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幸运

就像天空遇见彩虹,蓝天遇见白云,鱼儿遇见溪水,曾经,曾经我遇见了你,是多么幸运。

【一】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从清晨开始,C城的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像是为了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一般,漫天飞舞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至中午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了。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和喜欢的人一起窝在沙发里,一边看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躺在临窗的贵妃椅上,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忍不住就回头对着左边身侧空出的位置渐渐出了神……

那里,空出来的那个地方,是专属于乔欢的位置,虽然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乔欢,他却并不能出现在这个位置上。

有一种令人绝望的无奈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几乎快要令我喘不上气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安冉,不能着急,不可以着急,尽管我现在心里想要立刻飞奔到乔欢身边,但理智告诉我,不可以。

因为,现在,我和那个叫白桐的人,还只是“陌生人”。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收到唐泽逸的微信的。

他在微信里说:“安小姐,我反悔了,能不能麻烦你把前天我还给你的那张银行卡,连同之前你答应付的后继费用,现在送过来给我,我把我现在的位置发给你。”

紧接着的一条微信,便是位置信息,是市中心一家叫原点的书店。听说,那是一个大神级的著名作家开设的一家私人藏书馆,提供免费的纸书阅读和茶水,是很出名的文艺青年的集中地,但我只是耳闻,却从来没有去过。

我看了看窗外漫天漫地的雪花,很想直接微信转账给唐泽逸,事后反悔并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事,只是我实在不想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门去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无论如何,唐泽逸算是帮我找到乔欢的“恩人”,说他无关紧要,有点不公平,基于最基本的礼貌来说,我应该给予他适当的尊重。

因此,我在大雪如晦的午后独自开车出门,去往市中心的那家原点书店。

然而,我在那里并没有见到唐泽逸,却意外地遇见了另一个人,乔欢,或者说是白桐。

隔着人群,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穿一件黑色的高领羊绒毛衣,黑色裤子,藏青色的大衣挽在左手臂里,右手拿着一本书,立在大幅落地窗旁的书架边,目光专注地阅读。全身黑色系的衣服越发显得他皮肤白皙,紧紧抿直的唇,显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身边分明是来来往往的人们,但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慢慢退化成了模糊虚化的背景,我的眼中,唯一清晰又明亮的存在,便是那张早已牢牢刻在记忆深处的、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悄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英俊脸庞。

我禁不住轻轻走过去,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偷偷看他手里书的封面,那是一本日文版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乔欢曾经去过日本留学,能看得懂日文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原来在他失去记忆的同时,那些技能却并没有失去。我心里的担忧便减少了一分,这至少说明,他现在可以靠以前学过的那些技能很好地生活。

我就这样立在他旁边,他看着书,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不时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都没有发现我,更不曾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过。

他那样认真又专注的样子,令我不忍心打扰。如果我有特异功能的话,真想将时间永远停滞在这一刻。尽管此刻,我在他眼里只是陌生人,但只要能这么静静地在一边看着他,就已经足够了啊!

我想要学他的样子,也找一本书,站在他旁边静静阅读,任时间肆意流淌。然后,我就看见了书架最上排的那本《欧洲洋相》。最近刚看完《叶卡捷琳娜二世》,因此对欧洲皇室八卦史十分感兴趣,还因此被费浩然嘲笑,无论学识地位如何,女人永远热衷于八卦。我却不这么认为,阅读是一种愉悦自己的方式,并不是什么拿来装高端的手段。

于是,我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本《欧洲洋相》,但右手离那本书还是有一大段距离。我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地踮脚,固执地要拿到那本书,然后,一只手突然伸过我的头顶,轻松取下那本《欧洲洋相》。

大概是因为之前精神太集中,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小半步,后背就触碰到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我假装镇定地转身抬头,就看到了乔欢那张微微笑着的脸。

他笑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样好看。

我的心就“咚咚”跳起来,左胸腔里,像是藏了一头慌了神到处乱撞的小鹿一般。

“你……”我们同时说话,又同时沉默起来。

窗外,大雪纷飞,我的耳里是自己极速的心跳声,我的眼里,全是他那张眉眼弯弯的脸。

“你要的书。”最终还是他先说了话,并将那本《欧洲洋相》朝我递过来。

我低着头,伸手捏着书的一角,轻轻拉了一下,他却并不松手。我诧异抬头,他那双细长含笑的眼睛就不期然地撞入我的视线,引得我的心脏又漏跳一拍。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慌张得像个小女生,不知道该继续捏着书,还是应该收回手。

“《欧洲洋相》?安小姐的品位很特别。”他细长的眼睛仍然是一副弯弯欲笑的样子,却只是一味看着我和他各自捏着一端的那本书,并不看我。

我捏着书的一角,怔在原地不敢动,只要看一眼他弯弯的笑眼,脑子里就好像要炸开了锅,思绪乱又多。

第一,他竟然对我笑了,虽然那笑容并不明显,虽然我不知道作为白桐的他是否爱笑,但我知道,当他还是乔欢时,他只对他喜欢的人和事微笑。

第二,他叫我安小姐,那就代表他还记得我名字,作为“陌生人”来说,这应该算是不错的开始吧?

第三,他捏着这本书不放手,还主动跟我说话,是否……是否说明至少他不讨厌我?

书店里静谧如夜,窗外,雪花落在篷顶“簌簌”作响,我回神,我知道,我不能错过与他相处的每一次机会。

“是品味奇差吧?”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强作镇定地微笑,“我喜欢看这些令人大跌眼镜的八卦史。”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奇怪喜好,只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他爱上那个真正的安冉,而不是为了讨他喜欢而伪装出来的安冉。

“噢?你这样说,我倒想看看这本书了。”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仍然没有松开捏着书的手。

大概是距离太近,又或者是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太好闻,我心跳如鼓,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却没想到,他同一时间也放了手,那本书便快速下落。

我几乎要惊叫出声,他却突然迅速地伸手一捞,稳稳地接住了那本书的同时,轻轻对我眨了一眼。

我怔住,他对我眨眼了吗?

一定是我高兴过了头,连眼睛也花了。

“很少有人抢着说自己品味差的。”他说,“安小姐如果不介意,这本书我可以先翻阅一下吗?”

“当然不介意,”我笑,“这本书本来就是你先拿到的。”

“可我是替你拿的。”

“那……”我偏头笑笑,“就当是我借你的?”

“那我们交换看。”他说完了,目光沉静地望着我。等到看见我点头,他便将手里那本《白夜行》递给我。

“那边有座位,要不要过去?”他眼眸低垂,看似不经意地说,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穿着高跟鞋。

“好呀。”我跟在他身后,慢慢朝着座位区走去。

等走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一个空位,是一个圆的脚凳。

“你坐啊。”他说,“我习惯站着看书。”

当然是没有人习惯站着看书的,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能安心里独自坐下。

我并不推辞,将包包放在脚边的地上,坐下来,看了看脚凳空出来的地方的大小,目测大概还可以再坐一下人,便开玩笑地说:“我体积可没那么大,呐,这里还可以再坐一个人,你也坐吧。”

我这么说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让出了左手边的位置。记忆是多可怕的习惯,大概在我的记忆里,乔欢就应该是在我的左边的。

我忍不住仰头去看他的表情,他发现自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俊逸的脸上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好吧,我其实并不习惯站着看书。”他落落大方地在我的左边坐下来,却又礼貌绅士地刻意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知道。”我微笑。

“说谎被你发现了。”他轻声说。

“没关系。”我打开那本《白夜行》,慢慢翻看,“我也跟你说过谎。”

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沉默了两秒,用轻轻的鼻音说:“嗯?”

我避而不答,只是侧头看着他,轻声却郑重地说:“但我一定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他看着我,并没有说话,目光澄澈清亮。我就知道,他相信了我。

我便安心地翻看起那本小说,良久,我听见他有些诧异地说:“你也会日文?”

“会一点。”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说出那些会让他觉得混乱的往事来,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家里有人曾经去过日本留学,所以我就自己学了一点日语。”

“这样?”他轻声喃喃说,“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我也看得懂日文,我以为我不会的……”

我不说话,安静地听他说着自己的事情。

他顿一顿说:“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奇怪?哪有人自己会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上是,好像有很多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向我说起关于他记忆的事,毕竟,我对他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

“吓到你了吗?”大概是因为我很久没有答话,他微微侧头看我,轻轻眨眼,细长的眼角带着一丝无奈又落寞的笑意。

我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连忙说:“没有。我是在想,过去、现在和将来,到底哪个重要?”

“当然是现在和将来重要。”他答,然后蓦反应过来我话里的意思,“你是想告诉我,虽然丢失了过去是一件很难过的事,但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我不说话,只是默然看着他,轻轻点头。

“谢谢你。”他这样说的时候,好看的眉眼弯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对着我粲然一笑,那一瞬间,好像阴暗的天都亮了起来。

“你一定很爱那个人。”良久,他突然轻声说。

“什么?”

“你家里曾经去日本留学的那个人。你一定很爱他。”他翻着手里的《欧洲洋相》,慢慢地说道,“因为我第一次听说,家里人去留学,自己也跟着自学语言的。”

他那样笃定地说,像是曾经亲眼见过我多么努力地学习日语,多么努力地去了解关于他在日本生活的一切一般。

“嗯。”我点头,又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很爱他,很爱、很爱……”

“真好。”他说。

他的嗓音轻又低,像外面落雪的声音,似有一股魔力,令人觉得心灵沉静。

那个下午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同一个脚凳上,默然看着手里的书,时间安静地流淌,我只希望它消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多坐在乔欢身旁一会儿,就算彼此不说话,就已经很好。

然而,时光最公平,从不曾因为某一个人的祈求而停滞。傍晚五点过十分的时候,白桐看完了那本《欧洲洋相》。

他合上书,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朝着远处的书架走过去。

他是要离开了吗?

可是,他都没有和我告别……

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虽然心里明白,以我和他现在的关系,他确实并不需要向我说告别的话,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难过啊!

窗外,依稀有隐约的风声,我对着那本《白夜行》,再也看不进一行字,眼角的余光就看见了脚凳上搭着的藏青色大衣。

“喂……”我下意识地想要叫住他,却又在一秒后,自私地决定收声。留下他的大衣,至少还可以借着去给他送大衣,再见一次面啊!

因此,我假装没有发现他落下了大衣,假装专心致志地继续看那本《白夜行》,心里却因为又多了一次与他接近的机会而雀跃不已。

但很快,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认出来,那是白桐的鞋子。想起没有拿外套,所以又折回来了吗?

这样的话,连借送大衣给他,再次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有点失望地暗暗叹一口气,然后迅速地调整表情,准备抬头笑着假装茫然地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但是他抢在我前面开了口:“给你。”

我抬头,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晴了起来,有霞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照起来,我看不清他逆着光的脸,只觉得他的语气温柔至极。

他的手遥遥向我伸着,递过来一瓶冰糖雪梨的饮料。

“嗯?”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刚才离开,是为了去给我买饮料吗?

“是热的。”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两只手抱着饮料瓶子做出暖手的动作,“这里没开暖气,翻书翻久了,手会冷。”

“谢谢。”虽然我从来不喝这种含有糖分的饮料,但因为是他买的,就格外期待。

他将瓶子往前递了递,却又迅速地收回去,拧开瓶盖,又重新递到我面前。

我怔住,这样的场景,太熟悉、太温馨,像是刺目的阳光一般,几乎要将我的眼泪刺出来。曾经,无数次,乔欢都是像现在这样,先将瓶盖拧开,才将饮料递给我。那时候的我,几乎被他宠坏了,连拧个瓶盖都不用自己动手。

后来,乔欢离开的日子里,我渐渐学会了坚强,学会了自己拧开瓶盖,学会了坦然面对糟糕透顶的一切,我以为,我已经能够镇定自若地接受一切好或坏的事。

却原来,还是会轻易因为“陌生人”白桐这个拧瓶盖的习惯,而眼眶湿润起来。

我接过瓶子,迅速地低头,不让他看见我怆然欲泣的表情,并不是难过,只是因为太开心,开心得要落下泪来。

我紧紧攥着瓶子,心里有千言万语,但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谢谢你。”

“不客气。”他轻声说,自然地坐在我身边。

我打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清甜清甜的,仿佛要一直甜进心里,大概是太高兴了,我几乎快乐得有点忘乎所以,不假思索地问他:“可以加你微信吗?”

我知道这样问也许有点唐突,却并不后悔,我说过的,我不会轻易就放弃他。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唇说:“当然可以,把你的手机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一说,平时别人眼里气场强大的我就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将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一分钟之后,他将手机还给我。我点开微信看,果然多了一个联系人,名字就是清清楚楚的两个字“白桐”。

果然还是像乔欢一样啊,表面上永远一本正经,所有的网名都是用真名代替。但我就喜欢这样的清楚与分明。

我忍不住好奇地点开他的朋友圈,却发现一条都没有。

“你在看我的朋友圈?”他发现了我的动作,轻轻侧头过来看。

“对啊,可是你一条都没发。”

“因为我没有朋友啊!”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不太高明的冷笑话:“但你现在有了啊!”

我指指我自己。

“噢。”他一边面无表情地答,一边拿起手机打几字来。

很快,我就看到,微信界面里提醒有人发了新的朋友圈,我百无聊赖地点开,赫然发现竟是白桐发的。

是一张雪人的照片,配着一句只有四个字的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这句话是仅仅对我说的吧?

因为,他说过,他没有朋友,所以他从来不发朋友圈。所以,“新年快乐”那四个字,是只对我说的。

“还没有到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还没有到。”我故意挑他的刺。

他并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头顶的灯光明亮,我有一丝恍惚,好像他的表情里分明是带着一丝宠溺的。

“新年来临前,你还有什么安排?”我知道,他应该是一个人,所以想趁机跟他一起跨年吃饭。

然而,没想到他说道:“有个朋友……应该说是同事,约我一起吃饭。七点钟。”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并没有多失落,好像经过这个下午,内心里慢慢就滋生起一股力量,笃定我和他有的是很多很多的将来。

你问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想,那大概是因为过去、现在、将来,我都愿意去相信,那个叫乔欢的男子他一直一直爱着我胜于生命,就像我爱着他一般,不会停歇,不会终结。

我抬手看看手表,六点十五分。

“那你现在应该出发去见你的朋友了。”我笑望着他,“我有开车来,需要我送你吗?”

“谢谢。”他也笑,“今天路上应该会很堵,我坐地铁过去反而会快点。”

“那么,再见。”我对他轻轻摆手。

他点头,微微笑着看我,退后一步,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他走出去几步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转身快速走到我面前:“呐,这本书,你应该会更喜欢。”

那是一本同样讲欧洲皇室八卦史的书,书名叫《疯子、傻子、色情狂:欧洲皇室另类史》。我就有点莫名地想笑,很难想象,我所认识的乔欢会向人推荐这样一本书,虽然这本书内容其实很正式,并不像书名那样哗众取宠。

我没有跟他说,我已经看过这本书,只是微笑着接过那本书,再次挥手与他告别。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拐过一个书架,消失在人群里,才起身收拾包包,准备回家。

【二】

我回到家时,乔宅已经被芳姨布置得张灯结彩,一派温馨。今晚跨年,芳姨并没有回去和儿女团聚,而是选择留下来陪我。

这样的情意是难以用话语和财物回报的。我看着头发已然花白的芳姨,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但今天这样高兴的日子自然是不能哭的。

于是,我下车后,两手还拎着购物袋就飞扑上去抱住芳姨。

芳姨被我抱了个满怀,假装埋怨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只小狗一样扑人呢?”

“因为今天开心啊!”我将购物袋里买给芳姨的礼物一一拿出来给她看,如果我有尾巴的话,我想现在它一定是摇摆着的。

芳姨一边欢天喜地地试戴我给她买的围巾,一边随口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芳姨!”我扶着她到椅子上坐下来,慢慢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兴奋,缓缓说道,“芳姨,这是个好消息,所以,你先不要担心,但是也不要太激动……”

芳姨愣了愣,一双眼里慢慢就泛起了泪光,她双唇微微颤抖,脸上却是笑着的:“是小欢,是小欢对不对?你找到他了?你找到小欢了对不对?”

“嗯。”我点头,在芳姨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将乔欢的事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乔欢现在的名字叫白桐,包括他不再记得我们所有人的事实。

我以为芳姨会因此觉得难过,没想到反而是她先安慰我:“没事,没事,七七,找到小欢就好,其他的,慢慢来,慢慢来……总会好的……”

“嗯。会好的。”我重重地握住芳姨的手,仿佛要借此给她勇气一般。当然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因为我们连最坏的都已经经历过了啊!

“吃饭。”芳姨抬手擦擦眼角,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今天跨年,小欢又有了下落,该高兴高兴。七七,你去拿瓶红酒来,今晚我们喝两杯。”

“好。”我应声而答,手机微信声音响起来,点开来看的时候,笑容就忍不住爬上了嘴角,是白桐,应该说是乔欢发来的,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到家了?”,但已经足够我开心得忘乎所以。

我抱着手机在无人的客厅里转了个圈,甜蜜又纠结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这条微信。既要假装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又不能太疏离,这样的要求一下子难住了我。

因为回想起来,好像从一开始,我和乔欢就彼此熟悉,从未做过陌生人。

因此,一条微信写了删,删了写,等芳姨将所有的菜都摆上桌的时候,我才下定了决心,按下了发送键。

“嗯。你呢?”我选择这样回复他,看似普通的句子,但也足够表达了作为刚认识的普通朋友的关心。

微信刚发送出去,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是费浩然。

我连忙接起来:“费少,今天跨年,你是不是又一个人孤独寂寞呀?”

“你怎么知道?”费浩然佯装十分惊讶的样子。

“得了吧,你每年不都是这样吗?”

“好像是噢,我爸妈忙得连农历年都不过,更何况是今天呢。”他自嘲地笑,“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啊,这样本少就有时间去陪你跨年了。”

“嘁——”我心里虽然感动他要来陪我,却仍然嘴硬地说,“是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吧?所以才要到我这里来蹭饭。”

“有一点你说对了。”费浩然在电话里笑,“那就是蹭饭,谁不知道芳姨的手艺一流啊?”

“那你早说不就行了?”我也笑,“赶紧过来吧,晚了菜就没有了。”

“不过——”费浩然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十分郑重地问,“安冉,我可以再带一个人来吗?”

“带一个人来?那个人是江碧,对吗?”我这样说的时候,目光就有点担忧地望向芳姨,毕竟乔琦逸和安然是因江父而死,而我也不敢保证芳姨一定会欢迎江碧。

“江家阿碧啊……”芳姨望着我,神情依然慈祥,没有悲伤,亦没有怨恨,“让她过来吧,反正就是多添双筷子。”

“你听见芳姨说的啦?”我对着电话里的费浩然说,“你们一起过来吧,快一点啊!”

挂了电话,芳姨就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心虚,只好先认错:“芳姨,我错啦,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

“你知道就好。”芳姨虽然这样说,却一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要说我这心里没有恨,那是假的。怎么会不恨呢?可是那些恨都是冲着江楚去的。江家小阿碧啊,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些事都跟她没关系,不能因为她是江家人,就要连着她一起恨是不是?”

“嗯嗯。”我点头,鼻腔蓦地酸楚起来,没人能选择谁做自己的父母,所以,江碧和江舟又何其无辜?

远处,有绚烂又璀璨的烟花在夜幕中爆开,芳姨怔怔地看着一桌的菜,慢慢就出了神,喃喃地说道:“小舟……那孩子要是也在就好了。”

“江舟?”我轻拍芳姨的背安抚她,“他啊,现在正在美国和美女一起嗨皮呢,您老就别担心他啦。”

“是啊……是啊,在美国呢……”芳姨连忙点头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恍然间,我好像看见芳姨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待我要仔细去看时,她却低下了头,仿佛不敢看我的眼睛一般。

我隐隐觉得芳姨的眼神里似乎隐藏了什么,但我来不及细究,费浩然和江碧就已经到了。我听见有人按门铃,立刻过去将大门的开关打开,就看见了江碧。

她走在前面,费浩然跟在她的后面。江碧通过大门,走过曲折的石板小路,轻车熟路地向着一楼的大厅而来。

恍惚间,我想起很多年前,江碧也是这样轻车熟路地来乔宅找乔欢的。

那时,她穿着简洁的灰色连衣裙,经过院子里时,俯身折了几枝墙边的蔷薇花。

因为好奇和莫名的敌意,我躲在窗帘后面悄悄地观察她。她并没有发现我,径直走进大厅,将手里的鲜花插到大厅矮几的花瓶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显得很自然,自然得好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

那时候的我,因此便对她有了戒心,大概是小小的我已然隐约感觉到了她对乔欢的心意。但奇怪的是,后来,我们竟然因为爱着同一个人而和解,甚至为了守护那个人而携手共同战斗过。

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

能让看似敌人的两个人,包容、妥协、和解。

我陷在回忆里,回神的时候,江碧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她不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虽然江家经历了一场巨变,但女强人江碧的脸上仍然一副冷静自制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隐秘的悲伤。

但是,转瞬,她就望着我的眼睛,微微笑起来说:“安冉,谢谢你。”

我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谢我什么呢?

江父入狱,江家一夕破产,虽然那都是江父咎由自取,但江碧也实在没有谢我的必要。

“嗯?”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费浩然就上前一步挽住了江碧的胳膊说:“她是说,谢谢老天,让你重获光明,又可以看看这世界,看看我们这样的帅哥和美女。”

“对吧?”费浩然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江碧。

江碧并没有反驳,更没有抽开被费浩然挽着的胳膊,我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暗自开心,这两个人一起经历过种种之后,终于要走在一起了吗?

“是是是,我看见你们俩站在一起,眼睛都亮了呢。”我笑着将他们带进客厅里。

芳姨就迎出来拉住了江碧的手,气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那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跨年晚会,一边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时间慢慢就走向了十二点。

芳姨、费浩然、江碧坐在电视机前,跟着晚会主持人一起倒数十秒,我悄悄走到一旁,发了一条只对白桐可见的朋友圈:“2015晚安,2016明早见啦。”

然后,我抱着手机默默数了五秒,再假装淡然地解锁,点开微信,赫然看见朋友圈有新的评论提示时,我的心跳得像是要飞出来一般。

会是白桐的评论吗?如果是他,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我迫不及待地点开来看,在看到消息提示区里出现的是白桐的头像时,好像连呼吸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我生怕是自己看错了,或是这只是我梦中的一个场景,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开来看。

“晚安。”他在我最新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这样评论。

晚安,还是陌生人的白桐。

晚安,亲爱的乔欢。

我捏着手机,看着简简单单的“晚安”两个字,心里像是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儿来。

这个冬天好像并不太冷,而春天很快就会来了,对吗?

【三】

像是有神助一般,两天之后,我又再次偶遇了白桐。这一次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我走进去的时候,他先发现了我。

他像是十分诧异,但转瞬便换了一副微笑的样子,冲我微微点头。

那是夕阳特别美丽的傍晚,玫瑰色的光从窗户外落进来,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他整个人都像是在闪闪发光。而我就像那扑火而去的飞蛾一般,径直朝他走过去,早已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你好。”我站在他面前,心里有些紧张与无措,但仍然微笑着说,“真巧啊!”

他微微抬头,眯起细长的眼看着我,像是在研究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好像是很巧,安小姐。”

他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表情分明是一种并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偶遇的样子。

我因为问心无愧,因此仍然能自然地微笑着对他:“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省去了对他的称呼,因为私心里实在不想叫那个陌生的名字——白桐。

“当然可以。”他这样说的时候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愣在了原地,他已经走到我身边轻轻替我拉开椅子,侧头一笑,温暖如阳:“你喝什么咖啡?”

我注意到他没有再叫我“安小姐”,这是否代表,我们又朝着“朋友”走近了一步呢?

“香草拿铁。”

“你在这里等我。”他转身朝着柜台走过去。

我像是得了命令的士兵一样,乖乖地坐下来,已然忘记了我来这里的原因,只知道一心扭着头去看他站在柜台前的背影。高而瘦的他穿着藏青色长大衣,立在人群里是那样显眼。

蓦然,我就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诗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买好咖啡往回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不期然地,我的视线就撞上了他的目光。他像是也怔住了,停下脚步,立在人群里,遥遥朝我看过来。

那一瞬间,好像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远处的景物和近处的人都模糊成了背景一般,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他对我粲然一笑,然后那些人声、音乐声就又都回来了。他端着咖啡慢慢走过来,将咖啡和另一碟蛋糕放在我面前:“今天外面有点冷,甜点可以补充热量。”

“谢谢。”我笑望着他,心里在盘算着要找什么借口可以再一次名正言顺地见到他,“谢谢你的咖啡和蛋糕。只是……我今天没有带钱包出门,下次要怎么还你咖啡和蛋糕的钱?”

我的谎言说得一点都不高明,他却并不拆穿,只是轻轻笑起来说:“不用还。”

“那怎么行!”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大概是害怕错失一次见他的机会吧。

他见我这样,怔了怔,然后轻轻笑出声来,说:“我的意思是不用还,你下次可以回请我喝咖啡啊。”

噢,原来是这样啊!

刚刚还懊恼的心情,现在立刻就变得雀跃起来。

难怪书上说,恋爱中的人心情就像沙漠里的天气一样多变。

“那……那明天我请你喝咖啡。”我迫不及待地要将下次见面的时间确定下来,“我知道C大旁边有一家咖啡馆的咖啡很好喝,我现在就把地址写给你啊!”

我着急地去包里找纸和笔,他就那样站在我的旁边,默默地笑望着我。

大概是离得太近了,我的心“怦怦”跳起来,着急地将包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纸和笔。

“你在找这个?”他嗓音轻柔地说道。

我抬头,便看见他眉眼弯弯地笑望着我,朝我递过来一支笔。

“但我没有纸……”他侧着头好笑地望着我,“你其实可以直接告诉我地址,我记忆力很好……”他这样说时,却突然顿住,眉头微蹙,好像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

我大概猜到了他是想起了自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连忙说道:“我知道你的记忆力很好,可是,写下来我才会放心啊!”

“那好吧。”他笑,向我摊摊手,那意思是“可是没地方写啊”。

然后,我的目光就停在了他的手上,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乖乖将手心向上伸过来:“那……要不,你写在我的手上?”

我写完了,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生怕写错了一个字让他找不到地方。因为他给我的是一支钢笔,因此写在掌心上,字迹就有些晕染,我害怕没干的墨水会让字模糊掉,几乎不假思索地凑上去,轻轻地对着他的掌心呵气,想要吹干那些字迹。

我这样做的时候心无旁骛,心里只是想着,千万不能让字迹模糊了,直到感觉到他下意识地轻轻往回缩了一下手,我才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亲昵和暧昧……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现在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坐回原位,一定会更奇怪吧?

而这时,他下意识地缩回去的手,又慢慢朝前伸过来,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专心致志地吹着那些字。

咖啡馆里,浪漫的音乐轻柔得像诗在流淌,我的心跳如鼓,脸颊像是着了火,烫得吓人。

“好了。”我坐直身体,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秒后,又忍不住悄悄去看他。

他正看着掌心里的字,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仿佛是微笑着的模样。我那样小心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在偷看他,四目交接,明明前一刻看起来还没有什么表情的他突然耳尖就红起来,有些不自然地看看表,站起来说:“我约了朋友,快到时间了……”

乔欢他是害羞了吗?

那样冷静自持的男人,原来也有害羞的时候吗?

那是否代表,现在,作为白桐的他,至少对我是有一点点好感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跳就更加快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飞出胸腔一样。我其实有点不太喜欢此刻像小女生一样的自己,因此,连忙说:“那你去吧。”

“那……”他似乎有话要说。

我也同时说:“那……”

“你先说。”他拎着包站在我旁边,已然恢复了镇定,目光专注地看着我。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一向镇定的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呃,一起喝咖啡。”

“你定好时间告诉我,我随时都有空。”他顿一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又补充说,“我尽量随时都有空。”

他说他尽量随时都有空,是因为一起喝咖啡的对象是我,所以才会“随时都有空”,对吗?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跟着咖啡馆里的音乐轻轻哼着歌,窗外的天空已然完全暗了下去,我的心里却像是有一盏琉璃灯一般,明亮璀璨。

之后的两天里,我都在十分郑重地思考要约乔欢什么时候出来喝咖啡才好,在我还没有最后做好决定时,我却再一次偶遇了他。

他看见我,俊逸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表情,别说是他,就连我自己都十分诧异。几天之内接连偶遇三次,这样的事情好像是用“上天帮忙”的借口都说不通的。

“啊,真巧啊……”我走过去这样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连自己都有点心虚起来。

他侧着头,探究似的看着我,脸上仍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却清楚分明地看向我,说道:“我想,可能并不是‘巧遇’,事不过三。这个城市其实很大,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我们都能‘恰巧遇到’,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好像是啊……”我呆呆地答,将他说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仿佛醍醐灌顶般,终于明白了,那些“巧遇”是如何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