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C的信 代代
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纠结一个问题:我和爸爸的矛盾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是否真的是从他见到旧时好友关大姑娘的那刻开始的呢?
关锦绣,四十三岁,在如此高龄尚且未婚,我们私底下便给她起了“关大姑娘”的绰号。她不喜欢我。自然,在一名高三英语老师眼里,如果成绩低劣尚可饶恕,那作为差生还敢在课上肆无忌惮捧着漫画书的话,当真已是无可救药了。
我并不是第一次被请家长,只是这一次,一直由妈妈承担的“重担”转移到了爸爸身上。这多少使我有些未知的恐慌。而更可怕的是,从爸爸踏进办公室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原来恐慌的不只是我。
彼刻的爸爸西装革履,却处处透露出那种重压下喘不过气来的紧张。关大姑娘的手里拿着我只有十几分的试卷,用她惯常自以为客气的语调说道:“听说您还是高级翻译呢,怎么女儿一点也不像你?”爸爸开始用一种深深的,奇异的目光凝视我,半晌之后,我那刚强的在葬礼上都强忍住没有哭泣的父亲,脸上倏忽就泪痕狼藉。
整个场面变得混乱而滑稽。关大姑娘本来意在训导,结果变成手足无措地安慰,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大踏步地奔往门外,也没能明白自己何时拔出“利刃”深深刺中了这个高大男人的心。然后,她追出来喊道:“我收到了魏明的邮件,她托我照顾你……”
魏明是妈妈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爸爸一直不停地吸烟,直到我抑制不住地咳嗽,他才终于把烟掐灭,用一双绝望的眼睛望着我:“守夏你记住,以后我不会再因为类似的事情去学校。”
这一天晚上,我翻开常看的一本动漫杂志,开始按照上面的交友信息,给一名叫做“CC”的人写信,倾诉心中的苦闷。
CC, 这是妈妈去世的第七天,你记得吗?《水果篮子》里的草摩波春问本田透:“雪化之后是什么?”要有多开朗的心境才会如本田透一般答出“春天”这样美好的答案呢,我觉得雪化之后,尘封在地下的秘密会暴露出来,那些曾经的幸福美好会如水一般逝去,我讨厌那个秘密。
我很快就收到了CC的第一封回信。字迹有点稚气,不像是成年人,但我一样高兴。
守夏,莫要乱想。我想,你的妈妈一定是最为智慧和温柔的女性,你的恐慌仅仅是因为失去她的悲伤以及连日来不断思念造成的疲惫。
二
每天早晨我都会先把写给CC的信寄出去,然后再赶去学校上早自习,若是遇上如今天早晨一般的堵车,我就会只剩下做一件事的时间。
毋庸置疑,我选择去给CC寄信。
因为上了高三,老师每天都会指定班干部站在门口,记下早自习迟到的名字及原因。
“刘守夏,这已经是你这星期第三次迟到了,你知不知道?”
我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徒留这个被各种光环笼罩,被老师家长宠爱的优等生尚秋宁在门口气急败坏:“按规定今天放学得罚你做值日。”他边说边恶狠狠地在黑板上写下“值日生:刘守夏”几个大字。
我一步不停地走向座位,心中盘算,幸亏CC的回信每次都是寄到家里,做值日也不会耽误什么事情,就当强身健体好了。但是当坐在椅子上时,我依然忍不住为最近的霉运深深叹气。不经意抬头,发现那小子还在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次,我毫不吃亏地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但我并没能按规定去做值日。
下午的第三节自习课,我被叫进办公室。关大姑娘眯着眼睛指着周测试上的签名问道:“是你爸爸的字迹吗?”
我心虚地点头。
可显然不是,那样拙劣的不流畅的笔画,如同这个幼稚的透着笨拙的谎言,处处都是破绽。
关大姑娘有点生气:“刘守夏,这已经不只是成绩问题,而是品性问题了!你来说说,为什么要说谎……”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我要怎么说,我再也不敢将不及格的成绩拿到爸爸面前,如同我再也没有机会,询问一下妈妈,她是怎样把一个谎言艰难地持续了十六年?
在关大姑娘那里耽搁得太久,我回去做值日时教室已经锁门。我垂头丧气,不知明日又会被老师的走狗尚同学掀起怎样的风波。
按照关大姑娘的惯例,“模仿签名”、“满口谎话”都是必须告知家长的一级劣迹,毋庸置疑,她一定已经在第一时间和爸爸通了电话。
可不知为什么,回到家,爸爸对此未置一词,反而给我削了苹果,端上牛奶,甚至,他把一本《叛逆的鲁鲁修》递到我手上。然后对我说,明天他要去出差,我看到他离去的背影疲惫却坚决。
CC,这是我失去妈妈的第十四天。为什么要说谎呢?因为有时候谎言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式,因为有时候,谎言可以使这个世界比真相更加和谐美好。像《海盗船》里的乌索普,他说谎,胆小,吹牛,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乌索普。我们面对比我们强大无数倍的命运,恐惧不安战栗,我们在各种场合,说各种谎言来掩饰自己。
我怀疑这个世界在和我说谎。爸爸一直在微笑,可为何脸上没有欢容,他连呼吸里都蕴藏着失望的控诉,我不知他是否会借此机会逃脱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守夏,有一个故事叫《罗生门》,不,那是很多个故事,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是很多个故事。所以你要相信,这只是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那个男孩他未必不是心底纯善,怕你迟到耽误功课,再如同你爸爸,也许他的心里埋藏着很多很多的愁苦和黑暗,谁也不能分担。他需要拼命挣钱养你,故此只能对你疏于陪伴。守夏,请你体贴他人。并且记住,无论如何,下一次,请对自己诚实。
CC的字迹很娟秀,但是用笔很重,似要穿透纸张,我将纸张贴在心口,借此产生的温暖和力量冲隔壁房间的爸爸大声喊:“那你要记得每天给我打电话啊!”
三
爸爸一直没给我电话,他似乎是在无可奈何地逃避什么。但不知是不是运气跌落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跌落,这几天无论是尚秋宁还是关大姑娘,都没来找麻烦。只是一周一次的英语测验又要开始,难免让我心浮气躁。
下午六点,走读的同学已经回家,住宿的也在忙着吃饭,只有我安静地俯在桌上奋战英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如同天光一丝一缕地暗淡。
突然,整个教室就明亮了起来。
尚秋宁站在门口,右手按在灯管的开关上:“一个人开着这电灯多浪费资源,我们来一起复习吧!”
说是一起复习,其实是他逐字逐句地给我讲解英语试卷和翻译。我没有见过第二个男生有比他更真挚的眼神和更耐心的声音。
我有点抱歉,说自己那天因为补习英语,忘了做教室值日。
“连续迟到是不是因为晚上复习到很晚?”他善解人意地回答,“我这几天正好缺乏锻炼,所以那天就顺手做了值日。”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在那天不算被浪费的灯光下,神采飞扬。
CC说得对,他完全是无辜的。而他除了善良还有着细腻的心思,懂得维护一个敏感少女的自尊。
回到家的时候。屋里的灯,也在柔软地亮着。
我以为是爸爸回来,急急忙忙就扑进屋里,却只见关大姑娘稳稳地坐在了沙发上。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爸爸竟然已经和她相熟到可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她?
关大姑娘冲我微笑,如同在她的办公室一般,拍拍她身边的空位,说:“守夏你坐。”那反客为主的神态,让我小小地不爽了片刻。
名义上她是来家访,她问我功课,问我生活,但明显和平常的家访相比有一丝诡异。终于在她喋喋不休一阵我萎靡不振的英语成绩之后,她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爸爸妈妈其实都是大学同学,当年阴差阳错没有和你爸在一起……等我们结婚了,我天天给你补习,咱们一定要赶超你爸爸的水平……”
我曾经很佩服关大姑娘的英语水平,但是现在看来,我更应该赞赏的是她怪异的情商,家教和后妈怎可混为一谈?
她还在扬头笑,我却觉得一股寒气一点点地侵略了这个屋子的温暖,我只觉得浑身上下越来越凉,手抓起杯子的时候几乎是不遗余力,就那样狠狠地泼向了她。杯子里是我刚刚礼貌地为老师敬上的滚热的茶。
你或者说我没有学会控制情绪,也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想要去控制。
关大姑娘躲在卫生间里,一边用凉水反复冲洗一边在电话里向爸爸哭着告状。我觉得自己是个惨痛的胜利者,我固然得不到爸爸的爱,可是这个人什么也别想得到!
爸爸终于躲避不过,给我打来电话,我在电话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哭诉。
“你们为什么常常偷偷地见面约会?”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妈妈?”
“你为什么把钥匙给她,你是要赶我走吗?”
可是,我马上就深深惶恐,我又有什么资格发出这样的质问?我悲伤地握着话筒,以为他会说出“你走吧,你不要再叫我爸爸”或者“我出一笔钱,送你去国外留学吧”之类的话,但是却不见他暴怒反而是慌忙地解释:
“不,我们只是见过一两次。”
“不,没人能取代你的妈妈。”
“不,为什么要赶你走?”
一系列的否定句后,我的情绪终于平静。爸爸说他明天会坐最早的飞机赶回来,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那么惊慌失措。
CC,这是妈妈离去的第二十一天,《CLANNAD》里的早苗说过:能哭的地方只有厕所,还有爸爸的怀里。可是我似乎连这最后的场所都已失去。我只能在卧室孤独的灯光下,抱紧自己的双臂悲泣。原来妈妈的离去是可怕的蝴蝶效应,自那一刻起,我已经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言情小说里总是说,每一份爱情都是讲究缘分的,但我觉得即使是亲情,也有缘分有无的说法,我和爸爸,是不是就缺少了这珍贵的缘分呢?
守夏,我不能完全否认你的话,和睦的亲子关系确实需要一定的缘分,但更多的时候,要看我们如何经营。更何况,为何你觉得你们父女之间没有缘分呢?要知道,最深最重的爱,会同时光一起成长。守夏,逝者已矣,你爸爸应该有他自己的新生活,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发展,请冷静对待,不要斤斤计较。
四
我和CC的通信依然是一天一封,但内容越来越长。CC宛如最稳重睿智的长者,敏感地捕捉着我的心理,然后给我最平和实用的建议。
在我又一次迟到的这个早晨,尚秋宁使劲地盯着我手里的信问:“每天都能收到,是情书吗?”他接下来的声音很低,但我却偏偏听得清楚,“迟到是因为去约会了吗?”
我确定自己闻到了醋的酸味。我有小小的踌躇,却忍着没有答话。CC是比约会对象更加重要的朋友。
过几天就是万圣节了,班里决定要弄一个英语剧上台演出,名字叫做“梦想”。英语一级棒的尚秋宁被定为主角。本着放松考生心情,与学生们同乐的想法,我们每个人都被安排了角色。但是今天,关大姑娘抱着卷子宣布:“为了保证演出的质量,上次测验不及格的都不用上台了。”我盯着自己卷子上的59分木然片刻,抬头却正碰上她面具般的笑脸,还有她胳膊上次烫伤留下的淡淡疤痕。
凡事有因必有果,所以即使在热闹的万圣节晚上,在周围的同学们喧闹的背景里,我孤零零地坐在观众席上,依然未觉得这样的报复有什么突兀。
突兀的是,就在演出开始前五分钟,尚秋宁出现在我面前。我被他拉着手一路奔跑,我们坐上了149公交车,路上行人少,车也在迅速地跑。是的,整个夜晚我的心都在跑,我激动地气喘吁吁,仍不忘问一句:“你不参加‘梦想’的演出了吗?”
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带着我往前跑。
直到我们坐在被称为“天津之眼”的摩天轮下,尚秋宁才眨眨眼睛说:“在到达最高处的时候,喊出自己的梦想吧,一定会实现的。我才不要去演出梦想,我要真实触摸我的梦想。”
周遭的星光暗淡,可尚秋宁喊得气壮山河绚烂无比:“让我看尽所有的动漫吧!”汗水顺着他年轻倔犟的额角扑簌蜿蜒。而他的心事如同汗水一般透明,他也许并未看过《死神》和《圣斗士》,他也许依然认为翻看动漫比不上学习,是浪费时间,可是他愿意为心仪的女孩子,付出关注、勇气和时间。
于是,我学他一样,无视身边贴着的“摩天轮行为守则”,大胆放肆地用双脚站在座位上,以期待更完美地接近万能的上苍,然后用高而颤抖的语音喊道:“我想成为爸爸的女儿。”
成为爸爸的女儿?尚秋宁愣愣地看着我,一时之间迷惑在我奇怪的措辞里,我却已经先一步轻轻拉住他的手问:“你能做我男朋友吗?
这个一向都稳坐年级第一宝座的男孩忽然思维迟钝,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道:“嘿,我说刘守夏,你怎么英语又没有及格呢?”
CC,这是妈妈去世的第二十八天,我为我59分的英语试卷感到万分沮丧。不,我并非是因为关大姑娘拐弯抹角的取笑和报复而沮丧。
自上次爸爸焦头烂额地处理完烫伤事件后,他重新换了家里的门锁,并且每天都按时回家,似乎在向我证明什么,但是我们常常无话可说。我惧怕这样的沉默。这并非用简单的“青春期遇上更年期”可以解释。我想,也许一个美丽点的英语分数可以换来有着极高语言天赋的爸爸的一丝微笑。但我失败了,CC,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守夏,我并非不相信你,我亦能想象身处逆境的你慌乱而急躁的样子。但英语并非人人必须掌握的技能,如同高考考不好也不会是人生绝境。每个人都有一片黯然星空。我们要学会和不快乐快乐共处,这才是最重要的功课。守夏,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我想,你一定有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
五
我和尚秋宁都被一时的快乐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一场失去男主角的表演该有多么混乱,同学们的失望以及关大姑娘的盛怒只能在我们喊出梦想的瞬间被抛之脑后,却总还是我们不可摆脱,必须面对的现实。
在反复追问尚秋宁为何离开未果,同学却反映他曾拉着我的手跑出会场后,关大姑娘用极其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作为班主任,她有足够的权力在自习课上把我叫进办公室谈话。
对于早恋这件事,重点高中里的老师们都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把训斥、逼问等大部分刑罚加筑在成绩差的那名身上。尚秋宁亦明白这点,在我回到教室后第一时间跑来问我:“你没什么事吧?”眼里的担忧像是亲眼看到了我被不堪地责难。
但,事实并非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上的烫伤已经完全复原,关大姑娘对我很是客气,甚至还给我倒了一杯橘子水。
“爱情……”她冲我微笑,“我也懂得,是从这次和你爸爸重逢后懂得的……”
“只要你同意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只要你和秋宁保证学习成绩不下降就行。”
我摇摇头。
“我会好好对待你爸爸,也会好好对待你。”她有些发急,鼻子上都沁出汗来,“怎么你不相信?”
我依然摇头。是的,那一刻,我完全相信,她爱着,或许也正被爱着。正因这样的爱使得一把年纪的她头昏脑涨,成了一名毫不冷静的谈判者。
而我,却布置了不能逾越的底线。
当然,尚秋宁也未能逃脱关大姑娘的魔爪。四十分钟后,这位从来都是被老师捧在掌心的优等生满头大汗地出来和我邀功:“无论她怎么问,我什么都没说,就说咱俩只是普通同学。”
继而又有点奇怪:“为什么她刚才十分钟就放过了你?”
是的,只有十分钟,我就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役。在那十分钟里,关大姑娘做了不下十个各式各样的保证,那样温柔而带些屈辱的求和条约,甚至让我第一次对心中无比厌恶的她充满了内疚,但很遗憾,我依然统统回答:“不行。”直到她恼羞成怒:“那我马上就打电话告诉你爸爸,你是怎样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
看着关大姑娘在反复的威胁利诱之后拿起电话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我总算可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CC,《NANA》中说:“一定要保护自己的梦想,即使牺牲一切。”我遵从着这句话,于是在妈妈离开的三十五天里,没有一刻我不是把心紧锁,戴上面具,拒人千里。你固然没有见过我,但是除了你,有谁知道我的真容?
守夏,我都明白,你急切地想要知道你父亲接到电话后的反应。换言之,你在努力博得他的注意。可我并不认为你此举正确,你要记得,虚伪的眼泪会伤害别人,但是虚伪的笑容,亦会伤害自己。
六
故事讲到这里,我觉得不能不提一下我就读的学校。若你还是一名高中生,那么翻翻自己的教辅书,上面的作者没准就正在给我们上课。“把每一秒都用在学习上”是我们的校训。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理解,在这样的环境里风花雪月会遭到怎样的鄙视和封杀。
万圣节那次对于锁在牢笼里的我们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放松。虽然我没能参加万圣节演出,可我却在生活中戴上了面具自顾自地表演,只想看看观众的反应。
而我唯一在乎的观众,是爸爸。
关大姑娘打电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爸爸虽然只是回复一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可是我很高兴,他的语气里,有着一个父亲应有的愠怒和责怪。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只是我的错觉。
之后,关大姑娘找他谈过,尚秋宁的父母找他谈过,可是回家后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总是一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种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平静使得我越来越暴躁。变本加厉的,我和尚秋宁的约会越来越频繁,还像其他的情侣那样一起买了一个精致的日记本,认真地写起了交换日记。不过说实在话,和他的约会算不得愉快,尤其是当他用一种烦闷的语调来给我讲述他的父母是怎样声泪俱下地告诫他不可早恋,他又是如何克服重重约束偷跑来和我见面时,他的眼睛骄傲地注视我的眸子。
我知道,他希望看到我的同情,赞许,或是因此激起的清澈的爱恋,但是很遗憾,他在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哀伤,或许还有那么几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于是,在我们俩约会的这家租书店里,尚秋宁再一次刻意提起,他上次的英语测验没上九十,他爸爸斥责他不应该因为早恋耽误学习。在他撇下嘴和我抱怨“其实根本是因为题很难”的瞬间,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的手吼叫道:“那好吧,那你以后就不要来了!”
当然,他理解错了问题的重点,于是慌不迭地道歉,情急之下还使劲揪住了我的胳膊。我内心烦躁,于是极力地挣脱。
这是某个晴朗周末的早上八点零七分,因为怕遇见熟人,我和尚秋宁的约会时间总是在人较少的早晨。
我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住,使得尚秋宁也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
我明明记得他昨夜翻译材料熬到凌晨,我明明记得他根本没有早起的习惯,可是此时此刻,爸爸确实是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了争执的我和尚秋宁面前。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了尚秋宁一个重重的耳光。那样的重,几乎忘掉了承受的对象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显然,这又是一个很难解释的误会。
尚秋宁属于反应迟钝型少年,他根本解释不出什么,但他也确实是胆大包天,在爸爸恶狠狠的眼光注视下,居然还忍着疼痛塞给我一样东西。
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打开了它,是作为英语课代表的尚秋宁偷偷复印的上周末的成绩表,这么难的题,我居然考到了八十分,名列全班第十。内疚如是翻滚上来,原来刚刚那个傻孩子只是以他的退步做引子,想要让我的惊喜和快乐更加浓重。
车厢里放着音乐,可空气依然沉闷。路上,爸爸没有只言片语的询问,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的心逐渐发冷,手上的动作却很激烈,狠狠地将成绩单揉成团,扔掉。
CC,妈妈离去的第四十二天,我心中极其失望。即使手里拿着最低的英语分数,我也没有如此失望过。《犬夜叉》里说:比起悲伤这件事,没人分享快乐更加寂寞吧。也许我唯一可以决定的是,努力学习报考一所外地的大学,远远离开他。从此之后只当自己已是孤儿。好多孤儿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守夏,若这真是你心中所想,你又为何不停地和我讨论父女关系?为何不开诚布公地和你父亲好好谈谈,好过留有遗憾地莽撞放弃?
七
回去之后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早晨,当红肿着双眼的我下定决心要去敲他的房门时,却看到了站在我房间门口,正预备敲门的爸爸。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他说。
有什么隔阂阻挡在我们中间,要打破它吗?可谁又能知道,劈开秘密后是如盘古开天地后的一片清明,还是潘多拉盒子带来的一连串的灾难?
他用手托住头,他一直有这个习惯,像是累得抬不起头来,终于他把我和尚秋宁的交换日记本放在桌上,说:“我昨晚和那小子的父母见过面,他们居然说是你纠缠他!我和他们打包票,如果你再和他们的儿子联系,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我的耳膜因为这句话而微微震动。
明明是句应该让我万分惶恐的话,可是他眼角的红丝那么明显,他身上的烟味是那么浓,那是不折不扣为我担心的痕迹。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原来他做得并不比别人少。
我的心,忽然间就安定了许多,然后眉梢涌上了恶作剧的挑衅:“但我知道你不会真的赶我走,你只有我一个女儿,血缘是没法切断的东西!”
惊讶瞬间轮转到了他的眼角,我看到他陡然放松的双肩,听到他慢慢地重复:“我只有你一个女儿,血缘是无法切断的东西。”
然后我们同时如释重负地笑了。
很奇怪,我们对着一个谎话,说着自欺欺人的台词,却都觉得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站起身来,仿佛刚才的疲惫已经消失大半,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好睡一觉,我帮你请假。把你每天都给笔友的信交给我吧,今天我帮你寄走,醒来后好好学习,不要再答理那个小子。”
因为心情好转,我真的就听话地趴在**,沉沉睡去。
CC,这是妈妈离开我的第四十九天,老人们说,过了这天之后,逝者在人间最后的一丝魂魄也会离开。所以逝者会在今日和亲人告别。但我在梦中,却没有看到妈妈,反是梦见父亲和关大姑娘坐在一起用餐,旁边还有个粉嫩可爱的女孩在喊他爸爸,是,这其实是无比温馨的场景,可我很害怕,因为在那个梦里,并没有我。
守夏,你们看似达成和解,但这个梦依然反映了你内心的惶恐,即使你父亲重组家庭,你依然是不可分割的一员,所以,你又为何如此害怕失去?你曾屡次提起的秘密,可以告诉我吗?
八
我并没有在下次的通信中告诉CC这个秘密。这并非因为我不信任CC,只是我更想让这个秘密彻底消失掉,就像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但就当我决心将之前的一切荒唐全部抹去,然后好好备战高考的时候,关大姑娘又来找我谈话,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尚秋宁的父母认为你们俩再在一块学习对彼此都不好,所以提议你们拉开距离。”
这当然,尚秋宁脸上的伤以及他跌落的成绩都在印证这个事实,她转手甩给我一张表,说道:“签上名,之后不要再去打扰尚秋宁!”
那是一张转班表。签上名字后,我就将从英语特色班转到普通班级就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不仅仅因为这个班的名气和教学质量,不仅仅因为我已经在逐渐上升的英语名次,更重要的是,英语特色班,这个名字印证着我和爸爸的联系,印证着我遗传了爸爸对语言的天赋。于是,我转过头来凝视她:“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我打扰他而不是他在骚扰我呢?”
关大姑娘冷笑着看着我。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如果我有证据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换他调走?”
我并不算是完全说谎,最起码,在尚秋宁被调到普通班之后,我就受到了他每隔一小时的短信或电话轰炸,即使这些我能完全选择置之不理,我也无法对他放学后的围追堵截熟视无睹。
在他再次不言不语在我身后走了五分钟后,我终于无可奈何地回头喊道:“我们分手了分手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却趁机打开了话匣子:“守夏,真的不是我把日记本交出去的,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厉害,他撬开了我的抽屉,把本子拿走了,他说给了你爸爸,谁知道怎么会到关大姑娘手里呢?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信物,你能原谅我吗?”他走过来牵我的手。
其实,要如何将“打扰”定义呢?最起码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字典上解释的“让人心烦”之类的感觉。我慌慌地背过手去,在他那单纯的闪着清澈爱恋的目光里,摇头,摇头。一点一点地摇,那颗自私的、虚荣的、幼稚的心,逐渐地分崩离析,最后我才一字一字咬牙道:“我知道,因为……是我交出去的。”
在那本所谓的交换日记里,我更多的是在诉说我的苦闷,可是傻傻的尚秋宁,那么认真而痴狂地描述着一个少年的爱恋。关大姑娘看得嘴唇直发抖,于是被迫转班的换成了优等生尚秋宁。
我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转身跑走。我跑得那么快,似乎越快越远地离开他就可以抹杀我的欺骗和背叛。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事实上我也无暇准备,去迎接所谓的爱情。在我的这场演出里,他出现的目的是为了试探爸爸的关爱,他的消失也仅是为了换来在特色班的继续学习。
CC,《死神》里的蓝染说:“没有比操纵仰慕自己的人更容易的了。”我总以为大人的世界那么的肮脏,在妈妈离去第五十六天里,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这个世界而不知。
这真的很可怕。
守夏,此时此刻,我不觉得内疚或道歉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或许保持沉默,让你和他都专注于学习,会有更好的效果。
九
我以为,一切的青葱年少转眼就可以沉淀成往事,却因此错估了一个少年盛大的情意与执拗的固执,尚秋宁在风波未平的当口,居然逃课去喝酒,更可恶的是他喝醉后又跑去找关大姑娘大喊大叫,要求她还回我们的日记本。听说还惊动了校长,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为,使得关大姑娘怒不可遏地给予了我们停课两周的惩罚。
你相信吗?这样的打击也并没有使我堕落,我乖乖地买了一堆英语参考书,准备在这两周自己学习。
但相比上次,爸爸显得很不冷静。
在我做一篇标着五颗星难度系数的英语阅读时,我听到他在话筒里大声喊:“她耽误不起时间……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的……”似是电话已经无力承载他们的交流,我听到爸爸换装出门的声音。
事实上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是好奇、担心,还是恐惧,使得我放下手中的习题,悄悄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约的地方不太远,而由于黑夜的寂静,也使得即使他们压低声音,我依然可以把他们的谈话听个大概。
这不是一次融洽的交谈,甚至,他们彼此都有点对牛弹琴的味道,爸爸一直在恳求她让我早日复课,她一直在纠缠着问什么时候可以跟他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他们一个说:“得校长批准。”一个说:“得守夏同意。”
然后爸爸转身离去,脚步疾快。暗淡的月色中,我看到了关大姑娘恼怒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表情。
如果我是个细心的孩子,我就应该发现,我不善言辞的父亲,最近为我亲自下厨做了多少次菜,作为改善关系的契机;如果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就应该明白,若不是父亲时时刻刻关注我,又怎么第一时间找到我和尚秋宁约会的书店。哪怕我肯静下心来倾听,而不是盲目地恐惧和嫉妒,那么我也一定会听到他不止一次地对关大姑娘说:“守夏是最重要的。”
我是说,如果。
CC,我已经失去妈妈六十三天,《翼年代记》中的小狼说:“我有想要取回的东西,或许已经取不回来了。”如果爸爸和关大姑娘真的在一起,他还会爱我吗?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逼仄的小过道里,我忽然突发奇想,如果有强盗过来,爸爸是会先救她还是先救我呢?
守夏,我并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想你知道。因为真正在意的事情,用心远比用眼睛看得更清楚。
十
我惧怕这个答案,所以我是故意要让关大姑娘看见我的,我甚至冷冷地对她喊:“我不同意,你们休想在一起!”用力而嚣张。或许潜意识里,我想要尽力突出我的存在。
这狠狠地刺激到了关大姑娘。
九点多钟的时候,街道虽然寂静,但有下晚自习时断时续回来的学生们,可平常端庄淑雅的关大姑娘已经顾不了为人师表之类的束缚,她按捺不住情绪地冲我大声喊:“嘿,守夏,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在一起,你根本就不是……”
这真是个天怒人怨的巧合。
过道不宽,恰容一人一车通过,刚刚下了晚自习的少年本已目测了宽度,打算不刹车就直接骑过去,却不想,爸爸会从黑暗角落里折返猛扑。
他只是想制止关大姑娘下面的话。我想在那个瞬间,他的内心一定会有稍许的挣扎,他不是不知道危险的程度,可是如同他一直强调的那样,有什么比守夏更重要呢?车上的少年自然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住车速,就这样惊慌失措地在我们尖利的喊叫声中,碾过了他那双试图保守秘密的腿。
他已经老了,真的老了。这是他被送到医院的第三天,为他做手术的医生遗憾地说道,如果是个年轻小伙子,那么恢复正常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是他,就大约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
说这话的时候,关大姑娘也在我们身旁。
“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负担医药费的。”关大姑娘踌躇着心虚地絮叨。
“还有,我以前说的……算了。”她斜眼瞟着爸爸的腿。
“那么,我走了。”
我大人似的回答:“当然,好啊,再见。”疏离客气却不失礼貌,然后乖巧地送她出门。
我想,我和她在病房外发出的声音显然让爸爸误会了什么,在我重新回到病房后,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我来亲自告诉你好了。”
我手忙脚乱地扶他再次躺下,脸上却是一派宁静,我微笑:“爸爸,那个你所谓的秘密,我比你更先知道。”
CC,在妈妈离去的第七十天里,我和爸爸终于谈起了她留给我们的秘密。不过我和关大姑娘的争吵却并非为此。事实上,在我送关大姑娘出门的那一刻,我狠狠地揪住了她的辫子,然后趁她吃痛仰头的瞬间,将耳光打得清脆而响亮。我不是不知道她并非恶人,她也许真的喜欢爸爸,但这份喜欢远远承担不起责任,灾难,以及沉重生活的考验。《火影忍者》中的我爱罗说:“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战,即使他知道自己在作恶。”我并不后悔,因为她没有资格伤害爸爸,即使是最无聊微小的惩罚,作为女儿的我都定要实施。只是,你会嘲笑我行为的幼稚和恶劣吗?
不知是不是CC太忙的缘故,这一次我许久没有收到回复。
事实上,我也忙碌起来。照顾爸爸,参加高考,我居然可以做到井井有条,你要相信,成长原本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6月23号,我把网上查来的成绩打印出来给爸爸看。我的英语成绩是135分。
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行走,这一刻他蹒跚着过来紧紧抱住我,这个拥抱,温暖而深刻。
晚上的时候,已经许久未见的穿绿格制服的邮递员喊我,他说:“今天有两封呢。”向上的眉角暴露了他的好奇心。
我捏着同样写着寄信人CC却字迹迥异的两封信,目瞪口呆地将它们拆开。
第一封笔迹苍老。这样的字迹曾千百次带着失望出现在我英语试卷家长签名栏里。他说有一个男人,在妻子去世后收到她生前发来的邮件,告知女儿非他亲生,他因此日夜受煎熬,生怕女儿一气之下离开他。信中他称自己是CC,他说他会是我永远的后盾,只在信的最后小心翼翼地提出,是不是有些心事也可以和爸爸诉说。
是的,在二十多年前,妈妈和关大姑娘曾同时仰慕才华横溢的爸爸,而妈妈因为年轻时的错误而一生内疚,在离开前选择发邮件向爸爸坦白真相,于此同时,她辗转联系到关大姑娘,希望她可以和爸爸继续走下去。
只是爸爸不知道的是,我一直知道妈妈邮箱的密码,在整理妈妈遗物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蛇一般缠绕着我和爸爸,我们因此反复求证和伤害,我们自私地维护,可笑的偏执,我们原来如此相像。而更美好的是,我们深深相爱。
另一封笔迹俊挺,类似的笔迹曾在教室的黑板上勾勒出“值日生:刘守夏”的字样,没有抱怨和怨恨,这个阳光般的少年说道:“我曾为一个女孩的孤独和寂寞在阳光里哭泣,只可惜那不是最合适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正在恶补动漫,并且已经读到了《叛逆的鲁鲁修》,不论你有什么困难,CC将不离不弃,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的署名是:你永远的CC。
CC,《木叶之旅》中说: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所以才如此美丽。可是,这个世界的美丽必须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虽然疼爱我的妈妈已经离去一年。但你说得对,若我愿意睁开眼睛去发现和感觉,我就应该知道,我正在被整个世界宠爱着。
故事已经到了最后,我想,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到底谁是真正的CC呢,是爸爸还是少年尚秋宁呢?
十二
我没有给爸爸或是尚秋宁回信,最后一封给CC的信,我已经贴了邮票,想了想却又还是把它塞进了自己最深的壁橱里。
CC是谁?
其实在那个夜晚,我并没有按照动漫杂志上刊登的信息,把信写给自己的同龄人,我觉得他们不足以分担我那巨大的忧愁。我于是写给了《叛逆的鲁鲁修》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女神CC,她是如此强大,应该会有拯救我的力量。
我不知道,爸爸和尚秋宁是在何时发现了我的这个小秘密,但这个幻想出来的人物,曾于我摇摇欲坠的世界,给了一个温暖的支撑。
那么CC,当一个秘密不再是负担的时候,它已经不再成为秘密。生活安排了奇迹,让我和爸爸做了父女。又制造了遗憾,让我们没有血缘的联系。但我们的生命,本来就交织在一起,我们各自有一部分都是为对方而活,这些都和血缘无关,最深最重的爱,已经同时间一起成长。
至于我和尚秋宁的事,《EVA》中有这样的对白:
“对不起,这种时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
“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你知道的,一切美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