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太,我中意你

文/孜黎

楔子

she may be the face I can't forget (她也许就是那张我无法忘怀的容颜)

a trace of pleasure I regret (是一缕我所为之叹息的惬意)

may be my treasure or the price I have to pay (也许是我的瑰宝或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

梁逸舟再度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是在街角一家不打眼的书店,等他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书店里了。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儿,正小心清理书脊上的尘絮,仰起脸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似水的眸子灵动无比:“先生,你好啊。”

那一瞬,他几乎以为是多年不见的那人站在了眼前。

但不是,不是她。

他不着痕迹地掩去眼里的失落,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一、他想,她大概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

1996年底,香港天文台挂“八号风球”那天,大多店铺都关了门,街头行人寥寥。

梁逸舟走出住处时已是傍晚时分,道旁高楼间的广告牌依然闪烁着,雨并不大,但狂风肆虐。

离家不远的面铺还在营业,阿伯一见他,笑得慈眉善目,熟稔地问:“云吞面?”

他笑着点了点头。

一碗热食下肚,人顿时暖和了不少,雨势又大了几分。

他撑开长柄黑伞,正要走时,看见店门口一抹纤细的身影。

这人他认得,是对面房刚入住不久的租户,她搬东西那天,他正巧赶着出门,彼此礼貌性地打过招呼,还没来得及知晓对方名字,便在一片混乱中错开了身。

彼时她拎着保温桶下来装面,想着路程近,便偷懒没带伞,来时粗线毛衣上只沾了些晶莹的雨珠,没想到顷刻间已是疾风骤雨,墙上的挂钟“嗒嗒”地走着,她有些急了。

“我送你回去。”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低沉的男声,她回过头,神情疑惑。

梁逸舟耐心解释:“我是住你对面的梁逸舟。”想了想,补充道,“你搬家那天,我们见过。”

她恍然大悟,笑得杏眼弯弯:“原来是梁先生,我叫林清荷。”而后望了望门外,不加推辞,“那就多谢你。”

狂烈的风夹杂着豆大的雨,饶是骨架牢实的伞也被吹得要散架的样子,梁逸舟把伞倾向她那边,半边身子被淋得透湿。

“梁先生,真的麻烦你—”

梁逸舟侧头看了看她,想说不客气,突然,他用眼角余光瞥到路旁的洋紫荆摇摇欲坠,随着“咔”的一声,终是支撑不住,往他们这边倒下。

林清荷被他眼疾手快地推开,但他自己躲闪不及,洋紫荆不偏不倚地砸中他,晕眩感随之而来。

悠悠转醒时,梁逸舟的右侧肩胛处隐隐作痛。枕边飘来淡淡的清香,像是三月的花开。

他想抽支烟,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才发现身上的衣衫都换了。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置着他的东西,烟盒下方有张纸条:梁先生,我请房东先生为你换过衣服了,等我回来。

他随手将纸条搁在一边,火光闪过,烟雾缭绕间,门开了。

她越走越近,袅娜的身姿裹在合身的旗袍里,鬈发,五官在熹微的晨光中别有韵味,跟往日里的她明明是一个人,却又有些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梁先生醒了?先吃早点吧。”她率先开口,清悦的女声使他回过神来。林清荷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鱼腩粥,房内霎时弥漫开一股鲜香,他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喀喀。”对方像是闻不惯烟味儿,咳得剧烈。梁逸舟后知后觉地掐了烟,带着歉意道:“唔好意思。”他自小在香港长大,开口下意识讲的粤语,带着几分英腔。

林清荷愣了愣,转瞬也学着他说:“唔紧要。”言语间学了七八成,但还是略显生涩。

闻言,梁逸舟随口问道:“林小姐不是香港人?”

“我是皖南人。”她索性换回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都说吴侬软语,”梁逸舟嘴角漾开的笑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果真不假。”

林清荷抿抿唇不说话,左颊有个小小的梨窝,他看得入了神,不觉说出了心底所想:“你穿旗袍很好看。”

“是吗?”她低头看了看身上暗纹遍布的衣裳,羞赧地回,“清晨我去剧组给人对戏,没来得及换下。”

不过是露三两次脸的小镜头,她亦觉得开心。

原来是演员啊。梁逸舟倏地明白了今日的她哪里不同,戏服加身,她就如同女王加冕,明艳动人,自带光芒万丈。

有句话叫作老天爷赏饭吃,他想,她大概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

二、我不过想凭本事出人头地,怎么就这么难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梁逸舟只在家休养了三天。

那三天里,林清荷因他是救自己受的伤,很是内疚,一跑完片场就匆匆赶回家,有时带生记的粥,有时是九记牛腩粉,在他吃饭时会顺手帮他打扫卫生。

梁逸舟想说不碍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在贪恋些什么,彼时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第三天,林清荷没有戏,起了个早去街市买菜,等她布好一桌丰盛菜肴,他才知道,她天天在外头吃饭,不是因为厨艺不佳,而是一个人懒得做。

“你小小年纪,怎么想起只身一人闯香港?”梁逸舟状似不经意地问出早就想问的话。

林清荷手一顿,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有些苦涩地说:“听人说香港好,我就趁着年轻来闯一闯。”

她说这话时并不开心,梁逸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手艺这么好,等你得空时,我还能来蹭饭吗?”

林清荷收敛起情绪,笑了笑:“只怕吃坏了肚子,你再不肯来。”一扫方才的低落。

梁逸舟当然没吃坏肚子,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没再去找她。

一来他忙,二来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敲响对面那扇门,既怕惊扰了林清荷,又说服不了自己。

但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两人平行的命运再度交会。

礼貌性地叩响三声门后,梁逸舟在她门前停留了一会儿,见还是无人应答,转身便要回家,这时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林小姐,我是否将手表落在了你—”他的声音在看见林清荷苍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

她虚弱地将手搭在门框上,像是随时会倒下,怏怏地说:“你进来找找吧。”

梁逸舟上前扶过她,将她放到**躺平后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紧。

他为她盖好被子,折身去厨房烧水熬姜汤。

活了二十五年,他还是头次下厨,免不了手忙脚乱,厨房里一阵“乒乓”作响。

等他端出热腾腾的汤水,林清荷掀了掀眼皮,强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梁先生是要毁了房东太太的厨房。”

梁逸舟不答话,气恼她不爱惜身体,都病成这样了,还窝在家里,若不是他恰好找上门,也不知道她会怎样。

思及此,他紧抿着唇,轮廓就显得冷硬了些,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起来喝姜汤暖暖身,我待会儿去给你拿药。”

林清荷也不客气,捧过瓷碗,埋头吹散热气,喝着喝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砸进了汤里。

梁逸舟不知所措地问:“姜汤太辣了吗?”

林清荷听了,“扑哧”一声笑了,眨眼间又哭得更狠了。

她前两天接了部戏,虽说是配角,戏份却不少,导演在临开拍的前一晚让她去半岛酒店,说是有事找她。

那是个什么地方,导演又打的什么算盘,通通昭然若揭。她明白那不亚于龙潭虎穴,若是去了,她日后即便红了,也活不安生。

于是她装聋作哑,第二天去片场时却被告知原定的角色换了人,油腻的导演睨她一眼,不耐烦道:“角色倒是有一个,你能行就上吧。”

是一出跳水的戏,寒冬腊月里,她衣着单薄,一次次地被喊“咔”,又一次次咬牙跳入水中,回头就大病了一场。

“梁逸舟,你说,我不过想凭本事出人头地,怎么就这么难啊?”

那一刻,她的委屈、不甘、怨憎,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以至忘了客套地叫他“梁先生”。

可就是这般鲜活的、真实的林清荷,让他听到了心底某根弦绷断的声音,这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让他的一颗心被对方的眼泪牵制得生疼。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我帮你。”

三、她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林清荷初来香港,梁逸舟又从不曾提及自己的工作,她此前自是不晓得,他已算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导演了。

适逢他手头有一部电影正筹划开拍,除了选角儿,其余都已敲定。

梁逸舟让她去试的,是女主角的戏。那部电影讲民国时期的爱情,大户人家的女儿和学成归来的青年,在那样一个动**不安的年代,注定以悲剧收场。

最后一幕戏,女主随家族南下,男主同有识之士北上救国,两人在站台分别。她幽幽地望过来,眼里噙着泪,将落未落。那一眼里有儿女情长的哀怨,更有家国天下的隐忍。

细微的心理变化被她拿捏得很好,只那一眼,梁逸舟差点沦陷其中。他听到身后一众投资方的屏息声,然后是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散。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阿舟,照理说,你突然给我找来这么个新人不合规矩。”梁逸舟苦笑一声,他怎么会不清楚。

“不过,这次算你挖到宝了。”大老板不紧不慢地补充,眼里尽是赞赏。

梁逸舟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定了。

女主定下后,其他进程也就跟着加快,拍摄格外顺利。杀青那天,梁逸舟请全剧组去吃庆功宴,席间不知是谁起哄着要向他敬酒。许是心情大好,他竟也难得地没有推拒,轮到林清荷时,他拿下她手里的酒杯,笑笑:“你不要沾酒。”

林清荷愤愤地夺过他手里的酒,猛地灌了一口:“你不要命地喝,怎么我就喝不得了?”

两人间暗流汹涌,众人看得分明,却谁都没有说破。

终于,热热闹闹的饭局在凌晨时分宣告结束。

林清荷是为数不多还清醒着的人,只对众人说她和梁导住得近,便扶着他走了。计程车上,林清荷看他闭着眼,浓眉轻蹙,高挺的鼻梁在颊上投下一道阴影,偶尔孩童般吧嗒着嘴,甚是可爱。

可爱?这两个字划过脑海,她不禁莞尔。

楼道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她吃力地扶着梁逸舟,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等他躺平后,她拧了热毛巾,刚触到他的脸,他倏地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她,墨黑的眸子在暗淡的光线中越发清亮。林清荷仍维持着俯身的动作,距离之近,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伴着丝丝酒气。

两人不知是怎么缠到一起的,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情,谁先吻的谁。呼吸交错间,梁逸舟却埋在她脖颈间没有进一步动作,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稳了呼吸,冷静地将她的扣子一颗颗重新系上。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林清荷差点哭出来,她以为他不喜欢她。梁逸舟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嗓音喑哑:“清荷,我喜欢你,所以不想伤害你,你懂吗?”

林清荷双眼迷蒙地看着他,其实她那时真的不懂,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耐力才压得下心头的躁动。

就像一件宝物,越是放在心尖,越是舍不得碰。

第二天,林清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枕在梁逸舟的臂弯,瞬间臊红了脸。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可刚动了动脑袋,头顶便传来一声闷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说还好,这一来,林清荷更是羞得蒙住脸。梁逸舟无奈地叹口气,轻轻地、耐心地掰开她的手,正色道:“清荷,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保证,会给你一个家。”

在她点头的刹那,两个人彼此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处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肆意滋长。

实力也好,机缘也罢,梁逸舟导的那部电影很快在清一色的传统港片里脱颖而出,排片多,上座率高,口碑佳。

他眼光有多独到,看林清荷就知道。她是欠雕琢的璞玉,他给了她机会,再稍加打磨,早晚会发光的。

慢慢地,她不用再与居心不轨的导演周旋,甚至有了挑剧本的权力,她要的出人头地,看起来唾手可得。

谁也没能预见风雨欲来,一个猛浪打来,浮华表象将被砸得粉碎。

四、属于他们的辉煌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1997年7月,以泰国为首的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了;1998年,这场危机很快如瘟疫般扩散到整个亚洲,香港也没能免受其害,市场上谣言四起,人人自危,惶惶的投资者大多选择了撤资。

梁逸舟手上正进行的拍摄也宣告暂停。在投资方眼里,同老牌导演相比,梁逸舟初出茅庐,纵使有了一点成绩,也不足以保障口碑和票房,他们要的可预期回报,他保证不了。

梁逸舟不肯放弃,没有资金注入,他便将自己全部的积蓄投了进去,他要赌这一把。

可惜政府虽然力挽狂澜,稳住了经济,但诸多因素作用下,香港电影业的衰颓已不可抵挡,属于他们的辉煌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显然,他赌输了。

与此同时,林清荷的片约也在减少,但境况相较她只能跑龙套时,还不算太糟。

糟的是梁逸舟,年少得志,突地迎来当头一棒,浑身意气被挫得所剩无几。

昏暗的室内,林清荷一把拉开厚重的窗纱,刺眼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挤进来。和衣而眠的梁逸舟醒来,不适应地用手挡了挡光。

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片蟹青色的胡茬,林清荷心疼地抚上他隆起的眉,放柔了声音:“起来了,你不是夸我手艺好吗,我今天得空下厨。”

梁逸舟一把抱过她,把头搁在她肩窝,好半天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彼时林清荷来港一年有余,完全适应了当地饮食,一桌菜肴做得清淡又精致。她盛了碗药膳汤推到他面前:“先喝汤,养胃。”

梁逸舟低头尝了一口,刚想说不错,却听得她开口:“阿舟,前两天经纪人给我谈了部戏。”

这倒是个好消息,梁逸舟为她剔着鱼刺,顺口问:“导演是谁?眼光不错。”

林清荷咬了咬唇,迟疑道:“是王导……”

“王导?”很少看她这么躲躲闪闪,他拧了拧好看的眉头,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你是说王锦荣?”

林清荷点头的同时,梁逸舟把瓷碗往桌上一搁,神情严肃:“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规则,他们这个圈子也不例外,那王锦荣是出了名的色坯,仗着资源和人脉,对女演员上下其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她知道他的顾虑,小声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梁逸舟冷笑一声:“你摸爬滚打这么久,怎么还这样天真?”如今他不能再给她庇佑,她又拿什么保护自己?

林清荷仿佛跟他犟上了,只一味说不会有事,死活不肯放弃这个机会。

梁逸舟眯了眯眼,冷冷地问:“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名利,金钱,还是无数男人拜倒在你裙下?”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却碍于在气头上,没有道歉。

林清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僵在餐桌旁动弹不得,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出人头地啊,你忘了吗?”她别过头掩饰泛红的眼眶,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说的,我都要。”

梁逸舟觉得疲惫,很多话如鲠在喉,他说不出,等渐渐理出个头绪,他揉了揉眉心,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五、可笑的是,她只等来“分手”二字

王锦荣导的电影赶在来年初夏上映了。

电影噱头足,声势大,宣传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熟悉的脸占据了半壁江山,上头“领衔主演林清荷”几字格外醒目。

那大概是香港电影没落之际的一个奇迹。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林清荷的报道,极大篇幅的溢美之词,梁逸舟细细翻过,版面上她笑靥犹然。

林清荷找上门时,正好是七月,窗外的林荫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蝉鸣。

“阿舟,你别生气了。电影拍完了,我没事。”她捧着他亲手泡的花茶,似是怕他不信,强调道,“真的没事,王导没乱来。”

梁逸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心头酸涩,却不再多言。

林清荷从包里取出一张票券?:“那我请你看电影,算是赔罪。”她笑得羞涩,像和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儿般期待地看着他,“说起来,我倒从未跟人一起看过电影。”

从前是没钱,后来是没兴趣,但想到是跟他一起,她便充满期待。

电影是国外引进的片子,名为《诺丁山》,说的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和默默无闻的书店老板邂逅、相爱,而后经过考验相守一生的故事。

彼时国外的片子还未充斥市场,猎奇的观众将影院塞得满满当当。

原本一切都好,只是快到结尾时,林清荷扭过头想和梁逸舟说什么,镜头一闪,银屏的光在瞬间照亮了晦暗的观众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系林清荷”!

“系演戏的林清荷咩”“她在哪里”……

很快,人群喧闹起来,整个影厅开始沸腾,林清荷头一次感到茫然无措,是梁逸舟最先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就往门口跑。

有狂热的粉丝跟着追上来,到底是本地人,梁逸舟拉着她七弯八拐,终于躲到僻静的街角,才算彻底甩开了那些人。

林清荷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头顶传来清冷的男声:“你看到了吗?”

“嗯?”

梁逸舟低头沉沉地看着她:“就像刚刚那部电影,你受万人追捧,而我,只是无名小卒。”

林清荷不懂他的意思,呆呆地说:“阿舟,我们—”

“我们?”梁逸舟将手揣回口袋,“你怎么还不明白?从你选择接下那部戏开始,就没有‘我们’了。”

“你享受并追逐着镁光灯带给你的快乐,但我只想平平淡淡,与暖灯相伴。”

“分手吧,对谁都好。”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清荷杵在原地,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她记起方才屏幕里闪过安娜的脸,安娜说:“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站在心爱的人面前,求他爱我。”

她当时转过头是想告诉他,她也在等,等他说他爱她。

可笑的是,她等来的是“分手”二字。

六、锦绣前程,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1999年底,千禧年即将到来之时,香港娱乐版一则新闻轰动一时,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

事业蒸蒸日上的女演员林清荷,突然宣布退出演艺圈。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令人难忘的是,就在林清荷走下台准备退场时,有偏激的粉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她毫无防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跌下了一米多高的舞台。

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彼时梁逸舟在国外同人谈合作,小半月过去了,才得知此事。他照着助理给的地址匆匆赶到医院,但那儿哪里还有林清荷的影子。

他问过医生,知道她并无大碍,一颗心才放回了胸腔,但她说要退圈,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她好不容易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啊,却又选择了放弃,走得不声不响。

他记得她穿戏服时的光芒,记得她说想出人头地时的坚定语气,记得她接到戏时掩不住的欣喜笑意……每一帧画面,总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他。

因为啊,这样的她太像曾经的他了。

他从没跟她提起过,二十岁出头时,他也怀揣梦想,一腔热血,但远比常人要走得艰难,因为他姓梁,是香港商界大鳄梁毅华的儿子。

他想成为一流导演,梁父却认为这是不成气候的职业,父子俩讲不通,他便赌气离家,赤手空拳地去闯。起初,粱父动用手上的关系百般阻挠,没人敢用他。他发了狠,越是落魄,越不肯求饶,两年里不曾踏进家里一步。长久抗衡后,粱父终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他这才慢慢有了起色。

他看到林清荷,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他喜欢的究竟是林清荷这个人,还是她身上的拼劲儿。

直到她说要接王锦荣的戏,他生气又焦灼,怕她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变得不顾一切;又怕她走不了太远,永远灰头土脸。他这才确信,自己满心都是她。

就像他第一次对她说“我帮你”,这次,他仍想帮她,但身处低谷的他,又拿什么去帮?

梁毅华像是知道他的窘迫,在这关头来了电话。听筒那端传来父亲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仿佛吃定了他:“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帮她,但我要你回来接手生意,还有,和那不三不四的戏子断干净。”

他气极反讽,林清荷是他看上的人,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戏子。

粱父嗤笑一声:“现在不是,早晚有一天会是。你们那行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到底是年轻有野心的人,最后又有几个禁得住形形色色的**。

他想起租屋里林清荷字句清晰的“所以你说的,我都要”,终于做了决定。

与其彼此都苦苦挣扎,不如让其中一个得偿所愿。所以他回到梁氏,暗地为她的戏加注资金,又警告王锦荣不许动她。他为她筑起安全的壁垒,将她捧上高地。

可到头来,他忍痛离开为她换来的锦绣前程,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七、自以为是的成全,其实谁都没能如愿

林清荷消失的第三个月,他去了她以前租住的房屋。

由于房东还未找到新的承租人,屋内陈设都没变,他一一摩挲过去,视线突然被床底若隐若现的东西吸引。他弯下身,轻而易举地将它扯出来,原来是他曾找寻的手表。

兜兜转转,人丢了,东西却回来了。

床头还有一只铁盒,梁逸舟打开冰凉的盖子,几封信件映入眼帘,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

待他一字字看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此前不知,林清荷远在皖南的家里,父亲常卧病榻,母亲一个人做几份工,要养活她和年纪尚小的妹妹。

大概一年前,她父亲病重被送进了急救室,那也正是他们为接戏发生争执时,原来……原来她一意孤行是为了给她父亲筹医疗费。

她为何不如实相告……是了,他兀地想起,他亦没坦诚地告诉她自己的家境。当时的她一定觉得,说出来只会徒增他的负担。

在她宣布退出娱乐圈前不久,林父病发,经抢救无效死亡。那是她最难熬的时刻,也正是那时,他离开了她。

他记起自己问她为何来香港,其实不是因为香港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的肩上担着一个家。

后来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她那么努力,为的从来就不是浮华虚名,而是安稳的生活。

可是他啊,他怎么就笃定了她要的是名和利?

到头来,他自以为是地成全,但其实谁都没能如愿。

眨眼又是一年,粱父身体每况愈下,见他还迟迟不肯考虑终身大事,老人家长叹一声,强势了一辈子,终于还是让步了:“罢了罢了,你要去找她就去吧,有个枕边人总归是好的。”

找她?他何尝不想找她,可人海茫茫,她若有心不见,他又怎么找得到。

八、用一场细雨换一次重逢

“先生,先生?”女孩儿脆生生地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将他拉回现实。

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书页久久没有翻动,门外天色已暗了下来,伴着绵密的细雨。

“先生,我们店快要打烊了。”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说。

他看了看腕表,八点整,原来皖南的店关得这样早。他拿着书走向柜台准备结账,女孩儿为他装好,甜甜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雨还在下,他正要跨入雨幕中,有人叫住了他:“先生,伞借你。”

梁逸舟难以置信地怔住,多少个梦里,就是这道熟悉的声音,一声声柔柔地唤着“阿舟”。

他多怕转过身,看清来人后又是一场空欢喜。

雨声滴答,他身后传来脚步声,素雅的棉布裙先映入眼帘,来人将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收下。

他抬眼,刹那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真的是她!

林清荷却仿佛不认识他,重复道:“先生,雨大,伞借你。”

柜台里的女孩儿附和道:“你就听阿姐的,带着吧。”

阿姐?他恍然记起报道上说林清荷家中有一小妹,难怪,难怪那么像。

他靠近她,艰难开口:“清荷。”

“先生,你认识我?”如果说此前梁逸舟还以为她赌气不理他,但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确实如同看陌生人般看着自己。

梁逸舟转向小妹:“你阿姐失忆了?”

女孩儿连忙否定:“没有的事。”旋即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阿姐以前磕过脑袋,虽说是没大碍,但一天天的,她总念叨着像是忘了点儿什么。”

梁逸舟悲喜交加,再三确定她没失忆,却偏偏抹杀了关于他的所有。

九、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梁逸舟特意问了香港的医生朋友,对方听过林清荷的症状,说她当年对他们那段感情心灰意冷,所以心理上选择性遗忘了他。

他越发自责,自重逢后,往书店跑得越来越勤。林清荷最初感到不适应,有些抗拒,时日一久,倒是习以为常了。

“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首歌?”这天,梁逸舟倚在柜台前问。他听小妹说,《She》是阿姐最爱听的歌,所以店里才总放。

林清荷懒得理他,撇撇嘴:“没有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借机向我表白的电影里的插曲。”梁逸舟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她涨红了脸:“我不记得,你少诓我。”

他笑而不语,像是确有其事,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自觉地搬过折叠梯,踩上去清理着书架顶端的积尘。

林清荷看着他大剌剌的动作,担心地叮嘱:“你小心点儿。”

梁逸舟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下去时脚踩空了,转眼就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梁逸舟!”林清荷急忙凑过去,见他脑门上渗出了血,她被吓蒙了,说话带了哭腔,“你……你别吓我。”

男人还是毫无反应,她拍了拍他的脸:“你起来!梁逸舟!你那时突然要分开,你起来说清楚,我还没找你算账……”

话没说完,地上的人动了动,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算哪门子账?你早想起来了是不是?”

林清荷一愣,恼他装死吓唬她,舒了口气的同时狠狠拍了他一掌:“就你聪明!”起身后顿了顿,回头道,“厚脸皮!谁说我跟你表白了!”

梁逸舟窜到她面前,而立之年的男人,眼里笑意盎然:“厚脸皮是我,表白的也是我,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伴着长长的尾音,林清荷看着他的眼,脸颊滚烫,却止不住翘起了嘴角。

时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两人初相遇,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们互相吸引,又背道而驰,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走失于风雨。

所幸经年之后,风柔雨润,该回来的那个人,就像一叶扁舟,终归缓缓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