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逆着阳光会走到底
01
十八岁的除夕夜,我过得强颜欢笑。
展忆打过几次电话来,但我都拒绝接听了,月牙没有联系过我。我浑浑噩噩地过完寒假,浑浑噩噩地去上学,上课无精打采,老师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同桌的胖子跟着工作变动的爸爸妈妈去了别的城市,我的身边空****的,跟我的心一样。
困意袭来,我趴在桌上,渐渐睡去。
我做了个不好的梦,之所以称它不好,是因为那是一个非常缠绵的梦。当然了,主角不是我,是展忆和江月牙。
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他们解衣拥吻,令我自己在梦中都觉得莫名其妙。
那可是光天化日。
脚底一空,我如坠深渊,猛地醒过来。
桌子上湿了一片,我揉了揉眼睛,将嘴角的口水擦掉,然后习惯性地偏头,一张陌生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
眉眼温和,眼神中略含诧异。他从课桌里一摸,递了包纸巾给我。
我接过来,撕开,抽出一张擦着嘴角,问:“你是谁啊?”
“新同桌。”他答得轻巧。
我纳闷:“新同桌?但我不认识你啊,你不是我们班的同学吧?旁听生?”
男生握拳掩嘴笑了几声,说:“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就在讲台上介绍我了,你一直看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想到,我的到来,你完全没有知觉啊。”
我黯然一笑:“抱歉,哦,对了,欢迎。”
“我叫苏银生。”男生朝我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
我没有同他握手,感觉身子特别疲累,我按了按眉峰缓解疲惫,说:“风筝。”
苏银生没有显得尴尬,很自然地缩回手去,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问:“你认识展忆?你刚才在叫他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吧,你听错了。”
苏银生似是当我的回答不存在一样,自顾自说:“不过听说展忆在三班呢,我跟他小时候是邻居,关系很好,这次回来还没告诉他。”
“哦。”我表示不关心。
苏银生也识趣地不再谈论展忆这个话题,随后,他话锋一转,问:“我刚来这所学校,你等会儿能陪我在校园里走走吗?”
“嗯。”我不太自然地摩挲着手掌,不敢抬头看他。
太胆小了,害怕关于展忆的心事会显露在脸上,所以,我什么人都不敢直视。
中午吃完饭后,苏银生很准时地在教室里等我。
今天天气比较好,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阳光不炽烈,很温暖。苏银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身的蓝色校服脱了下来,系在腰上,露出洁白的衬衫,戴了黑色的领结。
“你来了?迟到了哦。”苏银生见我进了教室,抬抬手腕上的表,如是说道。
“我们并没有约好确切的时间。”我纠正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说出这句话就转身往外走:“自己跟上。”
苏银生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我一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介绍学校的设施,包括食堂、宿舍、厕所、花园、后山。
苏银生说:“风筝同学,你这样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不是诗人。”我双臂环胸道。
苏银生在身后笑道:“可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个诗人啊。”
我眨眨眼,微微蹙眉扭头看着他。
苏银生刚想解答我的疑惑,却忽然间将目光移开,落在我的身后:“啊,展忆?”
我身子一僵,徐徐转身。
展忆手里抱着一沓业本,听见苏银生唤他,偏过头来,细细地瞧了几眼:“你是……”
“苏银生啊!你忘啦?”苏银生走过去,在展忆的胸膛上狠狠捶了一拳,笑道,“你这小子,才几年没见”。
“不是。”展忆的脸上难掩欣喜,道,“我只是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和……”展忆的目光投向我,欲言又止。
我冷冷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哎,风筝。”苏银生走过来,一把将我拉过去,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同桌,名字叫风筝,专门带我来熟悉熟悉环境的。风筝,这是我的好朋友——展忆,跟你说过的”。
我毫不领情地无视苏银生的热情。
展忆的声音降了几个分贝:“银生,我们认识的。”
“哈哈哈……”苏银生忍不住大笑了几声,道,“之前听风筝睡着时喊了你的名字,我就估计你俩认识,风筝还不承认……”
“长舌男,走不走?”我打断苏银生的话。
苏银生并没有为这个称呼而介意,笑着说:“别急,我跟展忆叙叙旧。”
“那你们叙旧吧。”我这个陌生人还是走开的好。
“风筝。”这次叫住我的是展忆。
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上次的事,你误会了,对不起。这是我在脑海里编织的展忆要跟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把我拉入手机黑名单了?”展忆文不对题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扭头,不解道:“这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吗?”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展忆往前走了几步,见怀里的作业本碍事,便将它们堆在苏银生的怀里,苏银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我们。
“我不听废话。”我别过头来,不敢注视展忆的双眼。
展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尽显不解:“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
什么叫不知道我这么介意?如果我没有出现,他是不是就准备和月牙往下发展了?
这家伙说那样的话,是要逼迫我说出原因吗?说出我就是很在意?说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你,我不想看到你和别的女人那么亲密?
“我开导月牙的时候,她根本就听不进去,就跟你说我爱多管闲事是一样的。然后,月牙就扑到我身上,脱我的衣服……”展忆的语气里有几分委屈。
我心中的怒火“噌噌”的蹿到了头顶,转而扭头怒吼:“她脱你衣服你就让她脱啊?你脑海里有没有男女有别的意识?展忆你是笨蛋啊!”
吼完,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眼角迸溅的泪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急忙再次背对着展忆,口不对心地动怒:“总之我不要听你解释,我……我也没有介意没有生气——不,我是在生气!月牙那么好,我不能让你欺负她!”
说完,我又懊悔不已,我到底在做什么?
走吧,再不走,心中的情感就全都会倾泻而出了。
我不能说啊,不能说我是因为看见他和月牙在一起而吃醋……
是的,我在吃醋。
展忆在身后小声叫了我一声,问:“风筝,你其实,是在生我的气吧……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才不是!”我倔强地反驳展忆的试探,然后握紧拳头,小跑离开。
再待下去,我会失去理智的。
一路跑到教室,我的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我坐在座位上,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懊恼刚刚不理智的举动。我应该对他很冷傲啊,很不屑一顾啊,我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真是要命,每每事情发生后才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好。
02
窗户玻璃被敲响,我侧头,苏银生用手掌贴在玻璃窗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笑,然后他从后门进来,坐在了我旁边。
“你跟展忆之间的故事还蛮多的嘛。”苏银生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我和展忆的事情。
“你还挺爱管闲事的。”我毫不留情地回击。
“习惯了。”苏银生浅笑着,然后没有再问我们之间的事情,拿出英语课本开始预习。
两个人相处比较尴尬,我也拿出英语课本装模作样地记着单词。
很多天里,我都没有再去过黑声酒吧。
当时的逃离,一定全都被月牙看在眼里,我实在不知道去找她能说些什么。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绕了条路想去月牙家看看,却看见展忆从月牙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我才平复下去的心湖再次泛起了涟漪。
我没有犹豫,径直转身就走。
眼睛中的雾霭将视线模糊,我吸着鼻子,回想曾经的往事。
当初让江月牙帮我抵挡展忆,当初江月牙主动送醉酒的展忆回家,当初在深巷里,江月牙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让展忆听话地离开。
他俩接触的时间不多,默契却是与生俱来的。
一个人擒住我的左手,另一个人擒住我的右手,我在中间,就跟唱戏的小丑一样,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决定。
江月牙曾说:“我快要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
这样想起来,那似乎并不是盛怒之下说出讽刺的话语,而是借着心头的悲痛传达的心不由己。是的,她喜欢展忆。但当时的展忆,却没有不顾一切地支持月牙去报仇的决定。
我真是一个小小福尔摩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的悲戚被紊乱抚平,将难过抚平的时候,就会假装自己心里没有波澜,一定会忘记。
毕竟,我跟展忆之间,什么都没有。
再度回归一个人的生活,竟还有那么点酸楚的怀念。
夏日渐渐临近,我如同第一次撞见展忆的时候,穿着薄薄的T恤,校服搭在肩上,坐在墙头啃着老冰棍。
墙头很高,视线很广,远远地,我看见展忆走在天桥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头。
后背忽然中了一粒石子儿,我愣愣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肇事者。末了,我心底忽然生出一个计谋。
看着身着休闲装未着校服的何萧,我跳下墙,笑着问:“一起去玩吗?”
何萧很纳闷我的主动邀请,却大义凛然地说:“去,怎么不去?”
我很自然地挽着何萧的胳膊,说:“那么,就这样走吧。”
何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笑容,难以置信地指着挽着他胳膊的我的手,说:“这样走吗?很像情侣呢。”
“那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我坦白道。
“那你就找对人了。”何萧抽出自己的胳膊,一把搂住我,道,“跟着我,让你感受什么是恋爱的滋味”。他凑过来,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任由何萧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指引着他往展忆的方向走去。
“要去看电影吗?”何萧问我。
“好。”我体贴地配合。
“那我带你去。”何萧褪去痞意,柔声道。
我心里有些愧疚,不知这样做是好是坏。
真恼人,从前的风筝从来不会想这些、顾忌这些。
何萧带着我在小卖部买了两根热狗,并诗意地说道:“夕阳配热狗,天长又地久。”
穿过特林路,行人比较稀少,何萧的手从我的肩膀滑到了我的腰上,臂膀强劲有力,紧紧地环着我,嘴里咬着热狗,跟我分析:“情侣之间要做的事情就是牵手、拥抱、亲吻,然后……”
“闭嘴。”我打断何萧的话。
“行行行,我闭嘴。”
从停在路边的汽车倒车镜里,我分明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展忆刻意跟我们保持着距离,眼睛偶尔往这边瞥一下。
到达公交站,我随何萧坐下。展忆也走了过来,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嗨,展忆,你也在啊?”何萧热情地跟展忆打招呼。
展忆礼貌回应,目光匆匆扫过我的身上,又移了回去。
我心底一片冰凉。
我扭头,看着何萧手中竹签上的最后一截热狗,撒娇道:“情侣间是不是要喂东西?喂我。”
说着,我张开嘴,闭上眼睛。
“风……风筝,你是认真的吗?”何萧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认真的。”我睁眼。
何萧面露羞涩,然后将手中的热狗递到我嘴边,我轻咬一口,他将竹签抽了回去。
“这叫间接接吻吧。”我满脸堆着幸福笑意,余光瞥向展忆,他的头垂得很低。
何萧扳过我的头,轻声问我:“你是在刺激展忆吧?”
我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何萧笑眯眯地看着我,声音里竟有几分不悦:“这种程度怎么够呢?”
我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何萧。
何萧忽然大声说:“对于情侣来说,直接接吻会更幸福啊。”
他话音刚落,我便明白过来,想逃开,却奈何脑袋被何萧钳得紧紧的,身子也动弹不得。
何萧闭目,俯下身来,唇齿相撞间,他霸道又炽烈,我鬼使神差般没有避开。
何萧轻声说:“初吻吧?总该让人难忘的。”
公交车到达站台,我身后一声巨响,回头见展忆匆忙上车时,于车门前摔了一跤,然后又急忙起身,跳上了公交车。
我看不见他的容颜,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我的心,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一抽一抽的,胸口就像是被人拧了一把,疼痛不已。
“不需要看电影了吧?”何萧在我旁边开口。
“明明就很喜欢他啊。”何萧弯腰,胳膊撑在膝盖上,然后抓着自己的头发。
喜欢?
这两个字真的好陌生,两情相悦是喜欢,一厢情愿,也是啊?
“我不知道……”我回神间,突兀地说出这句话,脸上眼泪纵横。
“真恼人。”何萧抬起头来,然后捧着我的脸,用衣袖给我拭去脸上的泪水,道,“以后不能这样骗我”。
“对不起。”我的目光聚焦在一处,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风筝?”何萧唤着我,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我没了值得称赞的理智,没了值得收藏的尊严,没了锋芒毕露的锐气,我现在只有难过,心绞般难过。
我不想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展忆,亦不想伤害何萧。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该一直一个人生活?”哭腔在话音里蔓延,我什么都顾不得。
“是。”何萧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每一种生活都是自己换来的吧?”何萧笑着说,“好烦恼啊,你这样利用我,但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风筝你现在畏畏缩缩的,一点也不可爱,有什么事我们都坦白地说出来啊。”
说出来,谈何容易。
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简直难如登天。我也不想畏畏缩缩,但是遇到的事情太多,有些事情你能勇往直前;有些事情,你必须要去考虑很多,甚至是尝试放下。
我放不下……
是的,放不下展忆,也放不下月牙。
03
一个人,真的不是矫情。
除了展忆和月牙越走越远,连风芝也越走越远了。
空****的家里,她很少再回来,每周把钱汇到我卡里,然后,忙着跟徐睿商量结婚和新家的事情。
我也没有去打扰她。
周五的时候,我因为熬了夜,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然后在**翻来覆去,头脑一直不够清醒,也不想起床。
月牙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的。
“干吗啊?”我将**的毛绒公仔一脚踢下床,起床气格外明显。
江月牙那头很吵,她避开音响声和喧闹声,大声道:“你来‘黑声’,展忆喝了好多酒,发酒疯呢,我拉都拉不住!”
我的头脑猛然间清醒,然后几乎是惯性一般,急忙起床穿上外套,踩着拖鞋,头发没梳脸没洗就急匆匆赶去黑声酒吧。
看着那个站在桌上举着空酒瓶大声唱情歌的少年,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怎么会是展忆?打扮得跟个地痞似的。
江月牙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道:“你可来了,你看看吧。”
展忆闹够了,坐下去,左拥右抱两个小太妹,开始和她们划拳,她们输了,展忆就往她们的胸口倒啤酒。
“展忆!”我的声音穿破重重音浪。展忆的目光投向我身上,再收回,继续跟她们划拳。
我走过去,将两个小太妹打发走,然后将展忆从桌子上拖了下来:“你在干吗啊?你疯了!”
展忆紧紧抱着桌子,低吼道:“你别动我!”
我将展忆手中的啤酒瓶一把抢过,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令展忆安静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眼神里尽是空洞和无力。
“你以为就你会摔啊?”展忆一只手举起酒吧圆桌,然后砸向地面,“我也会啊!”
酒吧里响起一阵尖叫,本来在玩闹的众人自觉地躲在了一旁。
圆桌砸向地面,溅起的玻璃瓶碎片弹向我的脸颊,在颧骨上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我没有躲,眼睛里充满血丝地盯着展忆。
“展忆!”
江月牙惊呼着上来推开展忆,转向我,手掌抚上我的脸庞,又怕弄痛了我,担心地挪开,声音微微颤抖:“你没事吧?”
“你走开。”我轻声道。
我绕过江月牙身边,迎上展忆,笑问:“好玩吗?”
“挺好玩的。”展忆的眼睛里流淌着冰冷的光。
我一步一步逼近展忆,眼神游离:“我能理解为你喜欢我吗?”
那天的事,除了那天的事,我想不到会有什么能刺激到展忆了。
展忆温柔一笑,讽刺道:“我怎么敢喜欢你?你可是个很了不得的女人。”
“过奖了。”我回以微笑。
天知道我们四目相对时,那笑容有多酸楚。
展忆垂下头,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脖子,轻轻扣着我的后脑勺,说:“对于接吻,你要不要尝试下我的,反正你那么随便。”
我闻言,变了脸色,羞辱感顿从心起。
展忆根本就不管我的表情变化,另一只手从我的腋下穿过,紧紧圈我入怀,强吻如骤雨般覆盖而下。
我心中燃起羞愤,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挣开。
我从不知道展忆的力气如此之大,他的双臂、他的贪婪,像是一只猛兽一样汲取着我的呼吸和生命。
我艰难地躲开,一合牙齿,咬上他的嘴唇,展忆因疼痛低吼了一声,却迟迟不肯松开对我的钳制。
我猛一用力,他的臂弯终于松开,我趁机将他推开,一扬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手心传来阵阵发麻的感觉,展忆的脸上印着清晰分明的手指印。
“打得好。”展忆喃喃道,指尖抚上脸颊,不由得咧嘴颤眉。
我冲向吧台,直接拧开一瓶啤酒,Shala劝我不及,我一口饮尽,握着酒瓶返回展忆身边,用力一推展忆:“这是对你最后的恩赐,展忆!从此以后我们什么关系都不会再有!”
展忆一个趔趄摔倒,额头被酒瓶碎片划伤,鲜血缓缓而下。
“天啊!”
我已经听不清四周的声音,有人撞开我,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喊救命。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抬头间,屋顶的LED灯光落入我的瞳孔里,我一阵眩晕,最终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个世界那么大,但是你的世界那么小,两个原本就喜欢的人,为什么要互相伤害?那是青春里不堪提起的伤痛吗?
那根本就是愚蠢啊。
我醒来的时候,江月牙守在我身边。她说怕风芝担心,所以没跟风芝讲。
“你的问题不大,脸上的伤口不要碰生水知道吗?”江月牙用手掌贴着我的额头,柔声道。
人躺着的时候,脆弱会急剧提升,眼泪会更加肆意而出。
江月牙知晓我心事一般,道:“展忆可被你打惨了,不过还好,没有生命危险,就是额头上可能要留疤了。”
我没有说话,闭上眼睛,鼻翼**,忍不住难过。
“风筝。”江月牙握着我的手,道,“对不起,我自己纠结了很久都没有找你跟你说清楚,是,没错,我也挺喜欢展忆的”。
我抽回手。
江月牙忍着抽泣,笑着说:“但是展忆喜欢你啊。你知道吗?他每次来劝我的时候,三句话不离你的名字,说‘风筝很担心你’‘你还有风筝啊’‘风筝是真的为你好’。抱歉,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想逗逗他,想看他着急为难的样子。但是,风筝,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跟展忆发生什么,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紧闭双眼,睫毛被眼泪浸湿。
“多可笑啊。”江月牙还是没能忍住,吸了口气,自嘲道,“我……我比展忆大两岁,你也比他大好几个月,但是我们两个……人家,人家根本就没做什么,却让我们两个死心塌地地去对他有兴趣,咱们俩怎么都不及那么一个臭小子呢?”
我转过身,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想再听江月牙讲话。
我静静地观察着月牙的动静,板凳在地面上挪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既然暂时做不到互相释然,那就远离,给对方一点空间。
我闭上眼睛,一滴眼泪将纯白的枕头染上了深色。
04
我没有去过问展忆的情况,也没有去打听过他的现状。
六月的知了还在不厌其烦地鸣叫。
我一个人坐在堰塘湖边,茂盛的大榕树替我遮去了毒辣的阳光,湖面偶尔拂来一阵微风,略带凉爽之意。
“喂,你还这么有兴致?”身后突兀地出现一个人,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我并不欢迎你。”我坦白地道,手中的雪糕只剩下一根木棍了。
苏银生绕过长椅,在我身边坐下,说:“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嗯。”我知道,虽然心情不够好,但智商还是够用的。
“你有什么打算?”苏银生问我。
我的脑海里忽然忆起去年,月牙带我去立交桥上的那一幕。我信誓旦旦地承诺她,我一定会跟着她的步子考上A大,只是我没想过物是人非这种东西来得那么突然。
我将雪糕棒准确无误地抛进垃圾桶,说:“A大。”
“那可是所很不错的学校。”苏银生说。
“我知道。”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要去个地方”。
苏银生也站起来,终于进入了主题,问我:“你不问问展忆的事情吗?”
“问他做什么?”我明知故问。
苏银生说:“我觉得你心里还是在挂念他。”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反问。
苏银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展忆从受伤后就再也没来过学校?”
我的动作僵住,我的确不知道他这么久都没来学校。
“他……他额头上的伤很明显,自尊心强,不想让别人看到像是毁容的脸。”苏银生叹了口气,语气极为遗憾。
“毁容?”我心里一惊,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吧?
苏银生一摊手,道:“总之他不愿出来面对别人。”
“那……那又怎样?”我嘴硬道,然后赶紧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我迈开步子,择方向而奔,顾不得苏银生还在我身后劝我去看看展忆。
毁容?不愿意出来面对别人?真的那么严重?那我去看他,岂不是会被赶出来?我才不要去看他!说了以后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一路思忖着,稀里糊涂地到了江月牙的家。
命中注定,躲也躲不掉。
我站在路口犹豫了三分钟,最后还是行动压过想法。
月牙的院子被收拾了一番,比以前更有味道。被摔坏的花盆里的花被她移植了出来,在院落角落挖了一处泥地,全种在里面了。
似乎是听到外面有动静,客厅的月牙开门探头:“咦?风筝。”
“这里挺漂亮的嘛。”我环顾四周,不禁感慨。
“你进来坐,外面热。”月牙招呼着我进屋。
落座客厅,月牙给我泡了杯茶。
“你在A大还好吧?”我寒暄着。
“挺好的。”月牙应着我,拿起她的十字绣,她曾跟我说她在家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会绣点东西。
我啜了口茶,说:“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是我的学姐了。”
月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不欢迎我?”我问。
月牙脸上终于浮现昔日的明媚,她说:“怎么不欢迎。”
“跟你说个事。”我放下茶杯,倾身问,“听说展忆额头上的伤导致了他毁容,他都很久没来上课了,是这样吗?”
月牙一愣,然后徐徐点头:“是呢。”
“那你们怎么都不跟我说啊?”我着急地问道。
月牙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以为你还在生气,还在介意。”
“我当然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一说到这里我就很气愤,旁人老认为是我打伤了展忆,却不知道他靠近我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月牙问。
我站起来,双手叉腰,气势十足:“他说!他说要亲我,说我是个随便的人……”话到末尾,我的气势减半。
“啊?真是不可饶恕,怎么可以跟女孩子说这种话?”月牙为我抱不平。
“你也觉得过分对吧?”我问。
月牙点点头,转而又说:“但是毕竟你跟何萧接吻刺激了他嘛,他喝醉酒了你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呃……”我已经分不清月牙是帮谁说话。
月牙掏出手机翻出了一条短信给我看:“这是他的地址,你要去吗?”
我瞥了一眼,说:“不去。”
“那我删了。”月牙说得很干脆,做得也极为干脆。
我连忙捉住她的手,说:“留着吧,我……我再出去散散步。”
“好啊。”谎言说得很明显,江月牙却附和着我。
我起身,客气道:“多谢招待。”
“不谢。”月牙以待客之道对我。
“走了。”我说。
“不送。”月牙继续坐下去绣十字绣。
我可真会装,出门抬头,眯着眼睛望着刺眼的阳光,我的整颗心像跌进冰窖一样。
真的要去?
刚才那一瞥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我的智商,我已经记下了展忆家的地址。
枯燥的周末,枯燥的天气,枯燥至极的考虑。
我最终还是去了展忆小区的楼下,先进超市选了些水果——看望病人最重要的是心意,没有鲜花总得有点水果。
来到展忆家门口,我又踟蹰了。
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
开门的是个妇人,不出意外应该是展忆的妈妈。
我连忙鞠躬垂首,喊道:“阿姨您好,我……我是来看展忆的。”
“你是风筝吧?”展忆妈妈疑惑地问我。
我抬头,纳闷地问:“阿姨您认识我?”
展忆妈妈温柔一笑,说:“展忆提起过你,我猜的。”
“我……”一想到那天晚上我推了展忆一下,我就禁不住愧疚起来,“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展忆妈妈似乎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笑着回答:“既然找展忆,那就进去吧,展忆在家呢。阿姨出去买点菜,回来做晚饭,你就在这儿吃饭吧。”
“嗯,好。”我愣愣地回答。
展忆妈妈笑着给我打开门,叫了一声展忆的名字,然后进了电梯。
我关上房门,在玄关处换鞋。
展忆从里屋走了出来:“谁呀?”
一见是我,他立马侧过身子,遮着额头,问:“你怎么来了?”
我直言不讳:“我可以马上走。”
“不是,你进来吧。”展忆遮遮掩掩的,让我进他的卧室。
我把水果放进冰箱,不明就里地跟着展忆进卧室。
他之前在学习,书桌上还摆放着习题本。
展忆背对我,不让我看他。
“你……真的因为额头上的伤,很久都没去上课了吗?”我坐在展忆的**,问他。
“啊?没有啊。”展忆纳闷地回答着我的话。
“可是苏银生和月牙都说你没去啊。”我说。
展忆微微侧头,回答:“我去了,我没有请假。”
我反应过来,苏银生和月牙那两个家伙。
“没什么,我被骗了。”我垂头,狭小的房间里透着丝丝尴尬的气氛。
良久后,我说:“对不起。”
“不!”展忆急忙说,“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那你说。”我忍不住指着他。
展忆低头,手指在书桌上不安分地乱动:“对不起,我是一时气急才说那样的话。”
“你为什么气急啊?”我不依不饶,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我……”展忆有点窘迫。
我往床头挪了挪,正好可以看见展忆的侧脸,我问:“你什么?”
展忆憋红了脸,我好笑地看着他。终于,他从凳子上猛地站起,凳子受力不稳,“啪”的倒在地上。
“是的是的!我喜欢你!所以我一时气急!”展忆面对我,低吼,太阳穴上青筋突出,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被……表白了?
我抬头望着他,移不开目光。
展忆的目光就像一团烈火一样,他俯下身来,我双肘撑在**,身子不由自主躺了下去。
展忆两只手撑在我两侧,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所以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跟何萧接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看见我和月牙的事会那么生气,我原以为一直以来只是我在暗恋你。”
“才不是!”我不禁反驳,一出口,才发觉这话语里透着青春期的悸动,一言刚出,我的耳根一阵滚烫。
展忆离我很近,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
门外忽然传来声响,展忆如遭电击般跳起来,然后赶紧扶起凳子坐在书桌前,假装咬着笔杆做习题。
我舔了舔嘴唇,调整好坐姿,做着深呼吸,面红耳赤。
05
“展忆,妈妈回来了。”展忆妈妈在客厅里打开冰箱,再关上,然后推门进来,看见我乖乖地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展忆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你们先玩,我去做饭。”展忆妈妈笑着推门出去。
展忆松了口气,侧头看我,目光相碰,又再次尴尬地挪开。
展忆的妈妈厨艺非常好,在餐桌上闲聊,我才得知展忆爸爸出差去了,因此不在家。
展忆妈妈很照顾我,一直往我碗里夹好吃的,我一想到方才在卧室里令人心跳的场景,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情。
展忆妈妈说:“展忆这孩子,从小就老实,特别让我和他爸爸省心。”
“是挺老实的。”我附和着。
“所以他的学习我从来不过问。”展忆妈妈笑着说,话题一带到自己家儿子身上,就停也停不住了。
“妈,吃饭时不能说话。”展忆化解尴尬。
“行,妈妈不讲话,妈妈这是疼你啊。”展忆妈妈笑着叹气,满脸幸福,“唯一的缺点就是长大了爱顶嘴了”。
我笑,谁不是呢。
小时候大家都很单纯,世界都很小。长大了,世界变大了,思维开阔了,都是不乐于被束缚的吧。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桌子。展忆妈妈拦下我,让我去看电视,然后回头招呼展忆:“儿子,过来帮妈妈洗碗,人家风筝是客人。”
“行。”展忆无奈,只能进厨房去帮他妈妈。
展忆妈妈神秘地关上了厨房的门,我失笑,很显然,她是不想让我这个外人听到些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电视台已经被我调了好几轮,也没有找到喜欢的节目或者电视剧。
现在的人啊,手机当电脑用,电脑当电视机用,至于这电视,都是当摆设用了。
我无聊地躺在沙发上,抬头数着天花板上彩灯的个数。
厨房里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声,电视声音太大,我听不太清楚。
我走过去,刚想敲门问需不需要帮忙的时候,展忆妈妈的一句话令我全身僵硬起来。
“风筝哪一点好了?整天在学校无所事事的。”
展忆辩驳道:“你听谁说的风筝不好了?”
“谁说的?都在说!”展忆妈妈明显动怒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啊?你说你长这么大,我这个做妈的都没舍得打你,她那一推就直接给你额头上留下永久性伤痕了,她哪点好啊?”
“风筝就是好!再说了这件事情你不知道原委就不要乱说,本来就是我先对不起她的。”展忆急切地道。
“妈!”
展忆妈妈似乎也有点着急,声音里带着啜泣:“我这是担心你,你知不知道?风筝那丫头我打听过,她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弃子,现在养她的那个女人在酒吧工作,是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她自己也在学校惹是生非,上次因为打架还住院了。”
“妈,你能不能别这么说风筝,她的身世是她的尊严啊!”
门外的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那种生存的能力,只不过方式不一样,就真的要被唾弃吗?
我苦涩一笑,缓缓举手,敲了敲门:“阿姨,我能进来下吗?”
厨房立即安静了下来,展忆妈妈调整声调跟我说:“风筝啊,进来吧。”
我推开门,脸上充满笑意:“阿姨。”
展忆妈妈立即换了副笑脸,问:“怎么啦?电视不好看吗?”
我脸上还堆着笑意,眼眶里却终究流露出内心的伤痛:“阿姨,风芝在酒吧里唱歌,没有给人陪酒,没有跟人乱来,她没有不干不净。”
展忆妈妈一愣,脸色颇为不好。
展忆走过来,伸手想搂我肩膀,被我无情推开。我看着展忆妈妈,仍旧笑着说:“阿姨,我是一个弃子没错,但是我活得很健康,很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风芝更爱我。打了您的儿子,我很抱歉,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做不到忍受他说我是随便的人这种说法。”
我心里一片委屈,脸上泪水泛滥。
展忆妈妈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阿姨……”我吸了口气,一次次推开想靠近的展忆,说,“如果您觉得我打扰了您的儿子,我向您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来找展忆,在学校遇见也不打招呼,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他……”
“风筝。”展忆握着我的肩膀,想要对我解释。我推开他,连连摇头,避退逃开。
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一刻也不想。
我就像个**的可笑的人,任由他们看着、笑着、侮辱着。到时候,他们还会指着你说,谁让你不穿衣服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如同我的内心。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心情和思绪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碎飘散,连渣滓都不剩。
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啤酒,边喝边走,喝到一半的时候,我猛地将啤酒砸向地面,吼道:“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
话音一落,我蹲下身去,抱着自己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真可笑,我的生活不是一场戏啊,我不需要这么曲折,不需要这么戏剧化……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刚刚收敛心情来跟展忆道歉,却是这样的结局?我真的搞不懂。
“风筝?”
一个男声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抬头望去,泪眼迷蒙中,徐睿的脸庞越凑越近。
“你怎么了?”徐睿连忙脱下外套给我披上,然后将我扶了起来,“开车到这里,看见有个人很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啊。来,我们上车,先回去”。
我没有说话,任由徐睿抱着我将我送上车。
他稳稳地驾着车,不时担忧地望向我。
我坐在车上,蜷缩着身体,许久后,我带着恳求的味道说:“能不能不告诉风芝?”
徐睿目视前方,声音令人信任和安心,他说:“好。”
徐睿将我安全送回家,一直等到我洗完澡上了床,他又过来,担心地抚了抚我的额头,然后替我将被子掖好。
我闭上眼,泪水不经意滑出。
徐睿蹲在我身边,轻轻地给我拭泪:“风筝,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不会让他好过的。风芝把你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从不舍得让你掉泪。”
徐睿的话很温柔,很亲切,我鼻翼一阵颤抖,忍不住抓紧被子快要哭出声。
“别哭了。”徐睿轻轻拍着我的头,说,“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就去你妈妈的房间休息,有什么事来找我,我会跟你妈妈说我在加班的”。
我还是没能抑制住,大声地哭了起来,然后不停地点头。
徐睿轻柔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一下一下地安慰我。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打玻璃,急骤如我的心跳。
风芝,如果我有个爸爸,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一定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欺负吧?
有那种父亲的人,真的很幸福啊,在他们面前,你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风芝,人长大,真的好难过。
我一点也不想长大,一点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