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的舞蹈——疏影

其实最初想到这个题材,我是想写一个风格比较正常的长篇小说。一个普通的高中男生,遇见一个“碰瓷”的女孩,注定的欺骗,无穷的误会,这是我最喜欢的题材,只是由于最近的工作实在太忙,所以原想写成长篇的小说变成了短篇。而为了让文章尽量精短,我学习了安妮宝贝的文风,向阴暗女王致敬。

模仿这种文风有种自我虐待的倾向,倒不是说要把人物整得有多惨,关键是写这种阴郁的文字对比较偏好直来直往的我来说实在是挑战和折磨。虽说写得并不顺手,但我本性当中总是想要尝试去写各种完全不同的风格,所以说像是自我虐待了。

我想我是个奇怪的人,郁闷的时候爱写一些轻松的东西,比如上次的“失忆恶魔”,编写好笑情节的同时,可以把心里的烦闷抒发出去。但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我反而很犯贱地想练练文字,写些华丽但气氛阴惨惨的小短篇。这篇《碎瓷》就是在最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写的。心情好主要因为我开始了非常喜欢的工作。

就在编辑大人打电话催这篇引文的时候,我正在北京《泡沫之夏》发布会的现场,旁边坐着的是言情天后明晓溪,几小时的发布会,我们相谈甚欢。结束以后,我又赶着场子和编剧聊剧本。夜幕完全降下,在一个人回酒店的路上,我想着将来的某一天说不定也能把自己的小说改成电影或电视剧,所以工作虽繁忙却有着期待。唯一的郁闷是,答应出版商的稿子我来不及按期交稿了……

回想前一阵子写“失忆恶魔”那时候的境遇不顺和现在的繁忙快乐,我很想和所有读者分享一句话——生活中总是会有低谷,不要在意,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8.碎瓷——疏影

10年后的梦中,他握紧她的手,她微笑着,碎成一地晶玉白瓷。

1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他高二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夜。

夜晚11点,一辆黑色尼桑轿车在沥青路面上缓缓驶过。

他坐在车的后排看着车窗上滑下的水珠,她站在香樟街道的十字路口看着面前来往的车辆。

幽暗之中回响着簌簌的雨声和车轮擦过地面的水声。

尖锐的刹车声骤然响起,紧连着碰撞的声音。

他乘坐着的那辆尼桑撞倒了她。

街口,他的父母慌忙拉开车门,她的家人从街道转角奔跑过来。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双方争得面红耳赤。

进入他视野的,还有她。

被遗弃在一旁的角落,捂着受伤的腿,水珠自她额间沿着脸颊淌下,在下巴积聚、掉落,在黑色沥青路面的积水上泛出晶莹的花。

后来,一个有些炎热的午后,一棵茂密的梧桐树下,他又遇见了她。

她的身上还带着车祸后没有痊愈的伤。他想起那夜她被遗弃在角落的画面,说要照顾她到痊愈。她笑着接受了。

“我叫萧。”

“我叫绯。”

那一天,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2

绯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瘦小,像是萎靡的发育不良的孩子,脸颊是惨白中透着蜡黄的颜色,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她常常习惯性地咬自己的嘴唇,这样她的唇上才会显出一点儿红润的色彩。普通的男生,大概不会认为她的容貌算得上漂亮。

“你不觉得我难看吗?”绯在阳光下眨眨眼睛,问萧。

萧回答说,他很难用描述好看或是难看这种状态的词来形容绯,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

其实萧心中是有隐约的感觉的,之所以对相貌无法评论,是因为他对绯的印象停留在一种更强的冲击上——那晚被扔在一边的绯让萧瞬间想起一个叫“孤独”的词。

世间,许多人之间是同类吸引的。

孤独的人被寂寞的人吸引,希望了解自己内心的同类可以排解寂寞的心绪,而每个人似乎都会有觉得孤身一人的时刻。

萧也不例外。

每天放学后,夜幕降临时分,他去英语老师家中补习,三室两厅的宽敞家居在20多个学生拥入后显得很拥挤。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多数学生是他自己班上的,萧在其中没有熟人。他常常需要坐在老师家蓝色转角沙发的扶手上,有时实在不舒服,他会站起身,老师仍然继续授课,不认识的同学仍然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站着。

萧的脑中常常闪出这样的画面:许多人嬉笑着的同时,自己在背着光的角落,听着、看着,仿佛独自一人坐在影院,他们是巨大屏幕上笑着的脸,自己是屏幕下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偶,反射在脸上的光是自己身上唯一可以运动的存在。

那种空洞不是一场幻觉,他明白。

3

那一个秋天萧常常和绯在一起。

绯身上由车祸造成的伤已经痊愈了,那个夜晚被撞得鲜血直流的腿上现在痂已经脱落,长出了颜色比周围浅些、微微凸出的新生的皮肤。可是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然是有伤的,她的腿上、手上常常出现新的伤口——不是太严重的划伤、磨伤,还有一些撞击造成的红色肿块、蓝紫色的淤青。她像一个被粘起来的破裂瓷瓶,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碎落。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想我吗?绯每一次添了新的伤口都会这么问萧。萧问绯为什么总是受伤,绯却回答说:“可惜没能伤得更重。”

她渴望受伤,萧始终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黄昏,夕阳绯红的时候,绯和萧一起走在被橙红光芒笼罩的灰色人行道上,那是萧放学回家的路。到了一段正在修路的部分,绯脱去明显大了一码的鞋子,一手拎着一只鞋,光着脚向前走,一蹦一跳。

萧问绯在哪里上学,说下次可以约在她的学校见面。绯却摇了摇头。

“我不上学。”

萧难以置信——从外表看,绯只是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初中生的年龄。

“我一直在各个地方游**,很小的时候在江西,后来到了新疆,还有很多去过的地方我连名字也不知道。现在来上海,会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

萧想起自己的生活,上课、补习、回家,如钟摆般规律。他甚至可以预见自己的将来,高考、读大学、就业,而后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变成一个为外企奉献一生青春的白领。自己和绯的人生,行走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

遥望,总会让人看到那一条道路的美好。

萧看着绯,遥望着她四处漂泊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萧跑出自己的轨道,踏上了绯所在的那一条。他逃课和绯一起进行了一次路途遥远的步行。他们从目光所及最近的轻轨开始,一直走了很久很久,落日时分,他们看到金色光芒笼罩下的郊区田野。

风吹过时卷起一阵浪花。

绯问:“目的地是哪里?”萧说:“轻轨尽头再没有轨道的地方。”于是他们手拉着手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终点站的标识,绯脱掉鞋子和萧一起在暮色中飞奔起来。渐渐地,他们停下了脚步——轨道在街道口转过弯去,黑压压的夜色中,绵延不见尽头。

萧的脸上都是汗水。他有些难过,说:“还要往前走吗?绯,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或许我们根本走不到……”

绯抬起头笑了笑,提着鞋子,继续往前走去,两只鞋子在她手上晃啊晃。

萧看着前面的绯,仿佛看着苍茫天空中展翅飞翔的白鸟。

4

秋日渐渐离去,留下一地枯黄发脆的落叶,在白茫茫冬日的风雪中被卷起吹散,灰飞烟灭。

萧步入新学期,而绯,依然过着萧所不知道的生活,受伤后再受伤的流浪生活。

绯身上很久未见严重得露出骨血的伤口了,脸色却日渐憔悴。不知为何,萧有种预感,预感绯会忽然之间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不见。他开始时常看着窗外天空中飞翔的白鸟,耳边放着一些英文老歌,Jazz、Blues、Rock,轻盈的、忧伤的、狂躁的。

“我喜欢听这些歌,可以把MP3借给我吗?”绯用双手按紧塞在耳中的耳机,轻轻闭着眼睛,任风吹着她的头发。

萧点了点头。绯笑了,萧第一次看见绯的脸颊上露出浅浅的和她名字一样的绯红,如婴儿一般。萧知道,早已辍学的绯或许完全听不懂英语,但正因为不明白歌词才会感觉到一种别样的魅力,正如他靠近自己全然不了解的绯。未知,所以可以任凭自己想象,快乐时快乐,悲伤时悲伤,寂寞时寂寞。

周末的夜晚,萧陪着绯一起坐着公交车看城市的夜景。他们从一个车站跳上,让随意的一辆公交车带着自己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跳下,换上另一辆不知目的地在何处的车。凌晨时分,他们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这里的最后一趟公交车已经离去。

雨从黑色的天空中掉落下来。萧拦了一辆出租车。

安静的车厢里,绯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萧拍拍她,她却像做了噩梦般尖叫着醒来,惊恐地睁开眼睛。

萧对绯的反应有些措手不及:“对不起,绯,快到我家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家住在哪里。”

“就在桥那边停下来吧。”绯咬着嘴唇,擦掉脸颊滑落的水滴。

“绯,你没事吧?”萧担忧地看着绯。

车窗外后退着街边路灯的光,绯看着窗外,萧看着绯,感觉着她脸上停驻片刻即逝的光流。然后,他听到她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想我?”

泪水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从脸颊滑落。

出租车在绯所说的地方停了下来。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萧想让车把绯送到家门口,绯坚持不让。没有血色的嘴唇弯起微微的弧度,她打开车门走进了雨中,雨水在她身上打出簌簌的响声。

萧默默地坐在车中,看着雨水在绯身上笼罩出一层水雾,在幽暗路灯下闪着微黄的光。然后,出租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萧被载着,渐渐远离。

“再见,萧。”绯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

5

那天以后,过了很久,萧都没有再见到绯。

放学的时候,萧走到和绯常常去的那条街道。从夕阳西下到夜幕沉降,他看着一个个人从面前走过,来来回回行色匆匆。他想起绯提着鞋光着脚走在这里,而现在,路已经修好,绯却不在。萧在路边坐下,拿出手机,可他无法拨号,即便他有这样的工具却也联系不到绯,绯没有手机。

绯穿着比她自己的脚码大的鞋子,没有手机,也没有MP3,辍学,一直流浪。萧想,不知道绯过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的绯,是不是又开始了新的流浪。

不见绯的日子,萧变得和过往一样寂寞,他常常在夜里发愣又常常在白天睡着。春日的教室里满是催人入眠的气息,有一天,他在阳光中懒懒地睡着了。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一个女孩拍了拍他的腰,把课本递到他的面前,说:“萧,这里。”她的笑容像午后的阳光一样。

萧看着她:“谢谢你。对不起,我刚刚分到历史班不久,没记住你的名字……”

“没关系,我叫岚。”

岚是萧见过的笑容最让人感到温暖的女生。

萧开始和岚一起走放学回家的那条道路,和岚一起逛街、拍大头照,一起去找那条轨道绵延去向的尽头。夜晚坐着公交车回家时,岚问萧喜欢听什么音乐,萧想起了那个忽然出现又忽然间消失无踪的女孩,那个有着鲜艳灿烂的名字和惨白的脸色的女孩,那个提着鞋光着脚流浪的女孩。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想我?”

她流着泪的样子在他脑海中苏醒。

他看着身边微笑的岚,一阵低气压笼罩般胸闷。

若绯不是继续流浪,她又是去了哪里?若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寂寞与寂寞相加是一个违反常识的算式,叠加的答案不是更加寂寞,因为唯有单一才是寂寞,当数量变为二的时候,寂寞不再。而现在,寂寞的一方已经变了模样,仍然有两种心绪在等式的左边,可寂寞的数量只有一,所以,等式后面的答案依旧会是寂寞。

是她离开了自己,还是自己背叛了寂寞?萧找不到答案。

6

萧开始严重失眠,形容憔悴。

“周末一起去散散心吧。”岚轻轻走到萧的书桌前。

“我要看书,马上高三了。”他回答。

“那下周呢?”

“看书。”

“下下周?”

“看书。”

萧趴在课桌上把脸藏在手臂之中——阳光很刺目,看久了会刺痛双眼。

夏日降临,天空的湛蓝色彩仿佛淌下的靛蓝颜料,却又不时突然降落瓢泼大雨,“哗啦啦”的响声一瞬间吞没全世界的喧嚣。那是萧和绯初次相遇的季节,繁华而又凄寂。一个空气被暑热扭曲的周日的午后,萧听到了门铃声,他打开门,看到的是穿着一袭水蓝底雪纺碎花裙的岚。岚见到他的时候微微侧过头,手指揉搓着裙子。

“我忘了带习题回家,可以问你借吗?”

他感觉到夏日的风从她的发间吹过,带着暖洋洋的温度。

那一天以后,岚常常去萧的家里,一起复习、看书、写作业,一起关了灯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闭着眼听沙哑的男声唱old songs——老歌——岚习惯用英语来描述这个词,觉得有着异域的寂寥气息。黑暗中,岚的发间飘散出幽兰的香味。

开学后是高三,硝烟弥漫的时节,萧和岚成为同桌,每天自己最多的时间都和对方在一起。萧的补习结束后,岚会在老师家附近的街口等他,和他一起回家。

对萧而言,和绯在一起的时光是一种遁入黑暗的逃避,就如同把自己封闭在幽暗空间的孩子,幽闭,可以让他感到安全;而和岚在一起的时光是被强制带入阳光下的悸动,初遇光芒时会感觉灼眼,然后是恬静的温暖。

他们走到了一起,没有承诺和誓言,只是停留在彼此的身边。

可是,那一瞬间,他又看到了心中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的幻影——伤痕累累的身体、遥望远方的双眼。萧开始做一个梦,梦中他看到了在前方光着脚蹦蹦跳跳的绯,他握紧她的手,她回过头。醒来后,萧始终不记得梦中看到的容颜。

他忽然有种预感,那个女孩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夜空中降下了雨,同萧和绯初遇时同样的天气。萧依旧在放学后去老师家补课,依旧坐在那个深蓝色巨大沙发转角的扶手上,依旧站起来没有人发现。补课结束后,他看着楼外阴冷的雨,格外想念岚温暖的笑,可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到岚的身影。萧拿出手机,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着岚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这时,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了尖厉的刹车声和物体碰撞的声音,他的面色一紧——车祸的声音!

萧踏着雨水奔跑过去,然后,他在凝固的时间中见到了她。

街边是一张少女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得像飘散在空中的绢花,路灯的昏黄是她脸上唯一的色彩。她倒在路口,殷红的**从她捂住腹部的指缝中淌出,在青黑地面的积水中化开,翻腾出纱般袅绕的水雾。深蓝色的轿车停在她身侧,车边有几个人,分成两队,争执着。他们遗弃受伤的她,在口中报出一连串冰冷的数字,她在漆黑的角落捂着伤口,视线没有聚焦的方向。

“受伤的是她!为什么你们没有人去照顾她!”萧大喊着跑到了少女的身边,蹲下身去搂住她。

两队人争执的声音停止了,他们讶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萧。少女抬起头,松开了咬紧嘴唇的牙,先前咬合的地方泛起了有血色的红晕。然后,她的嘴角微微地扬起。

“萧,我不见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她看着他,声音虚弱地散入风中。

杳无音信半年以后,他又见到了她,见到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寂寞少女的笑容,绯的笑容。

7

绯伤得非常严重,萧送她去医院的时候血一直不停地从她的腹部流出。

她拉着萧的手,微笑,颤抖。那双手松开,手术室的红灯亮起,萧颓然地坐在长长的白椅子上,双手紧握到能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

看似绯的家人的人走了过来,说:“你把她送来医院,就别想脱了干系。她的医疗费你打算出多少?”

萧偷出父母的信用卡,悄悄套现了几万元现金,送去了医院。

绯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病房的白床单上,白晃晃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她看见萧拉着自己的手,脸是肿着的。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捣乱,被爸爸抽了。”绯沉默了半晌,说:“是不是他们问你要钱?”萧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不管你。”绯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萧伸出手,帮她擦去了泪水。

阳光透过病床边的玻璃瓶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那些瓶子里的花却已经谢了。

绯出院了。萧陪她一起逛街,坐着公交车看夜色中的城市,拍下数不清的大头照,留有两个人笑容的小小纸片塞满了绯的衣服口袋。

“绯,那些天,你去了哪里?”萧问她。绯数着口袋中的纸片,说:“不停地走着,想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萧看着不远处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忽然想要买两张火车票和绯一起去旅行。于是,他买了两张票,用去了银行卡里最后剩下的钱。

绯把粉红色的车票拿在手上,在夜晚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唱着歌,转过身来对萧笑:“这是我第一次不和他们一起乘火车啊。”

“放在我这里吧,别弄丢了。”萧笑了,摇着头去拿绯挥舞在空中的车票。

那一瞬间,车票裂成了两半。

萧手中属于绯的那一半车票带着撕裂的痕迹,微微颤动,另一半,被晚风卷入夜空,落入漆黑的车流之中。

萧愣在那儿,绯脸色惨白。

“要不,你自己去?”萧把自己的钱包取出,要拿里面的车票。

绯说:“不用了,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了。”

她在人行道边的香樟树下抱着膝盖坐下,靠着树干看着远方,眼睛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又随着车灯的离开而暗淡下去。

“萧,我消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

萧没有回答,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点了头。

夜晚街道上的车流在他们脸上打着流动的光。萧想:牵着一个人的手却在梦中遇见另一个醒来记不清面目的人,不知道那样的惆怅算不算是思念?

夏末,萧参加学校举办的18岁成人仪式。巴士缓缓行驶,他望着窗外天空的深蓝颜色,忽然想:不知道绯是不是喜欢海?不知道她是否看过和自己眼前同样的光景?

“晚上一起看海好吗?”岚轻轻凑到他面前。

“还是算了吧。”

“就一起走走,不用太长时间。”

萧想了想,终于点头。拒绝一个人往往需要说出原因,萧想不到。

夜晚的喧嚣典礼结束了,沙滩上留下海水拍打后的泛白印记。萧走在松软的沙上,看着自己的脚陷进里面,留下一个个深褐色的印记。身后,岚默默地跟着他。他听到晚风和海水的声音,还有岚像是在轻轻哭泣的声音。

他问她怎么了,岚说:“我觉得你忽然变得不理我了。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没接电话?我只是没有听到……”萧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沙滩上跟随自己移动的黑色影子。然后,他听见岚说:“我喜欢你。”她踮起脚尖,轻轻用嘴碰了碰他的唇。

8

从海边回来,萧给绯看了许许多多他拍的照片,只是,有岚出现的照片他都从相机上删除了。岚嘴唇的触感仍然没有消去,萧看着绯,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负罪感。

他没有拒绝岚,同样,他也害怕绯再次从他面前消失。

这样的思绪化为一种背叛的负罪,蔓延成笼罩萧的灰暗夜幕。

“绯,可以告诉我你家人是怎么回事吗?”萧轻声问绯。他害怕自己心中潜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只能尽力拉着绯,保留那份同样身在黑暗中的孤独。

绯愣了愣,看照片时熠熠的目光在瞬间暗淡了,她取下了MP3的耳机,有些惶恐地看着萧。

“我不是想质问你什么,我只是想帮你。”

绯咬着嘴唇看着地面,不做声。

“告诉我吧,我可以帮你的,相信我,绯。”

“为什么?”绯微微颤抖着双唇,眼中有微弱的光闪烁,“以前你从来不问我的,为什么现在要问?”

“看着你总是受伤我很难过,你到底……”

“不是,你是受不了我了。”

“我没有。”

“本来,你就是不可能了解我的!我这样的人……”

“绯,你听我说,我只是想要帮你!”萧抓住了绯的肩膀。

绯怔怔地看着他。

手机铃音从萧的衣袋中响起,久久不歇。萧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是岚,他犹豫了,直到铃音消失。沉默了片刻,铃音再度在昏暗中响起。绯看着萧,在铃音中眨眨眼睛,把视线转向自己的脚尖,双手缓缓地卷起了MP3的耳机线。

“你帮不了我,没有人帮得了我。”绯说着,把MP3还给萧,转身离开。

“绯!”萧按断手机铃,拉住了绯的手,“不想说就算了,我……”话音哽在了萧的喉咙口——他看见绯又哭了,眼泪放肆地从脸颊上滚落。萧感到街道上吹过的风已经带上了阵阵秋日的微凉,耳边呼呼的都是风的声音,像是回**在巨大密闭房间中的寂寞声音。

晚上,萧跟着绯去了一个地方。窄小街道旁的房屋严重破损,屋顶上层层叠叠的塑料瓦楞上压着大大小小沉重的砖块,许多窗户是空洞的,灰黑色的厚重棉被遮盖着那些洞口。萧小心翼翼地在破败的围墙边行走。绯又脱去了她的鞋子,光着脚前行,两只鞋子在昏暗的小巷中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黑影,幽幽晃动。萧看着绯有些沉重的背影。然后他看见绯攀着围墙边的树爬了上去,翻进了一间已经完全没有屋顶的房子。

“上来吧。”绯向萧伸出了手。

他紧紧拉着她,也爬了上去。

萧看到了星空。废弃屋子中抬眼可见深蓝色的天空,星星闪烁其中。他跟着绯一起把红白相间的蛇皮袋铺在地上,躺下来,望着静静的夏日夜空。

绯告诉萧,刚才经过的那些破房子里就有着她住的地方。萧惊讶地望着她。绯没有做声,抬头看着星星。

“我很喜欢这里,没有顶,可以看见一切,然后忘记一切。”

“是啊,很漂亮。”

“刚才……和你吵,对不起。”绯轻轻地说。

“我只想帮你。”萧又重复了一边。

“谢谢你。”绯看着他笑了。

“什么时候……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你的事吗?我想帮你。”萧侧过身去,低声问绯。

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萧心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孤寂的画面:自己坐在漆黑的巨大影院中,所有的人,包括岚在内,他们都是屏幕上闪烁的投影,只有绯不在屏幕上,她和自己同样在那黑暗的座位之上,就在自己的身边。

我可以帮到她,因为我们是同类,她的想法和痛苦我都可以明白,我救得了她。萧这样想。

只是,萧不知道,对于绯而言,他只是另一块屏幕上的投影,所以,没有人可以救得了绯。

从没有屋顶的破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深夜,绯和萧笑着拉着彼此的手从巷子中走出,谈论着让他们快乐的事——旅游,去遥远的地方。

这时萧在巷口看到了两个怒气冲冲的中年人,那是萧的父母。

看到绯,他们赤红着脸冲了上来。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东西被什么人骗了!”萧的父母抓起萧的手把他往身边拉,“你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干什么的吗?她是个‘碰瓷’的!”

静静的夜,时间仿佛凝固。萧错愕地看着绯,看着她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结痂的疮疤。

萧知道“碰瓷”的意义:故意跑到车前,被车撞倒,骗取车主的钱物。

绯的伤,他终于知道了来由。

他看着绯,看着她低下头咬住她自己的嘴唇,看着殷红的妖艳颜色从她的唇间泛出,脑中一片麻木。

“萧!我到处找你,我……”

岚拿着手机和同学让她带给萧的作业本,奔跑着来到街口,看见萧时她惊讶地走了过来,靠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可看到他的父母在一边,她飞快地红着脸把手收回。

寂静的夜晚,只有萧的父母谩骂的声音。

然后绯笑着看了看萧和他身边的岚。

“我说过,你帮不了我。”

绯飞奔离开。

9

“绯!”

漆黑的街道上,萧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穿行的风中回响。

他找了许多地方,他们曾经放学后一起步行的小巷、漫无目的地乘车的起始车站、拍下在一起的相片的商店……他在惶恐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随时会崩溃。

他在街口扶着膝盖喘气。

父母跑了过来,他们说:“你发什么疯?”

“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萧挣脱父母,向黑暗中跑去。

绯在那一刻的表情是绝望的,萧明白。他并不觉得被绯欺骗了,更没有怨恨绯,只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个瞬间,萧没有能够做出反应,结果,也就是那一片脑中白茫茫的空白伤害了绯。

她会在哪里?

她会去哪里?

她会不会再次消失?

绯!

他想起她几次流泪的样子,想起她提着两只鞋子在街上蹦蹦跳跳的背影,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曾经羡慕她是自由飞翔的鸟。

他奔跑着,对自己曾经的无知的懊恼仿佛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吞没。

他从来不曾了解绯,从来不曾!

雨声渐渐响了起来。夜空中降下的雨有一种沉寂的声响,吸去了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声音。萧站在雨中,抬起头,水珠在他的脸上落下、弹起、滑落,泛出一层白花花的水雾。这时,一阵恐怖的巨大的惨叫声夹杂在车辆快速的行进声中,撕破天际。

“绯!”

萧冲向了声音所在的街口。

鲜艳殷红的血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痕迹,血色轨迹的尽头,街心的花坛边,一个被血染成赤红的物体蜷缩着倒在那里,痛苦地抽搐。雨水打在她的身上,红色的**从她的身体里飞快地流出,顺着地面流淌的水蔓延开来。

萧心里一阵颤抖,他知道面前的人是绯。

周围渐渐有人聚了过来,他们说,她突然出现在路口,有一辆启动不久的黑色轿车顶着她开了足足一百多米。

她倒在地上抽搐,有人报警,可没有人上前救她。她是附近一个“碰瓷”的姑娘,如果被她缠住就会惹上麻烦。

萧推开人群跑到绯的面前,他看到了她的脸,一边已经被磨得露出白骨的支离破碎的脸。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梦中转回头的绯微笑着,脸渐渐剥落,好像碎裂的白瓷。

“萧。”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声音响起。

“绯,你不要说话,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会好的,会好的!”萧感到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声音也被升腾起的水汽哽咽了,“会好的,会好的……”

他伸手想要抱起她,却见被血染成鲜红颜色的双手,无力而颤抖地抚上了萧的脸颊。

“没关系的,萧。对我来说,这样很好。我以前总是想着,要伤得更重才好,这样才可以不用再在恐惧中冲到车子前面。”水珠顺着绯的眼角流下来,“现在终于都结束了,这样很好。”

声音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苍白的手随着雨珠落下。

萧的眼前布满了水,他已经看不清绯的面容。那个漆黑街口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画面如幽灵般在他脑中浮现。

如果那一刻自己没有被错愕所侵袭,如果自己早点儿追上绯,也许,也许……

医院中,萧奔跑着帮助医生救绯,他来回奔走于血库与手术室,为绯先后带来了九袋血浆。

喘着粗气第九次回到手术室的时候,他看到医生摇了摇头。

“不行了,我们尽力了。”

萧颓然坐在长椅上。

“是的,绯,我帮不了你。”

在这个没有雨的白光闪烁的长廊里,脸颊上滑落的水珠,他知道,是眼泪。

“你是她的家人吗?”

“不是,是朋友。”

“你知道怎么联系她的家人吗?”

“不知道。可能,他们不会来吧……”

“是这样啊。”

“如果她的家人不来,她会被葬在哪里?”

“60天后,如果还没有人认领,会由政府处理……”

“是吗。”

“对了,这两张票……在剪开她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萧接过它们。那是两张火车票。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绯怀着憧憬和期望,买了两张去往遥远地方的火车票……现在的她,永远自由了。

10

绯离开后的第二年,萧完成高考,考入了一所普通的大学。他没有和岚在一起,因为看见岚的脸,萧的脑海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绯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大学四年,然后工作,如萧所预料的人生轨迹。25岁那一年,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于是,恋爱,结婚。只是,他常常听人这么评论他:萧,你像是一个冷漠的人。

结婚的第二个月,他和妻子去日本度蜜月,自驾出游。

在东京一个幽暗巷子的尽头,他开的车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女。一阵猛烈刹车后,他的妻子打开车门走下车。周围一群人围上来,说着他所不懂的语言,争执,吵闹,那个少女像与事件无关一般,被遗弃在一边。

忽然,那个许久未见的梦境在他眼前复苏:苍白的少女,无力的手,支离破碎的白瓷……

他没有下车。

握着方向盘,他垂下头倚靠着自己的手,他感觉手渐渐被温热的**润湿。

他忽然明白,他从来就救不了任何人,无论当时的自己做出了怎样的举动。

对于不属于相同世界的人,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他们的生命只是另一场悲凉伤感的电影,散场后,空有眼泪灰飞烟灭,结局,却无法改变。

笑颜化尽。

曲终人散。

9.极光——深蓝

我知道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世界好像一阵烟,从地面上慢悠悠地飘过,而我在地面之下,身上是很重很重的泥土。

仰头吐出烟圈,我斜着眼睛看着距离我大概两米远的垃圾桶,手指一弹,尚剩半截的香烟在黑暗中画出一道美丽优雅的弧线,却在垃圾桶边缘磕碰一下,跳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掉落在地上。

哦?要这样玩啊?我掏出整包香烟,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弹过去,直到终于有一支准确地被我弹进垃圾桶,才满意地将所剩不多的香烟收回荷包里。

这就是我,一个据说是患了病的17岁男孩。

过了很久,我才终于有力气从**爬起来。被子很久没有更换了,散发出一股子烟味。我知道这很不正常,身为一个17岁的男生,我的生活糟糕透顶。

腿脚有点儿不利索地走到浴室,我打开镜子前的灯。过于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它们才能重新看清楚镜子里的投影。利索的短发,高得有点儿突兀的鼻梁,干燥而苍白的皮肤,总的来说,这是一张还算帅气的脸。白色T恤上有一个很大的CK标志,名牌啊……啊哈,是的,我还挺富有的。

看着镜子,我不禁想,这样的我,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如果穿上去年过年妈妈买给我的新鞋子,任谁都会觉得我是个很乖很讲卫生的优秀少年吧,也许还会有少许艳羡的眼神。呵呵,谁知道呢?

眼睛被镜子的反光晃得酸痛,记忆懦弱地爬回过去。记忆里,那个很好很好的孩子确实曾经也叫做隼人。原隼人,这是我古怪的名字——三年前,每次考试排行榜上第一名的位置,总能看到的古怪名字;被老师称赞,被同学羡慕,被父母骄傲着的原隼人。

手指从眼窝处滑过,镜子里的我有一对乌青的黑眼圈。睡眠不好导致眼睑发红,颜色看上去诡异而且脆弱。我不喜欢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于是用很冷的水洗了一个脸。我走出去,走下楼——楼下是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家,而我一直住在阁楼上。

讨厌,我还记得那些,虽然我已经对它们毫不在乎,却依旧记得……真讨厌。

还记得,让我的阁楼从骄傲的王国变成放逐之地的那个夏天,从那天起,世界变成青烟,而我开始被土掩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曾经的骄傲变得让人厌恶,亲情在虚荣面前显得毫无价值。如果美好都是谎言,那么我不想要,所有的都不想要。老师的称赞什么的,我不稀罕。放逐在家族之外,住在只有钟点工会到访的阁楼,我不在乎。

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心情不好时逃课打架,心情好时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风景,看小鸟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

我做着一切我想做的事,过着随便却没有意义的生活。

很颓废吗?很荒芜吗?荒芜得好像空无一物的沙漠吗?那么我就是在沙漠上漫步的人,饥渴着,却并不害怕毁灭,一直走,一直走,没有目的地,也不想要目的地。

是的,或许我还年轻,还没有成熟,一切还可以重来。但是谁说我要重来了?谁说我要成熟了?

我走出门。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慷慨地照在大地上,隔着树影,好像一大堆金子就那样无遮掩地散在地面上。将挎包随手甩上肩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还不算太乱的T恤,抬脚往街对面的拐角走去——那里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我的超市B5。

我喜欢超市,在超市里,我会犯病,也会获得我仅剩的唯一的快乐。

我走过去,嘴角忍不住浮现微笑。

晚上9点40,我离开第三家被我光顾的超市。

我想起了下午坐车从超市X4前往超市F2时,在中间的一个站点上看到的那家超市,一家很大的、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超市。

那家超市矗立在一大片开阔地中,是个四方的大盒子一样的建筑,水泥框架被浅灰色的大理石包裹,其他的地方全是茶色的反光玻璃。

下午的阳光,沿着地表延伸过来,投射在那一大片一大片茶色的玻璃上。

很奇妙,通过反射看到那些熟悉的阳光,它们好像就不再是阳光……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者正确说来我并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情景。我想,它们像极光,像只有南北极寒冷的冰川上才有的极光,美丽,孤独,而且永恒。

说笑了,我并没有见过极光,但我觉得那就是极光。

那家超市,没有被我命名为超市W或者超市Y,我叫它极光超市。

我喜欢超市,它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唯一。

距离超市打烊还有10分钟,这个时候的超市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了,透过敞开的大门,亮晃晃的灯光在黝黑的街上闪耀,有一种孤零零的绝望。

我站在灯光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超市的灯光。夜晚的城市霓虹灯闪烁,我却独爱超市的灯光——没有花哨的颜色与旋转闪烁,只是静静地照亮一方天地,冷清,孤独,被人遗弃,即使进出超市的人也不会理会这灯光。

深吸一口气,我抬脚将自己从黑暗中抽离,站在了超市灯光所及的范围内,成为超市打烊之前的最后一个顾客——工作人员忙着收拾营业一天后的凌乱,清点收入,最适合我的行动了。

果然,看到我进来,服务台的女店员仅仅只是斜过眼角瞥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其他店员则连斜也懒得斜过来看一眼。我能够原谅他们对我的漠视,一天营业下来后的凌乱可想而知。营业员麻木而机械地处理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平板的脸上除了疲劳再没有一丝表情。黄色的工作服穿在他们身上,皱巴巴的,仿佛严重脱水的柠檬,毫无生气。收银机键盘的敲击声不停打断夜晚的宁静,配合着那些麻木的店员,好像后现代风格的电子乐。

我低低一笑,没有再对他们观察下去的兴趣,直接往糖果区走去。

超市里永远有好吃好玩的东西,也永远吃不完用不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块黑巧克力撕开塞进嘴巴里,香甜丝滑的感觉顿时弥漫了我的整个口腔,原本沉闷的情绪似乎也稍微跳跃了一下。我抿唇,让这感觉在口腔中尽可能地多停留一会儿。我随手将包装纸扔进角落,拨弄几下,那张被撕裂的包装纸就彻底消失在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中,再也无法寻找。

货架上东西太多,如果不是只有10分钟,我一定会把每一件货物的说明都看完,再决定今天要带哪几个回家。可惜我只有10分钟时间,所以只能听从任性的直觉了。

哦,“带”这个词或许用得不大好。

是偷,我在偷东西。

我的病,就是偷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染上这个病,而且越来越严重。我对贵重的东西没有兴趣,我只对有兴趣的东西有兴趣。

它或许是一个我永远都用不上的发夹,或许是一张损坏了的CD,又或许只是没人要的包装纸,我不在乎。我只是来到超市,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看上面的商品,哪怕我昨天才来过,认真读懂了每一罐食品上的英文,第二天我还是会过来,然后拿走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码我记得起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初,妈妈和爸爸会哭,老师会责罚我。后来,爸爸和妈妈消失了,只有老师到派出所把我领回学校。再然后,我就不记得我被抓到后的事情了。

有心理医生说我这样是为了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他还打电话给我爸爸,希望说服他给我更多的关爱,但是……其实我早就该想到,我爸爸留给医生的电话是他秘书的,妈妈留给医生的电话是她助手的。爸爸和妈妈都是这个城市里最成功的人,他们的私生活不用自己去打理,成功人士都那么做,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对那个医生说,我并不需要大人的关爱,因为他们已经不会再理我了,他们绝望了。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超市,喜欢这种东西很多很多,任何人都可以被轻易掩埋的感觉。

在货架中穿行着,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再去读那些说明书。我只想拿走一点儿东西,随便什么,哪怕一种我没见过的糖果都可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知道我必须快一点儿!

右手滑过一盒进口糖果,我回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整理蔬菜的店员——他抽空看了我两眼,不过又埋下了头。我微微一笑。

我确信我并不喜欢写了日文的糖果,但是我真的没时间了。

“我们要关门了。”那个店员又一次抬头,不耐烦地催促了我一句。

那一瞬间,我将那盒糖果收进了衣袖。

“小偷。”一个小小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本能地一惊,旋身,于是,第一次见到了美嘉。

我的美嘉。

她个子小小的,又小又瘦,皮肤很白,很多次在阳光充沛的时候,我看到她会觉得她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与那些皮肤相配,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而且总是散落在肩膀两边,从来都不会扎起来,就像一个来自中世纪的女巫。

不,应该说她是一个妖精,我只在梦里见到过的妖精。

美嘉就是妖精。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大大的蓬蓬裙,酱红色,上面有黑色的用亮片拼成的梅花。那裙子看上去像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才穿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却很合适,好像还挺时髦的。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眼眸黑得好像没有底。

我感觉手掌冰冷,这才发现她正用力抓着我的手,从我的袖子里找出那盒糖果。

“你偷东西,小偷。”

“我偷东西,是的。”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同时,望着她,好像确信她绝对不会把我交给保安或者警察。

过了好久好久,我听到超市员工在我身边打烊,听到推车被一个一个码好在超市的入口处,听到脚步在超市门口集结,然后从这个大大的堆满货物的盒子里消失。

“我叫美嘉。”终于,她说。

于是我告诉她我的名字:“隼人,原隼人。”

“隼人,你好,我是美嘉。”她笑起来,两个酒窝在她很小的脸上看上去很大。

“你好,美嘉,我是隼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后来,我想,我应该和美嘉说更多的话,和这个抓到我在偷窃的女孩。

就在我要开口说话时,她毫无预兆地就从我面前跑开了。

“报警去了吗?”我望着她自言自语。

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的。她一边大步穿过货架,跑向远方,一边大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容德!容德!容德,你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随后想起超市就要打烊了,而我还在这里。

虽然有一点点失望,虽然这里有美嘉,但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

超市的工作人员正用喇叭喊里面最后的顾客离开。

我走向结账处,马上,马上就要走到。

然后美嘉再次出现,容德和她在一起。

容德是一个比我还要苍白,比美嘉还要瘦的男孩。如果说我是病人,那么和我比,他简直算得上病入膏肓了。

他望向我,我望向他,我们俩的目光同时从上而下。看上去他跟我年纪差不多,五官都很清秀,脸色特别白,身体瘦得让人担心。

而美嘉的手上多了一盒开启的饼干,她的嘴角还有饼干屑。她一边嚼饼干一边对我笑,笑得那些饼干渣都要从她的嘴角掉出来了。或许是急于和我说话吧,美嘉把手里吃了一半的饼干塞进容德的嘴里,拍拍手,然后指着容德给我介绍:“他是容德,容德,他是隼人。”

“容德,你好,我是隼人。”我平时绝对没有这么有礼貌,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这两个人,我有一种来自骨头里的渴望,渴望靠近他们,认识他们。

容德带着温和的笑嚼完那半块饼干,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隼人,你好。你好高,呵呵……”

他还要跟我说什么,但是我已经不能跟他说下去了,超市的员工已经着手准备关门了。

慢点儿,他们没看见我吗?没看见我、容德还有美嘉吗?

“慢……”我想喊,嘴唇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软软的触觉。

是美嘉把她很小很小的手整个地盖在了我的嘴唇上。她的手指好软,她好像还在有意无意地玩弄着我的嘴唇。在我不敢相信的瞬间,员工已经在我的面前将铁门关上,拉上了厚重的铝合金卷闸门。超市里依旧亮着灯,摊放在货架上的货物发着光,和白天不同的是,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我,容德,美嘉。

有那么一下子,我有点儿惊恐地猜想美嘉和容德是不是都是我的幻想,或许他们不是人,是鬼或者别的东西,总之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他们把我留在了超市里,把属于超市的我留在了超市里。

美嘉收回她的手,又盯着我看了很久。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好像在等我说什么,问她什么,但我完全没说话,也没问她什么,她反而更加开心了。她大笑着快步跑开,转眼消失在玩具区。

“不要担心,超市里什么都有。”容德转过头看向我,目光清澈而明亮,“超市真好,有吃有玩,累了也有地方睡觉,是个比天堂还要好的地方。天堂,这里就是我和美嘉的天堂。”

糟糕,他们真是鬼吧?要不,就是这座超市里的精灵!

糟糕,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糟糕,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好像早就做好了离开一切的准备,这样的我,真糟糕。

这个时刻,空气里只有寂静,还有超市里特有的各种东西堆在一起混合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我并不在意容德和美嘉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不清楚的是,他们这是干吗,当然,我也不大有兴趣知道。

我脑子里在循环的问题是:他们和我一样吗?他们喜欢超市吗?

我喜欢超市,这里有好多好多东西,任何人走进来都会感觉被充实地包裹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不会再想起那些难过的记忆,不会再为什么人伤心,不会再为什么人失望。

他们和我一样吗?

我打量着眼前的男孩。瘦到他这样真的很少见,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骨头就会散成一堆。他的皮肤苍白得透出一丝青色,好像饿了很久没吃东西一样。

“容德,这个好好玩!”兴奋的声音没有掩饰音量,美嘉纤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手里摆弄着一个大大的熊,凑到容德跟前,扯着他的手臂,拉着他跑向玩具区,同时回过头看着我。

我无法形容她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看上去足足有30岁。

她看着我,目光像钩子——那是无声的邀请。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邀请,便迈开了脚步。我发现自己已经对这两个人着迷至极。我向他们跑去,周围的货物就像彩色的照片,在我身边不断地后移。

其实,此刻的超市静得可怕,连最角落里虫子的鸣叫都能听得见。

我穿过了蔬菜水果区和糕点区。没有包装的**在外的蔬菜水果,只要不易坏的都被留在了那里。它们看起来新鲜多汁,衬上糕点区的甜香味空气清新剂,美好得像一座天堂。只是,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一个水果被啃过的牙印上定格,背后的汗毛陡然间竖了起来。我觉得恶心,这里绝对不是天堂。

但不可否认,它是我的天堂。

我穿过更多的货物走向玩具区,看到那里一片凌乱。

美嘉把她玩过的娃娃随手丢弃在地上,而过道里堆满了各种各样被遗弃的毛茸茸的小家伙。

做完这一切,我听到了笑声,美嘉的笑声。

我循着笑声走过去,穿过更多的货架和更多的货物。

“她很有活力吧?”忽然,容德在我耳边说。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人忽视的爱怜。我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只是,刚刚我居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容德存在。容德和美嘉,他们是什么关系?

“你们不害怕吗?”我停下来,疑惑地问他。

“怕?”他转头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怕什么?”

“没什么。”我摇头,觉得自己或许太大惊小怪了。

“你怕了?”不回答我的问题,容德却突然反问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却突然有种被人鄙视了的感觉。

“怕?”我学着他的讶异,挑了挑眉,“怕什么?”

“本来就不该怕啊!”

容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仰起头,让灯光完整地洒在他脸上,那张脸越发白了,白得干净刺眼。“超市的灯光,真温暖……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这里。”

我抬头望向日光灯。

忽然,我发现,不知道是不是超市的工作人员疏忽了,不仅灯没关,就连冷气也没关上……

“超市的人忘了关冷气呢。”

他的唇角微微绽开,笑容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散发出诡异的气息:“也许是我们快变质了,他们觉得我们需要冷藏保鲜吧。”

“不关灯,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需要补充紫外线吗?”

“日光灯没有太阳那么多让人晒黑的紫外线。”他淡淡地笑着说,“美嘉讨厌变黑。”

“所以灯光永远不是太阳光,就好像没有活力的生命。”我笑起来,不知不觉说了奇怪的话。说完之后,我才忽然想到美嘉不喜欢变黑,那么美嘉和容德不是鬼了。

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窘迫,我尴尬地笑了几下,却忽然发现容德正看着我。我与他对望一下,然后就同时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直到累得趴在货架上。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的我们的生命,在这日光灯下依然灿烂美好,我们还能笑得如此开怀。真是很奇怪,这是一种完全脱离我控制的感觉。

“快点儿来啊,我的男孩们!”

容德朝我投来个抱歉的表情,带着我循着美嘉的声音,沿着超市中间的电动扶梯,走上了超市的二楼。

超市的二楼一向是家居用品的陈列专区,这家超市也不例外,一排排展示床组、沙发组,营造出温馨的家居环境。

在正对着扶梯的那一堆堆货物之后,是一张很大很大的展示用的床。美嘉完全没有形象地在鲜红的玫瑰花图案的床单上,在一大堆从一楼拿上来的娃娃中间滚来滚去。她的连衣裙的裙摆被床单摩擦着卷上去,露出了修长的腿。容德走过去,坐到床边,无奈地笑了一下,企图帮她整理好裙摆,却总是徒劳无功。

我被她的大眼睛看得发憷,就走了过去,立刻被她安放到了三个很大很大的娃娃的中间。

我们都不再说话,三个人坐在同一张**,身体和身体间的间隙都被硕大的软绵绵的娃娃填满,皮肤被柔软的织物还有舒服的绒毛占领。忽然间,那种让我生病的感觉、被遗弃被放逐的感觉消失不见了。我渐渐放松,整个人躺了下去。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那是美嘉和容德的呼吸。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完整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鬼。但是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在他们身边,在超市里,这一刻是如此安详而宁静。

我摊开身体躺在那里,想着他们。

美嘉像风,像夏日海滩上凌厉的台风,充满力量,不受控制地朝着她渴望的方向奔跑着;而容德像是最深最沉的湖水,静静的,不起一丝波纹。

他们是情侣还是什么?

他们到底是什么?

忽然间,我察觉到周围太静了,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人都没有了。太静了,这种静就像是身处在黑暗的隧道里却永远不会有火车经过一般。我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躺了太久,而身边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我还在超市里,这里特殊的环境给了我一些勇气。我开始在空****的房子里找那两个人。

我缓步在货架中穿行,没有目的,却好像知道自己一定会找到他们。

果然,在空调通风口,我找到了他们。

美嘉坐在地上,容德跪坐在她身前,紧紧地抱着她,空调的风拂动着他们的发丝和衣襟。这本该是温馨的一幕,看在我眼里却是那么怪异,又是那么悲伤无助。

风很冷,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然后,美嘉抬头看见了我。

悲伤在瞬间隐去,她露出了一抹笑,却让我看得心惊。这个看起来好像洋娃娃一般的柔弱女孩,这一刻,我竟然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火焰和恶魔。

“容德是我的哥哥,隼人。”她对我说,然后就笑起来——她并不需要我的答案。那一刻,我从她的瞳人里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表情孤独而愤怒。

“容德,我们上去吧。”她拉着容德从我身边走过,在经过我身边时,靠近我,告诉了我其他问题的答案,“这家超市是我们家的,我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我想干什么都可以。隼人,你喜欢超市是吗?跟我们一样?”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转过头,离开了她。

第二天的清晨,提早来到超市搞卫生的大妈叫醒了睡在展览区**的我,和睡在另一张展览区大**的容德和美嘉。

看到他们兄妹俩从同一张**揉着眼睛爬起来,我心里有奇怪的不爽。

超市8点开门,我们在7点钟的时候被工作人员弄了出去。容德和一个店长模样的人说了很久的话,而美嘉只是拼命地在货架上拿东西吃,我一个人等在门口,看着他们。

其实我可以走了,但是我不想走,也觉得他们不会让我走。

等容德和那个人说完话,美嘉跑过来,把一大袋子食物放到我手上,拉着我跑向了邻近的公园。

那里有自来水,我们用自来水洗了脸,漱了口,然后一起坐在公园正对着超市的秋千上,**着秋千看着远方的超市,吃着从超市里带出来的食品。

公园里只有两个秋千,还好坐板很宽,可以坐两个小孩。我以为美嘉会和容德坐到一起,但是她跟容德说了两句话,就跑到我身边,把我挤到一边,让她的腿和我的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隼人,你在看什么?”忽然,她抬起头问我,嘟起来的嘴唇在初升的太阳下发着让我着迷的光。

“我在看你们家的超市。”

“我们家的超市有什么好看的?”美嘉问我的同时,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在了我脖子和肩膀的凹陷处——她依靠着我,就好像我是容德一样。

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才认识她的男孩。

我的心在跳动,但是我依旧平静。或许,除了平静,我已经不太有其他的表情了。

我对她说:“你们家的超市,那些茶色的玻璃……”

怎么说呢?

我很想嘲笑自己此刻的诗意,但我还是这样说了。

“阳光在上面,好像极光。美丽、永恒的极光,孤独地闪烁在北极的冰川上……孤独而永恒。”

“极光……”

美嘉抬起头望向我,我也望向她。然后,她靠近我,我也不受控制地靠近她。

于是,认识美嘉9小时43分钟后,我扔掉了我的初吻。

简单地触碰,我用我的唇感觉到她嘴唇的凉和细腻。

我们重新分开,她眨着眼睛看着我,对我说:“隼人,我把初吻给你了,你带我去看极光吧,好不好?”

“好。”我想都没想就说。

“你真好,隼人!”美嘉重新靠到了我肩上,然后我们就一直看着她家的超市,看着那家极光超市。

“容德也去,容德会跟美嘉在一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过了好久,美嘉突然说。

容德在另一边的秋千上点了点头。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视线正望着前方,忧伤而没有方向。

“隼人,你妈妈不管你了吗?”又过了好久,美嘉问我。

“妈妈……”

我记得最后一次妈妈流眼泪,是在一年前,我第五次被送到派出所时,之后我就只见过她的秘书了。

于是,一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一切。

我从没有跟人说过那些事,从没有。

我张开口,以为自己会对美嘉说那些,结果我对她说:“美嘉,还记得你昨天问我的问题吗?”

美嘉愣了一下,旋即笑得好像得到了一切的公主。

“我有病,我喜欢偷东西,我喜欢超市,非常非常喜欢超市……美嘉,我和你们一样。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据说绿色的极光可以带来奇迹,美嘉我们一起去看吧。”

“好的!我们一起去看极光!你、我还有容德!”美嘉站起来,冲着初升的太阳大喊。

于是……

那一天,我认识了李容德和李美嘉,那一天,我走进了极光超市,那一天,我的故事开始了。

我和美嘉还有容德三个人的故事。

属于我们的极光超市。

属于我们的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