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蒲公英·飘荡

离高考越来越近,挂在黑板旁的日历被撕得越来越薄。空气中弥漫了压抑。最悠闲的大概是艺体生,三三两两坐在教室后面,自习课的时候小声地讨论什么。平时调皮贪玩的人似乎也收敛了许多,面前至少放本书。做完了数学题轻松娱乐的方式是做英语题。

这段时间太皇太后回来得很早,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总要唠叨几句。“马上高考了,你别在其他地方用心思。家里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只管读书就好。你要记住,你不是为了我而读书,而是为了你自己读书。”

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话,没有一点新意。每天早上她会煮个鸡蛋,再放一杯牛奶在桌上,我都不会去碰。晚上回来又被她唠叨半天,实在是怕了,每天牛奶倒掉,鸡蛋带到学校里扔掉。

她打了巴掌后再来给颗枣子又有什么意义。

我心里没有丝毫感动,全是冷笑。唯一坚持的动力便是苏煦。他说医生是伟大的职业,能够治病救人,能够让许许多多的人多享受美好人间。他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当医生。而他的理由是我听过最单纯的。过年的时候亲戚聚集免不了唠叨自家孩子选什么职业。有人提议当医生无非是因为高收入,没有一个人说是治病救人。

我遇见的苏煦还没沾染上俗气,所以才会让人倍加感觉弥足珍贵。

遇见苏煦前,我只知道惹事,知道贪玩,没什么太大的梦想。所以当他问我有什么梦想的时候,我傻了很久也没说个什么。

苏煦笑着说道:“那我先把我的梦想借给你。”

于是,我也有了梦想。

真正的爱情不是吃饭逛街赠礼物说情话,而是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有追求,变得越来越好。把彼此当作榜样,向优秀靠近。

从十四岁走到十八岁,走过了青春最鼎盛的思念,有多少人会记得起究竟做过些什么。人们叹青春美好,大抵因为能够自由自在地去爱,去恨。后来的一生,从此身不由己。

没有高考的青春,不是完整的。这是我们班主任的原话。

亲身经历人生转折点,以后才能更好地选择。

连桑蓝都懂得这些道理。叶小蓁勾重点的时候她都格外认真。我们三个人之中,最辛苦的应当是叶小蓁。每次老师各种题型的解题思路她都会多写两份。老师统一复习她做笔记也总是多抄两份。每天还根据我和桑蓝的水平,出个针对性的题目,让我们解答,俨然一副小老师的模样。她眼睛周围是厚重的黑眼圈。

她总是说每天让我和桑蓝记一个知识点,说不定高考就用上了。吃饭走路的时候她口中冷不防地蹦出类似“《琵琶行》背诵全文”的字眼。桑蓝的语文最差,古诗词记不住,叶小蓁就把诗翻译成白话文,给桑蓝讲故事,跟哄小孩子一样。

叶小蓁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就这样,黑板旁的日历终于被撕到了高考那一天。

天气是阴沉沉的,带着几分燥热。

进考场之前,叶小蓁又拉着我和桑蓝进了洗脑安抚教育。“你们两个别紧张,高考的题不会比平时难多少。你们只要按平时发挥就行,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

我比较镇定,桑蓝脸上带着些许紧张。她握着叶小蓁的手,焦躁地问道:“我等会儿想不起来怎么办?小蓁,万一我没考好怎么办?要是……”

叶小蓁看起来很镇定,但是她抓着桑蓝的手微微颤抖。“你得相信自己!”

“大家加油!”我搂着两个人的肩膀道,“只要我们再坚持两天就好。”

说实话,我也没有底气。

经过两天的折磨,高三学子终于解放。题容易的有,难的也有,剩下的便是等上天裁决了。

从考场出来,我们三个碰头后,叶小蓁看着我和桑蓝,忽然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桑蓝急忙轻拍叶小蓁的后背,关切地问道:“小蓁,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哭了?”

我从兜里掏出卫生纸给叶小蓁擦眼泪。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泣回答:“没……没事……我只觉得……高三好像是在做梦……这样结束了……”

“你别哭啊,现在咱们解放了!”

“我真的……觉得……累……原来……解脱是……这种感觉……”

叶小蓁话还没说完,直接闭上眼睛晕了过去。眼看要倒在地上,我和桑蓝急忙去撑着她,旁边的人帮忙打120。送去医院医生检查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她真的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和桑蓝几乎是同一时间松口气,一路上还脑补了各种韩剧,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可笑。

叶小蓁的累有一部分是我和桑蓝的责任,所以我们两个人最愧疚,一起约好买东西去她家看她。

叶小蓁的家庭很普通,父母十分和蔼,热情招待了我和桑蓝。吃过晚饭,我们三个坐在阳台上乘凉。叶小蓁的爸妈都出去跳广场舞了。临走前她妈妈还不忘端了一盘西瓜放在一旁。我们三个人拿着西瓜啃得“噗嚓噗嚓”的。

夜风习习,天气越来越热,晚上的风都带着几分燥热。如此悠闲的时刻,真是难得。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或者,明明有很多话,却不知道先说哪句。

还是桑蓝最按捺不住性子,首先开口。“沈宁,叶小蓁,我桑蓝这辈子就认你们两个好姐妹了!沈宁不用说,叶小蓁,你这样呕心沥血地待我和沈宁,我也不多说什么,干了这块西瓜!”

叶小蓁扬扬手里的西瓜,腼腆笑着道:“干了这块西瓜!”

我同样扬起西瓜,道:“干了这块西瓜!”

我和桑蓝的感情不用多说,叶小蓁是后来者,相比于桑蓝,她和我亲近些。桑蓝的性格直,一向看不起胆小怕事的女生。尽管叶小蓁胆子比较小,但是一直很照顾我们,把我们的事当成她自己事,光是那些厚厚的笔记足以证明她值得我和桑蓝用心对待。

高考分数下来,我的成绩也算超常发挥,读A大的分数够了。在网上填志愿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在一旁。分数下来后,她拿着那本厚厚的填志愿指导书反反复复地翻来覆去,最后敲定B大。她执意让我读B大的财务管理。

“女孩子家还是学财务管理,这个比较适合你,而且出来也好找工作。听妈妈的话,你还是报B大……”

“我要读A大的临床医学!”

“当医生很辛苦,也很累,不适合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赌气地扔了鼠标,皱着眉头道:“你要真为我好就让我读A大!”

“不行!”旁边的人拒绝得如此干脆。

我“噌”的站起来,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努力镇定地说道:“这一次请让我自己选择,好吗?”最后两个字带着祈求的意味。

那个瞬间,我看到面前的人仿佛忽然就老了。说实话,我已经许久没有仔仔细细看过她。面前的人皱纹多了,白头发也多了,也似乎矮了一截。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哀伤的无奈。我说不出任何狠话,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过了良久,她缓缓转身,道:“随你。”

这次,她终于妥协了。

“谢谢妈。”

她的背影微顿,然后缓慢走出了门。那件警服已经不能让她再度年轻。

不久,我收到了A大的通知书,叶小蓁同我一个学校,桑蓝如愿以偿地读了旁边的C大。

我收到通知书想通知的第一个人是苏煦。可是,他不在。我反反复复地在和他初遇的巷子来回走着,每走一步,都会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

从这一边到另外一边是369步。我缓慢走过去,复又走过来。

367……368……

我低头走到369步的时候,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双鞋子。我猛然一惊,全身都在颤抖,鼓起勇气仓皇抬头,刚喊出一个“苏”字喉咙便卡住。

面前的人是蒋泽洋。我还以为是苏煦。

我以为是他呢……呵!

大概是我脸上的失望太过于明显,蒋泽洋紧蹙着眉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蒋泽洋瘦了许多,也黑了不少,穿的衣服破烂陈旧。

“我来找你。”

“阿宁,我不读书了。我存够了钱,已经把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台球室盘了下来,按照当初说的装修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台球室……

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阿宁,你跟我去看看,好不好?”

大概是蒋泽洋难得如此温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

台球室也是许多不良少年喜欢光顾的地方。蒋泽洋混迹其中,自然很厉害。陆妍为了蒋泽洋,更是拼命练习。原本我不爱打台球,又经不住陆妍的挑衅,所以央求蒋泽洋教我。大概能玩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没过多久,我便沉醉其中,每天必来,每次都是和蒋泽洋坚持到最后。

那个时候,打累了,我和蒋泽洋并排坐在台球桌上,絮絮叨叨讲话。他的梦想很俗气,想开一家店,当老板,然后赚钱。

我偏头问他,要是赚了钱呢。

他说赚了钱就再开一家店,让他妈妈有事情做。

“我以后若是开了家台球室,一定会把墙涂成白色……”

“一定有非常个性的涂鸦。”

“对,而且休息区要有很舒适的沙发。”

“要记得买个很好的音响,每天放着不同的歌……”

……

曾经无心的对白,如今通通实现。白墙上真的有涂鸦,休息区也有沙发,角落里放着音响,播放着不同的歌。

我看着变了模样的台球室,忽然泪如雨下。

苏煦曾来过这里,他说:“阿宁,现在的你很好,但是你可以变得更好。”

那时我和苏煦刚交往两个星期。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所以刚刚和苏煦在一起的时候,蒋泽洋叫我去打台球,我欣然答应。

他还未到台球室,我却和陆妍杠了起来。我们两个赌了一局,输多少分,喝多少杯酒。蒋泽洋到的时候,好几大杯灌到了我肚子里,脚步都是漂浮的,最后干脆球也不打,直接同其他人划拳,谁输了谁喝酒。

苏煦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神志不清挂在蒋泽洋身上,拉一起喝酒。看到苏煦,我已经是幻觉。

他将我从蒋泽洋身上扒拉下来,责备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我捏捏他皱着的眉头,傻笑着回答:“因为我开心啊……”

苏煦小心翼翼搂着我,想带我回去,蒋泽洋却踏出来拦在面前,冷声道:“我不许你带她走。”

“你想怎样?”

蒋泽洋不说话,拿了两根球杆过来。

“那就跟你打一局。赢了,我带她走。”

苏煦把我扶到一旁,叮嘱我别到处乱走,然后去挑选了一根球杆。

我从来没有想过苏煦会打台球,更没想到他居然赢了。他每一次的匍匐与瞄准,让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每一次的认真让人呼吸都紧了。苏煦姿势标准,动作干净利落,力道和角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局面,他似乎都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他每进一杆球,都会向我望一眼。

我在旁尖叫疯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打完一局,他帅气收杆,我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下来跌跌撞撞跑向他,最后跌入他温暖的怀中。

我搂着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地说道:“你真厉害。”

他摸着我的头发,柔声说道:“阿宁,你记得要时时刻刻保护着自己,别太贪玩儿。我会担心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阿宁,现在的你很好,但是你可以变得更好”。

那个时候人人都觉得我坏透了,包括太皇太后也经常指着我,说自家女儿没得救。可是有一个人说我很好。

你们看,苏煦总是能轻易地将我从黑暗中拉出来。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我摸了摸脸,全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这般好的苏煦,他的离开便是从我身躯里将骨剔除,血肉分离,百般痛处无法讲于他人听。

蒋泽洋又拉我走到门口,指着门说道:“名字等你来取。”

我慌乱抹着眼泪,连连摇头。“蒋泽洋,你知道的,我在等苏煦。”

“你忘记他吧。”

我仍旧哭着摇头。

蒋泽洋脸色渐变,呼吸慢慢急促。他忽然双手死死捏着我的胳膊,面目变得狰狞,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他几乎是暴怒地朝我吼道:“苏煦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怎么还能忘不掉他!他不要你了!你就当他死了好了!只有我,蒋泽洋,还一直在你旁边!”

我紧咬着唇泪眼婆娑地看着蒋泽洋,狠狠推了他。“苏煦一定会回来的。”扔下这句话我便慌不择路地跑开,风灌进眼睛里直发疼。耳畔是各种嘈杂的声音,思绪也跟着混乱。

我一直相信着,过不久苏煦一定会回来。正是有着这样的信念,我才能坚持到现在。

叶小蓁说要向前看,桑蓝说未来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蒋泽洋说忘了吧,没有一个人说:“沈宁,你要坚持下去,苏煦就快回来了。”除了我这么告诉过自己,再也没有人这样说过。

谁又能轻易割舍掉谁呢?爱情不是物品,心爱之人也不是随手就能扔掉的东西,没有权衡利弊,更没有计较得失。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紧紧抱着被子,想着苏煦的点点滴滴,仿佛只有这样,那颗心才不会如同蒲公英一般飘**。

高中时代,最后的仪式应该是同学会的告别。

几个班的同学会都聚集在一个地方。我没什么别的朋友,其他人让我写同学录的时候,背后的留言也不知道该写个什么。兴趣爱好那些我通通都没写,不愿意把这样的自己直白地暴露在空气中。同学聚会还是桑蓝非要拉着我来的。她跟我一个班,叶小蓁和顾裕年在另外一个班。两个班恰好在一个地方吃饭。

温柔的灯光,热烈的气氛,离别的愁绪通通在酒精里升华。高考前突然冒出了许多谁谁又向谁谁表白的八卦,也不管对方究竟做何感想,大有壮士断腕也想求个结果。

大概许多人不甘于青春里无疾而终的暗恋吧。暗恋是一种礼貌,悄悄为对方建造小城堡,然后当守卫跑腿和小猫。

谁真的甘愿只是暗恋呢?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两个班的人开始相互走动。叶小蓁跑到我们桌,在我和桑蓝的旁边加个位置。她过来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埋头吃菜。

桑蓝酒量比较好,挨桌挨桌去敬酒。此时此刻,她的双颊绯红,靠在椅子上,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忍不住叮嘱道:“桑蓝,你少喝点。”

桑蓝睨了我一眼,道:“今天我开心嘛。”

也不知道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

桌面上杯盘狼藉,有的女生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男生相互推搡着,说着“别忘记兄弟”之类的云云。离别百态,愁绪难平。

快散场的时候,门口忽然有只胖乎乎的“熊猫”抱着玫瑰花一摇一摆地走进来。

几乎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盯着那只“熊猫”走到桑蓝的面前。“熊猫”把玫瑰花往桑蓝手里一塞,然后朝着门口服务台处摆摆手,大厅里音乐响起来。

“熊猫”拖着笨重的身体扭动着,笨拙地做着各种动作,再配上憨厚的表情,十分的滑稽。他时不时地扭屁股,叉腰,最后双手结成一个桃心,从他的心脏慢慢比划到桑蓝面前,充满了柔情。

再迟钝的人都知道这是**裸的表白。整个大厅都沸腾了,好多人跟着起哄。

桑蓝原本是个冲动的人,此时却非常平静。从收到花的那刻起,她的表情就没有变过。

桑蓝一脸淡然地看着“熊猫”,丝毫不为所动。

“熊猫”把头套一摘,里面的人居然是顾裕年。他的头发被汗水淋湿,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的圆脸很红,像是圆润的苹果。这么炎热的夏天,也难为他把身体套进厚厚的衣服里,还要笨重地跳舞。

顾裕年脸上还是带着傻傻的笑,道:“桑蓝,我喜欢你。”

桑蓝看着花,慢条斯理地一朵一朵把花从枝头上掐下来,似是随意丢弃在地上。

顾裕年脸上还是一贯的傻笑。

“顾裕年,我不喜欢胖子。”

顾裕年身体微振,脸上的笑渐渐化为苦涩,那双眸子里沾染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顾裕年的胖是因为激素的关系,很难减下来。他抱着熊猫头,转身缓缓离开,背影僵硬,步伐缓慢。

顾裕年走到门口的时候,埋头不语的叶小蓁忽然站起来,朝他大步跨过去,然后递上面巾纸。

她微红着脸,似乎说了句什么。

顾裕年微笑地接过了纸,似乎也说了什么。因为大厅太过嘈杂,我也未听清楚。

男主角走了,戏也没得看,周围的人该干吗干吗去了。

叶小蓁红着脸,回到座位。

我好奇地凑上去,八卦道:“小蓁,你今天胆子很大嘛。”

叶小蓁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觉得他很可怜而已。”

桑蓝辣手摧花,地上全是猩红的花瓣。灯光下,那种残破的红似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饭局差不多接近尾声,桑蓝也不知道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非要拉着我喝酒。我手里端着酒杯,久久没动。她撇着嘴,起身摇摇晃晃地去了男生堆里,哄笑声中不时夹杂着她说的“不醉不归”。

我看着桑蓝跟一群男生划拳、喝酒、调笑,心里却是在心疼她。

叶小蓁在旁边低声道:“阿宁,我羡慕曾经的你,以及现在的桑蓝。为什么你们能那么有勇气去做想做的事情?”

我拉着叶小蓁的手,微扬着嘴角,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乖巧不是很有用,但也不是无用。世间之人最爱以大众的眼光来评判一个人。成绩是否优秀,是不是离经叛道,都是标准。如果在这个年纪,一个女生爱喝酒,经常毫无顾忌地跟男生玩儿,或者打扮出格,都会被认为离经叛道,比如曾经的我,以及现在的桑蓝。

并非生来我和桑蓝就如此,我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叛逆,桑蓝只是想做喜欢的事情。我们的身上都被打上“坏”的印记。

叶小蓁的性格不适合这样的离经叛道。

饭局散后,桑蓝在一群男生中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她歪歪扭扭走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上了七分醉意。

我急忙和叶小蓁扶着她,走出饭店的门。她身上浓厚的酒精味十分刺鼻。

桑蓝的神智似乎有些模糊,她反手搂过我和叶小蓁,傻笑着高声嚎道桑蓝不顾众人的眼光,高声说道:“阿宁,小蓁,今天我太开心了,你们开心吗?”

叶小蓁点头,我微微笑着。

桑蓝接着说:“哈哈,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谁违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桑蓝开始疯疯癫癫地高声唱歌,从《珠穆朗玛》唱到《阿里山的姑娘》,撕心裂肺唱了高音,唱着唱着声音变成了一声声的哽咽。最后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呢喃道:“沈宁,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桑蓝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实很多心思连我都猜不透。

这个离别的夜晚,注定要有许多遗憾。有的遗憾即将会是一辈子。上了大学后,我才明白,原来有的人转了身,真的是一辈子不见。

桑蓝是顾裕年的遗憾,他终于鼓起勇气去争取,最后只能落寞离开。听别人说,顾裕年考得不好,复读了一年。

顾裕年是个温和的人,没有任何脾气。估计连叶小蓁都能欺负他。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胖,他还是笑呵呵的。

今天晚上,桑蓝的确是伤到了他,以至于流露出那样的表情,连叶小蓁都忍不住同情。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叶小蓁撒了谎。友情可以为爱情擦眼泪,爱情却能让友情分离崩析。

高中毕业,一切尘埃落定。不少同学去考驾照,太皇太后问我去不去考,我摇头。

整个暑假,我仿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手机也关机。这个手机是太皇太后用过的老式手机,功能也只限于发短信和打电话。同时,这个电话也是太皇太后的监视手段而已。

我和太皇太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她不跟我说话,我也绝对不会开口说话,连缓和关系的心都没有。

我紧紧包裹住自己的心,包成蚕茧,等着它逐渐腐烂。

桑蓝邀请我飞三亚,去逐海踏浪,去来一场青春狂欢姐妹游。她连泳衣都买好了。我不想去,直接拒绝。她磨了我很久,开出的条件也诱人,说我可以只带个人,其他完全不用管。桑蓝的爷爷辈比较有钱,早些年经商下海,赚了不少钱功成身退。她也曾过着普通的生活。她爸爸放弃继承家族产业,当了一个普通的泥工。她妈妈力气也大,跟着去干男人的活。结果修建筑的时候,出了垮塌事件,两个人双双丧命。桑蓝被接了回去,摇身成为大小姐,从来不为钱的事情操心。两个老人也只有一个儿子,没了儿子自然把孙女当成宝贝。

暑假里,不少同学在空间里晒去哪里玩又去吃了什么美食云云,大有看尽人间春色的意味。

我依旧没心动,整日对着太皇太后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大概她想来段母女深度对话,被我用一种很淡漠的表情挡了回去。

我知道她在一天一天地变老,也知道她身上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也在慢慢软化,终究抵不过她粗鲁地把蛋糕扫下地时我心里的痛。我甚至一度怀疑在他们的年代究竟有没有爱情。

或许是因为即将上大学的缘故,饭桌上太皇太后主动提出周末去买新手机,我顿了顿,点头同意。

那个旧手机里只有三个电话,一个太皇太后,一个桑蓝,还有一个便是苏煦。那个时候怕太皇太后查岗,所以手机里跟苏煦的短信与电话都删除得一干二净。如今连个念想都没有。那些被窝里烫心的情话,吹散在夜风里。

选手机的时候,太皇太后的控制欲又在作祟。她按照她的眼光挑选了一个非常老气的手机,看上去像砖头一样。而我中意一款深蓝色的智能机。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你喜欢的手机中看不中用,还是买我选的这个手机。女孩子不要用太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皱着眉头说她选得不好看。

“我是为你好。”

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因为我是为你好,所以我说的你就该遵守。因为我是为你好,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就是狼心狗肺,就是不孝!

这便是太皇太后的逻辑。

她总喜欢以爱的名义站在道德的高点上进行制裁。或许不只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大人都爱如此。

这样的爱,是负累。

我丢下一句“你看着办”便匆忙逃离,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或许,应该有人去写一本《小孩儿青春期大人注意手册》。

时间尚早,我不想回家,随意在大街上乱晃,晃着晃着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经常和苏煦爱去的奶茶店。那个时候,苏煦每周都会带一杯给我,各种各样的味道,不加珍珠。苏煦喝奶茶有个小怪癖。他会拿面巾纸将塑料杯子裹着,然后逆时针转三圈。他会一口气喝三分之一,然后剩下的三分之二慢慢喝。

我抬脚进店,要一杯原味的奶茶,坐着慢慢喝。可是没有苏煦,奶茶的都味道不对。正当愣神的时候,门口进来了一群人,我一眼就看到曾经在蛋糕店里遇见的那个人。在几个人当中,他的气质太突出,看上去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他今天穿着一身茶色的衣服,头发似乎长了一些,眉目间依旧带着些许冷意。

他同旁的人一窝蜂地冲到吧台,点着喝的东西。他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旁,拿出手机随意翻看着。轮到他的时候,他点了一杯不加珍珠的珍珠奶茶。我不由自主地用余光看了他几眼。

他们一群人围绕着旁边的桌子上坐下来。他就坐在我隔壁的位置。余光里,他抽出面巾纸,裹着塑料纸杯,逆时针转圈。

我几乎是转过头去,看着他转了一圈,两圈,三圈……

当心里数到三的时候,我几乎是死死盯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点什么。他的动作在无形当中扼住了我的心脏,越攥越紧,让人难以呼吸。我往死里抠着桌檐,指尖传来一阵刺心的痛。

旁边的人和苏煦差不多高,身材也差不多,但是那张脸分明不是他,身上所带的气质和他也不同。除了小怪癖相同,我丝毫找不到半点苏煦的影子,第一次可以说是巧合,那么这一次呢?

我心若雷鼓,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先把奶茶喝了三分之一,最后慢慢喝着剩下的三分之二。

不同的人,相同的习惯。

看着他的动作,我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重重砸在桌子上。这次,是否仍然要错过呢?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如同第一次遇见苏煦一般,缓慢朝那个人走去,心是怯弱的。

“请问……”

他抬头,眼神里带着疑惑,以及一种陌生。

“你认识苏煦吗?”

你认识吗?或者,你是他吗?

心底最深的希望觉醒。

眼前的人未开口,旁人倒是先打趣道:“你这搭讪手段真老套,人家帅哥刚换了手机号码,你恰好就迎了上来……”

我手足无措地抹着止不住的眼泪,结结巴巴地道歉道:“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落荒而逃,慌不择路。路边的风景被我远远地扔在最后面,奶茶店里的哄笑被我扔在后面,还有那个人陌生的目光。

那种顺理成章的陌生割据着心。

若是苏煦,又怎么会用如此陌生的目光看着我呢?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怎么偏偏存了一丝侥幸呢?

这剧情堪比八点档的韩剧。爱人毁容自卑离开,然后整容回来默默相守。脑海里这个桥段真是讽刺。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妄想些什么,可是跑着的脚步却不听使唤,渐渐停下来往回走。现在的我不是脑子在支配身体,因为已经无法思考。

折回去的时候,我在路口这边远远看着那个人往路口右边走去,身旁没有其他人。我忍不住快速跟在他身后。

他走路把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得不急不慢,也不会因为旁边有热闹的场面就转身去观望,而是径直一个人走着,好像满大街只有他一个人一般。

他的瘦和苏煦如出一辙,看着让人无端红了眼眶。

最后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便不敢再跟进去。这个小区的房价寸土寸金,是城市有名的土豪别墅区。我傻乎乎地蹲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路过的人都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若是面前再摆个盆子,肯定会有人朝里面扔钱。

等啊等啊,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两条腿已经蹲得麻木不堪,起身的时候还得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太皇太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子上摆放着饭菜,都用大锅盖盖着。她见我回来,起身走到厨房,端了两碗饭出来。

我洗了手坐在桌子旁,才发现桌子上还摆放着一个小盒子。表面上的花纹就是我中意的智能机的模样。

我拿着盒子,手轻微地发颤。

她还是妥协了……

吃饭的时候,她低声说道:“你就要上大学了,要学会洁身自爱,不要去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现在你还小,不要轻易去谈恋爱。毕竟到了大学毕业,分开的人太多太多。如果你要谈恋爱,就等到工作吧,思想成熟、工作稳定,能够担得起责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后面还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我也没听进去,就盯着那个新手机,飞速刨饭。吃完饭后,我说了声“谢谢妈”,然后跑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开始研究手机。

装上电话卡后,第一个想拨打的电话是苏煦的号码。这个电话已经让人烂熟于心,只是他离开后的每个夜晚,再拨打这个号码,手机里也只有机械的女声。我习惯性地拨打号码,摁下通话键,看着屏幕一闪一闪的,已经做好听女声的准备,可是电话竟然打通了,传来的是“嘟嘟”的声音。

那个刹那,我的心开始疯狂地跳动,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冲,拿手机的手都是颤抖的。

电话接通了,对方一个简单的“喂”已经让我哭得溃不成军。我急忙挂断电话,心乱成一团线。

那个声音是低沉的男声,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听声音,应该是个比较年轻的人,而不是大叔一类。

接通电话的一瞬间,我还以为真的能听到苏煦的声音。

我的苏煦总是如春风般温暖,连声音都带着蛊惑人的暖意。而那个声音却是带着淡淡的冷意。

盯着那个电话号码,我忽然发疯一般,居然向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你的手机号码曾经是我心爱之人的号码。”

短信发出去,像石头沉入大海。那个晚上我都捧着手机,但是屏幕却再也没有亮起。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苏煦,但是有白天在奶茶店遇见的那个人。深夜的街道,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在前面走着,我默默跟在后面。他忽然回头,微笑地看着我,缓缓朝我伸出了手。

真是诡异的梦!

早上起来的时候,那画面一直定格在我脑海里。

而此时此刻,手机里躺着第一条短信。

“所以呢?”

所以……

“你想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或许是因为把苏煦放在心里太久太久,忍不住想向一个陌生人去分享这个故事。

他没有回短信,我等到深夜,手机还是再无消息。

暑假最后的日子,我也终于找到事情做。每天早上我早早地起来,然后去蹲点那个富人小区,一直蹲到夜晚,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些日子,我也只遇见他两次,一次是他出门买了一杯酸奶,然后折返后回去。一次是他遛狗,然后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再走回去。

每一次我都是远远地跟着他,想再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迟钝,竟然没发现我。连目光都不曾落在我身上。

到大学报到的前两天,桑蓝终于从三亚飞回来,拖着两个大箱子直奔我家,还在门口便咋咋呼呼地叫着我的名字。

“阿宁,阿宁,我回来了!”

太皇太后刚打开门,桑蓝甜甜地叫声“阿姨好”,然后扔了箱子,狠狠给我一个熊抱。“阿宁妞,我好想你……”

我拉着她,坐在沙发上,眉开眼笑地问道:“三亚好玩吗?”

“还行吧。”她一边说话,一边拉开一个箱子,一件一件把礼物摆出来道,“这是我给你和阿姨带的礼物。对了,阿姨,我想吃您做的番茄炒蛋”。

太皇太后难得笑着道:“行,中午我给你做。”

“谢谢阿姨啦。”

太皇太后虽然不许我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但是桑蓝不同。因为我跟桑蓝一起长大,她来我家串门的时候也多,每次都是乖乖的模样,所以太皇太后比较喜欢桑蓝。若是她知道桑蓝打架喝酒的那一面,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桑蓝带了海鲜产品和一串白色贝壳做的风铃,给太皇太后带了一根粉色的珍珠项链。太皇太后嚷着太贵不收,桑蓝硬是要塞在她手里。

桑蓝哄这些中年妇女很有一套,脸皮也够厚。这些全是磨炼出来的。没有叶小蓁的时候,她哪门功课作业不想写就去磨哪个老师,磨着磨着就成了这个德行。

太皇太后脸都笑烂了。

她都已经很久没这样对我笑过了。记忆力,她总是爱板着一张脸,爱拿事情教育我。电视里的任何新闻都能成为教育我的题材,无端让人生厌。

桑蓝抱着我的胳膊,夸张地给我讲述在三亚的所见所闻。最后她道:“三亚那么好玩,你和叶小蓁不去真是可惜。而且,我居然在三亚遇见了顾裕年。你能想象一个胖子游泳吗?真的是乐死我了……”

“你就别拿顾裕年开涮了,放过他吧。毕竟平时他对你挺好的。”

“哎呀呀,你这些别管了。再说了,以后到了体院,不愁帅哥。要不然到时候我介绍几个给你认识啊。”

正在厨房做饭的太皇太后忽然听到桑蓝要给我介绍男的,急忙在门口喊道:“桑蓝,你可别带坏沈宁。”

“阿姨,你就放心吧。”桑蓝捂着嘴偷笑。

吃饭的时候桑蓝还在叽叽喳喳,家里有了她,瞬间没那么冷清。吃着吃着,她顺手摸摸盖住耳朵的头发,忽然说道:“阿宁,等下你陪我剪头发去吧。”

我点头说好,看着她的头发,眼睛忽然一红。

原来,桑蓝已经留了短头发好多年了。

下午两个人去理发店的时候,桑蓝直接让理发师告诉理发师剪短点。给我剪头发的是另外一个,一边吹头发,一边说着我发质好,适合烫个大卷发,染个颜色就更漂亮时尚。

理发师最会聊天,三言两语就撩拨得人心动。

可是我却摇摇头。

那个理发师继续说道:“妹子你应该快读大学了吧。到大学里怎么能不留一个好看的发型呢?再说了,你的发质真的很好,烫出来的效果比其他人好很多。要不然你试试?”

我许多年不进理发店,头发一直是中分,也没有刘海可以剪,每次发梢有分叉的,都是自己用剪刀剪掉下面一截。

每次看着家里的剪刀,我总能想到太皇太后当初不顾我任何感受地剪掉刚做好的直发。如果要是我现在真的顶着一头卷发回去,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拿剪刀再次把头发剪掉。

有时候,深夜里的梦便是掉头发,一直掉,一直掉……噩梦难掩。

桑蓝坐在我旁边,她也听到了那个理发师的话,然后对他道:“你给她修下发尾就好。”她是知道我的。

我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许她是对的。人就是这么奇怪,拥有的不好好珍惜,倒是去羡慕别人。

只是太皇太后做的那些事情,着实让人爱不起来。

七月流火,炎热的夏天终于即将过去。即将到来的是,新的大学生活。

苏煦,我承载着你的梦想,开始了新的远航,请你一定要快回来,回来看看,现在的沈宁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