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朵花名为千日草,不朽

那天大概是个好天气,母亲去世后两个月,苏如是第一次出门……不对,那天好像下着小雨,她为了躲雨,从而看见了坐在车里的苏嘉平。隔着一条街,苏如是站在一家珍珠奶茶店门口,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跟一个年轻女人亲密拥吻,耳边的吵闹声在那一刻全部汇成“嗡嗡”的响声,震得她脑子一片混乱。

“你没想到我会去那种街区是吗?你也没想过我会看到是吗?苏嘉平,为什么你犯下的错就可以被轻易原谅,我没错,你却总是想要纠正我,只为了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苏如是站得笔直,出口的话铿锵有力。

苏如是说完,苏嘉平并没有马上回答。

沉默中,偌大的办公室格外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散落在地上的纸笔显示出刚才激烈的争执。

“你姓苏。”半晌,苏嘉平开口说道。

苏如是听闻一愣,随即笑道:“对啊,我姓苏。嗬,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还要用这个尊贵的姓氏去交换什么?不要把我算计进你的宏图大业里,我享受不起。”苏如是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苏如是走后,苏嘉平呆呆地坐了许久,好半天他才动了动,伸手拉开一个插着钥匙的抽屉,拿出一张照片。

“我从来不怕自己做错事,就像我当初执意要娶你,而你并不爱我……哪怕在你死后,我都不后悔自己娶了你……可能是我真的老了,她刚才问我是不是也要像逼死你那样逼死她,我竟然怕了。”苏嘉平说着,伸出另一只手,细细拂过照片上的女人的脸,眼中满是爱恋,“我拥有的确实够多了,就算失去了我也不怕,可他们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

苏嘉平自顾自地说着,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在跟一张照片倾诉,脸上的柔情像蜜一样浓稠。

次日,苏如是照常上班,苏嘉平也表现如常,两人在公司原本就是公事公办的相处模式,所以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关于吃饭的事,苏嘉平没再提起,不过北城倒是主动找来了。

“苏小姐,赏个脸吃顿饭吧。”北城靠在一辆法拉利跑车上,抱着一束白玫瑰说道。自从上次在茶楼碰到和陆谦人在一起的苏如是拿着白玫瑰后,他就一直送这种花。

“北先生,我有男朋友。”苏如是回答得很客气,说完便转身离开。北城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

“嘶!”苏如是轻呼一声,北城随即松开手。

“你受伤了?”看着苏如是的右手,北城皱眉问道。

“不关你的事。”

北城盯着苏如是看了一会儿,舒展眉头笑道:“前几天苏伯父跟我聊天时,说是要我约上我爸妈,大家一起吃个饭。我昨天还在想这事,苏伯父可不是那种说了不做的性子,原来问题出在你这儿啊。”

苏如是瞟了北城一眼没说话。

北城接道:“既然苏伯父那顿饭我吃不上了,你不应该补偿补偿我吗?”

“理由。”

“看在我没像恶毒男配角一样打压你的内人?”

苏嘉平这次的妥协,并没有让苏如是放下心,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北城主动拒绝。苏如是不怕自己丢了面子,只怕北城太过配合他的父母,搞得好像真对自己有意思一样。所以苏如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北城说一说,既然对方还算通情达理的话。

苏如是答应了请北城吃饭的要求后,北城带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饭馆。小饭馆在一条巷子里,巷子窄得连车也开不进去,不过倒是挺干净。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就别再做这些事给我火上浇油了。”点完单,苏如是直入主题。

“你也太性急了吧,饭都还没吃就要我帮忙。”北城撇嘴说道,看到苏如是扫了自己一眼才委屈地接道,“我还不是听长辈的话,你劝我不如劝我爸妈。”

“行了,你以前的英勇事迹我打听过了,你可不是那种乖宝宝。”

听了苏如是的话,北城无奈地摇摇头:“既然你打听过,那我出国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所以,苏大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了,我的心丢了,找不回来了,你跟一个没心的人谈什么同情心呢?”

关于北城的故事,苏如是听人说起过。他们说北城原本是个花花公子,一天,这个花花公子爱上了一位“灰姑娘”。当然,两人从相识到相爱都十分具有戏剧性。后来,北城的母亲找到这位“灰姑娘”,给了对方一笔钱,叫她离开自己的儿子,然后“灰姑娘”就离开了。

“刚分手的时候,我很生气,气她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她这么干脆地离开,也让我很讨厌自己。”北城把玩着手中的小茶杯说道。

“你后来应该去找过她吧?”苏如是问。

“嗯,我就是想看看她拿了那笔钱过得有多快活,所以直接去了她家。然后我看见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裙,一边看书一边洗衣服,长长的头发扎在头顶,盘成一团,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那时候我突然明白,原来我才是这份爱情里成为负担的一方。我把她拉进了我的生活,要么,她不能适应;要么,她沉溺其中。然而无论哪种,她都将变得不像自己。所以我在看见陆谦人那一刻很惊讶,同样的情况,他就处理得很好。”

“我知道。”苏如是接道,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他有着像太阳一样炙热的灵魂,坚不可摧,不曾彷徨,不曾动摇。”

北城听后点点头,表示赞同。想了想,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老板娘端着菜走了过来。

上菜的时候,老板娘跟北城聊了一会儿,语气很熟稔,看样子北城以前经常来,不过这里的饭菜味道真的很不错,说得文艺点儿,有种家的味道。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饭吃到一半,苏如是突然想起北城之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北城抬头望向苏如是,似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苏如是见此也懒得追问,准备继续吃饭,然而刚低头,就听到北城的声音响起:“你最近有空,多回家看看,或者找你爸聊聊,关心关心他。”

“哦?不叫苏伯父了?”苏如是打趣道。

北城撇撇嘴:“我爸不会听的,与其跟他聊,你不如直接找你爸说清楚。”

“是吗?”

“我不是叫你跟他聊你和陆谦人的事。”

“那是什么事?”

“是关于……算了,吃饭吧。”

一顿饭吃完,苏如是都没听到北城再提起他原本打算告诉自己的事,不过关心父亲的话她倒是听进去了,大概是老板娘太和蔼了,让她孝心大发,她当晚就回了苏家别墅,恰巧,苏嘉平也在。

问过用人,得知苏嘉平在书房后,苏如是泡了杯茶端上楼。

书房的门并未关紧,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溜了出来,在走廊上拉出一条细线。苏如是推开门,看见苏嘉平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说实话,不提长辈间的事,这些年以来,苏嘉平从未亏待过他们两姐弟,尤其在母亲去世那段时间,苏嘉平对苏如是更是关怀备至。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失控,苏如是突然有些愧疚。

把茶轻轻地放到桌上,苏如是准备回房拿条毛毯过来给父亲披上,余光瞟到桌上一份“通知”。她想起北城欲言又止的模样,脸色猝然一片苍白。

情人节那天,陆谦人因为临时有个手术,所以没能去看苏如是,他在网上订了花,但是店家说苏如是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谦人本想着两人复合后第一个情人节会就此泡汤,却没想到苏如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你怎么来了?”回到家刚打开门,陆谦人便被抱了个满怀,闻着熟悉的香味,陆谦人笑着问。

“想你了。”赖在他怀里的人蹭了蹭,瓮声瓮气地回答。

“怎么了?哭过了?”陆谦人听出苏如是的声音不对劲,试图拉开她看看,但苏如是更加用力地往他怀里钻,陆谦人只好放弃。

“你总得让我把门关上吧。”过了一会儿,陆谦人说。

苏如是这才慢吞吞地动了动。

陆谦人看得出她心情不好,但没有急着追问,得知她还没吃饭,便去厨房煮了碗面。

“我吃不完了。”面吃到一半,苏如是把碗推到陆谦人面前说道。陆谦人宠溺地笑了笑,接着吃。

两个人,一碗面,一双筷子。苏如是看着这样的场景,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温馨无比。

“谦人,我们去小媛那儿玩几天吧,就在S市周边,要是你临时有什么事也能马上赶回来。”

“医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医生,你想去哪儿玩,我就陪你去哪儿,不用为我操心。”

“我就想去小媛那里。我不是给你发短信说过,等春天一起去的嘛,那座山上我还没去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山吧?”

苏如是的话说完,陆谦人神色怪异地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你看我干吗?”苏如是问。

陆谦人犹豫半晌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你第一次带我上山的情景……”

“陆谦人!”苏如是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然后借口起身去洗澡,脸再次绯红一片。

第二天,陆谦人一早去医院办理了关于休假的事,直到十点左右才和苏如是出发前往青宁镇。

两人到客栈的时候刚好赶上午饭时间,郭碧媛理所当然地做了东,只不过看着苏如是和陆谦人你侬我侬的样子,郭碧媛再三表示,在她没找男朋友之前,再也不想见到这两个人了。

在青宁镇的这几日,天气格外好,苏如是带着陆谦人把整座镇子转了个遍,两人手牵着手,像是诗里写的那般,“走过阳光倾泻的青石板路,穿过蜿蜒的小道”。后来,苏如是真的依言带陆谦人一起去爬了山,为此,她还特地准备了登山鞋。

离开青宁镇的前一晚,苏如是睡到半夜的时候,隐约感觉有人在摆弄自己的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陆谦人侧着身子,一只手撑在**,一只手捏着她的右手。

床头的小台灯调得比较暗,暖黄的灯光落在陆谦人专心得让人脸红的五官上。苏如是痴痴地看着,半晌没敢开口。顺着陆谦人发直的视线,苏如是看见自己右上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

“我弄醒你了吗?”看见手上的钻戒,苏如是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陆谦人也因此发现她醒了过来,轻声问道。

苏如是盯着戒指没有回答,脸上神情莫辨,良久,她才笑着开口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情人节那天,我本来打算当面送给你的,谁知道临时有台手术。”

“你不是这样就算跟我求婚了吧?连束花也不准备。”

陆谦人笑道:“你不是要‘情比金坚’吗?”

“你买都买了,像我这么善良贤惠的妻子,总不能浪费嘛。”

陆谦人眉头微皱,想了想说道:“嗯,你说得对,那我们也莫辜负了这花好月圆夜。”

“哎,陆谦人,你别闹,我……”

次日,陆谦人醒来的时候,苏如是已然不知去向,而那枚钻戒安安静静地摆在床头柜上。

“她叫你别联系她了,车子也不用退了。”陆谦人在厨房找到郭碧媛,还没开口,就听到对方说。

炉子上的砂锅里熬着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郭碧媛一边搅着粥,一边注意着陆谦人的表情,只见对方愣了片刻后应了声“好”。

“哎!陆谦人,你是不是傻啦?你听不出来她在跟你说分手吗?”

“听出来了。”陆谦人淡淡地说道。

“那你……不说点儿什么?”

“我说不想分手行吗?”

郭碧媛听闻,呼吸一滞,然后尴尬地摇摇头。

陆谦人随即笑道:“那你要我说什么?”

郭碧媛撇撇嘴,舀了一点儿粥送进嘴里,尝了尝,似是满意,开始盛进旁边的碗里。

“她跟我说你一定不会反对,我当时还不信,现在看来,我们这些凡人果然不懂你们在想什么……对了,我煮了你的份儿,吃完再走吧。”

“好。”陆谦人礼貌地笑道,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郭碧媛不禁感叹,小两口连分手的表情都一样。

“哎,你怎么不问我,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啊?”郭碧媛见陆谦人一口粥一口咸菜吃得不慌不忙,忍不住问道。

咽下嘴里的食物,陆谦人喝了口水反问道:“你知道喜欢跟爱的区别吗?”

“啊!这个我知道!电影里不是说过嘛,等等,我想想……哦,对了,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

“没想到你天天拿着平板电脑玩,看到的东西还不少。”陆谦人笑道。

“那当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你顶多算个童生。”

“童生是什么?”

“你还是去问你的iPad吧。”

四月份的时候,苏如是去墓园看望了母亲。当天是个阴天,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鞋子,戴着黑色的手套,披肩长发盘了起来,头上一顶薄网面纱式小帽,脸上的妆容肃穆而美艳。穿过一片石蒜花,她像是彼岸的使者,踱步而来。

苏如是在墓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将黑色的面纱挽到帽子上。

“这些花叫石蒜花,又名彼岸花,说是能连接两个世界。嗬,听起来还真是恐怖。”苏如是自顾自地说着,“公司打算把酒店扩展到北方,S市是第一站。公司用股东们投入的钱买了地,然后又用地做抵押向银行贷款,可是那个银行行长被抓了,钱一时间拨不下来,所以苏嘉平想让我跟北辰集团家的独子结婚,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所以我拒绝了。

“我这么善解人意,到底是遗传你,还是苏嘉平?嗯……我觉得应该是你。苏嘉平太自私了,我听他说,你当初是被他抢过来的,你并不爱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不过他也说了,他并不后悔这么做。你知道吗?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因为苏嘉平才自杀的,后来我又撞见他出轨那事,恨了他很久。不过他也傻,竟然不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要不是在得知酒店情况那天执意追问,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因为另一个男人才离开我们。”

苏如是坐在母亲的墓碑旁,阴暗的天气中,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美得像是雕塑般。

“你说苏嘉平是不是老糊涂了,他竟然大发善心,想要用整个苏家给我自由。我怎么能这么做呢?我这么做了的话,小瑞怎么办?”顿了顿,苏如是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最终还是走上了跟你一样的道路,你对苏嘉平的诅咒,落到了我身上,对不对?”

四月本不属于石蒜花的花期,或许是此处的温度偏低,所以骗过了它,在墓园里盛开出满目芳华。此种现象说来奇妙,但其实就跟爱情一样。感情开始时,有多少人是抱着白头偕老的心情拥抱亲吻,以为只要有了彼此就能天长地久,可是到头来,又有多少人从一而终,直到步入教堂,身边还是当初陪伴的那个人?

我们输给的不是爱情,而是现实。而我们之所以认输,不是不够勇敢,是不够自私。

走出墓园的时候,苏如是意外地看到了高向阳,这是对方回国后,两人第二次单独见面。

“吃饭了吗?”苏如是走近问。

“没吃。”高向阳笑道,笑容温暖而贴心。

苏如是身上的寒意因此稍稍散去,连说话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我也没吃,一起吧。”

高向阳来时没开车,苏如是也不打算问他为什么来,这种隔着层窗户纸的事,还是不要捅破为好。

在苏如是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一家日式料理店,选了一间带院子的包厢。那是一座日式风格浓郁的小院子,葱郁的植物让人看着就心情愉悦。

“恭喜。”服务员退下后,高向阳微笑道。

“恭喜什么?”苏如是正望着院子发呆,转头望向高向阳,顺口接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我差点儿忘了,我要结婚了。”

是啊,她要结婚了,为了这个姓氏。

苏如是说完,摸着空无一物的右手无名指,眼神不禁放空。

“我上次跟他分手的时候,还是拿你当挡箭牌,现在好了,连挡箭牌都不要了。”摩挲着质感厚重的茶杯,苏如是说,“他当时性子太傲,舍不得我离开,却又低不下头出言挽留。你说,要是我当时没跟他分手,现在是不是早就结婚了?”

“或许吧。”高向阳应道,看着早已褪下尖锐外衣的苏如是,就像是没有了刺的刺猬,连防备都做不到,顿时觉得自己那点儿悲凉根本不值一提。

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哪怕最为落魄的时候也不曾卑微过。

高向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他知道苏如是不爱自己,所以他还可以选择重新去爱上别人,而苏如是和陆谦人,或许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应了那句“跟你在一起的人,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人”。

苏如是和北城结婚那天,场面十分热闹,婚礼举行的地点定在北辰集团下属一处高级度假村。

婚礼当天,一大早,苏如是就被接去度假村,然后在准备好的房间里化妆、换衣服。

婚礼开始前,苏文瑞悄悄溜进苏如是所在的房间。

“姐。”进屋后,苏文瑞见苏如是坐在梳妆台前发呆,连他进来也没发觉。

“小瑞?”苏如是回过神,转头望向弟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苏文瑞一边回答一边朝苏如是走去。

苏如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长发精心梳理,绾在脑后,身穿一袭白色平肩长袖紧身婚纱,裙摆像鱼尾般展开,裙边更是别出心裁地设计成镂空雕花的样式,再配上银色的丝线刺绣,阳光一照,整个人仙气十足。

“真漂亮。”苏瑞文打量了一番,说道。

苏如是听闻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苏文瑞看得心头一揪,像是针扎般疼。

得知姐姐要结婚那一刻,苏文瑞无疑很震惊,不过更让他震惊的是,结婚对象竟然不是陆谦人。按理说,他不喜欢陆谦人,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再说了,苏如是也没哭得死去活来,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苏如是的回答是,因为不配。当时,苏文瑞以为姐姐指的是陆谦人配不上她,但是当他得知公司的情况后,才明白过来,姐姐那句话,是在说她自己配不上陆谦人。

他掏心掏肺地对待她,再次接受了她,她却再次放弃了他。

“姐,对不起……”

对不起,要不是我没有用,就不用你牺牲自己。苏文瑞在心里呢喃。

“傻瓜,姐姐也不能对不起你呀。”苏如是摸了摸弟弟的头,像是小时候弟弟摔倒后,哭着来找她时那般轻声安慰。

《婚礼进行曲》响起,漫天礼花中,苏如是戴着头纱,由苏嘉平牵引着,一步步走向在教堂中等待的新郎。

“小如……你要是不愿意……”

途中,苏嘉平轻声开口,话没说完就被苏如是笑着打断:“好了,苏董事长的果决去哪儿了,你这是要我逃婚不成?”

苏嘉平听后点点头,不敢再开口,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制止这场婚礼。

说来可笑,他狠绝了半辈子,最终,还是逃不过身为父亲的仁慈。

在神父的祝福中,新郎新娘交换了对戒,随着最后一吻,礼成,北城掀起了苏如是的头纱。四目交接时,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淡漠,虽然脸上笑意不减。就像是外表美丽却失去灵魂的玩偶,空有渴望自由的灵魂,却不得不装进这个沉重的躯壳。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神父刚宣布完眼前的新人成为夫妻,教堂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这是苏如是的手机铃声。她让苏文瑞帮自己拿着手机,此时铃声一响,苏如是立即望向弟弟,同时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阵阵恐慌。北城握着苏如是的手,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苏文瑞原本想挂掉电话,但是在姐姐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他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接听键,然后一错手,又按到了免提键。

恐惧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像是动物们在危险来临前的预感。自从和陆谦人分手后,苏如是沉寂了许久的心再次躁动起来,情感如同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喂!请问是陆谦人的家人吗?陆谦人因为车祸正在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

后面的话,苏如是没听清,“嗡”的一声后,她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声音、面孔,她全都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自己在奔跑。

“苏如是!你出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开车!”模模糊糊间,苏如是似乎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对她着急地吼道。

哦,这个男人现在是她的老公了,可是……可是她想嫁的人不是他啊!她想嫁给那个趁她睡着时,把戒指套在她手上的人!

“你出来,我开车送你去。”那个人接着说道,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好多人。

“姐,你别慌,说不定他没事。”

“苏如是!你别吓我!苏如是!”

“如是姐,你别急。”

“如是……”

“小如,小如,爸爸在这儿,别怕……”

别怕,谁叫她别怕?好像在母亲去世时,也有人这么跟她说,但是她怎么能不怕呢!那是血啊!天知道她看见时是怎样的心情!

白色的婚纱拖在地上,苏如是下车后,跌跌撞撞地往医院里跑去,中间摔了几次,高跟鞋也不知丢在了哪里。

陆谦人……陆谦人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刚才那起车祸的伤患家属联系到了吗?”

车祸,伤患……

“医生!”抓住几个模糊的字眼,苏如是像是垂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拉住刚才说话的人,“陆谦人!我找陆谦人!”

医生看了眼抓住自己的女人,觉得对方有些眼熟,随即想起在某位伤患的衣服口袋里看到过她的照片,只不过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袭婚纱,这让他有些吃惊。

“这位小姐。”医生注意到苏如是虽然着急,但表情还算冷静,便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叫陆谦人的病人,只不过……”

医生说完,转身向身边的护士交待:“把陆先生的东西交给这位小姐。”

北城停好车找到苏如是的时候,苏如是正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而她脚边放着一束白玫瑰,只是白色花瓣染上了鲜红的血,看起来煞是刺眼。

“他没事吧?”北城走到苏如是身边坐下,轻声问。

苏如是没有回答,眼神也没有焦距。

此时,其他人也陆续赶来了。

“怎么样!陆谦人没事吧?”最先开口的是郭碧媛,她蹬着双高跟鞋走得飞快。

“不知道,我正准备问。”

“我去问!我去问!你先陪着她!”

郭碧媛阻止道,准备去找医生,只不过她刚刚转身就听到苏如是开口:“不要去了。”

“姐!”听见苏如是开口,苏文瑞立马上前。

“不要去了。”苏如是重复道,“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没了……没了……”

苏如是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全都心头一跳。

没了?什么叫没了?

“什么叫没了?”郭碧媛屏住呼吸,问话时,声音竟然也抖得不成样子。

苏如是低着头,缓缓松开手掌,露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钻戒。

没了,她的陆谦人没了……

“我真是个扫把星,害得他伤心还不够,现在还害死了他,他是要……是要来参加我的婚礼……”苏如是一开口,隐忍了许久的悲伤终于倾泻而出,化为酸楚,变成决堤的洪水。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至少得问我要颗钻戒吧?”

“玻璃玩意儿而已,还是金子好,都说情比金坚,听着就舒心。”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不买钻戒啦?”

“嗯!不买不买!我有你就够了!”

那些过往的话,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前一秒,他们明明还在一起,明明还甜蜜得让郭碧媛嫉妒,怎么人突然就……就没了呢?

你走了,谁给我煮面?你走了,我吃不完的东西怎么办?你走了,谁陪我爬山?你走了,我爱谁?

陆谦人……那头猪还没宰呢,你不是说要给媳妇儿养身子吗?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你回来……我给你当媳妇儿……

“姐……”苏文瑞紧紧抓着苏如是的手,看到苏如是泣不成声的模样,眼眶止不住地发红。

“小瑞,你别讨厌他,好不好?我想嫁给他,你看,他给我送戒指了,还买花了……”

“好,好……”苏文瑞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

苏如是泪流满面,脸上却绽放一个绝美的笑容:“小瑞,你真好,你真好……”

只可惜,他再也回不来了……

最初相识,苏如是因为噩梦的纠缠而找上了陆谦人。苏如是在送陆谦人回学校时,陆谦人曾说过“人总会面对死亡,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我们都要学会向前看,因为有一天伤感缅怀的我们也会离开”。现在,他离开了,却留下了苏如是。

躺在救护车上的时候,陆谦人想,原来只有当离别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明白有多舍不得。

哦!对了!那束白玫瑰可别弄脏了,有了鲜花和戒指,才能求婚吧?

苏如是,嫁给我好不好……

雨,不知什么时候遍布喧嚣的城市,连着几天都不曾停,仿佛是要洗净这座城市所有的悲伤。

那天,苏如是一直在医院等到陆谦人的父母前来。一见面,陆妈妈便猝不及防地抽了苏如是一耳光,大骂苏如是是害人精。周围人有意阻止,但都被苏如是拦下了。等陆妈妈骂完,苏如是才说,她会帮谦人照顾二老。陆爸爸倒是说了谢谢,表示不用,陆妈妈则再次开骂。

春去秋来,在石蒜花盛开的季节,需要悼念的人又多了一个。

“姐,锦名呢?”推开挂着童趣装饰的房门,苏文瑞问道。

“嘘!刚睡着呢。”苏文瑞刚探进个脑袋,就见苏如是把手指放在嘴边,叫他小声点儿。

“哼,你这是有了儿子,忘了弟弟。”见姐姐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苏文瑞嘀咕道。

苏如是听见后,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往楼下走去。

四年了,距那个人去世已经四年了,看见已为人母的姐姐,苏文瑞觉得现在这样温馨的日子似乎有些不真实。想起那个人刚去世时,姐姐那双平静到没有生气的眼睛,苏文瑞就一阵后怕,还好苏如是跟他说“我还有你和爸爸,还有苏家,我不会有事的”。

“姐。”两步上前,苏文瑞突然抱住姐姐。

“怎么了?”苏如是笑意盈盈地回答,“多大的人了,还跟姐姐撒娇呢,当心我告诉小童。”

“说吧,说吧,这天底下,她唯一不吃醋的女人,也就是你了,交往之前我怎么没发现她这么爱吃醋呀。”

“她那是在意你,你以为别人吃饱了撑着啊?”

“那是你弟弟我风华绝代。对了,城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文瑞话音刚落,就听到北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说小舅子,你这么抱着我老婆不妥吧?你这是跟我孩子抢妈吗?”

“这是我姐!”

“这是我老婆,也是我孩子他妈!”

“哎……姐,你看!城哥欺负我!”

“行了。”见两人像孩子般斗嘴,苏如是低笑出声,“北城,你跟小瑞瞎闹什么。”

“我没闹。”北城把西装外套丢到沙发上,走到苏如是身后抱住她,吻了吻她,说道,“我也吃醋。”

苏如是笑着挣开北城的怀抱,拿起手提包,边往门口走边说:“小瑞,晚上在这儿吃饭吧,我去买菜,你把小童也叫过来。哦,顺便问问莫年这个加班狂来不来。”

“好咧!”苏文瑞应得乖巧,然后瞟了北城一眼,说,“这才是你的情敌。哎,不是还有个高向阳吗?”

北城看着苏文瑞嘚瑟的样子,双臂环胸,眉毛一挑,说道:“高兄都要结婚了,你这信息网也太落后了。”

“他也要结婚了?小媛姐最近也被郭妈妈逼着相亲呢。”

“是啊,你跟你那位也快点儿吧,生个儿子好给我们家锦名当小书童。”

“说谁是小书童呢!你家孩子才是小书童!”

“哦!你骂你外甥是小书童。”

“哎!我不是这意思,我……”

身后,两人的争论声不断,苏如是无奈地一笑,不想去管。反正这两人一天不抬杠就不舒服,虽然小瑞总是输的那个,偶尔向她求救才赢一两次,不过这样吵吵闹闹的,总比冷清的好。

超市里,苏如是推着推车,一边想着晚上做什么菜,一边挑挑拣拣,由于想得太过投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啊,不好意思。”苏如是抬起头说道。

那人看见苏如是,眉头紧皱,半晌才说:“苏如是?”

苏如是没回答,她并不认识对方。

“哦,你好。”对方看懂了苏如是的疑惑,笑道,“我叫陆良。”

四年,又是一个四年,这个数字,仿佛是一个魔咒,它一天一天地计算着,然后再次将往事掀开,曾经所做的努力,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陆,真是个刻骨铭心的姓氏。

该叫的人都叫来了,北城坐在客厅抱着刚睡醒的孩子逗弄,身上的痞气全然不见。

白莫年则在他身边时刻注意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他的孩子,因为不放心给别人抱,所以在一旁盯着。

乔幼童在厨房里泡茶。

苏文瑞刚想,姐姐应该快回来了吧,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今天碰到一个人,他告诉我,他在陆谦人那儿见过我的照片。那个人还跟我说,陆谦人的父母在两年前去世了,是意外。不过我觉得不是。儿子都没了,他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不对?小瑞,我觉得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母亲去世时那种心情,原来她并不痛苦,也不憎恨,只因为太爱了,那个人的爱,足以占据她所有情感,所以无恨无怨。”

苏文瑞看完短信,立马回拨姐姐的电话,但是没人接。北城见状况不对,忙问怎么了,苏文瑞没回答,直接把手机递了过去,然后起身冲了出去。

北城接过手机,上面的内容还没看完,就急忙把孩子交给保姆,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的还有白莫年。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分手时,你哭得昏天暗地,以为自己绝对活不下去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某天你会碰到另一个人,这时你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个人可以治愈你昔日的伤,并且让你重拾欢乐,你甚至觉得,后来这个人,才是你的最爱,以前的痛不欲生,则像是年少时的笑话。那么,情况反过来会怎样?

苏文瑞是在苏如是以前的公寓找到她的,他有这里的钥匙。苏文瑞推开门时,屋里正播放着苏如是最爱的那首《Young And Beautiful》。

苏文瑞压制着想要发疯的冲动,穿过客厅,走进卧室,然后推开了卧室里的浴室门。在这扇门后,他看见苏如是像是睡着般躺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像是陆谦人去世那天,放在她脚边的白玫瑰那般鲜红。

有花,有钻戒,才能求婚……

后来,北城在收拾这间屋子的时候,发现苏如是的衣柜里整整齐齐地挂着几套男装,而在苏如是最喜欢的那首歌的专辑里,夹着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着:有些人,一旦在你心里埋下种子,就会开花结果。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以积极地面对每一天,可以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结婚,生子,然后慢慢老去……某天,你再次触碰到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时,才赫然惊醒,原来你做不到,原来他从未离开过你的生活,原来你只是自欺欺人……

在苏如是的葬礼举行的这天,A市又开始下雨了,就跟四年前举行陆谦人的葬礼时一样。

郭碧媛一身黑衣,戴着大大的墨镜,坐在角落里,忽略前来悼念的人,穿过一片缭绕的香火,看见黑白照片上,苏如是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幸福感十足。

郭碧媛还记得,这张照片是陆谦人拍的。

“看,你们多有默契,葬礼都下着雨呢。”望了眼屋外的天,郭碧媛自言自语道。

静了半晌,她忽然小声唱道——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

I know that you w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