘徊在走廊上，不停地有欢声笑语的同学从她身旁经过，讨论着期末考的成绩和名次，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张阔别一个多月的笑脸。
“高琪，最近还好吗？”
这个在冷风刮起的时候，信誓旦旦地答应要陪她过年的高崎，现在又嬉皮笑脸地站在了她面前。
“没什么，就那样了！”高琪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比起以前那段最灰暗的日子，现在还算不上太糟糕。
“呃……真对不起！本来说要陪你的，但是临时有点儿事情，非常重要，实在没办法！嘿嘿！”高崎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傻笑了两声，摸了一下脸，“让你一个人过年了，真是难为你了！”
“没关系！既然你有事嘛……只是……”高琪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
她明白这个世界不可能围着她转，反正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这一切只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什么？”或许是看到了高琪眼底掠过的一丝落寞，高崎收敛了笑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只是一个人过年的感觉确实有点儿孤独……”高琪闷闷地说。
只是有点儿孤独而已。
“高琪，对不起。”这次他用的是非常正经的语气，这反而让她更加不自在了。
“啊？你为什么又要跟我道歉？”
“让你感到孤独了，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啊？”高琪眨眨眼睛，故作迷惑。
“高琪！”高崎突然用力捉住她的手，瞪大眼睛。
“在！”高琪吓了一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条件反射地跟着大叫一声。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孤独了！”
高琪像是被一道外太空照射过来的光晃了一下眼，脑子突然又变得清醒起来。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高崎眼里的执著，像一道耀眼的光，亮得让她无法直视。
“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吧！我和那个人不一样，我绝不会再让你感到孤独，不会再让你感到伤心……”
“我……”高琪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思绪乱得像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在没有曙光的日子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两个人从狭小的世界里带到了无奈的现实世界，高琪脸上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她匆忙地捋了一下耳边的乱发，接通了手机。
“喂，是薇薇？”
“高琪，是我。”
像往常一样棉花糖一般柔软的小女生音色，今天突然加入了一丝紧张的味道，以女性敏感的第六感直觉情况有些不对劲的高琪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
“呃……那个……我看到处罚通知了。”
“哦，我知道。”高琪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紧张，那没必要，因为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我刚刚到教室，听到有人在说你的事，其中有人说起你高中的事，说你以前跟一个卖**的不良少女在一起，还说你跟男生打架……”
高琪拿着话筒，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谁说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看见眼前的一切在旋转，变成一个黑色的旋涡，正在将她一点点地吸入。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以前跟你在同一个高中读书的同学看到了你的处罚通知之后说的，具体是谁也问不到了，现在她们都在说你的事呢！”通话那头的薇薇顿了一下，终于怯生生地问道，“高琪，那些都是真的吗？”
那些都是真的吗？
每个人都会问这句话吧？
究竟是谁那么残酷，把别人的过去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轻易地从回忆里掀出来，到处散布？
要对她说“不，那都不是真的”吗，还是告诉她“是的，那都是真的”？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流言的真伪了，因为它们大多数都是由一些模糊不清、难以区分却又恶毒万分的词汇组成的。
高琪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注意高崎正一脸紧张地对她说着什么。
新年收到的祝福，连一个好运也没有带来，相反的，她陷入了梦魇。
“高琪，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高崎，我现在不想待在这儿了，你带我走吧！”高琪的视线失去了聚焦点，她只是迷茫地望着远处的教学楼，眼底是一片灰暗。
高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高琪，失魂落魄的。
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曾刻意逃避什么，她是一块闪耀着五彩光芒的璞玉。
“好！”高崎想了想，没有多问，拉过她的手，沿着楼梯往下走。
此刻，高琪觉得自己像一个毫无知觉的盲人，被牵着手，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跟随着他的步伐。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的，他们不停地用一种令她不舒服的目光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至少还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这是所有不幸之中的幸运。
几分钟后，他们离开了教学楼。那栋高大的建筑物似乎已经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巨大怪兽，散发着恶心的气味，随时能将她吞噬。高琪尽可能地远离那儿，就像正在远离自己的过去。只有站在现在的陌生土地上，才能让她多少感到一丝心安。
一路上，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
没有太多的选择，他们找到了一家之前只去过一两次的酒吧，白天，这里冷清又安静。
“高崎，你为什么从不问我以前的事？”坐在靠窗的软座旁，高琪搅动着橙汁，突然问道。她知道，高崎一定听说过自己以前的荒唐经历。
“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看来他确实略知一二，但是他究竟知道多少？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高中的时候我交过一个男朋友，他看上去特别纯真，亲切，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我和他在我家发生了关系……后来他把我给甩了，为什么？哈哈，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他利用了我，成功地让他的目标重新投怀送抱。好吧，这听起来只是一段罗曼史，算不上什么糟糕的事情，说起更糟糕的事，就不得不说起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嗯，曾经是。”高琪用一种冷漠而平淡的语调机械般地述说着过去的事。
“高琪……”高崎似乎想要打断她的话，但是对方完全不理会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我相信你大概听说过她吧？那时她已经是我们学校远近闻名的小贱人。她有多贱？只要搭上她的肩膀，谁都可以和她亲热。那时的我，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着黑色皮衣，谁也不理，只和她来往，因为也只有她，不会用其他人那样异样的眼神看我。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身上的那些事，对于她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我很傻吧？”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高琪的目光好像失去了焦点，望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世界。
“高琪……”高崎听着这些事，心底涌起一阵阵心疼，实际上，他并不想听她说这些。
“还有更傻的呢！我和她混在一起，听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着她挽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男生，我似乎也开始变得麻木……后来她退学了，我很久没有看到她，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她……她被抓起来了，原来她是一个通过网络联络卖**的组织的首领。我真傻，整天和她混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高琪，别说了！”高崎压低声音打断她的话，“我不介意你的过去！”
她终于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不介意？……你是真的不介意还是不想面对？”
“……”
这句话问得过于犀利，高崎像是一下子被说中了心思，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高琪突然变得很残酷，她强迫高崎去听自己那些不堪的往事，同时也强迫自己去回顾自己人生中那些抹不去的污点。
“听到这里，你觉得怎么样？听起来像是一个懵懂的傻女孩的故事，只是遇人不淑和交友不慎？嗯，这两个词听起来还不算太坏，然而事实上我比这还要更坏。在别人都只是牵牵小手亲亲嘴的阶段，我和我那瘦巴巴的男朋友不知道发生了几次关系，终于有一天他在**昏倒了，全校的人都知道了他是因为**过度昏倒的，丢脸吧？我居然还有本事去上学！”
高崎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曾经那么爱他，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了他，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上床和爱情可以是两码事，终于有一天我狠狠地揍了他。对，在学校里，一拳就让他满脸是血了……当时我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握拳时凸起的戒面是向外的，听起来很酷吧？一个女孩子一拳打得男生出了血！不过，这也很可怕，是吧？”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一切，仿佛这只是昨天报纸上的一个花边新闻。
明明她的脸上满是无所谓的表情，但是高崎就是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
“高崎，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曾经是这样一个坏女孩。或许在别人眼里还要更坏，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者！你呢？说真的，知道了这些事，你是不是也会看不起我？”她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平静地问道。
“怎么会呢？”高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否定的回答，他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迷失的灵魂重新安放回原来的位置，“高琪，你知道吗？你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女孩！无论你之前做过些什么，我都不在意！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真正的你！”
高琪愣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为了让我好受一点儿才这么说的？”
“高琪，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未来，都没有一句是违心的。你要我把心掏出来也好，肺挖出来也罢，只要能证明我的真心，你尽可以提出要求！”
说真的，高崎是她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他对感情的执著，清澈得就像一团水晶。
“谢谢！”高琪低头说。她的心确实因为他的话变得柔软了一些。
这让她多少产生了一些勇气，去面对更糟糕的事情。
学校总归是要回去的，然而这时的教室已经变成了流言飞语的大熔炉。
“听说了吗？我们班那个高个子女生，唱摇滚的那个，作弊被抓了！”
“听说她高中就是个不良少女，剪着很短很短的头发，跩得很，还跟男生打架，都见血了！”
“真的吗？好可怕啊！平时看她挺安静的，没想到居然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下次我要记得离她远一点儿……”
“更可怕的是，她的闺蜜啊，居然是中学生卖**的头！她不会也做过那档子事吧？”
“说不准哦，她看起来就不是一副清纯的样子。”
“经常混酒吧的，一定生活很糜烂吧？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高琪塞着耳机，把音量调到足够大，让最爱的Sex Pistiols的音乐代替那些一点儿也不新鲜的八卦充斥她的耳朵，强劲的节奏涤**着她的灵魂，让所有的失落变成更加坚固的武装。
当得知自己被辅导员叫去谈话的时候，高琪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传话的男学生一脸怯生生的表情让她觉得十分可笑。
高琪摘掉耳机，乖乖地坐在办公室里，听辅导员带着慈祥的微笑开场。
“……年轻人总是免不了有一段青春又叛逆的经历，走歪了没关系，可以及时回头，因为你们都还年轻，可以随时重来，现在大一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大学四年的经验决定了未来的人生，如果过了四年回顾起来都是一些花天酒地、无所事事的糜烂生活，那该有多懊悔！当同学们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找到理想的工作，你却因为不走正道迷失在小路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那该有多糟糕！”老师并没有责备高琪，而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想引导她走上正途。
“高琪，你好好想想，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想想后果，到底自己做得对不对。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相信你能想通的……”
“哦。”高琪嘴上应着，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回答，这次谈话的时间会变得无限长。
转过身，她立即翻了个白眼以表示她的反感。
她从不认为自己走歪了，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女孩，即使每个人都这么看，但即使是在她最不堪回首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认为过。
一年前，苏粒的挖苦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有什么不同呀，睡一个跟睡十个，还不一样都是睡！你都不是处了，还假惺惺地在我面前装什么清纯！这让我都有些看不起你！”
记得那时，自己激动异常地吼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就算是99个和100个，那也是不一样的！我也许是你所说的那种不清纯的人，但是别人那么看，我可不这么看！因为，我自己至少看得起自己！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连你也看不起我，但我还看得起我自己！”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她还拥有一个自己，一个自尊自爱的自己。
高琪深吸一口气，走出办公室，过了几分钟，却看见高崎站在教室门口，他被七嘴八舌的同学包围着，激动地说着什么。
“……不知道的事情拜托你们不要乱说好吗？老是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很有趣吗？有那种时间不如去多做点儿有用的事！”高崎大声说着，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如果你们只是基于八卦的心理跟我询问她的事，那么无论对与错，我无可奉告，就这么简单！”他说完这句话，突然住了嘴，因为穿过人群的肩膀，他看见了高琪。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愤懑和无奈的共同情绪在视线中振**。
高崎推开人群，向她走了过来，那姿态就像从长满荆棘的丛林里漫步过来。
“还好吗？”
“嗯。”她点了点头，小声地回答。
“走吧，我们走。”高崎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把人带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勇者。
高崎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不过是砸在铁丝网上的烂果子，他所要做的，不过是保护笼中敏感的金丝雀，让她能够继续唱出优美动人的曲子。
“高琪，我不介意你以前的事，真的。”初春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口袋里甚至开始连续响起别人发来短信的提示音，但是他毫不理会。
高琪还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的脑袋里此刻就像一团糨糊，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出这个黏糊糊的黑旋涡。跟着高崎走，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多年培养而形成的条件反射。
“然后呢？”她选择了一个俗套的回答，但是也聪明地把问题抛给了对方，避免自己去思考。
“然后呢”，这是每一个想让大脑休憩的人都应该学会的短语。
“我不介意你以前的事，无论怎样都可以，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好了！”高崎突然停住了脚步。
说实在的，对一个痴情的男子来说，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得让高琪都感到过意不去。
“留在我身边，好吗？”他几乎是哀求地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告白？高琪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浪汉在狂风暴雨中看见了一个避风的港湾，那里或许很安静，但是……
“我想我不能！”她摇摇头，甚至连最简单的要求也不能答应他。
如果她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去，如果她那些不堪的过去没有在这时候被揭开，如果她没有遇见过胡可，如果她现在已经忘了胡可……
或许她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回答。
“对不起，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看着高崎惊讶而迷惑的表情，高琪再次强调了自己的决心。
一切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高琪像是乘坐了时光列车，无论经过多少努力，还是回到了一年前的样子。
就像今天，高琪像平常一样抱着书本去上课，路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打招呼，更多的是匆匆地看她一眼，用异样的眼神，就像身边经过的不是一个同学，而是一个超级病菌携带者或是从俄罗斯远道而来表演却在泥坑里摔了一跤的小丑。
高琪依旧戴着耳机，让音乐暂时引领着她的思绪。她甚至宁愿自己是个忘记戴眼镜的超级近视眼，这样她就看不清迎面而来的人的表情了。
被隔离的同时自我隔离，这是她在过去的日子里学会的一种技能。
高琪站在教室门口，看见走廊的尽头站着几个学生，在那里她看见了薇薇，穿着黑色裙子和半截黑袜子的娇小女孩，她重新烫了头发，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高琪开始犹豫着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直到目光接触，然而在这短暂的接触之后，对方却首先把头扭到了一边，躲闪开了。
最后，甚至离开了那里，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高琪站在那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变得焦黑的心，又被谁戳了一个小洞。
是的，要让一个单纯的女孩毫不顾忌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她若无其事地继续交往，似乎有点儿困难。或者说，听到那些流言的薇薇，实际上也被吓坏了？说不定她听到了什么升级版的流言？
比以前更糟糕的是，高琪现在连唱歌的劲头也提不起来了。
在这个初春的美好时光里，所有美好的事物却都在离她远去，愿意陪伴她的只剩下吧台上的酒和在午夜灯光下纵情摇摆身体的都市寻梦者，另外还有一个……奇怪而固执的高崎。
夜幕低垂，已经晋身为这座城市里最红的酒吧——G Club，这里是唯一最适合高琪的地方。
两个月前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尚有精力在震耳的音乐声里放浪形骸，不过现在，她选择在安静的角落里打瞌睡。
“高琪，今天乐队的人又在说了，从开学以来，你就没有进过一次训练室，这样下去还怎么玩乐队啊？乐队的人又没有看不起你，你为什么不去？”吧台前，一如既往陪伴着“失落公主”的高崎，把一杯冰冷得不适合这个季节的低度数啤酒推到了她的面前。
高琪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里只有那瓶酒。她仰起脖子，一口就灌掉了大半杯，似乎无论那杯是12年的CHIVAS还是镇江陈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她喝得太急，咳了两声，接着才回答：“我只是觉得很累，不想去。”
“哦，这个答案很没有创意。”高崎的脸上写着遗憾，显然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的精力已经被消磨殆尽，现在每天早上连从**掀开被子都提不起精神，何况是唱歌？”高琪垂着头说。
“但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高崎的劝说似乎没什么底气。他接过另一杯啤酒，让苦涩的**流过他的喉咙，强迫自己将更多苍白的话语冲淡在胃里。
高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猜想这些日子他大概也被身边的人烦透了，他和她，都需要休息。
“我知道我不会永远都这样，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起精神，至少在这一两天是不可能了，哦，甚至是这一两周……”高琪迷茫地眨眨眼，把头扭到一边。
只是单纯地在旁边大喊大叫着诸如“打起精神”、“唱歌去吧”、“别理那些浑蛋”这类的口号，根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需要更大的刺激。
“好吧，只要你别做傻事就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高崎说的话，已经是最后底限。他用力叹了一口气，视线从高琪郁郁寡欢的脸上移开，在夜的酒吧里游移着。
待在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那么悠闲惬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正散发着黑色的忧郁气息。
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某一点，睁大了眼睛，下一秒，他转过身来。
“怎么了？”高琪奇怪地看着他。
“嘿，后面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他压低声音，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每天晚上到这里，到处都有男人盯着我。”高琪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
“不，我觉得我见过他，是的，我确实在哪里见过他。”
“哦，那不过是酒吧的常客吧？你是说哪个？”
“坐在拐角那桌，戴着一只耳环、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怀好意。”
“得了吧？难道我们值得抢劫吗？还是那其实是我们的超级歌迷？”高琪有气无力地编着冷笑话，同时半信半疑地转过头去看，接着她迅速地收回目光，这回的表情可不太轻松。
“你认出来了？”看出她表情的不自在，高崎凑近一些问道。
“好像不太妙，我记得他，上次把薇薇灌醉的那一伙流氓，他是最凶的一个。”高琪把酒放回桌上，见到那张脸，现在她连喝酒的心情都被败坏了。
“哦，见鬼！被这些人盯着，我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了！”高崎揉了揉眉间。
“我也是，我们干脆回去算了。”高琪说着，站了起来。
不妙的是，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在拐角处撞上了那几张令人不悦的脸。
“嘿！这么巧，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嘛！”刚才一直盯着高琪的男人终于发话了。
对方一共有五个人，看起来比上一次更不友善。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并逐渐缩小包围圈。
“对不起，我跟你们不熟。”高琪冷冷地抛出一句。事实上，她正紧紧地抓着高崎的手，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哟，美女，怎么还是那么冲？上次有那么多人给你撑腰，这次只剩下一个瘦巴巴的小哥，跩什么跩啊？”穿黑衬衫的男人用令人不舒服的语调缓缓地说着。
“你们想干什么？”
高崎站到她前面，把人护在了身后。
“小伙子，你是她男朋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跟这个小妞的私人恩怨！”
对方收敛起了邪恶的笑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眼见包围圈已经缩小到了半只手就能碰到的距离，看起来势头不妙，高崎拉起她的手，奋力推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高大男子，两个人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大门飞奔。
高琪紧张得脸色惨白，只听见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让她喉咙发干。她努力地跟上高崎的步伐，庆幸酒精还没有在体内发酵得太多。
身后传来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模糊不清的呼喊。
最糟糕的是，今天她穿的是一双8公分的高跟鞋。
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高琪崴了一下脚，如果不是高崎猛力拉住了她，或许她现在正悲惨地倒在路面上。当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从她的脚踝上传来。
“高崎，我的脚崴了！”
高崎诧异地回过头，看见高琪挂着汗珠的脸庞上写满了痛苦。
“高崎，你先走吧！”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高琪低叫了一声，推了他一把。
高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现在马上去叫警察！你等着！”
见高崎奋力地跑远了，高琪回头一看，那些人似乎也看清了她的处境，放慢了追赶的速度，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哟！被抛弃了？”
“哈哈，这下没人能救你了吧？”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得意地尽情嘲笑着。
高琪努力地直起身子，本能地向后退，但是每走一步，脚踝就传来阵阵令她无法思考的刺痛。
反正自己已经没有名声了，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跟他们拼命……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看着渐渐逼近的五个鬼魅般的黑影，她大声地质问着，以正气凛然的口气，尽管这只能换来更加无情的嘲笑。
“干什么？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黑衬衫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在手里把玩，刀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高琪想，那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她弯着身子，默默地把手上戒指的戒面转到了前面，捏紧了拳头，整个人警惕得像一只充满戒备的猫。
但是她很清楚，如果真要打起来，她的拳头怎么也不会比刀快。
她什么也没有，对方却有五个人，个个人高马大、热血沸腾，是一帮精力无处发泄的小浑蛋。
在高崎赶回来之前，她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身上某处可能会被扎一个洞、汩汩流血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她的脚不但痛，还发软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向后退。
“现在嚣张不起来了吧？看你一个人还怎么跩！”
“早那么老实不就好了吗？”
“你们才不要太嚣张！在大街上欺负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高琪强忍着痛冲他们喊了一句，遗憾的是这句本应气势冲天的宣言显得很没有底气。
她用求助的目光瞥了一眼街道上经过的人，那是两个脖子上绕着同一颜色围巾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显然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他们只是以惊恐的眼神向这边看了几眼，就匆匆地绕道走开了，生怕被牵连到似的。
高琪的脑海里出现了三个字——完蛋了！
会死掉吗？
不良的摇滚女大学生，在酒吧门口惨死街头，明天登上新闻，学校里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大概会皱着眉头盯着报纸，专注地看完报道，然后感叹一句：“哦，这真是个适合她的死法！”然后一笑置之。
那么，来不及叫警察的高崎一定会很内疚……而胡可呢？
他一定会说“谁叫她老是去酒吧鬼混！真是的……”
哈哈，多少，还是会有点儿难过吧？
“高琪！”
是不是出现幻觉了？高琪的眼前居然出现了胡可的影子。穿着一件深卡其色夹克的他，从天而降的样子帅呆了！并且，他还一脸着急地叫着她的名字！
“你们不要乱来！我已经报警了！”
胡可远远地对这帮人大声地喊着。
“就你一个呀，少糊弄人了！”
“劝你少管闲事，快点儿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揍！”
“高琪，小心！”胡可迅速跑到高琪身边，挡下黑衫男突然伸过来的手臂。
突然被揽在怀里，温度和触感都真实得过分，高琪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幻觉。
“你们别乱来！”
五个人突然同时围上来，高琪只能紧紧地拽着胡可的手臂，吓得惊声尖叫。
警铃声划破了夜空，一刹那，所有嘈杂的街头喧闹都为之一震，连眼前的几个浑蛋也愣了一下，包围圈散开了。
“他妈的，还真报警！”其他人正抬头张望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胖男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趁着最后的混乱，向胡可的身上狠狠地戳了过去。
高琪来不及拉开胡可，甚至看不清那个人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只听见胡可闷声痛叫一声，捂着小腹弯下腰去。
“啊啊啊——！”
鲜血染红了她的视线，高琪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而那些人早就趁乱逃走了，迅速地躲进街道上某个黑暗的角落。
一直拉着她的那只大手瞬间变得松软无力，更可怕的是，变得冰冷起来。
“胡可！胡可！”
胡可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看了高琪一眼，突然身体失去了平衡。
“胡可！你怎么了？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高琪被吓蒙了，她拼命摇晃着倒在自己怀里的身躯，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今晚这出闹剧的最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