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酒与猫

文/吾佟

事情的起源是一幅画,一幅沾着菜叶子的男人半身素描。

“在某个巷角的垃圾箱旁发现的,一只流浪猫拖着它当床垫,挡了我的路。”尹杭将这幅脏兮兮的素描拍在岁挽脸上时,后者的大脑明显卡壳了一会儿,“你该庆幸那只猫还算讲卫生……”尹杭指着角落里已模糊的“S.L”道,“不然我可认不出你家那位画师的签名。”

“……什么我家画师。”岁挽嘟哝着,目光却舍不得从素描上移开分毫,“我们就见过一面,况且那还是个意外。”

“是,就上个寒假你和他孤男寡女被困在电梯里一个小时后,他就让你念念不忘了大半年,甚至不惜推了所有暑假旅行邀请,一放假就乖乖回家,每天在你们曾经邂逅的地方徘徊,幻想着再续前缘。”尹杭揶揄道,“真想见见那位Mr.S有多大魅力,能让从小到大拒绝了一只足球队的你在连他的名字、职业、住址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仅见过一面便单方面坠入爱河了。”

“一,不是孤男寡女,电梯里还有一只猫;二,我没有每天徘徊;三,他名字的缩写是S.L,职业是画师,半年前在创作的漫画《寒刀客》系列,现在估计快完稿了,所以我对他不是一无所知;四……”岁挽反驳道,“我没有坠入爱河,我只是很欣赏他的才华。”

最后一句的音量平白小了许多,尹杭耸耸肩,翻了个“你开心就好”的白眼。“不管怎样,我为你找到了有关他的线索,你欠我一次。”他伸了个懒腰,“好时光要趁早,小姑娘。”

说完,他施施然离开,留下涨红了脸的岁挽一人盯着素描落款,头顶冒烟。

即使是在岁挽最疯狂的梦里,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匪夷所思地迷恋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半年前,她第一次遇见Mr.S时。

那天她本没打算出门。她正因乱吃海鲜而严重过敏,夹着体温计缩在被子里,一边忍着脸颊的瘙痒一边盘算药还够吃多久。忽然,阳台忽然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那是只刚满月没多久的小猫,像是被人从上面抛下来,凭空掉在了她的阳台上。小猫的前腿扭成直角,一只耳朵鲜血淋漓,趴在地上呕出一小摊秽物,一看就是被楼上哪家恶毒对待后随意丢弃的。岁挽怒气冲冲地自二十七楼向上望去,楼上的十余层皆窗户紧闭,根本瞧不出谁家败絮暗藏。

岁挽蹲下身,犹豫着碰了碰小猫。小猫虚弱地“喵”了一声,猫毛让岁挽打了个喷嚏。

“该死!”岁挽狠狠揉了揉鼻子,认命地冲回卧室,飞快穿好衣服,给自己戴了个黑色口罩,捧起小猫就往电梯间跑。

正值工作日,住宅楼电梯通畅,一直下至十七层才停住,上来一人。岁挽能感觉到来人讶异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身上,她压了压帽檐,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猫,没有抬头。

很好,她绝望地打了个喷嚏:我现在前襟沾满血的样子肯定像极了虐猫的变态。这不是我干的,求求你别再看着我了!

电梯门徐徐关上,她听见那人开口:“抱歉,您的猫—”

“不是我的猫。”岁挽听见自己喉咙深处传来一声呻吟,“捡来的,伤得很重,我……阿嚏!我正要带它去兽医院。”

“呃……嗯。”那人一怔,点了点头,“……您是个好人。”

……哦,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的岁挽抽了抽嘴角。

“可是它还太小,不止血的话,恐怕坚持不到医院。”那人还在坚持不懈地说道,他的声音温和平缓,有种水流般让人镇静下来的力量,“我想我可以帮您。”

岁挽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日后,在岁挽无数次回味她与Mr.S的初遇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一眼,就是这一眼,她见到了这世上最澄澈的一双眼睛。

那个男人穿着米色针织衫和咖啡色的休闲裤,左手夹着一个画板,头发是温暖的栗茶色,有几缕随意翘着,让他有种让人感觉舒适的好看。更夺目的是他的眼睛,当他单纯而忧心地望着你时,几乎让人恍惚。

岁挽恍惚地望进那双澄澈的眼睛,然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与此同时,电梯内唰地一下陷入黑暗。

电梯出现故障了。

这栋公寓虽是新楼,设施却不大灵光,上次是水路故障,这回干脆成了电梯惊魂。

在按下应急按钮,得知修好电梯要一个小时后,岁挽急得一拳砸在门上。

“请尽量快一点,这里有伤员。”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下,岁挽看见男人紧蹙着眉—为什么他连皱眉都好看爆了—一本正经地和交涉着。封闭的空间内温度渐升,他鼻尖渗出的薄汗亮晶晶的,岁挽忽然闻到一股浅淡的橙子香。

“我们不能就这么等着。”男人转过身对她说,“你有布带吗?我们给它先处理一下。”

什么?岁挽下意识地看了眼他们的鞋子—都不是系带的鞋,她刚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口罩的挂耳布带够长吗?”她咬咬牙,尽量让自己忽略脸颊上大片的红疹。男人点点头,岁挽一把拽下口罩,“阿嚏!”一个喷嚏接踵而至。

没了口罩阻隔,空气中的橙子味越发浓厚,猫毛的存在感也越发不容忽视。岁挽一边递去口罩,一边喷嚏不断,鼻腔咽喉痒痛难耐,她几近窒息。

“你在过敏期?”男人一怔,“快戴回口罩,我们用别的。”男人说,“刀,你有刀吗?指甲刀也行。”

岁挽掏出钥匙上挂的指甲刀。男人让岁挽举着手机照明,自己用牙齿咬着针织衫的下摆,露出腹部分明的腹肌。他将下摆剪开一个豁口后用力一撕,“刺啦—”一块布料应声而下。

他将布料递给目瞪口呆的岁挽,旋即转身捡起自己的画板,将夹着的那叠画稿取下,两只手握着画板,又猛一用力,画板竟被硬生生掰掉一条木边!

他这一系列行为快、准、狠,与他温和的气质完全不搭,让岁挽忘了讲话。男人眨眨眼,腼腆地搔了搔头:“我……我力气有点大,没吓着你吧?”仿佛刚刚徒手扯衣服、徒手掰画板的硬汉完全是另一个人。

“……没。”不知是不是错觉,岁挽觉得男人的耳尖好像红了。可能是电梯内太热,岁挽晕乎乎地想,要不自己的脸颊为何也有不同于过敏的热度蔓延呢?

“我小时候住的街区很乱,耳濡目染也学会一点正骨包扎。”男人小心地将小猫的前爪绑在木板上,岁挽尽量不让它乱动。他们靠得很近,橙子香气萦绕鼻端,原来那是男人洗发水的味道。

真好闻。岁挽悄悄吸了吸气,却发出一声吸鼻涕的声音。男人轻笑,岁挽尴尬得脸都快熟了,只能四处乱瞄:“咦?那些,是你画的吗?”

地上那摞画纸散开,是一页页完成分镜的漫画草稿,间有几张景物素描与人物速写。

“嗯。”男人手上动作没停,“我是一名画师。好了。”他将小猫抱在怀里,“我来抱吧,你打喷嚏不舒服。”

他的手指擦过岁挽的胳膊,那里烫得像烧起来了一样。岁挽磕巴道:“画得真好,我能看看吗?”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是一部英雄漫画,主角名为寒刀,是来自异域的战士。他被封印记忆,困在峡谷,要找到困住自己的命定之人才能回去。他杀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爱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爱过。每次爱人故去,他的记忆就会被再度封印,所以他永远不知道,每一个他杀过的、爱过的、被爱过的,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困住他的命定之人—谷主,同样被他所困。

他们是彼此的束缚与钥匙。

“是不是有点过时?”见岁挽看至最后一页,男人忐忑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编辑说,现在没人爱看这种从一而终、非卿不可的剧情了。大家更喜欢多角纠缠,游戏人间,这样才现代、才酷。事实上,这个稿子刚被勒令修改。”男人颓然地抓了抓头发,“编辑想要给两个主角分别加上两条感情支线……”

“去他的!”岁挽忽然吼道,“谁敢让你加?!我去揍他!”

男人一怔。他不可置信地听见这个戴着口罩、戴着帽子、胸前一摊血,神似某个杀手的女孩狠狠吸了吸鼻子,带着微不可闻的哭腔恶狠狠道:“没有人能让谷主和寒刀分开,编辑不行,主编也不行!”

男人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份草稿,她竟看得感动哭了?

“这个故事,它很好、很好。我是说……”岁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纸张捋好,夹回残缺的画板上,“我很久没看过这么好的故事了。它的出发点其实在于孤独,两个主角间的爱情只是一种象征,他们互为半身,他们之间的纠缠就是与自我的较量。这种故事怎么能为迎合大众而与那些狗血的三角恋混为一谈?绝不能这样!”

她将画板递给男人,郑重地一字一句道:“请不要妥协,坚持你自己,不要毁了它,答应我。”

过了很久,画板才被身边人接过。

“我答应你。”男人用同样郑重的语气,轻声说。

岁挽不确定对方微红的眼眶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天他们在兽医院门口分道扬镳。临走前,男人将寒刀的人设概念图留给了岁挽做纪念,并嘱咐岁挽照顾好自己,如果小猫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可不知为何,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过问对方的名字,也未留下联系方式。

漫画《寒刀客》中,谷主与寒刀的每一次相遇,都不会刻意安排。可无论忘记对方多少次,他们总能在人海中找到彼此。

她知道在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她自己也是这样天真地希望着。

况且他们就住在同一栋楼里,总能再遇到的。

可现实毕竟不是漫画。

捡到小猫的次日,乡下外婆忽然重病,岁挽带着猫,余下的假期都陪在老人身边,甚至开学时连行李都是托家人邮寄过去的。她连公寓都没来得及回,更别提与某人“重逢于人海”了。

尹杭说她是“浪漫的智障主义”。岁挽否定了浪漫,却没脸否定智障。苍天在上,每晚看着那张寒刀概念图,摸着角落里“S.L”的签名时,她一边忍着后悔得打结的肠子,一边想踹醒几个月前谜一般少女附体,幻想他们还能不期而遇的自己。

她没法控制自己每天跑书店,翻遍所有漫画杂志,妄图寻找那个熟悉人物的冲动。她甚至在狮子座流星雨那晚许愿,要么就让原版《寒刀客》顺利出版,要么就让她再次遇见Mr.S。可上帝大概是个聋了的选择恐惧症,这两个愿望一个都没实现。

岁挽魂不守舍地熬了一整个学期。回公寓那天,她将来帮忙的尹杭晾在屋内,自己抱着已痊愈的小猫在电梯口蹲了一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尹杭拖回了屋子。

“这栋楼里原来的确有一个漫画工作室,不过几个月前搬走了。”尹杭说,“你的Mr.S不在这里,你站成望夫石也没用。”

岁挽耷拉着脑袋,她膝上的小猫也耷拉着尾巴。“漫画室在十七层?”她想起当初Mr.S是在十七层上的电梯。

尹杭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下:“没错。”

十七层只有一间空屋,岁挽在门缝中仔细摸了一圈,甚至掀开外面的地毯看了看,除了一手灰外一无所获—唉,她暗暗自嘲道,她怎么会期待Mr.S像他漫画中的谷主给寒刀留讯息一样给自己留讯息?她简直傻透了。

“你就真的这么迷他?”尹杭靠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就算他很帅,你也只见过他一面。”

“我想见他不是因为他帅。”岁挽坐在门边,抹了抹脸,“就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给猫上夹板的姿势,也许是因为他橙子味的洗发水,也许是因为他的漫画中小心翼翼传递出来的那种信念与温暖,总之他总是在我脑海里蹦跶,我头一次这么放不下一个人。”

她是认真的。尹杭看着岁挽乱糟糟的发顶想,他从没见过她因谁而如此落寞。

“不是很懂你们浪漫主义者的想法。”尹杭轻声道。

“你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岁挽咧咧嘴,忽然认真道,“尹杭,你还是别懂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快乐?很痛苦?”

“不……”岁挽斟酌了一下措辞,“是……失控。”

尹杭静静看着他。他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眼睛开始有些胀,他才移开目光。

“我一点也不想懂。”最后,他轻声说。

次日,尹杭若无其事地递给岁挽一张素描,并告诉她这是他在垃圾堆边捡到的。为了更有说服力,他刻意在素描边角上糊了片菜叶子。可就在他给出素描的后一秒,他忽然意识到,没有哪张经历过垃圾堆之旅的画会那样平整干净,那素描就像一直被好好保存着似的,就连那欲盖弥彰的菜叶,都显得新鲜过头了。

可岁挽并没有察觉。事实上,从接到那张画起,她就保持着小心翼翼捧着画的姿势,一边痴迷地用目光描绘着素描上男人的脸—看打扮,这应该是谷主的真人图,可五官间又有些Mr.S的影子—一边迫不及待地追问他到底是在哪个垃圾箱中发现的,她好推理出那个垃圾箱都有哪些小区的人会用。

果然爱情使人智障。

尹杭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回想起几个月前漫画工作室搬走后,自己在十七楼空公寓门前的地毯下发现这幅画时,贴在画上的那张便签。

“好人小姐:

小猫身体怎么样了?

我回来后想了想,觉得你在过敏期间可能会对猫毛敏感,需要的话,我可以暂时照看小猫。想它时,你随时可以下楼来看它。

不知你家是哪层楼,不过你肯定猜得到我在十七层。我想,如果你来找我时我不在,你应该会发现这个暗号吧,哈哈。

对了,过段时间,工作室可能会搬迁,若公寓空了,你可以在C街H区A栋1404找到我。

希望你能来。”

尹杭想了想,还是揣着恶作剧般的报复心理,决定不告诉岁挽具体房间号。他告诉她那个垃圾箱对着H区A栋楼,可具体是哪层哪间,她要自己去找。

“我会找到的。”岁挽骄傲地扬着下巴,一副不畏万水千山、艰难险阻的模样,“就像寒刀总会找到他的谷主。”

沉寂许久的火花终于燃起,浮现在她的眼眸里,尹杭想,他很久没见她这样神采飞扬的模样了。

寒刀的眼中只有他的谷主,就像她眼中只有那个画师。

“所以,你打算挨家敲门,而不是侧面打听一下房间号?”尹杭噎了一下,他是真的没想到岁挽的计划居然毫无智慧存在的痕迹。

“我不会侧面打听的,Mr.S说过他不喜欢暴露隐私。”岁挽打断他,“况且,我也不是挨家敲门的。《寒刀客》中谷主喜欢住在十至二十层,S说过这也是他的个人喜好。所以我们只需要走十层就好,如果都没有,再谈剩下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尹杭无语地点点头:“然后你打算,敲完门就闯进去抓人?”

“唉。”岁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那么蠢呢?那肯定会被人打出来啊。放心好了,我已经想了个绝妙的计策。到时候你只要守在楼梯间,等我消息就行。”

她如此信誓旦旦,尹杭想,既然爱情能让人智障,那也没准能让人变得聪明,他该相信爱情的魔力。

直到站在A栋楼下,他才看清**裸的现实。

去他的聪明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套着全套洗发水推销服、背了一背包橙子味洗发水、紧张地绞着手指的岁挽,心想,爱情没有魔力。

爱情果然只能让人智障。

岁挽曾设想过许多个与Mr.S重逢的场景,在所有场景中,他们都会遥遥相望,相视一笑,如伯牙、子期,直到前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Mr.S仍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件米色针织衫,她拿着他留下的两张画兴奋地敲响他的门,他打开门,温和地问她:“您好,请问您找谁?”他竟全然不记得她了。

岁挽猛然惊醒。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惊魂未定地慢慢呼出一口浊气,越想越觉得这个梦…………很有可能成为现实啊!

如冷水淋头般,她忽然觉得自己对Mr.S的执念,很有可能就是一厢情愿的单向疯狂。

她惊慌失措地开始回忆他们的相遇。Mr.S的一举一动就像胶片录像般清晰,让人无法防御地被他吸引,可是自己的表现呢?

她第一次站在Mr.S的角度,认真地回忆了自己当时的模样。

她看见自己丝毫不搭的衣服、大大的黑口罩与压低的帽檐;看见自己狼狈生疏的抱猫姿势、她胸前的血迹、不停歇的喷嚏,哦,还有她摘掉口罩后起着红疹的脸颊;哦对了,还有她看完Mr.S的漫画后,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做的那些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解读。

真让人“惊喜”。岁挽绝望地想。她用左手捂住了眼睛。

过了许久,她才疲惫地拿开了手。她拧开台灯,坐到桌前,对着墙上的两幅画发呆。

那是Mr.S先生先后留下的两幅画。寒刀是Mr.S送她的,谷主是尹杭帮她捡来的。她出于私心不想让他们分开,索性将他们贴在了一起。

画中角色的角度很妙,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即使身处不同的画纸,两个角色也始终凝视着对方的方向。

岁挽忽然想起Mr.S脚本中,寒刀的一句台词。

那是寒刀刚刚又一次失忆,作为反派遇上谷主时。这一世他们是死敌,寒刀对谷主说:“你爱许多人,却只恨我一个。我不在乎我对你而言,意味着恨还是爱,我只是不能做你的萍水相逢。”

对你而言我是谁,我不在乎,我只是不能做你的萍水相逢。

岁挽默念着。很奇妙,她渐渐感到有一股溪流般的力量自画中寒刀固执的眸中淌入自己的身体。

她眼中的迷茫散去,目光愈来愈亮。

她想:是啊。我不在乎对你而言,我是特殊的那人,还是只是个龙套。即使我不是你的寒刀,我也注定不愿做你的萍水相逢。

主意已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考虑到上次见面时光线暗淡、自己又毁了容,岁挽不再幻想Mr.S能像自己认得他一般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她决定找一个能让双方都下得来台的方式,去策划这场重逢。

否定无数设想后,她决定扮成洗发水推销员去敲Mr.S的门。Mr.S喜欢用橙子味的洗发水,相信她吧,她能挑出市面上最甜的橙子味!

她特意为推销词打了许多份草稿,暗暗将上次他们见面时的许多细节加了进去,如果Mr.S对那次见面同样印象深刻,他肯定能认出她来。

完美!抓着尹杭排练了十几次后,岁挽终于站定在A栋1001室门口,深呼吸后按下门铃。

尹杭坐在楼下啃鸭脖,猫蜷在他腿上嚼骨头。鸭脖是甜辣的,有点塞牙,他百无聊赖地一边剔牙,一边给岁挽发消息。

—任务顺利?

岁挽过了一会儿才回。

—主线惨不忍睹,支线一帆风顺。你能相信吗?我现在已走完十三层,一共敲了十二户人家的门,已经卖出十七瓶洗发水了。现在推销员的生意这么好做?有个婆婆给她三个儿媳妇一人买了一瓶,还想和我预订一箱送姐妹。

—脱发的痛苦不分年龄。

尹杭心不在焉地回道。他兴味索然地将手机丢到一边,又拿起一根鸭脖啃了半天,才发现这是自己啃过的。

她已经到十四层了。尹杭后知后觉地想。

快点重逢吧,他垂下眼眸。无论对谁,缓刑总比立即执行更加磨人。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岁挽已经迎来了自己的“立即执行”。

1404的房主打开门,他穿着宽松的T恤,睡眼惺忪,发梢上翘,手腕上的油彩是秋天枫叶与栗子的颜色。

就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岁挽恍惚觉得自己已被橙子的香气淹没。

松落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一次遇见那个人。

他歪在画室沙发上午睡。有人按门铃,他以为是编辑上门催稿,揉着眼睛打开门,就对上了那双他想念了半年的忽闪忽闪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是那天抱着一只小猫,被困在电梯里的女孩。

她……她竟真的来了?她发现他藏在地毯下的画和便利贴了吗?她是刻意来找他的吗?

大脑信息刹那间超载,松落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严肃极了,他从小就这样,脑中愈是疯狂幻想,面上愈是一本正经。果然,女孩眼巴巴望着他,缓缓抿了抿唇。

他吓到她了。松落勉强清空思绪,暗暗定了定神,摆出一个能征服所有雌性的和煦微笑:“嘿—”

天,他从不知道自己嘴这么笨。

“嘿—”女孩结结巴巴道,“先生,买洗发水吗?”

……

她不记得他了。

嘎巴—

松落发誓,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碎裂的声音。

直到被迎进屋内,岁挽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Mr.S去厨房为她倒橙汁,而她坐在沙发上,仿佛被橙子味熏醉了似的,脑中只有一句话:找到了,天哪,居然找到了。

她找到她的寒刀了。这已经很好了,就算他已经忘了她,她还是有机会重新被他认识的。

好吧,如果坦白的话,岁挽承认在听见他生疏的“嘿”后,自己的心的确跌入了谷底。可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不是吗?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至少Mr.S让她进了屋,而不是直接赶她走。

S家中干净明亮,微乱的布艺褶皱带着恰到好处的舒适感,既不让人拘谨,又有一种独特的艺术美感,就像S这个人,言谈举止间总有一种独特的韵味。S待人非常真诚,他为她端来的居然是鲜榨橙汁。岁挽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

“好喝吗?”S笑了笑,他皮肤白,在阳光下显出一点桃粉色,“我加了一点糖。”

“嗯。”岁挽咽了咽口水,说出了自己推销草稿上的第一句话,“我喜欢橙子味,尤其是……”她磕巴起来,说过好多遍的词忽然变得难以启齿,“尤其是橙子味洗发水。”

“半年前,我也用橙子味的洗发水。”S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时—”

“那你想再来一些吗?”岁挽条件反射地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失礼到打断了对方。

S的笑容微微僵了僵,忽然间,他看起来有些落寞。

“这款洗发水配方很棒。”岁挽拼命弥补道,“能洗血污,能洗猫毛,还是抗敏配方。”

好吧,她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在疯狂明示了。

如石落清潭,涟漪阵阵,松落的眼中忽然又燃起明明灭灭的希望之光,血污、猫毛、过敏?她是在暗示些什么,还是只随口说说?

松落一时又措辞无能了。面前的女孩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为他介绍起洗发水的功效,低垂的眼睫让他恍惚想起半年前昏暗的电梯里,女孩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怀中的猫。

那时她病恹恹地站在电梯角落里,戴着黑口罩与黑帽子,脸色苍白,显得无精打采,只有挺翘的鼻梁、睫羽长长的眼睛和几缕碎发露在外面。开始他被她胸前的血迹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那血迹属于她怀中的猫。

像是为自己稍显无理的偷瞄所困扰,女孩哑着嗓子解释道,猫是捡的,她正打算送它去医院。几句话间,她又打了个喷嚏。

其实她根本不用解释,他看得出来她生疏却小心地抱着猫的姿势,那绝不可能属于加害者。况且那女孩明明处于过敏期,却没把猫抱得远一点—失血的猫需要人的体温保暖,她甚至在他提出需要布条止血正骨时,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自己的口罩,惹来一连串的喷嚏。

松落那时就隐隐觉得自己不大好了。活了二十四年,他真的是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连打喷嚏都那么……可爱。

而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完了,是在二十分钟后。

当那个女孩读完他不被看好的老派故事,吸着鼻子狠狠警告自己不许修改感情线时;当女孩眨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将那些他只在自己心中固执呓语过的感情观与故事内核几乎一字不差地说出来并大力肯定时;当女孩郑重地对他说永远不要妥协时,他清晰地听到心中那个总是将自己隔绝在安全距离外的城墙开裂坍塌,露出了他软乎乎、温热热的心。

—我答应你。

他听见自己说。

—我找到自己的寒刀了。

他听见自己心中那个飘零许久的谷主说。

尹杭在楼下又蹲了二十分钟,手机还是毫无动静。他给岁挽发了条消息,对方没回。

看来是见到了。他干巴巴地想。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猜测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最后索性拎着猫,直接上了十四楼。

1404的房门没关,他走近,听到里面传来岁挽的声音:“水温还好吗?”苍天在上,他从来没听到过她这么轻柔的声音。

“嗯。”一个男声道,也温柔得似能滴出水,“很舒服。”

然后屋里传来一阵开盖声、泡沫揉搓声。尹杭一阵恶寒,天杀的岁挽居然愿意帮他洗头发!

“这是我们的试用流程……”快听听啊,这家伙又在一本正经地瞎编了,“您是画师,画漫画,肯定用脑过度,按摩一下会轻松很多……”

“咦?”男人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画师?”

“呃……我看到了您手腕上的油彩……”

—哦,得了吧,她知道这是因为她成天对着你的画苦苦思念你。

“这样啊。”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打起精神,“我的确在画漫画,而且马上就要在杂志上连载了。”

“真的?”是岁挽乍喜的声音,“《寒刀客》要出版了?”

尹杭怀中的猫耳朵一支,在尹杭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冲入了浴室,扑到了岁挽脚边。

同样怔住的还有松落。他顶着刚冲掉泡沫、湿漉漉的头发,下意识问:“你……你记得《寒刀客》?”

猫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它在岁挽身边待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重复这个词,早就理所当然地把这个词当成了自己的名字—它犹豫地望了望松落,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也相当熟悉。它试探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喵了一声。

岁挽手忙脚乱地把猫抱起来,松落这才发现她的脸已经红得快紫了。

岁挽觉得心中那股溪流又撒起欢来了,水流冲击着她的胸膛,将冲动、勇气与渴望凝成一股,在能控制住前,她已经不由自主开了口。

“谷主和寒刀,”她小声说,不敢抬头看他,“画板,S.L的签名,《寒刀客》……我都记得。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记得。”

“电梯、猫、不要妥协的承诺,”松落无意识呢喃道,“我也都记得。”

银瓶乍破般的欢喜蓦地惹得两人胸膛间产生共鸣。

他俩像两个卡带的唱片机,又像两个熟得将落枝的桃子,怔怔地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都记得。

原来那让自己多想许久的话语试探,真的是对方的有意为之。

有什么事比忽然发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同样珍视着你们共同的回忆更浪漫?

原来他们从没把彼此当作萍水相逢。

香气袅袅的浴室内,寒刀喵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喷嚏。它看着那边就快亲到一起去的两个人,失落地抖抖毛,余光瞥见带它上来的尹杭正在门口勾着手指召唤它。

“我们走吧。”最后看了一眼几乎溢出粉红泡泡的浴室,尹杭拎起猫颈松软的皮毛,“任务达成,功成身退。”

他揉着猫下巴,有点怀念。猫眯起眼睛时很像计划得逞的岁挽,而他三年前与她相识时,她对谁都是这样一副表情。那时他以为这样代表她很放松,如今才知道,这只是她百无聊赖的困倦。

他永远不能像Mr.S一样与她心灵相通。这不是陪伴所能给予的。他以为她只是无欲无求,如今才知道她最热烈的**原来始终保留着,只待那个能全然理解与契合她的半身出现,便毫无保留地赠予对方。

尹杭带着猫悄悄走出公寓,将那两人留在翻过去的那一页。外头艳阳很烈,他恍惚地想,也许他也该去寻找自己的寒刀了。

“所以,初吻的感觉怎么样?”

“啊?什么初吻?”

尹杭斜睨了一眼岁挽红透了的脸颊,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毫无芥蒂地开起玩笑:“不是吧,昨天你们都心意相通了,又在浴室里独处那么久,暧昧的泡泡都快冲出房间了,居然还没吻到一起?”

岁挽开心就好,如今他也释然了。

“我们……我们才第二次见面,怎么能就亲呢,我们都是慢热型。”岁挽期期艾艾道,“我们只是约定了,周末带寒刀一起去宠物乐园。”

“纯情的小鬼。”尹杭翻了个白眼,“所以,从约会开始?”

“……嗯。”岁挽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重重点头,傻兮兮地缓缓扬起嘴角。

—“从约会开始。”

从约会开始,无数次在人海之中,与你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