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什么地方?”

他转身对我笑了一下说:“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他一起上了公交车,下车后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发现这段路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转头问江景程:“我记得上次社团活动去天文台也是走的这条路。”

江景程点头说:“没错,上次你不是说,想要晚上在这里看星星吗?这里的天文台视野最好,看到的天空也是最美的。”

我愣住了,当初只是无意间的一句话,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

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江景程伸手对我说:“允诺,你怕黑的话,我会牵着你走的。”

我低头看了看他纤长的手指,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握上去。他掌心的温暖一直传递到我心底最深处。

为了缓解沿途安静的气氛,我们开始断断续续地聊天。

我问江景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天文的?”

江景程顿了一下,然后说:“很小的时候吧,那时候只是觉得好奇,后来就越来越感兴趣。”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深蓝的天空,惊喜地说道,“山顶上的星光很亮。你看,那是北斗七星,你觉得它像什么?”

江景程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我笑了笑,眼睛里面仿佛有星光闪烁,他说,“你肯定觉得,北斗七星不像一个勺子,更像数字七。”他说完这句话,我愣住了。

“怎么了?”江景程也愣了一下。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刚刚你说的话好熟悉,好像以前也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江景程眼里的淡然消失殆尽,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说:“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疑惑地看着江景程问,“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呢?”

江景程叹了口气,点了点我的鼻子,轻笑起来,说:“没什么,我只是猜的。”那一抹笑容美好得近似幻觉,让我一时恍了神。

两个人聊着天,居然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天文台的白色圆顶已经可以看到了。

江景程转头对我说:“我经常来天文台,所以和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挺熟的。”

我点头,难怪上次社团活动开展得那么顺利。

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天文台门口,晚上的天文台里面只有几个值夜班的人。江景程和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后,拉着我来到一个宽阔的阳台,阳台上架着一架望远镜。

江景程拉着我走过去,说:“这是高倍望远镜,通过它可以清晰观测夜空中的星辰。”

按照江景程教我的操作方式,我凑到望远镜前看,的确如江景程说的,这里夜晚的视野极好。

我惊喜地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江景程的手按在望远镜上,转头问我:“允诺,想不想看木星?”

我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停点头。

江景程教我怎么调节高倍望远镜才能找到木星的位置。突然视线里面出现一个绚丽的条纹星球,我甚至可以看到美丽星球上那一片连绵的山脉。

这种极具震撼感的画面让我大呼出声:“好美,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星星是这么美。”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星辰,居然好像近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捕捉到,真是太奇妙了!

我兴奋地转头去看江景程,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带着微笑的脸正向我靠近。时间仿佛又回到初见的那一天,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对我笑的时候,我红着脸低下了头。

江景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低下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允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真正地开心起来。”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和,瞬间拨开我心底的阴霾。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温馨气氛,可是江景程似乎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

我看着江景程的眼睛,那里面微波**漾,闪着期待的光芒。

手机铃声持续响了一会儿,我没有接听,直到铃声终于停下来。

柔和的月光下,他深灰色的外套上笼罩着银色的光晕。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累了,许彦飞的再次出现,他所说的那些话几乎将我彻底击垮的时候,江景程的出现正好填补了我心中那软弱和悲伤的空洞。

站在这个气质纯净如水的男生面前,我觉得很羞愧,之前我已经对黎晓撒谎了,如果我再骗江景程,我害怕这个谎言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我把手从望远镜上拿下来,试探性地问:“江景程,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好,真的,所以我才会加入你的社团,想要接近你,但是……我不知道他会回来……”

江景程松开紧握住我的手,然后轻轻在我手上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一般,微笑地说:“允诺,没关系的,说说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生吧。”

月光流泻下来。

感受到江景程手心的温暖,我才慢慢开口说:“他叫许彦飞,以前我们在一起过,曾经……”

曾经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见倾心,是偷偷往他口袋里面塞一张柠檬糖纸,是坐在篮球场边只盯着球场上的他看,他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简短的话也能让我辗转难眠。

有人问我十五岁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就可以讲出,唐允诺十五岁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许彦飞在一起。

有一天许彦飞拿着一本旅游杂志对我说:“允诺,你看这个地方的天空多么蓝,房子也很有特色,我们一起去这里旅行好不好?”

那之前我根本没有独自去旅游的经历,甚至都不清楚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就回答他说:“好,我们一起去。”

那时候的我真傻,以为只要把生活费节约下来就可以去旅行,可是存下来的那一点点钱又怎么够呀,于是幼稚的我做出了一个自认为很伟大的决定。

我趁着家里没有人,偷偷拿走了存在妈妈那里的压岁钱,可是我忘了,妈妈那么精明的人,我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所有事情都被揭发出来的那天,酷暑难耐,细密的汗珠在我的脸颊汇聚,顺着脖子灌入衣服,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妈妈拿着从我书包里面搜出来的钱,还有几张许彦飞写给我的字条,再也沉不住气,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骂道:“你才几岁,居然学会偷钱,在学校你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早恋,我养你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出去丢人现眼吗?”

我的耳朵一直在耳鸣,一个个尖酸刻薄的词几乎就要将我击垮。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家里跑出去的,直到跑到篮球场看到许彦飞,我才停下脚步,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冲过去抱住了他。

许彦飞后背微微一震,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说:“傻丫头,才分开几个小时而已,你就这么想我呀。”

即使是被妈妈打的时候,我也倔强地把眼泪逼了回去,可是听到许彦飞声音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难过、气愤全部爆发出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我说:“许彦飞,我不懂,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互相喜欢就犯了天大的错误吗?”

许彦飞吓了一跳,把我圈在怀里,摇头问:“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把所有事情告诉了许彦飞。

他心疼地看着我,帮我抹了眼泪,说:“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钱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你解决,倒是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做这种傻事呀。”

我挣开他的怀抱,问:“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旅行的,难道不去了吗?”

许彦飞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说:“去,当然去。允诺,我答应过你的,要给你一个最难忘的旅行。”

很多人都说,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情呀爱呀,可是谁又能解释,那在心底掠过的浅浅感伤,隐藏不住的深深爱恋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年纪的我们都有些叛逆,何况又是心高气傲的少年,眼睛里面容不下任何沙子,对待感情认真起来不计后果。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那么喜欢许彦飞吧。

三年的时间,直到现在,当我闭上眼睛仍然记得那个傲气的男生仰着头对我说:“我们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我问:“真的吗?”

他答:“我许彦飞发誓,要牵着唐允诺的手一辈子都不放开。”

一句话,允诺我一生的幸福。

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十五岁的青春就凝结在了那个夏天。

这样的夜晚,实在是不适合提起以前的事。

可是江景程听得很认真,中途也没有插一句话,等我说完,周围万籁俱静。我想,或许我和江景程之间所有的联系会就此结束了。

谁知江景程平静地说:“你说的那个人,就是重点学校的学生会会长许彦飞,对吧?”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江景程,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他,三年前的暑期奥赛培训班上,他就坐在你旁边,还有,你多抄的那份笔记也是给他的吧。那时候你看着他,笑得那么灿烂,除了他,仿佛眼睛里面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我一愣,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江景程的记忆,确定自己之前对他并没有任何印象,才微微点头,说:“你,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呢?”越来越疑惑,记忆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涌出来,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江景程对我的一切这么熟悉,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冬日的夜里,从天文台俯瞰静谧的山林,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只那么一瞬间,江景程的手微微一颤,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注意到这样一个小动作,我抬头,发现他那双漆黑的眸子脉脉含情地看着我,说:“因为你看到的人一直都不是我。”

江景程伸手贴在我冰冷的脸颊上,柔声说:“允诺,过去了的事情就过去了,我只问你,你现在快乐吗?”

我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

江景程嘴角轻轻抿了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了呀,以前怎么样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以后也能一直快乐下去。”

满天的星光下,这个男生话语简短,皎洁的月光落在他完美的侧脸上,衬托出他坚毅的表情和深邃的目光。

这么温馨的瞬间,我的思维居然停滞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拉住我的手说:“允诺,你别想太多,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在你开心的时候我能陪你分享,你难过的时候我能站在你身边陪着你,带你看星星。我希望能牵着你的手到永远。”

软声细语下,我几乎就要沉溺下去了,可是他说永远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抽痛起来。不是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好,而是因为太幸福,所以对失去时的痛苦更加畏惧,毕竟许彦飞也曾给过我这样的承诺。

我皱了皱眉头说:“江景程,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其实我不相信永远。”

很多时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们谁也没办法控制,也许上一秒还说要永远在一起的人,下一秒就会分开。

一阵风吹来,把他额前的刘海吹乱了,从天文台的阳台上看出去,整个山林差不多都尽收眼底,远处城市橘黄色的灯火与银色的月光交融在一起,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幻化了,就连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江景程突然握住我想缩回的手,我隐隐感觉到了他的紧张。我一抬头,看见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沧海桑田都是会变的,唯有那些星辰是永恒不变的。允诺,你说你不相信永远,但我要带你见证永恒。”

那一瞬间,我感动极了,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周围安静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了一阵后,江景程微微弯下腰,一个吻就这样落在我的额头上。诧异之间,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柠檬香味,一时觉得似曾相识。

香甜的吻,像暗夜里缓缓盛开的昙花,无声地开放,绽放出一丝一缕的清香。

暧昧的一个吻,让我的脸又开始发热了。

缓缓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身体里面某个空虚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倚靠上去,不想离开。

江景程身上总是有种独特的味道,很温暖,如同冬日的暖阳一般。

从天文台回来,江景程把我送到我家门口,夜色深沉得化不开。

看着我家楼下的人影,我忽然站住了,喊了一声:“黎晓。”

黎晓站在楼道里发呆,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满脸沮丧地朝我走过来说:“允诺,你到哪里去了?姑姑打电话给我……”

看到江景程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立刻转头,甜甜地对着江景程喊了一声:“景程学长,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

江景程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黎晓站在我身边不停扯着我的袖子。

面对着黎晓的时候,我又不自觉地想起许彦飞,心里多少对她还是有些内疚。我不敢看黎晓的眼睛,偏头对江景程说:“这是我表妹——黎晓。”

江景程微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

毕竟是在自己家楼下,万一被我老妈看见就麻烦了,我轻咳了一声对江景程说:“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江景程看了一下手表,皱了皱眉问我:“呀,都这么晚了,你会不会被家里人骂?”

黎晓马上插嘴说:“放心,放心,姑姑那里我都应付过去了。”转头又指责我说,“你的手机打不通,姑姑转拨给我,还好我反应快说你今天在我们学校看比赛,和我一起回来的,晚上就睡在我家了,怕谎言被拆穿我可是特意到你家楼下等你的,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我松了口气,点头说:“是,是。”

江景程也松了口气说:“既然安全送达,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允诺,我先回去了。”

目送着江景程离开的背影,黎晓站在我后面说:“想不到江景程是这么有风度的一个人呀。”

我转过头,看着黎晓脸上绽放的笑容,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告诉她,太不诚实了。

顿了一下,我想对黎晓坦白我和许彦飞的事情,却被黎晓抢先一步开口,她说:“姐,今天的比赛,我们学校输了。”

我惊讶地看着黎晓,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说:“我从来没有看到我们学生会会长在比赛的时候那么不专心过,作为队长甚至没等到宣布比赛结果就离开了,你说他到底是受了什么打击呀?”

愣了一下,我不敢看黎晓的眼睛,心里不是没有愧疚感,对黎晓撒了一个这么大的谎,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黎晓,于是,我咬咬牙说:“晓晓,或许,或许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想说才这样,你别太担心了。”我无力地说着,心里对自己失望透了。

我在心里对黎晓说:“原谅我,原谅我又撒了谎,但是,晓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黎晓是不是因为真的听进去了我的话,这夜她睡得很安稳,我却一夜无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有了一丝睡意,可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居然牙龈肿痛。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对于这句话我现在是深深地赞同。

黎晓劝我去看医生,我一想到万一要拔牙,不停摆手说:“不用了,我没事,等下去买点消炎药好了。”

顶着牙疼,坚持上了一天的课,放学回家的时候,安雪突然盯着我的脸说:“允诺,你的脸怎么一边大一边小呀。”怕我不信,又在书包里面翻出一块小镜子递给我。

我拿起镜子一看,果然如此,牙痛的那边脸都肿起来了。安雪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要去牙科医院。

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嘴里嚷嚷着:“不去,不去,吃药一样可以好的。”

安雪头疼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大人了还怕看牙医啊?”

安雪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捂着脸不肯走,两个人就这么在校门口僵持着,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允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景程从学校里面出来,走过来问我:“你的脸怎么了?”

安雪看到江景程,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说:“江景程,你来得正好,允诺她牙疼,都肿成这样了还不愿意去看牙医,我是拿她没辙了,交给你了。”她转身歉疚地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告别。

江景程上前一步,看着我肿着的半边脸,皱了下眉头,问道:“很疼吗?”

看到他黝黑的眸子,我摇了摇头,虽然已经疼得要死了,却只是咧嘴笑了笑,倔强地说:“没那么严重,你别信安雪的话。”

江景程伸手拂开我额前的刘海,掌心贴在我的额头上,低下头,紧皱眉头,说:“怎么这么烫,脸还这么肿,肯定是发炎了,允诺,去医院吧。”他说话的语气顿时强硬起来。

我低着头,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凉了半截,飞快地抬头求饶地看着他,看见他不容抗拒的眼神,就知道躲不掉了。

江景程拉着我的手,安慰我:“有病一定要及时治疗才会好,我陪在你身边,没事的。”

我虽然固执,但是在江景程强硬的态度和软声细语的双重攻势下还是妥协了,点头说:“好,我去。”

江景程扣住我的手腕往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后,抬头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如果说牙疼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那么当我看清楚马路对面那个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的人时,心里立刻激起一阵电闪雷鸣。

江景程转头问:“怎么了?”

我快速把视线收回,抽出被江景程握住的手,摇头说:“我只是想到万一要拔牙肯定很痛。”

江景程愣了一下,眼里的失落我不是没看见,刚刚的动作完全是我下意识的行为。

叹了口气,江景程说:“允诺,比起持续的牙痛,拔牙的痛只是一瞬间的。”

我仰头看着他,逆光中,他的脸我看不大清,但轮廓很坚毅,对待感情和生活都这样认真的人真的教会了许多我不曾想通的问题。

我愣愣地看着江景程,对他笑了一下,说:“你说的对,长痛不如短痛。”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他去了牙科医院。

四十多岁的女牙医,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让我张嘴给我检查了一阵,立马下结论说:“是智齿发炎了,必须拔掉。”

我吓了一跳,问:“除了拔牙,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推了一下眼镜,寒光闪闪,我很害怕,但是,医生说:“必须拔,智齿本来就没有用处,万一引发其他感染就不好了。”

江景程果断地说:“拔掉吧。”然后又对医生说,“医生,她很怕疼,麻烦你轻点。”

女医生笑呵呵地说:“不要那么紧张,疼一下子就过去了。”

拔牙的时候因为打了麻药,所以拔的时候不疼,拔完以后我嘴巴里面塞了许多棉花,从门诊室里面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景程静静地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他低着头,白色的长椅衬着他蓝色的羽绒服和黑色的围巾,十分好看,偶尔走过去几个人,总有人回头看他。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看见我出来才站起来,看着我鼓鼓的嘴说:“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微微弯了弯嘴角,笑容蔓延开来。

拔完牙要等半个小时才能把嘴里面的棉花取出来,江景程就陪着我一起等。和他一起坐在长椅上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都很安静。我眼睛盯着江景程白皙的手指发呆,江景程也发现我在看他的手,伸手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把我往他身边拉了拉。人在生病的时候特别脆弱,所以当我靠在江景程的肩膀上时,只觉得这个时候有个人可以给自己依靠,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我去取出棉花,麻药失效后,我才真正感觉到了疼痛的侵袭。

从医院里面出来,江景程问我:“好点了吗?”

我捂着嘴,忍着痛点了点头,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了。

这一次,我是真正明白了牙疼的苦,然而爱情的智齿更是如此,硬是忍着疼,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久了还会发炎,越早拔掉越好。

从医院出来,江景程陪我在公交车站等车。毫无预兆地,这一天的傍晚,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满天飞舞。

突然降临的惊喜让我不禁抬头,看见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风中不断地飘落。

脖子上突然感受到一阵温暖,我低头,看到江景程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围在了我的脖子上,问我:“冷不冷?”

我摇摇头,裹着他的围巾,颈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本来浮躁的心好像也受到他的影响安静下来。

江景程说:“允诺,刚拔牙的第一天会很疼的,你不要老是去想,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坚毅。

我点头说:“我知道。”

江景程接着说:“下个星期我再陪你过来复诊。”

我依然点头说:“嗯。”

公交车进站的时候,我转头对江景程说:“我等的车来了,你也快回去吧。”

江景程笑着对我说:“我看你上车就走。”

开了暖气的公交车上,玻璃窗户被白色的雾气覆盖,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手指滑过玻璃窗,水雾凝结成水珠顺着我手指滑过的地方慢慢滑下去,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江景程朝着我挥手。

那一瞬间,我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那年的圣诞节,许彦飞——那个笑起来有点不羁的少年——坐在公交车上也是这样对我挥着手。

随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江景程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我坐在公交车上,听着广播里面放着的婉转情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条放学一起骑车回家的必经之道,篮球架下放着我买的冰红茶,省出一个月的零用钱就是为了在生日的时候给他买礼物……闭上眼睛,这些小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许彦飞,那个让我曾经下决心要一辈子都喜欢的人,去而复返。

可是感情呢?那些破碎了的感情还能够重来吗?

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坐在公交车上,给妈妈发短信,说明自己刚拔完牙要晚点回家,没想到妈妈在收到我的短信后直接打电话给我,说:“允诺,你爸爸今天单位搞活动,我们今晚都不回来了,你牙疼就买点粥喝吧,钱放在你房间的抽屉里面了。”

经过回家的路口,我在附近的粥铺里买了白米粥,裹了裹江景程的黑色围巾。从天空中飘下几朵纯白色的雪花落在围巾上面,我轻轻拂去,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小区的路灯全部打开了,放眼望过去那一排橘黄色的灯光看上去暖融融的,白色的雪花在灯光里飘舞,而路灯下似乎还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我并没在意,只是低着头往前走,心里想着粥要趁热喝才好。突然我的手臂被人拽住了,我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就听见有个沙哑的声音开口说:“允诺,是我。”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回头,看到许彦飞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

许彦飞上前一步,右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小时,你就没有话和我讲吗?”

我闻言一愣,抬头看着他,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现在也暗淡下来,在雪花纷飞的夜晚显得更加哀伤。

毕竟是曾经那么在乎的人,我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说:“我去看牙医了。”

许彦飞狠狠打断我说:“江景程和你一起去的吧。允诺,你知不道我看到江景程低头看你的样子,看到你们牵手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怎么想?”

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我皱了一下眉,说:“许彦飞,不要这样好不好?”

许彦飞转而把两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强迫我直视着他,说:“允诺,你不要告诉我,你根本没有看到我就站在你校门口对面的街边,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愿意看见。”

我心里很痛,可也只是无奈地说:“看到了那又能怎么样?你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一直看不清楚的人是你,而且,而且江景程对我很好。”

我在许彦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作悲伤的情绪,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用力地扣住我的双肩说:“你说什么?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想方设法回来,考上你最喜欢的学校,可是你呢?唐允诺,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做到像你这样狠心?”

我愣了一下问:“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彦飞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用冰冷的语气说:“你不知道吗,你妈妈没有告诉你?我们约定一起出逃的第二天,她就说我诱拐你,并且威胁我再也不要去找你,事情闹大后,我被学校开除,被家里强迫转学。”

“你,你说什么?”我眼神空洞地看着许彦飞,不敢相信他所说的事情曾经发生在这个优秀的少年身上。

我瞪大眼睛,大声问他:“你说我妈妈说你诱拐我?”

他动了动嘴角,我不记得曾经在骄傲的许彦飞脸上看到过这种自嘲的笑容,眼睛里面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与无奈,他说:“那晚我在火车站等了你一晚上,直到最后也没等到你出现。第二天,你妈就来找我,还说你再也不会见我了。”

我不停地摇头:“你就这样相信了?”

许彦飞打断我:“我当然不信,可是你妈妈跟我爸说如果我再出现,就去报警。后来我被学校开除,虽然我爸找了关系没有在档案上留下处分记录,不过我还是被我爸硬逼着去了外地。”

手不断握紧,指甲掐进肉里,我勉强保持清醒说:“那后来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许彦飞看着我的目光居然带着一点恨意,他说:“你的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QQ头像也再也没有亮过,问以前的同学他们说你休学了。我这几年一直都被我爸管得很严,好不容易说服我的爸妈,又考上了现在的重点学校,才终于回来了,你却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唐允诺,为什么你不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在等我找你吗?还是你早就打算放弃了?”

我低下头连呼吸都好像忘记了,我从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在那段我昏迷躺在医院的日子里,我真的无法想象曾经高傲的许彦飞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最后还被学校里开除,不管是想到哪一个情节我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面直打转,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可是我仰了仰头,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

许彦飞烦躁地一脚踢在路灯杆上,路灯被震得晃动起来。

曾经设想过很多他离开的理由,却从没想过事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

仰着头,在下雪的夜里,我在许彦飞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看到自己眼神悲悯地说:“但是,许彦飞,在承受这些痛苦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出事的那天正好是三伏天最热的一天,我和许彦飞约好在火车站碰面,然后一起去他向往的小城旅行。

傍晚的时候,我趁着妈妈出去散步,带上存下的所有积蓄从家里偷偷跑出去。为了躲开我妈妈回家时经常路过的街道,我特意绕道走了之前上奥赛培训班时经常走的另一条路。

我天真地认为,抛开了父母的责骂,老师的警告,就真的能获得自由,当灾难毫无预兆降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愚蠢。

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和许彦飞两个人,隔着心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

我听见自己用空洞的声音说:“许彦飞,那天我其实去了火车站,而且只差一点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居然遇到了一个抢劫犯,我当时真的受到了惊吓,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他,可是他还是在向我不停靠近。我不停地哭,不停地求救,就在我以为自己肯定死定了的时候,有人听到了我的求救声。”

许彦飞猛然拉住我的手,一脸紧张地问:“所以你被人救了?”

感觉到他此刻紧绷到颤抖,我点了点头说:“是,有人救了我,可是那个抢劫犯不甘心就这么放了我,用砖头砸了我的头,之后我被送进了医院,醒来以后我妈妈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而你早就去了外地。”

那天最后的记忆只剩下天空中那道被染成了橘红色的晚霞,而那之后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面一直是片盲区。

我只记得,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着满脸憔悴的父母,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不停说着:“妈,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埋藏在心里最深的伤疤,我以为只要不去碰触,总有一天会好起来,可是,许彦飞突然回来了。我以为当我见到他时,心会钻心地疼,可是此刻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过了很久,他才艰涩地开口,声音破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怪那时候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摇摇头,笑着说:“你不需要道歉,医生说我命大,没有伤到最致命的地方,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许彦飞嗓子变得沙哑,哀伤地说:“允诺,你别这样看着我,为什么我觉得马上就要失去你一样?”许彦飞突然用力抱住我,颤抖地拥抱着。

我很清楚许彦飞心里有多痛,因为这样的痛同样在我心里蔓延。

我疲累至极,挣开许彦飞的束缚,一字一顿地说:“许彦飞,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你,一根筋地追着你跑,即使是遇到那样的意外,我也不曾后悔过。”停顿了一下,我无力地说,“只是,这样的喜欢已经够多了,我们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不要再去伤害关心我们的人。”

许彦飞情绪失控地看着我,两手紧握成拳,连声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说:“你这是想和我撇清关系吗?”他摇着头,后退一步,看着我说,“允诺,你告诉我,你忘得了我们曾经的校园吗?你忘得了在梧桐树下我吻你吗?你忘得了KTV里面我们的合唱吗?你忘得了我扶着你的手投篮的样子吗?你忘得了我们的柠檬蜂蜜茶,我们的誓言吗?”

我心痛如绞,眼泪终于流下来,只是不停地摇头。

许彦飞突然弯腰,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脖子上有泪滴落下来,冰凉的触感,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融化的雪花,而我的脸上也早已湿润一片。

在这个飘雪的季节里,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只能这样默默流着眼泪,我心里的悲伤一波接着一波。

眼前这个男生,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许彦飞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许彦飞的那天。

那时候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学校,站在高高的大礼台上慷慨陈词:“我的目标是拿下明年物理和数学的双料奥赛冠军。”

那个闪闪发光的人,让任何人都不能无视,他是那样的高傲、**、无所畏惧。

然而在命运面前,爱情如此渺小。

满天白雪下个不停,似乎就要将我们淹没。

抬起头,看着自己曾经全心全意喜欢的男孩,我为他做过最傻的蠢事,为他差点和父母决裂,为他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想一想,也只能用一句“年少轻狂”带过去。

终于,我收拾起自己所有的情绪,眼中含泪地说:“我记得的,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校园,我们在梧桐树下的初吻,我往你口袋里塞的柠檬糖纸,我们的誓言,我们的情歌,可是,许彦飞,一切都回不去了。”眼泪倾泻下来,我艰难地开口,“所以,就这样吧,放下过去,不要再伤害我们身边的人。”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许彦飞突然用力拉住我的手腕,眼神哀怜地看着我。

就在我几乎快要被动摇的时候,手机响起了,上面显示:“黎晓来电是否接听?”

我闭上眼睛,狠心推开了许彦飞,说:“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伤害黎晓。”说完,我转身就往楼上跑去。

许彦飞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落进我的耳朵里面——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唐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