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是她的光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蔚缘踏上潮湿的灰色石阶,抬起眼时,视线定格在大门右侧黑色的大字上——看守所。
伫立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看守所大门。
出示身份信息和证明后,蔚缘被民警带入了会见室。
隔着挂着大锁的黑色栏杆,蔚缘看到对面男人的面孔,竟有些恍若隔世感。
她哑着嗓子开口:“胡亦光。”
他摆弄手指的动作骤然停下,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然后冷冷一笑:“蔚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如果没有围栏,蔚缘甚至想冲上去打他一巴掌。
蔚缘是在前天从詹妮弗那里得到消息的。
和阅卿哲在教堂举办婚礼后,她身体又变得有些孱弱,逐渐嗜睡、四肢无力、精神不济,但依旧检查不出什么。
阅卿哲的担忧和焦急也日益外显,他来医院看她的时候,眼下总有浓郁的阴影,似乎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那天詹妮弗来找她,一进来就递给了她一张报纸。
她一头雾水地接过,看到报道的内容后,头脑瞬间变得空白。
詹妮弗在旁边说道:“阅最近除了忙你的事,还在配合警方做有关那次药品事故的调查。最终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胡亦光违规替换了美罗培南的原料,而美罗培南流入市场后导致了多名幼儿的死亡。”
蔚缘攥紧手里的报纸,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蔚纤怎么样了。
阅卿哲很快帮她备了回A市的车,蔚缘到了才敢给蔚纤打电话,蔚纤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也没问蔚缘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告诉蔚缘她在心理医院便挂断了电话。
蔚缘一路上心里都在打鼓,好奇蔚纤知不知道胡亦光的事,可当她看到蔚纤微红的眼眶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蔚纤冲她笑了笑:“缘缘,你帮我去看看他吧。他没有家人,能再跟他说话的就只有我们了。”
蔚缘嗓子眼像堵了一团棉花,难受得喘不过气:“姐,你不去吗?”
“我不能。”蔚纤摇了摇头,“关于感情,我还爱他;但是关于道德,我不应该再爱他。我不能接受自己带着爱意去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因为他罪无可赦,不应该被原谅。”
蔚纤从抽屉里拿出钱包,颤抖着手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蔚缘:“缘缘,你帮我把卡里的钱捐给红十字会吧,密码贴在卡上了。这些钱是胡亦光之前给我的,我一直没动。”
从久远的少年到现在满目沧桑,世事如同翻滚的潮汐,把那年从窗外为她递来一枝迎春花的少年推得越来越远。或许是真的爱过的,可是爱在潮汐中苦苦挣扎直到溺亡,最终变成了再也不可说的旧情。
不爱是一生遗憾,爱是一生磨难。这句话拿来形容她和胡亦光再合适不过。
终究是天高海阔,不复相见。
蔚缘看胡亦光坐在对面仍然一副吊儿郎当、漠不关心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胡亦光,你为了报复阅家,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从阅家出来的人哪个有良心?”胡亦光不屑地嗤笑,“阅家只会明里暗里毁掉你的梦想,夺去你所拥有的一切,最终把人心中的善和爱全部消磨掉。蔚缘,好心提醒你一句,阅卿哲也是从阅家出来的。”
蔚缘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不会像你一样!”她蹙起眉,目光锐利地看向胡亦光,“但凡你有一点良知,能坚持人性的底线,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胡亦光轻蔑地撇撇嘴:“是,我哪儿比得上你们姐妹俩,无私高尚,又乐于助人?要不是你们帮我回到阅家,我未必会变成现在这样!”
“胡亦光,你不要为你的自甘堕落找借口,更何况很多事情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样!”蔚缘组织了下语言,继续说道,“你一直以为,蔚纤是为了出国留学的钱才帮助阅家收集你的DNA,让阅家确认你的身份。你记恨我姐,是因为阅卿哲的母亲知道你私生子的身份后,三番五次地骚扰你、报复你母亲,最终导致了你母亲郁郁而终。”
事隔经年,那件事还是他们三人心中的伤疤,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一直在刻意避免提起它,直到今天不得不面对。
“我姐幼时和你相识,知道你虽有率真纯粹之处,却也有暴戾极端的一面,所以她才一直没有向你辩解,她宁愿你记恨她,也不愿你因为太恨阅家而走上不归路。”
可仍旧是事与愿违。
“当年的事,是你母亲拜托我姐帮你回归阅家的。因为你母亲那时已是肝癌晚期,且时日无多,她希望你能在阅家接受更好的教育和培养。”
蔚缘还想再说些什么,民警却在这时走了进来:“探视时间要结束了。”
她看向胡亦光,他垂着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蔚缘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姐给你生了一个女孩吗?”
胡亦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是一个早产儿,阅卿哲给她起名兮瑶,希望她能身体健康。”胡亦光怔怔地看着蔚缘,她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她之前因为新生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进了NICU,给她治病用的美罗培南,正是你替换了原料的那一批。”
泪水涌进眼眶,蔚缘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站起了身:“我走了。”
“你……”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胡亦光哑着嗓子开口,“你脸色看起来好差,以后要注意身体。”
蔚缘停下脚步,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回头瞥了一眼,发现胡亦光也红着眼眶。
蔚纤明明跟她说不必告诉胡亦光兮瑶的事,他受到法律的制裁已经足够,她却带有恶意地全盘托出,希望他能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奇怪的是,她现在毫无报复成功的快感,唯有无尽的悲凉。
那个曾为她买棒棒糖,为她亲手做玩具,背着她放学回家,有一双琥珀色眼瞳的少年,末了也只能被深深掩埋于时光深处。
偶尔窥见浮光掠影,心中却清楚是回不去的年少旧梦,更教她伤情。
见过胡亦光后,蔚缘的身体状况似乎恶化得更快了。
伴随着经常性的头晕恶心,蔚缘的性子也变得娇气黏人起来。
因为查不出具体病因,所以蔚缘并没有跟蔚母说实情,蔚母一直以为蔚缘住院只是单纯地从非洲回来后的水土不服,外加兮瑶去世后心情郁结。
胡亦光判决结果下来后,蔚纤生了场大病,蔚母没空再来B市照看蔚缘,蔚缘便缠着阅卿哲,说自己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非要住到阅卿哲家里去。
阅卿哲见她现在消瘦虚弱的样子,心里只有满满的心疼,对她的要求也只好百依百顺。
蔚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阅卿哲家。
由于嗜睡,蔚缘的作息也变得有些混乱,为了防止蔚缘醒来的时候见不到他而慌乱,阅卿哲只要不在蔚缘的卧室,就会在她床头留下一张便利贴说明情况。
蔚缘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按亮床头的小夜灯。便利贴贴在小夜灯旁边,蔚缘撕下来,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阅卿哲清隽的字迹:我去科研所了,醒了记得吃东西。
蔚缘抿了抿唇,胸口有点闷闷的。随着她的身体每况愈下,阅卿哲现在去科研所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可能不对死亡有所畏惧,可或许是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又或许是对于阅卿哲的信任和不愿让他更加难受,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忧虑恐慌。
蔚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起床后跟钟点工阿姨要了一份蛋包饭,只是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勺子。她又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电视后,决定去找阅卿哲。
钟点工阿姨听到她备车的要求后,表情有些为难:“蔚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
蔚缘皱皱鼻子:“不是坐车吗?有什么可担心的?阅卿哲有说不许我出门吗?”
阅先生当然不会这么吩咐,钟点工阿姨只好有些无奈地应了下来:“那等车到了我再叫您。”
钟点工阿姨离开后,蔚缘就去衣帽间飞快地换好了衣服,结果换好后钟点工阿姨还没来,她便走进了阅卿哲的衣帽间。
阅卿哲衣柜里的衣服几乎都是国外空运回来的高定,量体裁衣,专人设计,大都只此一件。
蔚缘面前这个衣柜里挂的全是风衣,她一件一件地拉出来欣赏。这些风衣样式相似却又各有精妙,剪裁无一不精心而完美,等看到一件黑色风衣的时候,她脸上轻快的表情蓦然凝重起来。
蔚缘蹙起眉,将那件黑色风衣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仔细地上下打量。
仿若初春时的第一道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刺眼而温暖,尘封的坚硬外壳随之融化,儿时模糊的记忆慢慢显山露水,过去和现在于某一点上产生了不可思议的重合,蔚缘的眼泪就这样滚出了眼眶。
那个人是阅卿哲啊……那个在她十二岁时挺身而出的男人……
所以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才会在救了她后蹲在她面前,摸着她的头说道:“你跳舞的样子,应该会很好看。”
所以阅卿哲才会在蔚纤那里做完心理咨询后,走到她面前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能跳舞了?”
原来这从来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拯救。
在她决定拯救他之前,他就用心底最无声、隐秘的温柔,为她挡下了厄运的尖刃,还给了她一个有梦的人生。
蔚缘记得,阅卿哲葬礼之后的隔天,她收到了一件来自B市的快递。她云里雾里地签收后,抱回家拆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信封。
信封是纯白的,四角印有梅花形状的金箔,简洁而素净,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信的来源,颤抖着手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蔚缘:
展信佳。
突如其来地收到这个包裹,想必你会有些讶异。
上面一个纸盒里有我送你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请原谅我只能提前一周将礼物送给你,但是还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就是你此后的每一个生日,我的礼物都不会缺席。
另一个纸盒内有一些我的私人物品,因不方便本人或留给阅家处理,思虑之后,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关于它们的处理方式,我更希望它们能被干净利落地销毁,如果你有别的想法,悉听尊便,已与我无关。
人生常常是挥别过去和迎接未来的交替,分离是漫长人生中的常态,希望你不要因我的离去而伤感。
祝愿你的未来越来越美好。
阅卿哲
他在信的最后让她不要因他的离去而伤感,可她一看到他风骨傲然的字迹,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
泪水落在信纸上,把黑色的墨迹晕染开,她吓了一跳,连忙擦干眼泪,把信放到一边,打开了上面的那个纸盒。
纸盒里是一条华美非凡的长裙,下面还压着塑封过的设计图,表明这条裙子是由阅卿哲亲自设计的。
可是蔚缘现在没有试衣服的心情,她径直打开了下面的纸盒。
盒子里有一个笔记本,和一些阅卿哲的书法字画。蔚缘的手按在本子的封皮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拿起了它。
她无意窥探阅卿哲的隐私,只是她真的好遗憾,好遗憾她已经没有其他的机会进一步了解他了。
心心念念那么多年月,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若无其事地去迎接他口中所谓的越来越美好的未来。
她只能期待从这个笔记本中略略窥见他的模样,哪怕是模糊的剪影也足够了。
蔚缘下定决心,轻轻地翻开了阅卿哲的笔记本。果不其然,里面是阅卿哲的日记。
阅卿哲并不是每天写日记的人,刚开始的几页,一面纸上只有潦草几句话,甚至很多是散碎的摘抄,连日期都懒得注明。
然后到九月初的一天,阅卿哲写了一个人名:胡亦光。到了九月中旬,阅卿哲开始每天写日记,第一篇只有一句话: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的字迹工整认真了许多,似乎更像在刻意记录与心理医生之间发生的所有细节。
他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人,笑起来有点像熊猫。
他很健谈,即使我沉默,他也能侃侃而谈,并不断地抛出话题。
他认真地听我倾诉了我的故事,好像这样我真的好受了一点。
他带我做了一份测试,我觉得很准,应该会对我有所帮助吧。
他送了我一本漫画书,好像是他儿子的。第一次看漫画,还算有趣。
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也觉得我像个怪物。
他用很讥讽的语气说,你们这类的人,不就本应该这样吗?
他触碰我……
蔚缘打了个冷战,日记本便从手中滑落,书脊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巨响,她像溺水一样快速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如果不是扶住了旁边的沙发,她几乎要因为腿软而跪在地上。
阅卿哲像自虐一样地记录了随后的黑暗经历,她甚至不能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它们的。
他跟她说,有时候很多事情是无可转圜的。
他跟她说,他的人生在急速地向深渊的底部坠落,支配它的唯有万有引力。
他被丑恶的嘴脸拖入深渊,进入了自我厌恶和自我放弃的恶性循环,以至于他的人生再不见天日。
他本来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如果——如果在他还愿意倾诉,在还有转圜之地的时候,有人出现拉住他的手,带他走到有光的地方就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在他身边就好了。
钟点工阿姨进来的时候,蔚缘还沉浸在那些痛苦的回忆中,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蔚缘听到钟点工阿姨紧张的呼唤“蔚小姐”才回过神来,放开了被她抓得皱巴巴的黑色风衣,勉强笑了笑:“车来了吗?”
钟点工阿姨点点头:“在楼下了,我陪您下去吧。”
蔚缘和钟点工阿姨一起下了电梯,走出大厅,看到阶前停着的那辆黑色SUV,有些惊愕。
蔚缘坐进副驾驶,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阅卿哲温柔地冲她笑了笑,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语气却如释重负:“关于帮助你恢复健康的方法,我们终于取得了一些进展。”
蔚缘惊喜道:“真的?什么样的进展啊?”
阅卿哲沉吟片刻:“说来话长,而且有些复杂,等我们到了再细说吧。”
车子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蔚缘看阅卿哲驶上了高速,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去科研所吗?怎么往郊区走啊?”
阅卿哲摇摇头:“我们去滕黄山。”
滕黄山?难道要去给她采灵芝吗?
蔚缘满头问号,但想到阅卿哲的那句“说来话长”,便没再刨根问底。
又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车子驶入滕黄山的盘山公路,蔚缘看着公路两边影视城的导引牌,有些感叹:“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滕黄山还没有开发,这次连公路都建好了。”
“嗯,隐士们的聚居地也已经帮他们修葺完毕了。不过,其实这条公路之前使用都是为了方便往山上运输大型设备和建筑材料,随后就没有再开放通车,目的就是尽可能减轻对环境的压力。”阅卿哲笑着睨了她一眼,“那些明星都是走上山或者骑自行车上山的,你身体不好,还特意给你开了个后门。”
蔚缘:“……”
到了山顶,蔚缘搭着阅卿哲的手下了车,看到迎接他们的人,又吃了一惊:“王老师?”
王老师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蔚小姐,好久不见,你居然还记得我。”
蔚缘也笑起来:“怎么可能把您忘了呢?我还记得您做的白菜饺子特别好吃!”
王老师打趣地回道:“嗯,是好吃,好吃到让阅先生都住院了。”
阅卿哲淡笑道:“您说笑了,大约是我无福消受罢了。”
王老师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题外话了。想必蔚小姐也听阅先生说过我们找到了让你恢复健康的方法,此刻正好奇呢!”
蔚缘惊讶道:“您会治病?”
王老师摇了摇头:“我只是对量子力学略知一二罢了。”
蔚缘一脸吃惊:“您不是……研究古籍的吗?”
“这并不冲突。”王老师带着两人一路往滕黄山深处走去,“古今倏忽空荣辱,天地苍茫谁主宾。你们听过‘王质烂柯’的故事吗?”
蔚缘尴尬地摇了摇头,看向了阅卿哲。
阅卿哲在旁边解释道:“故事是说,晋代有个叫王质的人,去山中砍柴看到几位童子在下棋便驻足观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木头制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刘禹锡那句‘到乡翻似烂柯人’,就是出自这个典故。”
“中国古代有很多类似的故事,类似于‘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过去常常被认为荒谬,但事实上,这种现象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是完全有可能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化里也有关于这个现象的理论解释,叫‘洞天福地’。”
一行人走入白桦林,枝叶掩映,遮天蔽日,周遭的温度也慢慢有些下降。王老师继续说道:“‘洞天福地’是人间仙境,大多位于中国境内的大小名山之中,相连贯通,直达天听,构成一个特殊的世界。洞天世界具有自身独特的时间、空间构造,时间速率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如果没有机缘引导,世人是很难造访这种神秘世界的。”
蔚缘试探地问道:“所以滕黄山上就有‘洞天福地’?”
“是的。滕黄山北抵姚河,南依洺江,西倚昆仑,东指大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有‘洞天福地’也是自然。”
蔚缘跟着王老师停下了脚步。
在她面前的是一大块空地,上面没有任何植物,连落叶都像被结界隔离了般,一片都未能落入其中,只有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在边界处散落着。
踏上这片空地后,周遭似乎有涌动的凉风,翻动着她的衣袂,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蔚小姐,你就是通过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去,找十八岁的阅先生。”
蔚缘茫然地环顾一圈:“这里?”
“七月飞雪,势必反常,滕黄山这场雪甚至下了两个多月。这场雪就是机缘,引导你回到了过去。但是雪停之后,你没有了回到过去的通道,有关的记忆也随之慢慢消失了。”
蔚缘蹙起眉,问道:“可是……我又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此种机缘的呢?”
“你只是看到阅先生在雪地中去世的新闻,来到这里缅怀故人罢了。机缘能被你所用,正应了‘机缘巧合’四个字。”
蔚缘心底一震,猛然看向王老师:“您……您居然记得……”
阅卿哲在滕黄山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上一条时间线的事情,而她回到阅卿哲的十八岁后,就改变了上一条时间线的发展走向,所以这件事情理应不会被这条时间线里的人知晓。
她能想起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她恢复了在这一次的时间线中回到过去的记忆,自然从那些记忆里了解到了她回到过去的原因。
“我之前并不清楚多次时空穿越导致的后遗症,也没料到你会选择恢复那段回忆,毕竟那段记忆并不美好,所以才没将这一切告诉你们。”微风拂过,王老师的广袖也随之轻动,在云雾霭霭的山中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话说回来,此处的‘洞天福地’能够连接现在和过去,本就与我有莫大的关系。”
蔚缘犹豫片刻,说道:“那您知道,阅卿哲也回到过去救过我吗?”
阅卿哲听到这句话,表情有些愕然,王老师抚了抚胡子,笑道:“事实上,他是在我的引导下回到过去的,并非像你这样的歪打正着。”
王老师抖开长袍,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阅先生心怀天下,常为他人着想,却不能渡己,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很是惋惜。恰巧那时我在做一个实验,就是探究虫洞和‘洞天福地’之间的关联转换。虫洞你应该大致有所耳闻吧?它是广义相对论的推论,是一种能把时空中的两个点直接连接的特殊结构。”
王老师轻叹一口气:“阅先生茹古涵今,我那时跟阅先生聊到这件事,他不但没有认为我的想法荒谬,反而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虫洞搭建完成后,我本希望他能回到过去改变他的人生,他却跟我说,他的结局早已无可转圜。但阅先生还是选择回到了过去,说是可以改变一个他在心理医院遇到的残疾女孩的人生,顺便帮我测试下这个虫洞。那个女孩应该就是你吧。”
王老师话音未落,蔚缘的眼泪已经争先恐后地涌出了眼眶,她哭着抓住阅卿哲的袖子:“你是不是笨蛋啊!那……那么轻易地放弃你自己,来救和你非亲非故的我?”
流年擦身间,她曾得到过这样的温柔。
阅卿哲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可是你也来救我了啊。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替我完成了,也许是善有善报吧?”
这世上大致真的有因果循环。
举手之劳保护的幼小花蕾,他并没有想过要采摘它据为己有,可无心插柳柳成荫,它如期盛放,为他带来了一世芬芳。
他不知道如何改变自己的人生,可傻乎乎的她却找到了方法。
下午六时,夏日难挨的燥热已随着西垂的落日慢慢消退,橙金色的暮光落在象牙白的墓碑上,为照片上女婴的笑脸覆上了一层薄纱。
蔚纤的病还没有好转,她常常捧着兮瑶的照片掉眼泪,整个人形销骨立。
兮瑶已经离开一个月了,蔚缘特意跟阅卿哲来墓园来看她,因为担心蔚纤情绪崩溃,便没有告诉蔚纤。
蔚纤大致也不愿刻意去想兮瑶的忌日是哪一天,毕竟那一天之后,许多人的命运都像是被突然扭上发条的玩具列车,驶向了让人始料不及的轨道。
蔚缘将一束白色非洲菊放在兮瑶的墓碑前,用指腹摩挲着墓碑上兮瑶的照片,有些恍惚:“希望兮瑶下辈子能幸运一点。”
“会的。”阅卿哲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了他怀里,“大象孤儿院之前给我发来邮件,安宁最近很健康,照片上的安宁也很开心。”
蔚缘笑了笑:“这样啊,真好。”她垂下眼,又想到了什么,“我应该在信里给你写些什么?要能避免后来这些悲剧就好了。”
阅卿哲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发顶。
因公墓处于山中,蔚缘身子弱受不住山风,两人又站在墓碑前为兮瑶沉默哀悼了片刻便离开了。
按照蔚缘的指引,阅卿哲开车穿过弯弯绕绕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家人声鼎沸的烧烤餐厅前。
阅卿哲为蔚缘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她伸手搭上阅卿哲的掌心,笑着说道:“这家烧烤店在这边开了几十年,做的烧烤特别正宗。”
阅卿哲有些好笑地挑眉道:“大概是真的很好吃吧,要不你也不会一提到它就咽口水。”
蔚缘恼羞成怒地轻轻捶了阅卿哲一下,带着他走进了餐厅。
她拉住忙得团团转的服务员小妹:“小妹,给我们找个位置!两个人!”
小妹环顾一圈,丢下一句“没位置,要等一会儿”,就提着茶壶匆匆忙忙地走了。
蔚缘便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看向阅卿哲:“这家店就是我们刚认识不久,我和陆乐一起吃饭的那家店。嗯……现在想想其实我们那时也不算刚认识。”
阅卿哲轻笑一声:“就是你先丢下我和一桌美食,结果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吃烤羊腿那次?”
蔚缘甜甜地挤出一个笑容:“对呀!你那时候肯定是吃醋了,要不也不会把陆乐那句葡萄味芬达记那么久,还要伺机报复回来。阅先生,没想到你表面正人君子,实则这么小气。”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嗯,关于你丢下我和别的男人一起吃饭的事,我是小气。”
蔚缘咯咯地笑:“陆乐也算别的男人吗?”
恰巧这个时候服务员小妹叫两人上座,蔚缘站起来握住阅卿哲的手,走了几步回眸冲他笑:“遇见过你这样的人,我眼里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别的男人?”
阅卿哲回握住她的手,眼眸中全是温柔:“我也是。”
夏日的夜,温度恰好,薰暖的晚风拂过门槛,蔚缘的鼻尖萦绕的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烧烤香气。
光着膀子的老大爷在茂盛的榕树下摇着蒲扇,穿短裙的小女孩抱着西瓜坐在台阶上,飞蛾蚊蝇绕着灯泡打转。
蔚缘往外看了眼,有些唏嘘:“几公里外的滕黄山都要下雪了。”
王老师跟他们说,等到滕黄山下雪的时候,即是机缘可为人所用之时,蔚缘便可通过滕黄山上的“洞天福地”回到过去。
阅卿哲只是无声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吃完烤羊腿,蔚缘又坐上了阅卿哲的车。因为身体虚弱和嗜睡困乏,她上了车就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问道:“我们现在……去信纸店吗?”
阅卿哲有些担忧:“你要是撑不住,我们就不去买了。”
蔚缘勉强瞪大了眼,坚决地反驳道:“这哪儿行啊!当然要挑你喜欢的信纸给你写信啊!”
那天在滕黄山上,王老师告诉他们,能恢复蔚缘健康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蔚缘再次回到过去。
蔚缘之前通过虫洞多次回到过去,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如果她不改变那时的做法,迎接她的就只有死亡,所以她必须回到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并且在回来后不可再次穿越,这样的话,因为蝴蝶效应,当她再回来时身体便已好转。
可是如果她的未来改变了,阅卿哲的未来会怎么样呢?
蔚缘靠在椅背上,雾蒙蒙的眸子看向开车的阅卿哲:“卿卿……我怕我只回去一次的话,无法改变你的人生,你要是……要是重蹈覆辙该怎么办?”
心脏像被一只恐惧的大手攫住,她咬了咬嘴唇:“我只能给你留这一封信,我怕我写不好,或者写得不够,没办法给你足够的温暖,然后你还是会在二十五岁时离开这个世界……”
“别乱想,缘缘。”恰逢红灯,阅卿哲拍了拍蔚缘的手臂,掌心温暖而干燥,“我并非你想象中那样脆弱,你要相信我。十八岁的我,只需要有人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确实有光明的一面,就足够了。所以,你只要出现过就足够了,请你相信我。”
大脑昏昏沉沉的,蔚缘觉得自己好像在梦境混沌的边缘挣扎,年少时的阅卿哲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面容一如她记忆中的骄矜,而她就在远处看着他越走越远。
蔚缘抿着嘴笑了笑:“这样就好。卿卿……其实我还害怕,如果我不能在你十八岁的时候陪着你,你还会对我念念不忘吗?你还会喜欢我这么久吗?可是我又想,我回去那么多次,本来就不是为了要你回报给我感情。”
她闭着眼微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窝,街边流淌的霓虹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衬得她嘴唇更加苍白。
她的声音温柔而细弱:“只要你平安喜乐就好了。只要你有了未来,我就觉得未来有你了。这样就够了,卿卿。”
蔚缘喃喃地说完这些话便睡着了,呼吸微弱而平稳,阅卿哲一眨不眨地目视着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旁边车道有车快速驶过,白亮炫目的车灯划过他的脸颊,隐约有透明莹亮的东西一闪而过。
夏日的傍晚,刚刚放学的阅卿哲走过每天回家必经的梧桐大道,突然被一个纤弱的女生拦住了脚步。
“阅……阅卿哲!”女生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一双杏仁眼清澈而明亮,她冲他露出一个微笑,颊边浮现出两个可爱的小梨窝,“我有一封信要给你!”
她不由分说地把信塞进他手里,然后咧开嘴角笑得更灿烂了:“你一定要看啊!”
他拿着信微微蹙起眉,她却已经向后退了几步,向他挥了挥手:“我要走啦!”然后音调又略微低下来,“我知道十八岁的你想要知道这世上是否有真正的温暖,而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但首先你得好好活着,才能体验它们,触摸它们。”
她说完便转过了身,他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尾音里的哭腔。
带着花香的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道拐角,阅卿哲终于收回目光,迈开步伐朝前走去。
他垂着眼看向手中的信封,信封用纸精致,抚摸时有凹凸的暗纹,应该出于技艺精巧的手工制作。
隐约摸到奇怪的触感,他默默看着空白的信封外皮,半晌后抬手用信封遮盖住了天边橙黄色的夕阳。
暮光透过信封,中间是厚厚的信纸,侧边逆光浮现出两行字,字迹与他的如出一辙:
这封信来自你未来的爱人。
你曾承诺会爱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