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回忆里等

我终于知道你爱我,却是在你即将离去的时候。

1

我从一场不可饶恕的宿醉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之所以说不可饶恕,是因为,我醒来的时候,江舟告诉我乔欢已经去了日本,早上十点的飞机。

我茫然地坐起来,怔怔地伸手用力捏江舟的胳膊。等到他呼痛跳开,而我眼前的景象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时,我才肯相信这不是我的噩梦。

乔欢不告而别,去了日本。

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安然已经走了,乔欢为什么还要去日本学医?

他在国内的时候我没有机会问,现在隔了千山万水,即便有机会问,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抬头去看窗外的夜空,蓝丝绒般的夜幕里有几点繁星悄然闪烁,我的心便跟着那星光一颤一颤。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和乔欢才可以并肩站着看星星。

他说最快两年就会回来。两年,730天,17520小时。

我暗自出神。江舟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递到我面前:“喏,乔欢留给你的。”

盒子上了锁,打不开。不知道乔欢在里面放了什么,我有些好奇。江舟又将一把用红绳系着的银色钥匙放到我手中。玲珑精巧的钥匙堪比珠宝专柜里那些美丽繁复的吊坠,令我爱不释手。

将银钥匙在手中细细摩挲一遍,对准锁眼准备打开木盒,却被江舟阻止。

他捏了一张卡片,脸上的表情莫名其妙:“乔欢再三交代,在你想打开盒子之前,一定要先让你看这个。”

那是一张雪白的,外面没有任何图案和字迹的卡片。里面是我熟悉的字体,龙飞凤舞,只有短短一行字。

记住,两年后打开。否则,我会回不来哦。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明明是带着点威胁的句子,因为用了他从来不曾在我面前用过的感叹词——哦,读起来竟然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笑过之后便是无端的失落与惆怅。乔欢如此了解我。他知道我有时候会固执地认为一件事会成为另一件事的预兆,即使那两件事看起来毫不相关。因此,他说,两年后再打开,否则就预示着他会回不来。

我怎么能让他回不来?即使我心里清楚,两年后他会不会回来,和我是否在两年后打开这个盒子毫无关系。但是,固执如我,又怎么能冒一点风险?

如果两年之期不到,打开盒子,他就会回不来。他明明知道,这样的句子对我来说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但是,他仍然这样写了。也许正是因为他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以此“威胁”。

我抿唇,盯着盒子发怔。乔欢他到底在盒子里放了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等两年后我才可以看?

深紫色的木盒,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八月炎热的夏夜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直觉里有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是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我看一眼浮着森冷幽光的木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着江舟叫起来:“快拿开!我不要看。”

新来的阿姨受乔欢之托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这让我更加想念芳姨和乔欢。九月开学的时候,用乔欢留给我的卡去银行取钱,才发现里面的存款数额大得惊人。

乔欢很少给我打电话,但是,每星期都会给我写一封长长的邮件。他在邮件里介绍日本各地的风土人情;告诉我哪一天在哪里他看到怎样旖旎的风景;吃了什么特别的小吃;在哪一条路上遇见一只正晒太阳的猫。种种细节,不一而足。

有时候,对着电脑,看着那些方方正正毫无特点的字总会产生一丝错觉。总觉得乔欢不是在给我写信,而是在详细记录自己的每一天。

不拘小节的乔欢,为什么突然会对生活点滴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他那些详尽的字句背后潜藏着某种深深的恐惧。但是究竟是怎样的恐惧,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会给乔欢写很长的邮件,在信里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思念。当然,这些信最终都躺在了我的草稿箱里,一封都不曾发出。每一次,我真正回复给乔欢的邮件只有短短的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念。

2

进入到C大附中,才真正领教了传闻中魔鬼式的教学方式。每一天,都在反复地做题、测验中度过,丝毫不能松懈,仿佛只要稍稍停下来喘口气就会有大堆的试卷将自己生生地活埋。

奇怪的是,同一个班级的江舟却似乎轻闲很多。他总是趁我不注意从背后把我的试卷抽走,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说:“这么简单的题目,简直是浪费我们天才少女的宝贵时间。不如由我来代劳。”

他那种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样子,简直要让被无数习题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发狂。还好,我定力够好,每次都能忍住不发作,只是从他手里夺回试卷,一言不发地低头继续奋笔疾书。

某一天,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落到我的试卷上,我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到窗外萧瑟的世界,才愕然发现C城的冬天已经不知不觉来临。

C城凛冽的冬天,没有乔欢在身边,会清冷许多吧?我裹紧衣服,把手拢在嘴边呵一呵,抿唇笑起来。没有关系,过了这个冬天,再过一个冬天,乔欢就会从日本回来了。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苍青色的天空飘起轻盈如羽的雪花,宣告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精灵降临人间。

从C大附中回彼岸巷的旧楼,需要穿过一个公园,再走一条街道。我徒步走在银装素裹的公园里,周围的世界一片静谧,耳边只有“簌簌”的落雪声。任由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发间,栖在我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想象着自己是一位出没于皑皑白雪中的精灵。

快要到公园出口的时候,远处路灯下伫立着的颀长身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修身的黑色羊绒大衣,竖立的领口衬着尖削的下巴,狭长而漂亮的眼睛,柔软的黑色短发上落着点点白雪。那样熟悉的轮廓。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近。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渐渐清晰的一张俊逸的脸慢慢和我脑海深处的乔欢的面孔重合。

是乔欢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轻轻吸一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清冷的空气里竟然隐约有一股白残花的味道。

“乔欢?”我停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试探着轻声叫他的名字。

一直低头若有所思的人,慢慢向我侧过头来,用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样。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场景不过是我无数个梦境之一时,他才仿佛突然记起来我是谁。他轻蹙的眉头一下子展开,呼出一口气,很轻松地说:“安冉。”

我看着乔欢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注意到他手边的行李箱,需要使劲地瞪大眼睛才能不让喜悦的眼泪掉下来。

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吧?乔欢真的回来了,在他离开的四个月又十天之后。

满腹的疑问在看到乔欢细长的眸子里融融的笑意后,全部化为乌有。

不管因为什么,他回来就好。不是吗?

3

乔欢没有再提起去日本的事。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飞扬,就像C城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轻灵、美丽,直到我渐渐发现某些之前被我忽略的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乔欢回家的第一天,他怔怔望着他请来的新阿姨问我芳姨去了哪里;又比如,某个夜晚,刚刚吃完饭的他,又来敲我的门让我陪他出去吃晚饭;再比如,阳光充足的午后,他会对着院子里枯败的蔷薇问,安冉,那是什么花?

尽管敏锐的直觉一直在向我示警,但是,我一直试图安慰自己。乔欢不过是有点健忘而已,不需要这样大惊小怪。然而,江舟的一句话彻底将我惊醒。

那天午休的时候,我向江舟提起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乔欢是不是有些健忘?”

“做题做傻了吧你?”江舟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乔欢可是在国际记忆力比赛上拿过奖的人。健忘?怎么可能。”

可是他明明……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悬在半空中,而脚下是万丈深渊。莫名的恐慌攫住我的心,让我害怕得不知道如何呼吸。我冲出教室,不理会一路跟过来的江舟,在校门口跳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彼岸巷的旧楼。

一路上,我不断地祈祷,希望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希望我回到家向乔欢问起时,他会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着说,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我到的时候,乔欢并不在。我找遍所有的房间,不见他的身影。在他的卧室里,我发现了很多写满字迹的便笺。其中的一张上写着:沧海区,清风大道,彼岸巷113号。乘9路公交车,在烟柳园站下。下面画着简易的步行路线图。

为什么乔欢要特意记下家里的住址?还要配上路线图?我不知道乔欢怎么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一直被我按压在内心的恐慌在那一瞬间彻底爆发。

巨大的恐惧感里,我突然想起来乔欢去日本前给我留下的那个木盒。那个他特意要求我两年之后才能打开的盒子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我从脖子上取下钥匙,以最快的速度找出盒子插入钥匙。“咔嗒”一声锁应声而开时,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盒子,却不敢伸手去碰,仿佛那里面藏着可以将我瞬间吞噬的黑洞。

我咬咬牙,伸手将盒子慢慢打开。我早已学会怎样去面对残酷的现实。然而,在我看见几乎代表乔欢所有财产的存折和乔宅的房产证时,还是差点惊得将盒子扔出去。

四个月之前,乔欢离开的时候,留下他所有的财产给我,这又暗示着什么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仿佛被狠狠打了个结,乱成一团。

用手撑着额头,强迫自己去拆躺在盒子里的那封写着“七七亲启”的信。因为手抖得厉害,薄薄的一封信仿佛有千斤重,几次从我的手中跌落到地板上。

颤抖着双手看完那封信,我抬手摸一摸因为惊慌过度早已麻木的脸。出乎意料,我的手心里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我想,如果这是上帝对我的爱情的考验,那么我一定要微笑着去面对。

我不能哭,尤其是在得知乔欢生病之后。

乔欢说,他得了家族遗传的阿尔茨海默症。

他去日本,是为了寻求更好的治疗方法。

他原本说最快要两年才能回来,可是,现在不到半年他就回来了。这又说明了什么?

阿尔茨海默症。默念着这样一个怪异得令人无端恐慌的名字,我不知所措。现在,唯一能给我帮助的,大概只有陈主任。

我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深冬的C城,天黑得很早。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就如我现在的世界,暗无天日、一片冰凉。呼啸的风将我吹得有些摇晃,我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在路灯的阴影里跌坐在地。

我想,我还是不能平静地面对那样的现实。躲在黑暗里,我的脸上泪水放肆地流淌。

陈主任说,像这种家族遗传的阿尔茨海默症,医学上最年轻的病患是一个13岁的小女孩。乔欢这种情况,初期会表现出健忘的症状,渐渐地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忘记亲人和朋友,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在躯体死亡之前,记忆会先死亡。目前,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所以,那一天,乔欢他不是不记得我的生日,而是因为这种病才一时想不起来吗?

我一直一直喜欢着的乔欢,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有一天,他会忘记我是谁,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

仁慈的上帝,如果这只是你对我的一个考验,可不可以请你让我代替乔欢?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很久,久到我差点没有力气再等下去,才明白乔欢的心意,才等来乔欢的那些话?

他在信里说,七七,喜欢一个人是自私的。我不想让你在我走后,再经历照顾和失去安然的痛苦,所以才提出那样不近人情的提议。

他说,七七,现在我必须要离开,因为我不想死,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我希望能够照顾一生一世的。

他说,七七,请原谅我这样说。你能相信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的那个人变成了你。

他说,七七,亲爱的七七,也许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上。

他说,倔强又让人心疼的七七,如果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他说,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我会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如果你哭了,我会不开心。

我缩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一角,任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这个寒风嘶吼的阴冷夜晚,我想在此刻流尽这一生所有的泪水,为的是再次出现在乔欢面前时能够不落下一滴眼泪。他说,如果我哭,他会不开心。我不要他不开心。

过了很久,我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时,我用袖子擦干净脸,站起来大步往彼岸巷走。

乔欢还在等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在这里哭。如果他不记得我是谁,那就像陌生人初次见面那样告诉他我是谁;如果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帮他想起他是谁;如果他没有了记忆,我就是他的记忆。

他说,他不想看到我哭。那么,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他面前开心又快乐地微笑。

我低着头,走得飞快,在巷子口差一点就错过了那个身影。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让已经走过去的我倒退回来,然后就看见了乔欢。

凛冽的夜风里他只穿一件紫色的毛衣,站在灯光昏暗的巷子口,蹙眉认真地看手里的便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呵气成霜。

我退回去,尽量声音平静地叫他:“乔欢。”

隔着一米远的距离,他歪头看着我,愣了一秒,叫出我的名字:“安冉。”

“这么冷,怎么不穿外套站在这里?”

“哦。”乔欢低头看看身上的毛衣,眉头轻轻皱起来,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外套……”

刹那间,我反应过来,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将外套丢在了哪里。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却强撑起笑容走过去。他把手里的便笺迅速藏进口袋里,但是我还是看到了。那是和我在他卧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一张路线图。

我低头,眼泪差点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乔欢已经认不出回彼岸巷的路,即使他的手里有那张简易的路线图。

现在,乔欢已经不认得回彼岸巷的路,接下来他会想不起我是谁吧?

再仰起脸时,我用力地弯起唇角绽开甜美的笑容,走过去握住乔欢的右手说:“乔欢,我们回家。”

乔欢一怔,侧头看我,微微笑了,狭长幽深的眸子熠熠生辉。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

亲爱的乔欢,以前,一直是你在守护着我,现在,就让我来守护你一次吧。

4

第二天,我向学校说明了情况,请了长假。中午,江舟一脸焦急地来敲门,我跟阿姨说我谁也不见。

一整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一张地图认真地寻找,最后选定了一个风景如画的江南小镇。我要带乔欢去那里旅居。

傍晚时分,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二楼的阳台,乔欢穿一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坐在绚烂霞光里,薄唇紧抿,翻开一本书静静地读。安静时的乔欢,冷俊又神秘。

我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耍赖似的说:“读书很辛苦,我请了长假。很想去旅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乔欢合上书,似乎有些诧异,想了一下,并没有反对,只是说:“缺那么多课怎么办?”

“很简单啊。”我指指他,“有C城的高考状元做我的老师,还担心会落下课程吗?”

“七七!”他突然呢喃着叫出我的小名,用一双狭长的眸子温柔地看着我。金色的阳光打在他薄薄的唇上,他的脸上慢慢绽开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笑容。

这样饱含着宠溺与纵容的笑容,终有一天,我会失去吗?

我不敢哭,只能静静地微笑。用目光细细描画他嘴角的弧度,想将这笑容珍藏在记忆的最深处,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了。

三天后,我和乔欢从C城动身,前往那个素有“中国画里的乡村”美誉的皖南小镇——宏村。

我们到的时候已近中午。江南冬季特有的温暖阳光里,风格独特的徽派民居依湖而建,一片粉墙黛瓦,宛如一幅美丽的水墨画。据说,这里最有名的景点是一个名叫月沼的弓形湖泊。而我们租住的房子,就临着月沼而建。

进了村子,一路找过去,房东大婶早已经等在楼下。她看见我们,热情地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笑眯眯地说:“哎呀,我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一对小情侣呢。”

我的脸颊蓦地烧起来,刚想开口辩解,身旁的乔欢却突然悄悄握住了我的左手。他与我十指相扣,若无其事地对房东大婶说:“谢谢。”

我的脸更加烫起来,如火烧一般,一颗心轻快得仿佛飘在云端。忍不住扭头去看乔欢,正对上他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心跳不由得又加快许多,不知道该先迈哪一只脚上楼梯。最后,还是乔欢在前面将我一路牵上去。

我们的房子在二楼,两室一厅,有一个正对着月沼的超大阳台。乔欢喜欢在阳台上看书,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我总是会没事找事地不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是为他煮一杯咖啡;有时候是看到一个自认为很好笑的笑话,献宝似的跑去说给他听;有时候只是为了看一看夕阳中他的背影……

每一次,我都会蹲在他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叫他的名字。然后,静默着心怀忐忑地等待。很怕他突然叫不出我的名字,或者茫然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几次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每一次,乔欢都会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

每次,听见我叫他,他总是会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紧抿的唇角慢慢浮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低声答应我说:“七七。”

有时候,他会立刻喊出我的名字,但是,偶尔,他需要盯着我看上两三秒才会说出“七七”这两个字。每逢那种对我来说漫长又难熬的两三秒钟的等待,我会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漆黑的眸子里浮起我熟悉的笑意,才会暗松一口气。

乔欢,他还没有忘记我。

5

阳光特别灿烂的日子里,乔欢会带上画具去月沼边作画。念建筑设计出身的他,绘画基础很好。他喜欢用五色缤纷的水彩画宏村古朴又清新的景致。

乔欢画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用心地一笔一画地涂抹。他总是画几笔就回头看我,如果发现我冻红了鼻头,就会不由分说地收起画具拉着我回家。

多数时候,他不许我跟着,出门之前会故意冷着脸对我说:“我就在那里,又不会突然不见了,不许跟着我。”

他的语气不容辩驳,但是只要我坚持,他就会无奈地伸手揉我的长发,然后妥协。

陈主任说,乔欢的病根本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虽然吃药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但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一天天恶化。

过一天,便少一天。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从上帝那里偷来的一般。我怎么会只是因为怕冷而放弃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呢?

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我真的病倒了。病毒性感冒,浑身酸痛无力。

宏村附近没有医院。我问了房东大婶,她说最近的医院也要坐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到。

不想将乔欢独自留在家里自己去医院,更不想带着他去一个对他来说很陌生的环境。于是,我瞒着乔欢,吃从C城带来的一些常用的感冒药,以为可以慢慢好起来。然而,昏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乔欢来到我的卧室的时候,我正挣扎着起床。乔欢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快步走过来,把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脸上立刻闪过心疼的神色,却偏偏要故意冷下脸责备我:“你生病了怎么还要硬扛着?”

“哦!”我拉下他的手,笑着安慰他,“就是有点头疼,吃点感冒药就会好了,没关系的。”

“不行!”乔欢的脸立刻黑下来,“都烧成这样了,还说没关系。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不要——”我急得叫起来。万一在去医院的路上,在我不注意、不留神或者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像上次一样迷了路与我走散怎么办?我不能冒这样的险。

也许,我的叫声太过激动,引起了乔欢的注意。他停下来看着我:“七七?”

我拉住他的衣袖,耍赖般地跟他讨价还价:“医院好远,我不想去。如果明天还没有退烧的话,再去好不好?”

我睁着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乔欢。终于,他在我的目光里屈服,点头说:“那你乖一点,躺着再睡一会儿。”

我不放心,拉着他不肯放手:“你哪里都不要去。”

“好。”他拨开我的刘海儿,敷上冷毛巾,“我哪里都不去。我会一直在这里。”

我心满意足地笑着昏睡过去。乔欢从来都不会骗我,他说他一直都会在这里,那就真的一直都会在。

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并没有乔欢的身影。我以为他会在阳台,但是找遍了包括阳台在内的所有地方都没有看见他。他的手机丢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乔欢不见了。

昏昏沉沉的大脑被这样令人恐惧的念头一激,反而变得清醒了。我套上衣服,快速地下楼,在楼梯上差点撞倒房东大婶。她告诉我,乔欢一个小时前向她打听哪里可以叫到出租车去医院,她告诉他也许村口会有。

一个小时前。一个小时前乔欢就出去了,然而,从这里到村口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这个时候他早该回来了……

我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不敢再往下想,一路直奔到村口。

空****的村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奔跑着迎着风大声地叫着乔欢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悠长又凄凉的回音。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一片冰凉。喉咙已经沙哑,尽管我仍然用力地张着嘴喊叫着,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我无力地跌坐在村口的石桥上,将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他答应过我他会一直都在的,他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我害怕得不停地颤抖,低着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不让自己流下一滴眼泪。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哭,乔欢就一定能回来。所以,就算再害怕,我也不能哭,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深棕色的圆头男靴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乔欢的鞋,忍了很久的眼泪刹那间再也遏制不住地轰然而下。我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傻瓜一样流着泪笑着叫他的名字:“乔欢。”

“你——”乔欢皱着眉,错愕地将胳膊从我手中抽出,退开一步,“你认识我?”

我胡乱地擦着眼泪,用力地微笑。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忘记我,又将重新认识我的这一天。我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样子?

然而,不管我怎么擦,泪水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想,我又哭又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你……”他将自己的手帕递给我,“你没事吧?”

“没事!”我抬头对他笑,“我在找一个人。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

他懊恼地看着我说:“我也在找一个人。她叫七七,你认识她吗?”

我抿着唇拼命地点头,“我认识。我认识一个叫七七的。不过,你要找的七七是什么样子的?”

“她……”他眉头深蹙,低头想了很久,“瓜子脸,大眼睛,头发又长又卷,有时候会又哭又笑,就像你……”

他顿住,猛然抬头盯着我。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要将我摄进眼里一般。我微笑着与他长久地对视,然后看见他脸上渐渐出现温柔的光芒和悲痛的神色。

我轻声叫他:“乔欢。”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说:“七七,对不起,七七,对不起。我怎么能忘记你的样子?七七,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许以后即使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记得你是谁。我不想忘记你,七七……”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轻拍他的背,“没关系。忘记了也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我是谁。”

6

我的感冒奇迹般地好了。那件事之后,乔欢不再出门。

春天来的时候,宏村的游客多起来。我劝乔欢出门写生,他怎么都不肯,说,出去写生还不如在家里陪我一起看电视有意思。

我知道,他是怕会像上次那样突然不记得我是谁。

我偶尔出门的时候,他就在阳台上往那些大大小小的便笺上写字,一遍一遍地默写他认为很重要的事。我亲眼看见,他在我的照片后面认真地写上“七七,我喜欢的七七”,然后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贴身装着。

每个日落的黄昏,他都会独自去阳台,拿出钱包一遍一遍地看我的照片。看完了,会走进客厅低声叫:“七七。”等到我答应他,他就会立刻温柔地对我笑起来。

我想,上帝还算仁慈。乔欢没有再次忘记我。直到有一天,我去阳台给他送点心,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安然,我爱你。不要跟哥哥结婚。”

我的手猛然一抖,碟子就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陈主任说,相对于长期记忆来说,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会先失去短期记忆中的人和事。所以,他会忘了七七,而记得安然。

见我没有回答,乔欢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几乎是央求我说:“安然,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也爱你啊。”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如果他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七七”,那就让我代替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来爱他吧。

“为什么哭?”他用指肚替我擦眼泪。

“因为太高兴了。”我拼命地笑。

“哦。”他偏头看着我若有所思,亮亮的眸子忽地茫然起来。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转头就走。我走到客厅时,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不停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七七,七七……”

我不知道他用了怎样的方法,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努力地要记住我,所以才会又想起那个本该已经消失在他记忆里的“七七”。

“没关系。我都知道!”我背对着乔欢,眼泪无声又疯狂地流淌,“乔欢最喜欢的是七七。”

“嗯。”他点头,见我不说话,又说,“只喜欢七七。”

那一天的傍晚,从阳台看出去,窗外的景致美得像是童话世界,又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神奇画卷。我拉着乔欢出去散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我们缓缓而行来到村首的南湖。玫瑰金色的夕阳笼罩着湖面,有轻薄的雾气缭绕在湖面上,恍若仙境。

乔欢拿出速写本,专注地看着我,认真描画我立在湖心拱桥上眺望远方的样子。一开始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渐渐地笑容就自然起来。乔欢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记住我的样子呢。

大概是不想让我等得太久,他很快就画完了走到我面前,却将刚刚画好的速写随手扔进风里。

我诧异地望着他。

他指指自己的头:“现在我已经把你记在这里了,永远不会忘。”然后微笑着伸手替我摘去落到头发上的柳絮。

我在他宠溺的笑容里低下头来,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让时光在这一刻永恒。

晚些时候,我要出门采购食品时,乔欢在阳台上远远地对我说:“早点回来。”

陈主任说,到了病情的中后期,病人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严重的依赖感。我弯唇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很快就回来。”回身的时候,看见他眼中深深的令我不安的不舍。

下了楼,我忍不住回头朝上看,便看见乔欢立在阳台上,朝我招手,薄薄的唇一张一合地做着“七七”的口形。夕阳落在他乌黑的短发上,泛起淡黄色的光晕。

一个小时之后,我回来,按门铃没有人开门。我用钥匙开了门,叫着乔欢的名字,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最后,在阳台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条:“七七,已经四个小时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你了。如果你先回来,不用担心,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

他把一个小时当成了四个小时。他又不记得一些事情了。

我扔下东西,下楼。我想我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过。如果这个时候连我也慌乱了,那么谁去找乔欢?

我问房东大婶是否知道乔欢的去向,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我求她帮忙叫人找乔欢。然后,打电话报警,向警察说明特殊情况请求他们的帮助。

那一晚,几乎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还有派出所的民警。那一晚,我在那个风景如画的村庄来回走了无数遍,不停地呼唤乔欢的名字。我喊他,乔欢,乔欢,你听到了吗,七七来找你了,是你喜欢的七七啊。

我一边找,一边幻想着下一刻,他会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七七的女孩。

然而,直到半夜,大家找遍了宏村所有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乔欢好像突然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往家里跑,也许乔欢已经先回去了。然而,奇迹并不是总会出现,乔欢没有回来。我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从天黑一直坐到天明,再到天黑。两天两夜,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紧紧盯着大门,不吃不喝也不睡。我不能睡的,如果我睡着了,乔欢回来没人给他开门怎么办?

第三天早上,我打开门下楼,强迫自己吃东西,然后收拾行李回C城。如果乔欢已经不在这里,如果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的地方,最后一个留在他脑海里的只能是有着他童年记忆的C城。

曾经,在安然的葬礼上,他对我说,七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幸福地活着。

我答应过他的,就一定要做到。

我必须要回到C城,认真地吃饭、学习,努力地幸福。我必须要好好地活着,不然,有一天乔欢回来看到我一蹶不振的样子,他会不开心的。

他们说,时光会掩埋一切,悲伤的、快乐的,最后都会在时光中慢慢死寂,了无声息。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乔欢就是时光埋在我心里的一颗种子。时光荏苒,它发了芽,长了枝叶,开了花,在时光的尘土中越来越鲜活,郁郁葱葱。

他让我等他。他说,他马上就会回来。

那么,我就好好地活着等着他,一直一直等。

乔欢,你知道吗?你离开的日子里,我有认真地学习;我有按时吃饭;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我没有哭,一次都没有哭。所以你不会不开心对不对?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所以,你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我的乔欢,只是出门找我去了,找不到,他就会回来。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个有着细长眼睛的俊朗少年向你打听一个叫七七的女孩,请你一定要告诉他,他的七七,一直都在C城等着他,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