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葬礼

(1)

渡渡鸟成为了组织中的“二把手”。梅山与黑风帮火拼时,渡渡鸟的英勇无畏为他争取到了梅山的最终肯定,或者说,梅山开始畏惧渡渡鸟。

明年春天,梅山就55岁了,再有魄力和手段,也到了找“接班人”的时候。虽然“退休”两个字是梅山字典中的忌讳,但他已在找退路。他看准了渡渡鸟。渡渡鸟能干、忠诚。这时我才明白,渡渡鸟数次忍受梅山的鞭打而不还手,不光是因为梅山救过他一命,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默默地、冷静地算计着。一想到这些,我就不寒而栗。

黑风帮在将近两个月里再没有任何动作。光头失踪了,他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不见了,树倒猢狲散,光头手下的打手一部分去了外地,大部分归到了梅山旗下。

我们的组织成为了迫水洞的第一大帮派。渡渡鸟不再天天去外面“上班”,改为抽查新人工作任务和制定新的工作计划。而且,渡渡鸟担任副手的第二天,宣布对入行满半年的成员提升“每日份额”,从7万韩元直升到10万韩元。每当成员未完成当日份额,梅山的皮鞭再次挥起时,是渡渡鸟执鞭。

比起梅山,渡渡鸟更冷酷、更严苛。他聪明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不放过一丝偷懒和欺骗,更可怕的是,渡渡鸟不喝酒。

他谨慎、严肃、头脑飞转、穿戴整齐。他正式制定了帮规。他的威严让懒散的组织飞速成型,像把一片废墟变成了坚固的堡垒。

渡渡鸟变了,我能感觉到。他不爱笑了,很少见过他睡得安稳的时候。我还是和他同睡一屋。唯一没变的是,他每天入睡前,总是确认我有没有把捕梦网挂好。

“它能把坏东西挡在外面,让好梦进来。”渡渡鸟说。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轻松和做过好梦的神情。

渡渡鸟升为副手时,要将我划为“组织管理团队”中,这样就可以不用天天去外面“上班”。一是因为他为我谋求“福利”,二是我按照金时叹的话,把“李赫的故事”告诉了他,渡渡鸟再也没去过寰宇学校。

我拒绝了渡渡鸟的提议。我不能忍受整天待在这老鼠洞一样的巢穴中,我必须呼吸,在外行走。虽然每日份额提升了,但起码拥有有限的自由。而且,我不想告诉渡渡鸟的是,我已经不再盗窃了。我每天拿回组织的,都是我积攒的“星草基金”。与此相同的变化是,我将越来越多的东西随身带着。

捕梦网、蒂凡尼项链、梅花手链、韩迎道为我赢来的海豚,我都装在书包中,每天背着,像背着一个可移动的家。

我曾想过许多次,我会在什么危急的情况下动用“星草基金”,而现在,我开始用它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能维持多久,随着“星草基金”数额的急剧减少,我变得随遇而安。总有一天,储备的钱会花光,到时候怎么办呢?我会不会重操旧业?

到时候再说吧。

我有时候会偷偷跑到寰宇学校的不远处,躲在一边,看一看这个学校。每次放学时,我的心会提起,我的目光在人潮中寻找着,希望能看到韩迎道、金时叹,或者刘拉也好。说来可笑,与刘拉的每次见面都极不愉快,我竟希望看到她。但那些名车排成一排,我只能站得更远,只能看到一个个缩小的穿着校服的身影。

每周有几天,我都会去姜泰东打工的超市,买一碗泡面,或者只是进去看看他。姜泰东很会模仿,惟妙惟肖,每次都逗得我捧腹大笑。我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饭,通常都是泰东打工结束后,我们在路边小摊吃简单的拉面和小菜。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我问起了姜泰东打工的薪水,通常问别人薪水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泰东并没有介意。

“是按月结算的,每月50万韩元。”

“50万韩元,还可以。”

“嗯。可是除了学费,都得自己出钱,所以,光靠这些是不够的。我还有在壁球馆的兼职,那个只是周六和周日,工作半天而已。每天就有10万韩元。所以,一共加起来,除了每月40万韩元的房租,我基本可以应付平常的花费。”

“那还是很辛苦啊。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啊?”

“他们是济州岛海边的渔民,很辛苦,也赚不到什么钱。我是自己独自在首尔念书的。”

“原来是这样。泰东你真的很厉害。”我说。50万韩元加壁球馆的兼职,每个月大概有130万韩元的收入。扣掉房租40万韩元,还剩90万韩元。的确不算多,不过这不是全职,全职会好一些吧。

我猛地发现自己在计算打工能赚多少钱,心里一惊,难道说……我真的在认真考虑要离开迫水洞了吗?

姜泰东知道我现在不念书,他有时会提起关于读书的话题,不过看上去是鼓起了勇气。因为,这个话题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

难不成说,金星草还能有上学的机会?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笑掉大牙了吧。小学勉强毕业,初中完全没读过……

“那个,我现在的状况不太合适啊。”我赶紧转了话题,“韩迎道怎么样?还对你那么坏吗?”

此时是周一,我在帮姜泰东整理乳酸菌饮料。他怔了一下,说韩迎道放过他了。

“真的吗?”我心脏猛跳,这是一个月来,得到的唯一一点儿有关韩迎道的讯息。像干涸的嘴唇沾了一滴清水,我舍不得它蒸发。

“他有点儿怪。”姜泰东把一排橘汁从货架上推开,若有所思,“我在餐厅遇到他,一盘炸蔬菜被碰掉了,几个鱿鱼圈掉在了韩迎道裤脚上。”他脸上浮出一丝惊恐,仿佛瞬间回到了当时,“我当时想跑,这是人下意识的动作。当然是跑不了的,跑了后果会更惨。”

“然后呢?他发火了吗?”我舔舔嘴唇。

“怪就怪在这里。他明显是发火了,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他发火时会笑。但是……”姜泰东摇摇头,将加热柜的灯拧开,“他放过我了,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他说,他吃过我的巧克力,就必须得放过我。什么意思?”姜泰东皱皱眉,“我什么时候给他吃过东西?”

帮泰东整理完货架,泰东邀请我一起吃石锅拌饭,我谎称有事提前离开。我在街上不停地走,漫无目的。一月已过,气温在逐渐攀升,阳光温暖和煦。我走进公园,找了张干净的木椅坐下。几个小孩背着书包,打闹着从我面前跑过去。一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慢慢走着。两个老人坐在不远处,靠在一起,听着手里的收音机广播。

我克制自己想哭的冲动。那段恍如前世的邂逅,那些漂亮的人,那漂亮的学校,像我的一个酣畅甜美的梦。公园里有卖当日报纸的学生打工者,我掏钱买了一份,虽然识字不多,但我也想尽量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摊开报纸,放在膝盖上。

头版的大字标题很醒目——刘氏地产破产,总裁跳楼身亡。

如果说标题还暂时未勾起我记忆深处的片段,那么标题下的两张图片彻底击中了我。两张图片上下排列,上方图片是一个精干的男人,穿着三件套西装。下方的图片是刘拉。两人的眼睛格外相像。

我读标题下面的字,大概读懂了,刘拉父亲的地产公司破了产,昨天从60层高的楼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其中一大段是关于破产前后的报道,我看到在不到300字的一段话中,“寰宇财团”出现了8次。似乎刘氏的破产和寰宇有很大关系。

最末,我看到葬礼日期,正是明天。我收起报纸,一阵阵寒流从脊背升起,蹿上脖颈,直达头顶。有钱人的世界,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刘拉该怎么办?我想起在寰宇学校的所见,当时刘拉的父亲还没破产,只是股票下跌,学生们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冷言冷语,甚至出言不逊。像刘拉这样如女王般的女生,怎么去承受这些?

(2)

第二天出门时,我穿了件黑色的外套,买了一束简单的雏菊,按照从报纸上看到的地址去了葬礼现场。

这是首尔最大的公墓,天气不算冷,但太阳似乎心情不佳,躲在云层之后。整个公墓灰蒙蒙的。墓园前停了几辆黑色的轿车。如果刘拉的父亲知道只有这么一点儿人来看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生前的辉煌已经毫无光彩可言,只剩下悲痛的家人和巨额债务。

葬礼正在进行中,十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围在一片掘开的墓地前。不知为何,我幻想这是一个夏日,应该有青草、有树叶。可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地。一整天,天空都沉着脸。我站在一个山坡上朝下看,看到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人用手帕掩嘴痛哭,紧紧靠在刘拉身边。她一定是刘拉的妈妈。在她们身边有几个神情肃穆的男人,其中有李赫。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手里抱着花,围绕着一堆土——新挖的土。刘拉的父亲就埋葬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里?”背后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是金时叹。

他诧异地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怀里的花束上。我后退几步,慌张地想说点儿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自己站在此处很可笑。

“你最近怎么样?”金时叹问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看到一丝不屑和嘲讽,但没有,他很真诚,很认真,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我以为我没有资格再跟你讲话了。”我说。

“别这样,星草。我……”他向前一步,却停住了,因为我抬起右手,手掌竖起,手心朝他。

“我们这样有点儿距离会比较好。”我说,“有点儿距离,对你,对我,都好。”

“你还在生气。”金时叹说,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他看着我,表情无力,甚至有点儿无奈和伤感,“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如果我们再见,还是能说话的朋友。”他说。

我动动嘴,点点头,晃晃手里的花束:“我是看了报纸。我不知道刘拉……我的意思是,她也只是个17岁的女孩,我虽然和她不算很熟,但是,毕竟这是难过的时刻。因为我不知道自己除了来这里,还能做点儿什么。我这几天……我这几天,都是在四处游**,什么都没有做。”

“星草,为什么不离开?”金时叹说。声音很轻,却像重物敲击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抬头看他。

“没你说的那么容易。你永远都理解不了。”

“你有依赖感是吗?”他前进了一步。

我摇头:“我知道得太多了。”

他神情一凛,我知道这个话题该结束了。

我握着花束:“我打算等他们离开后再将花束献上。不耽误你时间了。”

他颓然看看我手中的花束,点点头,走了几步,转头对我说:“星草,多保重。”

我点点头。

他离开了,顺着山坡走入了人群。

我靠着树干看着他们。黑色的人群,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土地。我刚打算将花束放下离开时,人群中的一幕将我吸引了。

一个高大的男生单独而来,他的身后没有任何人,他穿着三件套黑西装,手里拿着大束的白色玫瑰和百合,脸色苍白。即使离得这么远,我依然能看清是韩迎道。他的刘海儿梳了下来,不再是根根朝后梳起的背头,他看上去有点儿不太像他了,虽然他依然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尊严感(这是我在他身上感受最深刻的),但他身上透着强制的冷静,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出现一种,我只能形容为“请求别人原谅”的神情。

我站在山坡上,离他们起码有300米远,我却清晰地看到了韩迎道的表情,这令我自己很吃惊。韩迎道朝人群走去,人们转头看他。他走到离人群四五米的地方,停住脚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界线阻止他继续前进。

人群沉默着,看着他,他也看着人群。

刘拉的母亲突然低头更大声地痛哭起来,仿佛拉开了她体内的痛哭闸门。金时叹和李赫扶住了刘拉的母亲。

刘拉走向韩迎道。她在韩迎道面前站了许久,没说话,起码我没看到她的嘴唇动。韩迎道倒是想要开口说什么,我看到了他的手势,但他失去了机会——刘拉拽过他手中的花,手朝左猛地甩开,花束直接落入一堆聚拢的松针叶上。韩迎道的嘴合上了——这是我的想象。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的想象有九成接近现实。

人群继续自己的悼念活动,几个墓园工人在刘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将土填进墓穴。这是一个漫长又可怕的过程。填平黑土,竖起墓碑,铺上准备好的新鲜草皮。碧绿的草皮在一整片灰色的墓园中,显得格外扎眼。人群离开了,刘拉抱着母亲的肩膀。几个人围在她们四周。经过韩迎道时,李赫拍拍韩迎道的肩膀。

10分钟后,刘拉父亲的墓碑前只剩下了韩迎道,他站在碧绿鲜艳的草皮前,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

我沿着山坡走下去,慢慢走向他,站在他面前。他察觉有人靠近,抬起了头。我努力展露一丝笑容,感觉肌肉很僵硬。几个墓园保洁员推着垃圾车走过来,我快步走到堆砌的干枯松针上,捡起被扔掉的花束。

我拉起韩迎道的手。他没有反抗,仿佛丧失了行动能力,乖顺而平和。我把花束放进韩迎道张开的右手中,将他的手握紧,然后拉住他的左手,走向墓碑。

空气寒冽。韩迎道的手格外冰冷。我将自己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韩迎道缓缓蹲下身,也将花束放下去,挨在我小小的花束旁。

此时,一片雪花缓缓落在了白玫瑰叶片尖端,接着,两片,然后,更多。韩迎道没有起身,面朝着墓碑。雪花不断落在他深绿色的厚风衣衣领处,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

我伸出手,想将雪花拂落。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衣领,我被听到的声音吓了一跳。

韩迎道在哭。

微小的、极力控制的啜泣声。声音很小,却真实得可怕。我顿时手足无措,感觉不该待在这里,对自己看到的很抱歉——我认为,没有人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这一刻,我才感觉到,我眼中强大无比、呼风唤雨的韩迎道,原来只是普通人。被刘拉拒之千里,连她父亲的葬礼都不被允许参加。因为他父亲的经济猛兽——强大的寰宇财团让刘拉的父亲破产,所以,他也成为了刘拉的仇敌。

即使他什么都没做,也成为了别人的敌人。韩迎道爱过刘拉吧?我感觉到两人之间应该有过纯粹的爱,两人相爱时,世界永远是甜蜜和充满阳光的吧?

如果被自己爱的人恨,是什么感觉?我没尝试过。因为我没遇到过这份纯粹的爱。

雪花慢悠悠地飘下,纷纷扬扬,转眼变成一片浩瀚的雪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到我还站在他背后,他睁圆了通红的眼睛。鼻尖红红的,脸颊微微肿胀,他此刻的神情,完全是一只小兔子,毫无抵御能力,承受再多痛苦,也只能忍着,说不出口,茫然地望着前方,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的心在刺痛。我向他伸出手,努力微笑,却感觉眼泪从眼角滚落。我抬手轻轻拂去他肩膀上的积雪,拉起他冰块般的手,露出大大的笑容:“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我。我将他的手放进我的衣兜,带他离开了。

(3)

海盗船达到最高点时,我听到了韩迎道的喊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今日游乐场的人不算多,海盗船更是乏人问津,算上我们两人一共只有零零落落八九个人。我打了车,直奔这里,买了两张游乐场通票。

人们照常尖叫,随着海盗船的起伏,尖叫声忽高忽低,但叫喊声在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韩迎道一个人的喊声。他拼命地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化成了有形的气流,穿过他的喉咙,冲出嘴唇。

游乐场是韩迎道的“尖叫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尖叫场”,有的人习惯独自大哭化解压力,有的人去登山、游泳、打壁球,耗费体力缓解,有的人去靶场击穿数个靶心,有的人直接去压力发泄会馆捶打真人。

心底的毒素积累叠高,不停地寻找出口,不然的话,人会爆炸。

海盗船、疯狂赛车、蚂蚁战队、夺命轮盘,每个能允许尖叫的设施我都带韩迎道玩了一遍。

当旋转飞碟停止旋转,慢慢停下着陆时,头朝下的游客都翻到了正面,上下颠倒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我们慢慢往回走,看到一家咖啡屋,屋顶立体的招牌堆满了积雪。我推门而进,韩迎道拽住我。

“喂,我今天没带钱。”

“没关系,我请客,算我向你道歉。”我说,想起韩迎道的白钱包。

“道歉?什么意思?”

“总有那种事嘛,快进来吧。”

“这里很贵的,我总来这里。”

“能有多贵。我们不点其他的。”我硬把他拽进去。

但真让韩迎道说中了,小小一杯红茶就要15万韩元。我狠狠心,从书包的夹层掏出30万韩元“星草基金”,算了算,只剩下最后的17万韩元。没想到我的基金这么快就用完了。我心里一阵怅惘,时间过得真快啊,钱也真的不耐花。

早就知道这天会来,早一天晚一天,总得面对,现在还是不要去想晚上的事情了吧。反正也是花,干脆今天花光算了。我选了一盘炸花生米,买了一杯热红茶,端到了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雪厚度惊人,堆满了窗台,屋内倒是暖融融的,还流淌着淡淡的钢琴曲。

我把热红茶放在韩迎道面前:“快喝,一会儿就凉了。”

“你的呢?”韩迎道瞪着眼睛,他的脸色好多了,只剩下鼻尖有一点儿红。

“我,我不渴。”我说。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去服务台,回来时拿了一只空杯,将红茶倒了一大半进去,然后扬手说:“服务员,这里续杯。”他朝我做了个鬼脸。服务员走过来,在他面前的杯中续满了水,转身离开了。

“这里可以免费续杯一次。”他说,看着面前的杯子,摇摇头,“真是疯了,韩迎道居然也会做续杯这种事。”

“怎么啦,续杯很丢脸吗?”我不服气地说,将我的和他的杯子交换。

他一手按住的我的手:“对于韩迎道来说,字典里只有‘再买一杯’,你干什么?”

“我不习惯喝太浓的茶。”我认真地说。

他没松手:“金星草,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眼睛眨得很快?”

“嘁,就好像你很能看透我的心似的。我要换。我请客,不可以让你喝差的那杯。喂,放手,不然我一口也不喝。”

韩迎道终于松手,我成功将浓的那杯红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几口红茶,我挑了块沾满芝麻的花生米糖给他,他“咔嚓咔嚓”吃了一块,脸色好多了,眼中也有了神采,甚至说了几句俏皮话。

我喝了几小口茶,看着他喝茶、吃糖。雪花隔着玻璃飘落,我们坐在温暖的室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奶茶味,咖啡香味和烤面包的香气。

我不敢奢望时间停止,我只祈祷我能清楚地记下这一切。我拿出手机,对准韩迎道,说:“韩迎道!”他抬起头,我按下拍照键。

“喂,谁让你抓拍的?都没摆好姿势。真是的,拍得怎么样啊?快给我看一下。”他将手机夺过去,大叫一声,“这是什么呀?喂,金星草,你难道没有一点儿审美能力吗?我的俊美去哪里了啊!”说完,他将手机放在自己面前,举高,右手托住下巴,微笑,按下拍照键。然后把手机放到眼前,摇摇头感叹:“哇,简直是美男啊!”他抬起头,“喂,金星草,你有网络空间吧?”

我一把将手机夺回来:“干嘛,别乱发你的照片到我的网络空间上,大家会以为我们很熟。”

“怎么了,你怕首尔的女生都来围攻你吗?”韩迎道一脸得意的笑容。

我眯眼看他:“韩迎道,你真的不知道‘自恋狂’是什么意思吗?”

“喂,你是不是要我教训你啊?快点儿说‘韩迎道是美男’,说三遍。”

“自恋狂,自恋狂,自恋狂!”

韩迎道头偏向一边,笑了几声,一副脸面挂不住的样子:“算了算了,跟你能说得上什么话啊……那人怎么回事啊?”他的目光落在侧面的一个角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如果不是杯子底座很稳,我一定会把它扔到桌子下面,摔成碎片。在认出他的脸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口,那个人的样子映入我眼帘的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响起——

“高艺美,我们都姓高,真有缘啊。”

(4)

我虽然忘记了他的全名,但这张发黄的扁脸,还有这双死鱼眼,我不会忘掉。他坐在咖啡屋的一堵齐腰玻璃墙后,正在看我,准确地说,是观察我。他对面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喝着一大杯牛奶,嘴角沾了一圈牛奶,长了一双和她爸爸一样无神的死鱼眼,正在发脾气,沾满冰激凌的手在空中乱抓着。

韩迎道盯着他,目光凶狠,带着挑衅。死鱼眼移开了目光,伸手安抚自己的女儿。

“老东西。再看一眼,我就揍他。”韩迎道低声说。

我使劲儿咽了下口水。死鱼眼认出了我,这是肯定的。但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很可能那天丢钱挨了他老婆一顿责骂,不过他不会那么肯定地把钱包丢失归到我身上。

我没有划破他的公文包,更不会掉落什么东西,他没有理由怀疑到我的头上。但是,人往往有直觉。有时候,并不需要确实的证据和绝对的理由,他知道是我拿的。

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读出了这个真相。他发现钱包丢失后,就知道了这一点。

“韩迎道,我们走吧。”我说。

“茶还没喝完呢,吃完这些糖再走吧。”

“糖我给你带走。我们走吧,现在就走,行吗?”我说。我的脑袋木木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可怕的画面,我被几个警察按在桌面上,警笛轰鸣着,韩迎道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最后这个画面刺激了我。不不不,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可以!

“我们走吧,行吗?”

韩迎道呆了一下,很可能看到我的神情太慌张,他立刻起身:“行,我们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一切都晚了。我们起身时,背后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我认得出那猥琐的声音,此刻,那声音带着怒气。

“高艺美同学,我们又见面了啊!”

韩迎道弯腰取大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惊讶地看向死鱼眼。我背对着死鱼眼,觉得心脏停止了,我逼迫自己转过脸,正视那双死鱼眼。

此刻,这双眼睛充满了恶意和愤怒。看来他丢了钱包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没料到我这么说,顿时有些发窘,脸涨得通红,提高了声音:“你不认识我?你偷了我的钱包,你害得我重新办理了信用卡。你,你还敢说你不认识我?”

“这位先生,你再乱说我就要报警了。”我起步要走,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此时,韩迎道走上前去,抬手拍开死鱼眼拽住我胳膊的手,反拽住死鱼眼的衣领,瞪着他,厉声说:“我警告你,马上滚开,不然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死鱼眼两只眼珠骨碌碌转动着,露出害怕的神情。客人都朝我们的方向看来。死鱼眼的女儿嘟着嘴,看着我们。

我低下头,拉住韩迎道的衣角,说:“我们走吧,韩迎道,别惹事。”

“韩迎道……”死鱼眼喃喃地说,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难道,你是迎道少爷?是寰宇财团的迎道少爷?”

韩迎道眨眨眼,松了手,猛推死鱼眼一把。死鱼眼朝后踉跄几步,脊背碰到一张空桌的桌沿上,嘴里喘着粗气。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不喜欢别人直呼我名字。”韩迎道冷冷地说。

死鱼眼吸了吸鼻子,站直,拽平领带,目光扫了我一眼,这一眼带着愤恨和不甘心。他转头看韩迎道时,换了一种卑微的讨好的笑容:“迎道少爷,您不认识我是正常的。我在寰宇的化妆品开发部任职,我没想到有这个荣幸在这里遇到您……”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兜中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呈上。

这一刻我有要死的感觉。韩迎道没有去接名片,他的目光却锁定在了名片上,好几秒没挪开。

我知道名片上印着什么,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寰宇化妆品开发部第三组 组长 高寅在

死鱼眼谦卑地微弓着腰,双手托着名片。

韩迎道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变得瞬间惨白,他看了我一眼。我想挪开目光,他已将目光移走。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你坏了我的好心情。你是打算让我把名片交给爸爸,让他改换新组长的意思吗?”韩迎道的声音冷冷的,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我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那刻板的声音背后藏着巨大的震动。

“对不起,迎道少爷,对不起。”死鱼眼连声说,让开路,余光瞟了我一眼,如刀般尖利。如果韩迎道不在,他一定会当场复仇。我经过他身边时,心中苦笑。死鱼眼不知道,他已经复仇成功了,比揍我一顿更加可怕。

推开咖啡屋的门时,雪花迎面飞卷而来,扑打在我的脸颊、耳朵、手指上,冰凉刺骨。温暖的红茶和甜蜜的花生米糖似乎已是几万年前的事了。

我重新走入了寒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