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离开

(1)

将近凌晨两点,我才回到迫水洞。我最后还是回来了,因为汉江边太冷,再站下去没有意义。漫天的雪已经覆盖了整座城市,甚至连迫水洞都显得格外安静、纯净。

我走到迫水洞的主街时,站住了。再走几百米就到了梅山的破公寓,那个像耗子窝一样的地方。

我站了十几分钟,我的眉毛和眼睫毛都结了冰,双脚已冻得发麻。我透过肿胀的眼皮看着这座破旧的公寓。此刻,它洁白如新,干净纯洁,不像是一个窃贼的窝点,而是一处平常人家,住着普通的一家人,有个做单位职员的爸爸,有个脾气很好会做美味大酱汤的妈妈,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想起走出游乐场后,在漫天的飞雪中,我拉住脸色如铁的韩迎道,告诉他我的一切——我的真正职业,我编造的身世,我带着报复性的复仇感挖空了自己肮脏的一生。

“那人的钱包是我偷的。你丢过一个白色钱包,对不对?那也是我干的,我用刀片划破了你的衣兜。”我冷静地说。

风雪中的韩迎道,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大,用力看着我,嘴唇铁青。

“李赫给你看的照片上那个伪装成保洁员的嫌疑人,我认识他。我骗了你。”

“别说了,金星草,别说了。”韩迎道一脸惊恐,步步后退。

我却提高声音,不断地说,似乎这些话是扎进肉中的毒刺,我要拼命将它们甩出去,每拔一根,我浑身都痛。

“我接近你,是故意的,我想从你身上弄到钱。”我已是在尖声喊叫,“我是个贼,你明白了吧?明白了吗?我是个贼!”我大笑起来。呼啸的风卷起雪花,抽打在我身上,我的笑声尖刻而凄厉。

韩迎道不停摇头。

“怎么了,你不相信?”我反问,从头顶拔下发夹,捏在手中,露出锋利的刀片,“看到了吧?就是这个。很容易,你经过我身边时,我这么一划——”我捏着发卡飞速划动,“你的衣兜就坏啦!钱包就到了金星草手中了!你看,超简单的,就这么一划——”我挥舞着发卡,刀片从手背上掠过,留下一道血痕,血珠飞快地渗出,很快冻结了。

韩迎道像木桩般立在原地,他已经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空前的绝望。他的绝望,斩断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的心空了。我的胸腔里,只有无尽的风雪。

“报警吧,韩迎道。”

韩迎道没动,一动都没动。

“那我走了啊,你别后悔哦。你的钱包,恕不退还啦。哈哈。”

我笑了起来,朝韩迎道的反方向迈出步子。我听见自己在笑,笑声在卷动的风雪中显得又细又长。雪密得如同扬起的沙子,风越来越大,我几乎看不清道路。

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看到了汉江。我走向汉江,发现江面冻结成了坚硬的厚冰,很快这里会有滑冰的人。平时游人密集的汉江桥上此刻空空****。足有两厘米厚的积雪覆盖了桥面、栏杆。我靠着一根石柱,蹲下去,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痛,痛得无法呼吸,像扎了几根锋利的刺,只要呼吸深一点儿,就会痛得让人尖叫,所以,慢慢地呼吸,慢慢地,慢慢地。

然后,眼泪流了下来,落在洁白的积雪中,砸出一个个漆黑的小洞。寂寥的茫茫大雪中,没有人,谁都没有,所以,我可以尽情地放声大哭。

“星草!你怎么才回来啊?”有人从公寓内跑着出来,急切地说,“手机怎么关机了。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星草!”

我回过神,见渡渡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双耳皮帽,一只手在我眼前挥动,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

“渡渡鸟。”我看着他,眼泪突然又涌上了眼眶。

“你是不是没拿到每日份额?没事的,星草,今天大家手气都背。雪太大了,快点儿进来,你都冻成这样了!”渡渡鸟拉扯我。我轻轻挡开他的手,他疑惑地回头看我。

“渡渡鸟,我有话想跟你说。你答应我好不好?”我说。

“先进屋再说。”他又来拉我,我再次躲开,这次,他感觉出了不对劲,“星草,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是不是寰宇学校那些家伙……”

我摇摇头,说:“渡渡鸟,让我离开组织吧。”

渡渡鸟有几秒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渡渡鸟,我要离开这里。你能帮我跟梅山老大说说吗?不管做什么,只要能让我走,我都愿意去做。”

“星草,你到底怎么了?”渡渡鸟双手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地摇晃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啊!”

“我要走,我要走!我不要当贼,不要一辈子当贼!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未来!我不想再这么活了!我这么活够了!够了!够了!”我扯破喉咙般喊着,我的喉咙在之前早已哭哑,此时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渡渡鸟震惊地看着我,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警觉地看看四周,低声说:“别嚷,别喊,回去再说。喊叫没用,被梅山听到,你知道后果。”

渡渡鸟的话很管用,我住了嘴,擦掉眼角的泪水。我觉得生命力在悄悄离我而去,好累,真的好累。走向梅山公寓的几百米路程,变得像地球到月亮一般漫长。

(2)

渡渡鸟不停地抽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青色的烟雾。渡渡鸟抽烟并不凶,以往只是偶尔才抽一根,自从担任了副职,他几乎不再碰烟。现在,他已经抽光了一整包。

我坐在床沿(我有了一个自己单独的屋子),渡渡鸟坐在床前的一张木椅上,头低垂着,眼睛盯着地面。

“梅山不会让你走的,你知道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想离开这里。”

“进这里容易,要想出去,除非梅山不想要命了。他是越狱逃出来的,什么都经历过,如果有人威胁到他,他首先做的不是考虑放谁一马,而是赶尽杀绝。”渡渡鸟喷出浓烈的烟雾。

我突然想喝酒,喝完后,也许就不再难受了。

“我知道了,渡渡鸟,我不会为难你。”我说,声音空洞而无力。

渡渡鸟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是为了那个小子,是不是?”

“什么?”我像被人从混沌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那个有钱人家的少爷——韩迎道。你一开始接触他,我并不在意,只以为你在‘钓鱼’,没想到你竟陷到了这一步。”

“你不了解,渡渡鸟,不是陷入,正相反,我清醒了。”

“星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身处的状况,你是靠什么才活到今天的,是靠冷静、理智,而不是冲动。”

我轻轻摇摇头:“渡渡鸟,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渡渡鸟扔掉烟头,使劲儿用脚踩灭,转头朝门口走去。

他拉开门时,我喊住他:“渡渡鸟,你难道想一辈子当贼吗?”

他停了一会儿,拧开门走了出去。我愣愣地坐了一阵,打开书包,拿出海豚,抚摸着海豚的头,将它贴在胸口。看看手机,八点半。窗外一片漆黑,不对,应该说是一片雪白,雪花已经将夜色完全填充,像无数白色的丝线交织在黑色的幕布前。

我从书包夹层中取出捕梦网,捕梦网折断的竹编骨已用胶带修补好。我将捕梦网挂在床头的窗户挂钩上,呆呆地看着它。海豚的头靠着我的下巴,我紧紧抱着它。想起韩迎道钓起它时,我们俩大声欢呼,差点儿把整层楼震塌陷的场景,我轻轻笑了,笑完又想哭。我控制住了自己。伸手摸摸捕梦网断裂的竹圈——韩迎道那家伙的脾气真的臭得要死啊!我又笑了。

捕梦网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早已忘记。我只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它。当时我还在酗酒的养父家里,每天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曾有个想法,觉得应该是我从养父家跑出来时从他家偷的,但这念头很快被推翻——那并不是一个能拥有这种浪漫物品的家庭。那么,它是哪里来的呢?

偷的?不。当时我还小,只有五六岁,还不具备偷窃的生存技能。别人送我的吗?这个很有可能。小男孩模糊的脸总在我脑海中闪动。也许,是他可怜我,将捕梦网送给我的吧。但究竟是不是,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只是,每次在用马兰花叶吹出细细的声音时,小男孩的脸就再次浮出脑海。但无论我怎么拼命睁眼,总是看不清他的脸。

我抱着海豚,躺在**,轻轻闭上了眼睛。我已做好决定,我明天要逃离这里,跑得远远的,离开首尔也好,去乡下也好,我一定能找到正经的工作。我已不寄希望于渡渡鸟,我本来不该跟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早已不是我所认识的渡渡鸟。

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我很快就入睡了。

就在我进入梦乡的10分钟后,大雪还在下着,一辆警车停进了首尔警察局。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彪悍的警察走下车,厚厚的警服风衣裹在他身上,警帽遮盖了额头,一双三角眼透着尖锐的光。

他手戴黑色皮手套,将一只牛皮纸档案袋夹在胳膊肘间,快步走入警察局大厅。

三楼,局长办公室灯火通明,两排身着防暴服的警察靠墙而立,双手背在身后,双脚分开,头戴钢盔。

局长办公桌后,局长双手抱拳,顶住下巴,目光注视着桌面,等待着什么。每个人都在等待。气氛紧张而静谧。唯有墙壁上挂钟的指针缓慢而沉重地走动,发出迟滞的“嘀嗒”声。

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少年,脸色严肃,面前放着一沓卷宗。他穿着寰宇学校的校服,胸前的名牌上,“李赫”两个字在灯光下反射着白光。他神情严峻,也在等待。

彪悍的警察走进了大厅,坚硬的皮鞋后跟在地板上敲击发出生硬而响亮的声音。他步伐很大,双臂有力,眼神坚定。他走进电梯,到达三楼,走出电梯,走进局长办公室。

“局长。”男人的声音洪亮有力。

李赫坐直。

局长放下双手,露出热切的目光。

“张警长。”局长绕出桌面。

李赫站起身,朝来人微微鞠躬,说:“老师。”

张警长微微颔首,将警帽摘下,露出光滑的头,头顶有一块刺目的烫伤疤痕——梯形的、电熨斗形状。众人的目光都飞速掠过张警长的疤痕。李赫保持着直视自己老师眼睛的姿势,尽力克制才不至于将目光挪到那块疤痕上。

那个叫渡渡鸟的,张警长绝对不会放过他,李赫心想,这次不会再放过他了。

被电熨斗贴在头皮上,二度烧伤,这一生都不可能再痊愈。这是做卧底的代价。李赫深感敬佩,又觉得恐惧。他未曾想过,他的私人老师,教授他破案与法律的张警长,竟对破案有如此不顾一切的雄心。

不管怎样,他今晚一定会迎来辉煌。因为,到了他们该收网的时候了。

张警长将腋下的卷宗放在桌面,抽出一沓材料和照片,用低沉稳定的声音说:“已经确认,的确是15年前越狱的大盗梅山,他整了容,但经过指纹核对,证实正是他。他手下最得力的助手,是一名年轻男子,外号叫渡渡鸟。梅山的组织以首尔的江南区为中心,朝周围的四个城市发散作案。大部分以盗窃为主,成员从14岁到38岁不等。包括未成年人,大部分为流浪孤儿,不排除被强制威胁加入的可能。”张警长瞟了一眼李赫,“这次的破案线索,有一部分归功于李赫。他在学校内发现了蛛丝马迹,跟踪追查,提供了有用的讯息。”

李赫连连鞠躬,脸颊泛红。

“很好!”局长一拳捶在桌面上,“证据全部掌握了,终于可以了结这桩大案了!那么,张警长,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出发了?”局长看着张警长问道。

张警长回看局长,手掠过头顶的伤疤,低沉地说:“立即行动!”

(3)

我是在一声尖锐的呼喊声醒来的。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我惊醒的瞬间,凄厉的惨叫声消失了。我的屋内亮着灯,我睡前忘了关灯。我抬手刚要关灯,突然更大一声惨叫传来,接着,更多的叫喊声像从山顶滚落的石头,砸中了我的心脏。

紧接着,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窗外一片红蓝光闪烁,凄厉的惨叫声正从窗外传来。当我意识到那声音其实是警车的鸣笛声时,我差点儿晕过去。白皑皑的积雪中停满了警车,至少有四五辆。无数个黑影朝我们的公寓奔来。

我第一反应是钻进床底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门被冲开,有人飞奔进来。完了,我浑身瘫软,是警察闯进来了。我的罪恶生活就此了结,但马上,我发现是渡渡鸟。他穿着薄衬衫,显然从睡眠中刚惊醒。

“别出声。”他低声说。

我点头,我知道大祸临头了。

渡渡鸟跑到我床边,弯腰拉起地板上的一个活动环,一块方形的木板被揭起,露出一截潮湿的台阶,深入地下。

“钻进去!快!”渡渡鸟命令。我瞪着地上的洞,以为自己在做梦。渡渡鸟一把拽起我,将我推到那些石阶上。我回过神,往前走,发现渡渡鸟没跟上来。

“渡渡鸟!喂,你快点儿啊!”我喊他。

渡渡鸟一手抓住木板:“你别管我了!梅山的腿不灵便!”

“渡渡鸟,你疯了!你管他干嘛?快点儿下来!”我几乎是在尖叫。

可随即,一个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脚边,然后地窖门板被盖上了。接着,是拉动重物的声音,有东西盖在了地窖上。

地窖一片漆黑,我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我及时扶住墙壁,潮湿的土,空气里有萝卜的味道。我窝在一角,摸索到渡渡鸟扔来的东西,是书包,我拎起书包,发现手里还捏着海豚。我将海豚搂紧了,仿佛它能为我制造一个保护罩,让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警察来了,警察来抓人了。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渡渡鸟,你是蠢货吗?你管梅山那浑蛋干嘛?隔着地窖厚厚的木板,我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吵嚷声、呵斥声,还有打斗声。

“应该没有漏网的。”一个严酷的声音沉着地说。

“看看床下!仔细找!”我出了一头冷汗,屏住呼吸,脑海中闪过自己想要钻进床下的念头。

“嘎吱吱”,铁床的床脚划过地板的摩擦声特别大。

“好好找,一定还有人。”有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心里一惊,差点儿喊出声来——是李赫的声音。

又是一阵翻动东西的声响,有杯子摔在地板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还有闹钟被砸碎的声音,墙壁上的海报被撕扯的声音。我越来越害怕,不是因为害怕警察,而是因为在警察中,有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李赫,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找到我。

我知道是他,一直是他。

我估计了大概时间,10分钟左右,翻动声停止了。皮靴踩在地板上咔嚓咔嚓响,有一刻,那声音在我的头顶停住了。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李赫少爷,张警长抓到了梅山!”

我的心一沉。头顶的皮靴声消失了。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我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弄出什么声响。虽然我听到皮靴离开的声音,警笛远去的声音,但万一李赫在诈我呢?等我推开地窖门,露出脸时,他微笑着扬起右手:“嗨,魔术师,我们又见面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当他从Andy嘴里听说那个神奇的魔术时?从他发现我和渡渡鸟隔着后门交谈时?

我缩成一团,努力让自己冷静。我尽量深呼吸,侧耳倾听。依旧毫无声息,仿若坟墓般安静。

我靠着墙,心脏在缓慢地跳动。海豚的脸抵住我的下巴,软软的。时间仿佛停滞了,我面前的空间开阔了,黑暗渐渐消退,出现了一片草地,一张长长的白色餐桌,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围坐在餐桌边,他们在阳光中微笑着交谈,一对漂亮的年轻夫妇坐在餐桌前,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孩……我笑了。听见自己的笑声,我惊醒了,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地窖阴冷的空气刺痛皮肤。我终于尝试着站起来,双腿一阵酸麻,我差点儿喊出声,及时用手捂住嘴。我将海豚放进书包,背上书包,一级一级走上台阶,轻轻顶开地窖门,只露出一条缝隙。我眼前一片漆黑,开始我以为灯关了,后来我发现是地窖门上盖了一层地毯,是渡渡鸟临时铺上的。

我伸出一只手拽开地毯,将地窖门慢慢立起。我走出了地窖。屋内一片狼藉,我脑中闪过一个形容:像遭了贼一样。我苦笑,一群贼被洗劫了。

“扑通”,角落里传来响动。我吓出一头冷汗。瞬间,我看到李赫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对我笑道:“你好啊,魔术师。”

我眨眨眼,李赫消失了,角落里只有一个被踩扁的纸盒。

我有好几秒钟缓不过气来,抬眼扫视四周,发现窗台上的捕梦网不见了。窗外的大雪更加密集,我看到公寓周围的雪地上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我颤抖着拿出手机,开机,在电话簿里找到“泰东”两个字。

一个小时后,我在迫水洞的路边被打车而来的姜泰东接走。他满脸震惊,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问我有没有吃过晚饭。

在泰东租来的小屋中,整整一晚,我都没有合眼,窗外泛出亮光时,我才睡着。

(4)

寰宇学校餐厅二楼韩迎道私人专属餐厅。

韩迎道将手中的《首尔每日财经》放下,斜眼看着李赫说:“你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你的英勇事迹了,你是打算在我的餐厅包厢里展开破案演讲吗?”

李赫停住话头,微笑地看着韩迎道,神情并不畏惧:“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呢,迎道。”

“我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感兴趣?”韩迎道将杂志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个跟班脸色惶恐,住了嘴,向李赫打听更多细节的念头也消失了。

“再怎么说也是一件大案,你想想,一个上百人的盗窃团伙被连根拔起,而且还有我的参与。我亲手抓住了那个副手,我还给你看过他的照片,在寰宇学校的后门。你忘了吗?”

李赫深深地看着韩迎道,眼睛里有一层笑意。韩迎道回看他。对视很短,也很长。两人都希望从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想知道的。

许久,韩迎道冷冷地说:“没忘。”

李赫笑了笑,从盘中夹起一块寿司卷,送进嘴里:“真好吃,你不来一块吗?迎道?”

韩迎道抬脚,猛踢桌腿,桌子猛地移位,装寿司卷的盘子从桌面落下,摔裂。寿司卷撒满地板。跟班们脸色煞白。

“啊,寿司卷掉了,没法吃了。”韩迎道说。

几个跟班面面相觑,有的打算借机离开。李赫的脸蒙上一层难堪的灰色,但他不愿认输,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刺痛韩迎道的办法,他必须保持笑容。

“没事,我再拿一盘就好了。”李赫说。

“恐怕你再拿回来时得去楼下找个地方了。”韩迎道盯着李赫,拳头攥紧。他现在心情郁闷,他希望有人惹怒他。此时,此刻,当他经历了昨天的一切后,他希望发泄出心头的怒火。

李赫早有准备,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面。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桌面上。破旧的捕梦网瘫软着,破裂的竹骨架缠绕着胶带。

“咦?这个东西……好像是那女孩的,对吧,迎道?”跟班甲说,以为岔开了话题,却发现韩迎道的脸色更加难看,事实上,韩迎道已经用目光将捕梦网冰冻。

“你们几个不是要去打扫维纳斯广场吗?还没吃饱?”韩迎道说。

几个跟班如释重负,相继离开。

餐厅只剩韩迎道和李赫两人。

“迎道,你不好奇我从哪里弄来的吗?”李赫说,努力挤出笑容,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出自然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就在越狱犯梅山老窝中的一个独立房间里。我拿走它时,它正挂在窗户上。我看盗窃犯对这种东西应该不感兴趣,那么它是怎么出现的呢?它的主人在哪里?”

李赫得意地等待对方的惊慌,可韩迎道的反应令他失望,韩迎道无动于衷,眼底未曾出现一丝波动。

“你在问我?”韩迎道扬扬眉毛。

“我们抓走了大部分骨干分子。不过我想有闻讯逃脱的其他成员,如果全部抓到,恐怕我会有更劲爆的消息告诉你。”

“李赫,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在我身后做我的跟班?”韩迎道身体前倾,声音柔和诚恳地说,“就是你这个人偶尔还有点儿搞笑天赋,能让我开心开心。”

李赫脸部抽搐一下。

“不过时间越久,我发现你这仅有的优点也消失了,让人觉得索然无味。”韩迎道双臂环胸,直视李赫。李赫终于败下阵来,垂下眼帘,自嘲地笑出声音——尴尬、害怕、仇恨和对自己逃避韩迎道目光的怨气。

“谢了。”韩迎道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捕梦网拿走,放在大衣下面。

“什么?你怎么……”李赫几乎站起来,双腿弯曲,眼睛瞪圆。

“如果你不是要送给我,我看不出你拿出它还有什么用意。”韩迎道慢条斯理地说,“你再不去拿,今天的寿司卷就没了。”

李赫站起身,看出对方目光中的送客之意,而且他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再也不可能踏进这个包厢。他胸口起伏,不甘心就此认输。包厢下,刘拉端着盘子慢慢地走过去。李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迎道,在葬礼上被人把百合当场扔掉是什么感觉?”

一记拳头砸中李赫的下巴,下一秒,李赫从台阶上栽倒,头着地,“咣当”一声,正好倒在刘拉脚下。刘拉趔趄着朝前扑倒,手中的一碗热汤浇了李赫满手。

“喂,韩迎道,你也太过分了吧!李赫,你没事吧?”刘拉俯在李赫身边,后者脸庞压在地毯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呼喊。

一整个下午,韩迎道在理事长办公室度过。理事长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火。当秘书发来李赫的医院检查报告后(手臂烫伤,脖颈颈椎压迫受损),她的怒吼简直可以刺穿韩迎道的耳膜。

刘拉作为证人,立在当场。她也被理事长的震怒吓呆了。韩迎道面无表情,脸部神经瘫痪般麻木而冷漠。

“你必须跟李赫当面道歉,并要在寰宇公告栏中贴出道歉启事。”

“不管理事长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但我不会道歉。”韩迎道说。

“你在校园内横行霸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收敛,如今你的行为十分令人失望。”

“那是因为没有受到过良好的家教,没有一个合格的母亲。是不是,理事长?”韩迎道仰起脸,面朝这个他称为“母亲”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有个亲生母亲,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只记得,她生下自己,抛弃了自己,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韩、迎、道。”理事长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扫了一眼刘拉,双眼几乎要喷出蓝色的火焰。

“怎么了,妈妈?”理事长肩膀抖了一下,仿佛被蜜蜂蜇了,韩迎道笑了,“在我面前,不喜欢当‘妈妈’,只喜欢当‘理事长’吗?”

“住嘴!”

“在家里恨不得我消失,连在校园里也尽量躲着我,我打了多少次架,欺负了多少位同学,你也能忍受,视而不见,直到非见不可时才赏光见我一面。因为跟我见面比用刀子割肉还痛苦吗?”

理事长脸色发白,刘拉震惊地看着韩迎道,目光又落在理事长脸上。

理事长疾步走到韩迎道面前,压低声音说:“家里的事情回家说!这里是学校!”

“怎么了,妈妈?你害怕什么?你怕别人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吗?怕别人知道你在家从来不跟我多说一句话吗?”韩迎道开心地笑着。

理事长瞪圆了眼睛,像被狠狠击打了头部,嘴唇铁青。

刘拉咬住了嘴唇。

“出去!”理事长突然发出尖叫,震得刘拉抖了一下。韩迎道还盯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理事长,嘴角挂满残忍的笑意,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

刘拉像暂停的机器猛地通电,上前一步,拉住韩迎道的胳膊,将他拽出了办公室。

两人走到一条空寂的通道时,刘拉才松开手。韩迎道像泄气的球,瘫坐在地,双眼盯着地面,双手插兜,头发翘起一角,显得弱小而孩子气。

刘拉在他身边坐下,许久都没出声。

“不用同情我,我不需要。”韩迎道冷冷地说。

“有人说,隔着太平洋,失恋的痛苦就显得不那么痛了。”刘拉双手撑着木椅,仰头说。

“什么意思?”

“离造成自己痛苦的人越远,痛苦会越少。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是麻木而已吧?”韩迎道说。

“也许,不过,就算是麻木,起码心不会痛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跟你道别啊。韩迎道,一直觉得上次在墓园很抱歉,毕竟,事情不是你造成的。但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

“你说什么?道别?”韩迎道把目光从地面收回。

刘拉努力浅笑:“我要走了。去意大利。妈妈的舅舅在那儿经营一家艺术画廊,我们去投奔他。他膝下无儿无女,正需要亲人陪伴——其实,是我们需要他。”刘拉转头看着韩迎道,“迎道,你放心,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你以为我心里在想这个吗?”韩迎道反问。

“迎道,你要好好保重。我为自己给你造成的伤害向你道歉,我不该那样做。”

“什么时候动身?”韩迎道转过头。

“可能等不到学期结束,那边也在联系学校。我也能有个新开始。离开这里……也许是我的幸运。”

“意大利语很难听啊。我可不想你20年后领两个大舌头的小鬼来见我。”

刘拉笑了:“说不定是三个大舌头的小鬼。”

韩迎道也笑了。

两人对望,瞬间,眼泪溢出眼角。他们脑海中同时闪过两人在一起的美好画面,那些开心而幸福的时光。

两人的笑容更加勉强,却在维持。

“你的老公真可怜,娶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其他男人的老婆。”韩迎道清了清嗓子说。

“不管装着谁,肯定不叫韩迎道。”刘拉反驳,眼泪滚落脸颊。

“永远都这么嘴硬啊,女王刘拉。”

阳光透过阴沉的乌云,投下一抹金色的光,涂在无痕的雪地上。

“迎道,对不起,我错过了你。”刘拉说,新的眼泪滚出眼角,她没抬手去擦。韩迎道眨眨眼,眼泪依旧滑下。他揽住刘拉,两人紧紧相拥,像恋人,像兄妹,像朋友。

一只雪鸟掠过树枝,树枝摇晃,覆满枝头的雪簌簌落下,在阳光中,如同无数片细小的钻石碎片,闪闪发光。

(5)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12点。泰东在桌上留了字条:锅里有蒸米饭,电饭煲中有酱汤。

字条上压着一碟辣白菜。

我穿好外套,打算离开这里。组织遭遇了警察大清洗,梅山被捕,渡渡鸟也许也……我制止自己继续想,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不能连累泰东,他是无辜的。虽然他收留我,也没有详细问我的处境,但我只有走才能保护他。

我吃完饭,将碗筷洗干净,留了字条:我走了,钥匙放在门垫下。谢谢你,泰东。别来找我,别跟任何人说你认识我——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字条看完马上烧掉。

我将门锁好,仔细观察了四周,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我低下头,快速穿过狭窄的街道,尽量避开迎面而来的车辆——也许有一辆就是伪装成普通车的警车。虽然我知道警察未必这么快就追查到这里,但还是梅山那句话:沉稳。

我尽量挑小路走,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只有几只流浪狗和猫咪在翻垃圾桶。我搜了搜身上,只找到一枚十元的硬币,书包中的“星草基金”都花光了。

就算是要跑也跑不远。难道要用脚跑出首尔吗?再说,吃饭问题怎么解决?钱。我咬了咬嘴唇。看到几个穿羽绒服的行人匆匆而过,我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衣兜上,瞬间掐了自己一把,将目光移开。

我已不能再做那种事了,我无法在经历这么多后,再重拾老本行,我必须想别的办法。回梅山公寓找一找?我知道梅山的卧室在哪里,而且他藏钱非常谨慎,也许警察并没有将钱全部找到……不行,现在去那里,简直就是挂着“我是同伙”的牌子。

我走着,不知不觉街道变成了繁华的街区,不远的地方是寰宇大厦耸立的身影。

渴得厉害,身上的钱连买一瓶盖的水都不够。我翻了翻书包,翻出一顶棒球帽,虽然是夏季的,但比没有强,而且棒球帽有个好处是可以遮挡额头和眼睛。

我深呼吸一下,快步穿越人群,过马路,走进寰宇大厦,在洗手间洗了手,用双手接了清水,喝到不想喝为止。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胀,脸色苍白,像被抽去血液的鬼魂。我走出洗手间,大厦里灯火通明,悬挂式的液晶显示屏中在播放今日的新闻。

我惊骇地看到梅山和渡渡鸟的彩色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照片显然是刚拍的,两人都穿着蓝色监狱服,头发已剃光。梅山憔悴而慌张,双眼无神,渡渡鸟双眼直视前方。我的心一沉,差点儿哭出来。渡渡鸟果然被抓了。这个笨蛋,在最后关头居然去帮梅山脱险。

我一直感觉自己很了解他,如今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太少。

新闻播报员脸色沉静地报完这则简讯后,出现采访画面,记者将话筒举到一个彪悍的警察面前,那人面色冷峻,双眼锐利,对着话筒简述越狱犯梅山如何整容(越狱和整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如何发展盗窃团伙,如何被警察一举剿灭。

这位警察说着,摘下警帽,我差点儿喊出声——是黑风帮的光头老大!他指着自己的头顶,食指戳在熨斗形的伤疤上。

天啊!原来他是卧底!我尽量不让自己再看,平息内心的狂澜。我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找了张休息椅坐下。

周围很嘈杂,我没想到自己进了娱乐城。离我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在玩投篮,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穿着紧身T恤,在跳舞毯上来回踩动,露出腰间的玫瑰刺青。我想起上次就是在这里遇到了李赫的弟弟Andy和成元希。可能我人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出手帮助了Andy。因为这样,我才有了与韩迎道认识的机会。

我曾经做过一个美丽的梦,像童话般的梦。梦里有寰宇学校、刘拉、李赫、金时叹,还有韩迎道。我为自己曾身在他们之中而感到幸福,这是我苦涩人生中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如今,我该怎么办呢?我得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

我抬起手,手链接口处的梅花形装饰互相撞击,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的脖子上,带着昂贵的蒂凡尼项链。

我用衣袖掩盖手链,也不再去想蒂凡尼项链。我把将它们换成钱的想法轰出脑海。

不,我不会这么做。这不是普通的项链和手链,这是我那段甜美梦幻的凭证。还有布偶海豚,我需要它们来证明,我真的拥有过这段时光。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动它们。

难道眼下还不是最后关头吗?

我的心不断下沉,感觉眼泪又弥漫上来。我努力呼吸,稳定情绪,接着,目光落在娱乐城靠墙的一排赌博机上。我眨了眨眼睛,迅速憋回了眼泪。

赌钱机前站着的都是男生。我知道这款赌博机可以直接投币开始游戏,最小是10元硬币。我摸摸衣兜,舔舔嘴唇。

这是最后的希望,几乎不算希望的希望。但起码,要试一试,凡事都需要尝试,哪怕机会再小……尽管我在走向那排金色的机器时就预感到它会卷走我最后一枚硬币,但还是给自己鼓了劲,尽量打起精神去迎接这一战。

最后的结果表示,我的预感错误。

也许我一生的好运都在此刻出现。10分钟后,我带着半书包硬币,半梦半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我走到服务台前,换成了纸币。

我将10元的硬币放进贴身的衣兜,闭着眼睛努力逼退眼泪。我感谢幸运的10元硬币,也感谢自己的坚持。我背起书包,走出了娱乐城。

夜深了,大雪已停,整个世界一片雪白。白光照进窗户,如同清凉的月光。

韩迎道躺在**,关了灯。借着银色的光,他深深注视着捕梦网已褪色的丝绸。整整一天,他的脑海中有什么在搅动、在挣扎,似乎要破土而出。

深藏在脑海中的东西在复苏。他有直觉,是很重要的但被他遗忘了的记忆。或许是他故意要遗忘的。为什么?

韩迎道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香水味——是捕梦网散发出来的——类似春天青草的味道,还夹杂一点淡淡的花香,像……木槿花。金星草的头发上常常带有这种香味。

想到金星草,他觉得呼吸困难,将那张苍白的脸庞挥出脑海,继续出神地想着捕梦网带来的一切。他的手指压在丝绸上,轻轻摩挲着,似乎记忆会从丝绸上传输到他身上似的。

一个庞大的、哀伤的、他已遗忘很久的东西,一点点从迷雾中现形。他想起了最近做的怪梦,梦中面目模糊的小女孩,还有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空气中木槿花的香味更浓了,但这香味一点都不让人舒服。空气里还有一种奇怪的细细的声音,像极了细小的口哨声,细细的,长长的。阳光。哭泣。5岁的他。蛋卷的味道。庄严的气氛。长长的餐桌。所有的元素混合在一起,正在勾出那个最重大的讯息。那个蛰伏多年的秘密,缓缓发出了声音。

“迎道啊,妈妈一定会来接你的,你要乖乖的,吃完这盘蛋卷,妈妈就回来了,啊。”

韩迎道凝视着手中的捕梦网,一连串的声音跟随回忆之声而来。

“迎道,给你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捕梦网,是妈妈亲手做的。把这个挂在你床边的窗户上,晚上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宽大的别墅客厅里,眼睛通红的妈妈站在他面前,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

他大口喘气,从**坐起来,瞪着捕梦网,手指紧抓着它,指关节发白。

眼泪从眼眶里滚落,源源不断。他在黑暗中紧抓着捕梦网,像空难失事者家属抓紧亲人遗留的一枚塑料戒指。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禁锢多年的记忆狂潮猛地泄下。

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站在楼上的卧室门口,卧室一片漆黑。他轻轻推门,将耳朵贴在门缝边,听着楼下的对话——妈妈和那个他称作“爸爸”的男人之间的对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穿透13年的光阴,落在18岁的韩迎道耳边,带着时间的尘埃。

“会长,求求你,让我留在韩国吧。我离得远远的,我保证不会来打扰迎道。迎道……也是我的孩子啊。”

“住嘴!你只不过是生下他的人,怎么就敢称他是你的孩子!他是韩家的血脉,将来是韩氏财团的继承人,跟你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半点儿关系。”

一个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像透过云层,又像钻出雪地,轻飘飘的,却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他睁开模糊的泪眼,看到了茂盛的木槿花墙,5岁的自己蹲在墙脚,将捕梦网抱在怀中,低声哭泣。

“你为什么哭?”

他抬起脸,看到一个小女孩看着他,一双眼睛漆黑有神。

他认出,那是5岁的金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