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图 微凉——胡伟红

总觉得夏季不会那么快过去,可当我和苏晓菲坐在咖啡屋里的时候,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伤感。

我指着窗外的行人对她说:“你看,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苏晓菲安静地微笑着,摇摇头,若有所思。

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告诉我,那个人快要结婚了。

我望着她白皙的脸,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于是让所有的思绪全都沉浸在那淡淡的,却透着苦涩的香味中。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本以为忘记了,却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撕绞着从心底的某个地方蔓延开来,让人猝不及防。那时,我总是想透过那些苍凉的往事和未知的命运,天真地纪念什么,到头来却发现,只不过凭空多了一段记忆而已……

那个午后,苏晓菲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秋天还是到了,在走出咖啡屋的时候,我努力紧了紧衣领,却还是感觉到了微凉。后来,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漫无目的,脑海中就像播放着老旧的电影,一些画面不停翻滚着,那张面容英俊明快,那双眼睛澄澈晶莹,那个笑容干净纯粹……他说他叫郑海野……

可我知道,若干年后的今天,他再也不是我眼中的那个小鬼。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还是错过了彼此。或许,那时的自己真的太过任性,亦或是太多的流言飞语让我最终选择了逃避。这么多年,我将那段记忆小心地封存在心底,不是不想诉说,而是无从说起。怪只怪青葱岁月中的我们,太过青涩,太经受不起压力。这些年,我们终究是长大了,也学会了,懂得了,只是最后却……错过了。

后来的后来,我接到了苏晓菲的电话,她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其实……新娘是我。”

我承认,那个夜晚格外漫长而寂寞……夏末微凉。

7.夏末言伤——胡伟红

阳光是45度的倾斜角,照亮爱人眼角眉梢的妖娆……

1

我得承认,每次谈起许亚树我都是异常兴奋的。并且,读高中之后,亚树的照片就成了我最有力的挡箭牌,每每有男生来告白,我都会十分骄傲地从怀里掏出照片——上面的亚树光鲜帅气,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王子。他不带笑容,总是一脸忧郁,认识多年,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捕捉他眼底的那抹潮湿。尽管,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就很少再见面了……

苏晓菲问过很多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并不愿意提起。在我的心里总有那么一道无法言说的伤口,偶尔会隐隐作痛。我选择了逃避,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到什么时候。在她咒骂着让我去帮忙的时候,我还举着亚树的照片垂涎三尺。

“看进眼睛里就拔不出来了!快把你的梦中情人放好吧!” 她把笔记本电脑赌气地扔在**,挤到我身边来,一边帮我登录游戏,一边大声发着牢骚,“七娜,你帮我去踩那个可恶的家伙!他竟然要跟我离婚!”

“离就离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有些幸灾乐祸,当然在乐过之后不忘火上浇油一下,“对了,前几天我好像还看到那个家伙单独和一个小妞锁在房间里。”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苏晓菲眉头一皱,像是要扑过来咬我。

我却仍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要离婚了。”

“游戏而已,我才不会当真。”

“是啊。这么说就不用我去为你报仇了?”

苏晓菲这会儿已经帮我登录了账号和密码,一转头,凌厉的目光正好射过来:“婚可离!仇必报!”

我后背一阵发凉,十分不甘地屈服在她的**威之下。

如果非要将游戏名字说出来的话,我猜测会有大群的人咬牙切齿地投来白眼。要知道这款游戏一度让无数人沦陷,高一上半学期三门功课的红灯就是它为我点亮的。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顺利逃脱。而和我同住一间寝室的死党苏晓菲那丫头还在苦苦挣扎,我还真佩服她不屈不挠的精神——上次模拟考又挂了好几门红灯,竟然还能死不悔改地玩游戏。唉!罪过啊,罪过!

那天我终究没能帮她报仇。我实在是太久没有玩过游戏了,音乐一响,连箭头都看不清楚,手指僵硬得厉害,只差把键盘敲到寿终正寝。苏晓菲对着屏幕发狂的时候,亚树刚好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夹杂着温润,像春天里的暖风,亲切,让人舒服。

我说:“你怎么有时间打电话过来?”表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心里早就兴奋不已了。

他却沉默了几秒钟,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很难说出口的样子。

我笑着调侃道:“国际长途很贵的,你家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啊。”

“七娜,我……要回国了。”

“真的?”

他在那头支吾了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能到机场接我吗?”

“那当然!”

我刚挂了电话,还来不及向苏晓菲炫耀这个好消息,她便像河东狮一样扑过来,指着屏幕给我看:“七娜!他,他,他骗我!他居然骗我!他这次终于在游戏上承认了,他根本就不是高中生!骗子!骗子!”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游戏里刷出来的字,这丫头便连炮珠似的嚷嚷起来,“我们杀过去!这就杀过去!”

“杀谁?”

“郑海野!”

2

“郑海野”这三个字最初在我的脑海中,绝对是一个问号。可是当苏晓菲拉着我冲进一家喧闹的网吧时,那大大的问号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郑海野就是带着那一脸坏坏的笑出现在我面前的。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那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像电影里的周星驰,笑得**而又自信……

苏晓菲指着角落里的一张俊脸嚷嚷起来:“你!就是你!”

郑海野侧过头来,一双眼睛小鹿似的闪着晶亮的光芒,睫毛浓密而纤长,将整个眼睛的轮廓勾勒得异常完美。他望过来的时候将耳朵上的耳机摘了下来,随手扔在电脑显示器旁。

“骗子!骗子!”苏晓菲还在不依不饶地鬼叫着。

郑海野却已经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走到近前,不看苏晓菲,目光却一直在我的脸上打转,最后嘴角绽放出一朵好看的“梨花”:“你就是刚才在游戏上和我PK的人?”

“你就是那个见异思迁的坏蛋?”尽管眼前个子足足比我高出一头的家伙是个标准的帅胚子,不过对于他的出言不逊,我自然不会妥协。

谁知道他不气也不怒,只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轻描淡写地说道:“手下败将!”

在我快要爆发之际,苏晓菲第一时间上来“支援”,指着郑海野低吼道:“你这个小鬼有什么好嚣张的?明明还是个小鬼,却在网上说自己是高中生!呸!”她边说边拉住我的胳膊,“七娜,你看他那张脸多嫩啊!比我们小两岁而已,怎么看起来这么嫩?”

那天我终究没有和郑海野有太多的交集,不过在我和苏晓菲走出网吧时,他却在背后笑嘻嘻地喊道:“两位大婶慢走!”

我扶住额头,在心里暗骂:这个浑蛋!

苏晓菲对于郑海野的年龄问题始终耿耿于怀。而我耿耿于怀的只有“大婶”两个字,被一个初中生小鬼这样叫,总觉得郁闷到吃不下饭。实际上,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又重返了那款害人的游戏,并且重新申请了ID,可是始终碰不到他,于是在期中考试开始之前,我毅然决然地弃暗投明了。

在我快要将这个傲慢的小子忘记时,他却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了,并且出现的方式极为高调。

周一早上升旗仪式开始之前,全校的师生一如既往地在操场上肃穆站立。

就在国歌即将响起的那一刻,操场边突然传来一个放肆的声音:“董七娜!嘿!董七娜!”

那个家伙就那样,一手像拖垃圾袋一样拖着书包,一手拼命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冲我大叫。

几秒钟之后,站在我身后的苏晓菲幸灾乐祸地小声提醒道:“七娜,有人喊你。”

我一副死尸状,阴沉着脸回答:“我没听到。”

“全校的人都听到了。”

我闭上眼睛握紧了拳。

是啊,全校都听到了……

最可恶的是,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里,这个家伙竟然说出了两个十分欠揍的字——“路过”!

我看他分明是故意来恶作剧的!

这个小鬼!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晓菲都喜欢用一种神经兮兮并且十分暧昧的口吻对我说:“七娜,最近特别流行姐弟恋呢!”

我对她说“去死”,然后拿出了亚树的照片。

那静止的画面上是一张白皙而忧郁的面容,一如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3

我觉得那就是一场灾难,因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奶奶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相信,他真的被赶了出去。

我和亚树初中时就是同桌。那天我们仅仅是窝在房间里做功课,奶奶推门进来的时候,目光落在亚树白皙羞涩的脸庞上,才几秒钟的时间,她的瞳孔便迅速地收缩了——在那漆黑的颜色凝聚起来的同时,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微妙变化,尽管那时我只有14岁。

那天奶奶发了很大的脾气,几乎是有些失态地将许亚树推出了门外。我觉得颜面尽失,气愤大过委屈,居然掉不出一滴眼泪,就那么固执地赤着脚站在冰天雪地中以示抗议。

后来,亚树折返回来,有些怯怯地站在我的对面。

我说:“你干吗还不走?”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那似乎是初冬第一场雪,地上却有厚厚的一层白色。

我的裤管都湿了一大片,却还是硬挺着不肯服输。

“你还是走吧。”一双脚红肿着,几乎失去了知觉,我连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许亚树脱下自己的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脚边,低声说:“七娜,对不起。”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区。

他洁白的袜子在白色的雪面上留下了两排干净的脚印,背影却如此慌乱。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微笑了,只是,扬起头的时候,奶奶刚好从窗口望下来……

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最在意的并不是父母早早过世,而是奶奶的坦然和释怀。失去自己的儿子,她好像并不难过,也并不抱怨独自一个人养育我,更心安理得地说着她如何逼走爸爸妈妈,以至于让他们遭遇车祸身亡。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大多数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

于是,我选择了回避。

而引发这场逃避战争的导火线,便是亚树的离去。

高中开始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搬到了学校去住。而那个时候,亚树也随父母搬到了国外。我得承认,那恐怕是我还未言说的初恋——尽管我什么都没有说,更什么都没有做,但对于亚树,那种感觉熟悉而又亲切。

4

亚树是在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回来的,这算是他的一次短暂的回国休假吧。

自从那次被奶奶赶出门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家,甚至在学校里都不太敢同我讲话。可我知道,他仍然把我当成朋友。值得庆幸的是,在他随父母出国之后,我们断断续续地从未间断过联系,用苏晓菲的话说,我们始终暧昧不清着,那种感情超越了朋友,却谁也不愿意先迈出一步。她说白痴都看得出来我整天举着亚树的照片并不是真的把他当成挡箭牌。她说我是个傻瓜。

我也曾很多次问过自己是否喜欢他,答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我始终记得那年的冬天,他消失在雪中的样子以及……那一排干净的脚印。

后来我告诉他:“我喜欢你穿白色的袜子。”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亚树只穿白色的袜子。

我喜欢和亚树待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我不多说,他也从来不多问什么,宁静而舒服。尽管在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很少待在一起,可那份安静,始终让我留恋。

那天我去机场接他,没有刻意地打扮。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出闸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微笑了——亚树长高了,也变强壮了,脸上却还是挂着一抹羞涩。

他话很少,见到我也很少直视我的脸。

这几年他只回来过两次,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

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羞答答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惹眼。

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小心翼翼地拉着我:“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苏晓菲曾经帮我设想过很多告白的场景,她不停地对我说:“七娜,你如果喜欢,一定要讲出来。如果你再不说的话,搞不好许亚树下次回国的时候就要带着女朋友了。”可是当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冷饮店里时,那些风花雪月的画面居然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亚树的沉默,以及一张聒噪的大嘴巴。

郑海野把两大杯冰激凌端过来的时候,满脸夸张的表情,一双眼睛瞪圆了一圈。他一边把冰激凌放到桌子上,一边唠叨起来:“大婶,你怎么这么有空出来约会?这是谁家的哥哥,居然被你骗到了?对了,这是我叔叔的店,记得要经常来光顾啊。”

我嘴角抽搐着,恶狠狠地说道:“你放心,到这家店倒闭为止,我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

郑海野得意地笑起来,那笑格外好看。他刚转身,却又调转回来,打了一个响指,好心提醒道:“对了,年纪大的人不该吃这么甜腻的东西。”说着,他还故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对身材也不好呢!更年期的人更要多注意一些!”

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心里却暗暗咒骂起来。

原本的告白计划被彻底搅黄了。

我抬头望过去,亚树的脸上仍然一片忧郁……这些年,他真是什么都未曾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骤然涌起一丝陌生感。

5

苏晓菲在网上发给我一道测试题,我在“最讨厌的人”一栏中毫不犹豫地写上了“郑海野”三个字。我真搞不懂,怎么这个家伙莫名其妙地就闯进了我的世界。苏晓菲说,这是孽,谁欠谁的,都是老天一早就注定好的。可我始终觉得老天一定是瞎了眼。

亚树回来后的第三天,我把假期要用的东西整理好暂时搬回家去。为了减少和奶奶的接触,我整天关在房间里。这一年我几乎没有和她见过面,也不知道平时她都在做些什么。即使是开家长会,我都没有去教室,也不想知道老师和她讲了些什么。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亚树竟然到家里来找我了,这是多年之后,他第一次来我家。而让我同样吃惊的是,和那个冬天一样,他再次被奶奶往外赶。

我又气又怒地拦在亚树身前,对奶奶吼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他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每次都要赶他走?”

“没有为什么!”奶奶脸色铁青。

也许是对峙的距离太近,她脸上的皱纹显得那么清晰。我始终没有注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的头发竟然全都白了!可是,想起她对我父母做的一切,想起她对待亚树的态度,我怎么样都不愿意妥协。

“你,你太过分了!”我拉起亚树冲出门外。

背后传来奶奶歇斯底里的声音:“董七娜,你给我离他远一点儿!”

我想,我真正该远离的是这个家,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郑海野站到我面前很欠揍地喊“大婶”时,我正满脸泪水地蹲在马路边。他手里拎着两个快餐店里外带的餐盒,嘴里还嚼着口香糖。见我慌乱地把眼泪擦掉,他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眸子晶莹,眼底有着深不见底的潮湿。

他蹲到我面前,嘴巴里有好闻的香草味飘出来。

“大婶,你也会哭鼻子?该不会是被那个帅哥哥甩了吧?”

我大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用不用我去帮你教训他?”他说得一本正经,却始终带着笑。

我站起身,狠狠踢了他一脚,泛白的牛仔裤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脚印。踢完了我又有些后悔,可那家伙竟然没生气,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他不骂我,也不调侃,忽然轻舒了一口气:“你如果还难过,就再踢两脚。”

我一怔,觉得这夜深人静的街道上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我侧过头嘟囔道:“你少神经兮兮了,我才没难过!”

“是吗?那就好。”郑海野突然凑过来,将手里的餐盒举到我面前,“相请不如偶遇!有兴趣一起吃吗?”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一直讨厌的家伙并排坐在马路边吃扬州炒饭。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像亚树突然来我家,就像他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走掉,就像郑海野碰巧经过,就像此时此刻我吃着郑海野准备带回家的晚饭……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可那顿饭的确改变了什么。至少那晚之后,我觉得郑海野也并不是那么讨厌。起码在不叫我“大婶”的时候,他还算得上是个很可爱的人。不过他总是做一些不太可爱的事,例如还是经常“路过”我的学校喊几声“大婶”,例如在游戏里和苏晓菲说起我哭鼻子的事情,例如他四处扬言,高中一定要考到我这所学校,以便“近水楼台”地骚扰我。

然而那个暑假,还是让我觉得寂寞了。

亚树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电话也总是无法拨通。开学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我回去了。

我终于还是没能告白。

6

高二分班之后,苏晓菲被分到了隔壁班,不过我们还待在同一个寝室里。她仍然沉沦在那害人的网络游戏里,并且整天唉声叹气地抱怨:“现在被欺负了都没人帮!太没天理了!”后来她一个劲地折磨我的耳朵,磨着我去找郑海野,让这个家伙继续玩游戏,这样她就能有个免费的保镖了。可惜郑海野要为考高中做准备了,坚决地与游戏划清了界限。当然,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从没想过,这个傲慢嚣张的小子也会有如此认真的一面。只是郑海野忙碌了之后,我见到他的机会也少了很多。

“这样不是更好?”苏晓菲没好气地对我说,“省得整天被人喊‘大婶’!我可不希望那小鬼真的考到我们学校来。”

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在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刻意逃避什么也好,无法摆脱什么也罢,总之,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即使放假,我也选择待在学校里——我拒绝再看到奶奶。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暑假结束的前一天,当我最后一次回家去拿东西,准备彻底搬到学校去的时候,郑海野竟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更没想到的是,奶奶竟然没有像对亚树那样将他赶出去。

他穿着宽大而舒服的休闲套装,仍旧是一副懒散而傲慢的样子,笑得夸张又格外自信,仿佛《月光宝盒》里的至尊宝。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儿?”

他一屁股坐在**,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目光却有些闪烁。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就“怦怦”加快了。

“你这个小鬼到底干什么来了?”我故作镇静。

他却猛地扬起头来看我。

四目相对……

记忆中,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看他。

那眸子格外澄澈晶亮,我总觉得有什么妖娆的东西在蔓延着。

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努力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站起来,竟然比我高出一头还要多。

“小鬼!”我别过脸,却难以掩饰双颊的红晕。

郑海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口气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大婶,你以后不准叫我小鬼!等我考上了你们学校,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心脏都快要从胸口处蹦出来了。

“答应和我……”

我赶紧面红耳赤地阻止道:“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和你再PK的!你还是赶紧走吧!小鬼!”不容他再说什么,我几下将他推出了门外。

我回到房间拿出了亚树的照片,他依然安静而忧郁。我却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改变了。

生日的前一晚,管理寝室的老师突然送来一个蛋糕。她有些责备地对我说:“董七娜,都是高中生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我被说得莫名其妙。

抱着蛋糕走到窗口的时候,我看到奶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甬道上。

她弯着腰,像是很累。

苏晓菲靠过来,闻闻蛋糕,一副羡慕的表情:“我爸爸妈妈都不记得我生日了。”

我低着头对她说:“你真幸福,我没有爸爸妈妈。”

手指一点儿一点儿收紧,我突然觉得胸口处很痛。

7

苏晓菲选了一家KTV帮我庆祝生日,一大帮女生窝在一起唱歌吃蛋糕。

我在去卫生间的时候突然想知道那小鬼在做什么,于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结果好半天也没有回复,心里不免有些郁闷。

酒足饭饱之后我的电话突然大叫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我刚接通,对面就传来郑海野抱怨的声音:“大婶!我在模拟考呢!你害我被老师没收了手机,现在只好打公用电话了。”

我捧着电话一阵大笑,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

和苏晓菲一起走出KTV时,我竟然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一扬脸,我整个人呆住了。

“怎么是你?”

亚树的眼睛不再温润,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他一把拉过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往路边走。

晓菲她们全都呆了,而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要干什么?”

“跟我来!”

和亚树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那么怯怯的,带着羞涩,可是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完全不容人抗拒。

可我还是赌气似的不肯让步:“你这人怎么这样,突然冒出来,又不说清楚就拉着我走?你想带我去哪儿?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董七娜!”亚树低吼了一声,眼角突然湿润了起来。

他居然叫我的名字,而且那语气里夹杂着一抹哀伤……

我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正在发愣的时候,郑海野的声音从天而降。

“喂!”他从我身后走过来,看了看亚树紧拉住我的手,又看了看呆若木鸡搞不清楚状况的苏晓菲,原本还带着笑容的脸顿时紧绷了起来。

他一把将我从亚树的手里拉了过来,语气坚定而不容抗拒:“这大婶我已经预定了,不管你是谁,都不准随便再碰她!”郑海野冷着一张脸,尽管一如既往地傲慢,可那放肆的笑容却不见了,让我忍不住一愣。

他问:“你要带我家大婶去哪里?”

“医院。”亚树眉头深锁。

我隐隐感到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并且……无法改变。

我觉得脚下一软,可还是被拖上了出租车,当然,一同跟上来的还有郑海野。

我想象过,某一天的某一刻,或许我会突然明白些什么,就像那个寒冷的雪天,我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奶奶眼睛里的泪……可她固执地转过身,而我任性地低下了头。于是这么多年,我们虽然相依为命,却没有好好儿交谈过一次。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彼此留守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一天的时间,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居然会是这副虚弱的样子。奶奶躺在洁白的病**,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她身上挂满了各种仪器。可我明明昨天还看到她在寝室外的背影!只是……我以为她只是累了。

我倚靠在墙上,仍然感觉身体随时会瘫软下去。

“这是报应。”我嘴硬地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亚树却满眼愤怒地看过来,责骂道:“董七娜,我们都误会她了!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望着亚树。

这时,郑海野默默地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

亚树凝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讲述起来:“你父母刚结婚没多久,你爸爸就为了自己的前途和老板的女儿有了私情,并决定离婚。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就娶了那个有钱人的女儿,但是,条件是不能认你这个女儿。你奶奶一直默默地抚养着你,因为她不想让你恨自己的父亲,于是编造出那样的谎言,希望替你的父亲赎罪,希望如果你心中有恨的话,就恨她。”

“你说谎!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的眼泪如决堤一样涌出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亚树艰难地开口,“那个有钱人的女儿就是我的妈妈,而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你比我大半岁。”

“胡说!你胡说!”我一把推开郑海野的手,发疯似的跑出病房。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整个人差点儿栽倒在地,才被一只大手狠命拉住。

“冷静一些!”郑海野双手箍住我的肩膀,让我怎么都无法挣脱。

抬眼望去,像是整个人都被他那深邃的眸子卷了进去,我终于瘫倒在他的怀里。

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摩着我的头,不停地说:“好了,大婶,我在,我在……没事的,没事的。”

这一切,是梦吗?

我痛苦地闭起双眼,满脑子都是奶奶躺在病**的样子。

我想,有些事是劫数,只能遭遇,却无法去改变什么。

8

如果不是我的生父站在面前不住地忏悔,我想我仍然不肯相信亚树的话。而如果不是亚树两个多月以前去家里找我,奶奶再次将他赶走,他也不会得知这所有的真相。

当年,奶奶一眼就认出了亚树,所以才拼命将他赶了出去。然后,奶奶联系了父亲,要求让亚树远离我的生活,让我可以平静地长大。但是我与亚树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羁绊,所以即使他出国了,我们仍然鬼使神差地保持着联系。只是……我们差点儿错误地安置了这份感情。

奶奶早在半年前就检查出了癌症,她不愿意让远在国外的儿子担心,更不想我知道一切,于是她默默忍受着。我生日的前一天,她给我送来蛋糕,在回家的路上晕倒在路边,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医院。而我,居然丝毫都没有察觉出来。我才是真正该死的人吧!

奶奶是在一个月之后去世的。葬礼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也不肯出来。我一直任性地觉得,没有看到奶奶离去,也许就能将她留在记忆里。后来,有人一脚将门踢开——郑海野一脸固执地站在门外。

他把我拽起来往外拖,边拖边骂:“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懂事?大婶,你难道不明白吗,有些事是不可以逃避的!你要去面对!勇敢一些!”

我一把推开他,哭嚷起来:“你这个小鬼知道什么!”

郑海野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只知道,不能一错再错,不要让自己有更多的遗憾!”说完,他走上前,擦掉我脸上的泪水,“你看,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冲到墓园的时候,正有人主持着遗体告别仪式。奶奶安静地躺在棺木中,像是睡着了一样。亚树和爸爸站在旁边,全都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奶奶,请您走好……”

9

奶奶离开一周以后,爸爸请求我跟他一起去国外生活,给他一个弥补我的机会。我拒绝了。亚树不停地游说我,我也拒绝了。

他们走的那天,我没去机场。

后来,我接到亚树的短信,上面仍然是简单几个字:“七娜,你要好好儿的。”

望着屏幕,我微笑了。

整个学期我都沉迷在游戏里,不停地按着键盘。

苏晓菲好心劝我,我却对她说:“你和我PK,赢了,我就听你的。”

她叹着气回答:“七娜,何苦呢?”

我戴上耳机,拒绝再听她讲话。

高二的暑假,我整天窝在房间里对着电脑,整个人都憔悴了。直到郑海野怒气冲冲地登录游戏,在上面叫嚣着:“大婶,我看见你一次,就要灭你一次。你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

于是他做到了。我每次都不是他的对手,手指都按疼了,眼睛都花了,可还是没办法赢他。后来,我对着屏幕大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跟着,我家的门被人砸个不停,我打开门一看——郑海野一脸坏坏的笑,他把毕业证书举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大婶,我毕业了。我们可以念同一所高中了。”

我说:“关我什么事?”然后将门关上,任凭他在门外咆哮。

我约了游戏上的一个网友见面,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最近总是想起奶奶,我喝得酩酊大醉。朦胧中,我看到苏晓菲朝我跑过来,她一个劲地冲我嚷嚷:“七娜,你疯了是不是?你疯了!你疯了!”

我是疯了吧?

可是似乎有人比我还疯。有人一直拉我,周围乱成一团,还有“乒乒乓乓”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了郑海野的声音……

10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病**。

苏晓菲趴在床边睡着了。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又急又气地冲我喊:“七娜,以后不准你再这样了!”

我觉得头很痛,一边揉一边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结结巴巴地说:“郑海野……他……”

我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刚走到拐角就看到两个护士推着一个人从病房里出来,那人身上盖着白布……

苏晓菲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你约的网友是个坏家伙,想把你灌醉了占便宜。幸好我把郑海野找来,他和那人打了起来,结果……”

我颤抖着手指了指面前盖着白布的人,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掀开,只觉得腿一软,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七娜,我们以后都不玩游戏了。我们要好好儿的,我们都要好好儿的。”苏晓菲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着。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我哭喊着,却不知道要怎么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难道,以后再也看不到那个傲慢的家伙了?

“这位大婶,恭喜你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了!”一旁的护士刚想说话,就有一个嚣张的声音抢先了一步。

我转过头,还没来得及抹干泪水,嘴唇就猝不及防地被一股温热的感觉完全覆盖了。

“现场版,好经典哪!”

耳边响起苏晓菲兴奋的叫声,我的大脑却怎么样都无法正常思考,只觉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我的初吻……

十几秒钟之后,郑海野终于心满意足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一刻,我快要窒息了。

他脸上满是伤痕,这会儿已经包扎过了,原来他刚刚只是在另外的房间里处理伤口。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傲慢和自信,而我在那近在咫尺的深邃眸子里,看到的是自己羞红的影子。

苏晓菲说,这个夏天流行姐弟恋。

郑海野说,他不要再做那个傲慢不羁的小鬼。

我说,我要感谢那温暖的“阳光”驱赶走所有的悲伤,他的眉梢眼角,永远那么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