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恸无尽的等待

我愿意等,等蝴蝶飞过沧海,等枯藤盘踞树枝,等樱花树下的猫儿停止流浪,我们也就可以回家了……

光线柔和的教室里,夏时穿着一身漂亮的格子套裙站在讲台上,手里的教鞭在画架上点来点去。一切都是色彩斑斓,美好安宁的。我完全没有心思听她讲课,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幅画。

那是南钧言为我画的坐在沙发上的那幅画。卷曲的黑发披肩,裙子覆盖在双膝上,露出了漂亮的小腿,略微有点苍白的脸上双眸漆黑,嘴唇鲜红。我那天擦了他不喜欢的口红。

教室里所有人在看见画像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随后响起窃窃私语。我耳朵尖,听见几个女生嫉妒的话语,嫉妒而已,我想我可能习惯了。自从上次的偷拍事件发生以后,我以为我和南钧言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再也没有可能重新开始,不过这幅画的出现再一次点燃了我的希望。

如果他完全厌恶我,为什么要拿出我的画像来给夏时做示范讲解,而不拿夏以雯的画像?夏以雯上这节课的时候一定会气得脸色惨白……南钧言不是很疼她吗?为什么不顾虑这样做的后果呢?南钧言是对艺术很执著的人,我了解他,这幅画他应该很满意。

我承认我有点得意,甚至飘飘然了。

下课后,我们班有秩序地走出美术楼,况勤勤这么多天来终于主动跟我说话了,她拽着我的衣袖,小声问:“若澜,你和南钧言到底怎么样了?”

我抿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况勤勤好像比我还苦恼,她皱着眉头说:“他这么大胆把你的画像拿出来,我还以为你们……”

“勤勤,你还生我的气吗?”

况勤勤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弄不清楚你到底做错了还是做对了,毕竟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寄希望于南钧言,我会选择尹皓。可是我又不能劝你放弃南钧言去选择尹皓,因为我舍不得把尹皓让给你。所以……我好矛盾。”

鼻子里涌起一股酸涩,我主动拉起了她的手:“勤勤,你这么好,尹皓怎么看不到呢?”

况勤勤望了我一会儿,笑了,笑得和以前一样纯真。

她说:“他只看得到你。”

“你觉得可以原谅我了吗?”

“本来你就没错啊!”

我觉得突然之间胸膛里豁然开朗,连天空都变得清爽了不少。我们手拉手往教学楼走去。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不管到底谁喜欢谁谁又伤害了谁,我都应该珍惜勤勤这样的好朋友。

下午第二节课之后,我有些昏昏欲睡,想趴在桌上眯一会儿,突然身后有人拍我的背,喊道:“元若澜,外面有人找。”

我抬头一看,穿着牛仔背带裙的夏以雯站在门口,脸上有着女战士一般勇往直前的表情。而我身后都是看热闹的围观者,甚至有人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口哨声。听人说七班刚下美术课,谁都能猜到夏以雯是来干什么的。

我做好了面对她的准备,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走廊上还有许多同学驻足围观,讥笑和起哄声连成一片。

我心平气和地走到夏以雯面前,问:“找我吗?”

她毫不客气,也毫不避讳地在走廊里大声说:“你如果再敢去画室,我可以动用我爸爸的关系把你开除。”

我嘴角稍微扬起,不甘示弱:“南钧言同学邀请我当他的模特,我不好拒绝,你可以告诉他,让他另外请一个模特。”

“我就是他的模特,他不需要另外的模特了!”夏以雯湛蓝的眼珠几乎要迸出来,两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恨不得朝我疯狂地砸过来。

我靠近她小声地说:“那你去告诉他吧,和我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不是他的谁,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元若澜,你等着。”夏以雯咬牙切齿。

我觉得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凶巴巴的样子真是可怕极了,耸耸肩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不料夏以雯伸手抓住我的衣裳用力一拽,把我的外衫自肩膀的地方拽开一大片,露出肩上的吊带和上半截手臂。

我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夏以雯仍不住手,将我的外衫拽得有些凌乱。

周围发出哄笑声,我狼狈地用双臂抱紧自己,尽力与她拉扯,想把自己的衣裳从她手里抢回来。可是娇媚可爱的夏以雯力气却大得惊人,我占不了上风。

四周都是缭乱的人影,耳边是喧闹和哄乱。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包围了。我喘着气抬头,看见尹皓满是关切和怜惜的褐色双瞳,而他把自己的衬衣给我披上了,拥着我瑟瑟发抖的身体。

他的声音从胸腔里面传出来,温和中带着暗藏的怒意:“这位同学,有什么矛盾用嘴巴解决不了,非要动手?”

“你……”夏以雯刚才跟我拼了命地拉拉扯扯,现在也累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尹皓说,“你还帮她!她就是个妖精,勾引我男朋友!”

“以雯,你在干什么?”南钧言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夏以雯。

“言……”夏以雯忽然像被驯服了一样乖顺地偃旗息鼓,走到南钧言身边去撒娇,“你怎么才来?我被人欺负了。”

尹皓将眉头紧紧皱起来,重重哼了一声:“谁欺负谁大家都看见了,不要这样颠倒黑白。你叫夏以雯是吧?给我听好了,元若澜是我的女朋友,你再敢造谣污蔑她,我也可以动用我家族的一切关系让你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

四周一片嘘声,女生们都被惊呆了,男生则嫉妒得假装不屑一顾。

我已经顾不得尹皓说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面对这样狼狈的境况我只想逃。尹皓护着我,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一手揽住我的双肩,将我彻底保护了起来,让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飞快地逃离了教学楼。

河边的小花圃里,花苗都长大了,仿佛随时都会绽放出素雅的花朵。我怜惜地抚摸着每一片绿叶,每一根绿茎。尹皓在我身后的长椅上安静地坐着。

我歪着头问他:“上课铃响了吧?你快回去。”

“我陪你一会儿。”尹皓温和地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那么混乱的场面尹皓说了那么一番话,让我的处境更加混乱了,可是我又不得不感谢他为我出头,要知道,他本是那么温和低调的一个人哪。

他坐在长椅上,沐浴在阳光中,脸上始终挂着干净的笑容。

我干笑了两声,问他:“尹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尹皓耸耸肩,狡黠地一笑:“喜欢你不需要理由吧?”

我一边摇头一边轻轻说:“我值得你喜欢吗?我一心只想要夺回南钧言,我不能失去他。我们认识十多年了,我无法想象我的世界没有他会是什么样的。”

“他离开的这一年半里,你不是也很好吗?”

“你觉得好吗?我每天浑浑噩噩,冷暖饥饱都不顾,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他在哪儿……”说着说着,鼻子一阵酸涩,我流下了无助的泪水,“爸爸去世的那阵子,我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可是他怎么不在我身边呢?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我守在他家门口等他,每天拨他的电话号码好多遍,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就在那个暑假,家没了,后来妈妈改嫁了,我还在绝望中等他,真的已经绝望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尹皓俯身抱住我:“元若澜,你已经很坚强了。”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因为得不到任何回报。熬了这么久,等得这么痛苦,我是不会放弃他的……”我哭得不顾形象,眼泪全蹭在他的衣服上。

尹皓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喃喃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忘记他。”

“你知道?”我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尹皓粲然一笑,略带顽皮地笑着说:“我暗恋你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回觉得“暗恋”是个美好温暖的词汇。

不如我也就这样暗恋着不再属于我的南钧言吧,直到他恢复记忆为止。可是他能恢复记忆吗?也许不过是我虚无缥缈的希望而已。

我值日的时候天色有些暗了,教学楼还有几间教室亮着灯。

我趴在窗台上看我的“黄昏之星”。它们才开始绽放,而旁边的花花草草都歇息了。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碧草当中,那是一种恬淡的美丽。

“元若澜,你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看见站在讲台上的千逸。她穿着藏青色短裙和及膝的长筒袜,身材好得让人嫉妒。

我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你怎么跟尹皓在一块儿了?”千逸气势凌人,冷冷瞪着我,就像在逼问犯人。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次是我没控制好造成的后果。”

千逸不高兴地撇过头:“哼,你不像我认识的元若澜。”

“本来我们就不算很熟,你根本不了解我。”

“可是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南钧言!怎么一转眼你就跟尹皓勾搭上了?变心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怎么千逸反应这么大?就像这件事比她自己的事情还严重。

我笑着说:“要是南钧言像你这么紧张就好了。”

千逸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看见他和夏以雯吵架。”

我一愣,反问:“在哪里?”

“在餐厅后面,这次夏以雯处于下风,而你完全占了上风。南钧言本来是向着你的,可是你突然把尹皓扯了进来,现在南钧言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股惊喜之情从心底涌起,我欢呼道:“他真的向着我吗?”

“原来夏以雯对他编造了一些假的故事,但是南钧言打听到了一些从前的事。他知道事实上你和他曾经真的是一对恋人,也知道你在这里等了他一年半。如果他不是真的向着你,为什么要说夏以雯无理取闹,还说要继续请你当他的模特?”

“他真的说了?”

“是,他说了,但是你现在和尹皓在一起了!”千逸气呼呼地在讲台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双冰冷的眼眸仍然瞪着我。

我半仰起头看着灰暗的天空,日落了,可是我的花都开了。

“谢谢,千逸。”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拎着包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晚风在耳边呼啸,裙摆飞扬,和花哨的帆布鞋相映成趣,我急切地朝河边跑去。天边还留了一线光,就着那一丝光亮,我看见了自己心爱的花圃中碧绿的草茎之上开了一朵淡紫色的五角星形状的花。

“黄昏之星”终于开了。我双手颤抖着拿出手机拨了南钧言的号码。他很快接了电话,我激动地大叫:“花开了!‘黄昏之星’开了,你快来看哪!”

“元若澜……”南钧言用力叫出我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你的花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叫你的尹皓去看!”

我得意地笑了,但是没有发出笑声,语速平缓、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不高兴?你为什么不高兴?你有夏以雯,我有尹皓,这样不好吗?我觉得很公平。”

南钧言沉默良久,最终笑了两声,说:“原来你是故意的。”

“你来看花,我就继续当你的模特。”

“好,一言为定。”简短的一句回答,注定了我和他之间的故事没有这么快结束。

而眼前的这朵娇弱的小花,就好像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亮,承载了我的全部希望。只要有希望,我就愿意等,等蝴蝶飞过沧海,等枯藤盘踞树枝,等樱花树下的猫儿停止流浪,我和南钧言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南钧言是跑过来的,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面前。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遮住了眼睛,嘴角微扬但是并没有在笑。

他躬下身去看花,这朵毫不起眼的小花被他粗重的气息吹得东摇西晃。

我蹲下身举起手机对着花儿拍了个照,转过头问他:“你觉得好看吗?”

南钧言斜眼看着我,英挺的鼻梁上边眉头拧成了“川”字:“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就算不好看也不会觉得难看。”

我仰起头看着他,带着胜利者的神情说:“为了请我当模特,你宁愿跑过来看自己不感兴趣的花?”

南钧言不以为然地双手抱胸,懒散地坐在长椅上说:“你不要自以为是,你和尹皓是什么关系跟我无关。不过你是我的模特,这点谁也无法改变。”

我站起来,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歪着头问他:“为什么执著地要求我当你的模特?”

“我早就说过了,你的轮廓和骨骼很漂亮。”

“我还喜欢涂艳丽的口红,你说不好看,却画下来了。”我眯着眼,得逞地笑起来,“我了解你,你画出来的绝对是你所喜欢的,因为你就是这么任性的人。”

南钧言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没有了我所熟悉的那种孩子气的笑容。看见他这样沉默我不自在了,可是我的心情难得这么好,一面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一面对他说:“你上次说要帮我画几双鞋子,还算不算数?”

“算数。”

“为什么?”

“什么?”南钧言不解地反问。

我故作天真地仰着头问他:“你这样请我当模特又给我画鞋子,不怕夏以雯生气吗?”

他不回答,只瞟了我一眼。

我凑近他小声问:“你都打听过了是吗?你知道从前的事了,可是你想不想再知道得详细点呢?”

南钧言语气生硬:“我上次就告诉你了我不想知道,过去的就过去了,既然开始了新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头给自己找麻烦?”

我冲他笑着说:“既然不想知道,那就好好和夏以雯在一起啊,不要管我和尹皓的事。”

看着他漆黑的双眸中我的影像,我觉得自己的笑容真的很好看,像刚刚绽放的“黄昏之星”一样点缀着寂寞的夜晚。

南钧言站了起来,脸上挂着冷漠和疏离的神情,一边走一边说:“周六准时来画室。”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知道他的冷漠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是如此了解他。

自从那次走廊的事件,我就被贴上了尹皓的标签,随便走到哪儿,都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那就是尹皓的女朋友。”

我还会撞上嫉妒和怀疑的目光,那些陌生的、不陌生的脸孔从我眼前掠过,有意无意总要多看我几眼。可是没有人再找我麻烦了,毕竟尹皓放出了那样的狠话。其实我回想的时候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温柔的尹皓瞬间像变了一个人,难怪会吓到别人。

况勤勤占了座,我去台前点餐,看着眼花缭乱的菜单有些犹豫。顶上垂下来的一盏灯发出白色的光照在旁边柜台的一双手上,映得十个亮晶晶的指甲很刺眼。我低着头看菜单,听见那边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元若澜嘛,谁不知道她?她爸爸被逼债跳楼了,不到半年,她妈妈又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有些女人天生就是‘花瓶’,什么都不会,只会勾引男人。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看她,本以为有多痴情呢,南钧言一回来就穷追猛打,还在画室里勾引人家,结果发现对付不了夏以雯,转身就投入尹皓的怀抱。”

这种话真不像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的,想必那双手的主人也不会有多好的气质。我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尽快点完餐以后端着食物回到座位上。这顿饭是我请况勤勤的,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不能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破坏了我的计划。

况勤勤原本不怎么答理我,不过看见我坐下来以后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她不情愿地嘟着嘴说:“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尽量调整心情,抛开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对她笑了笑:“勤勤,其实你还是很关心我的。”

“我关心你有什么用?”她赌气地将头扭向一旁,不看我。

我想这个心结是很难解开了,前几天她才原谅了我,和我谈心、为我着想,可是现在我只能对她再一次道歉。

我将热气腾腾的饮料递给她,苦笑着说:“勤勤,算我给你斟茶认错好不好?”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吗?”她瞪着我,倒不是见了仇人那种架势,只是很恼火地指着我说,“就算你真的和尹皓在一起,也应该告诉我,不要让我受这样的刺激。”

我小声解释:“我没有和他在一起,他那么说只是想要保护我。”

勤勤疑惑地看着我:“真的?”

“真的,我现在还是南钧言的模特,周末还是会和他待在一起。”

“若澜,我今天不理你不是气你和尹皓在一起,而是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如果你当我是好朋友,为什么你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还没醒悟?那个南钧言根本不在乎你,他只关心夏以雯。”

“可我在乎他,这就够了。”

“真是执迷不悟。”况勤勤嘟囔了一声之后没再说什么了,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我如释重负地放松了双肩——看样子她没有气我和尹皓的事,只是很为我担心。

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了,这会儿的雨不像春天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而是下得很爽快,窗户外头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好像天地之间的鸣奏曲。

我转身看在屋里忙碌的南钧言。他在摆沙发,想要摆出一个最适合的角度来迎合今天暗淡的光线。我提议开灯,他说自然光线最好,灯光不属于自然光的范畴。所以我无所事事地站在窗边看雨,而他在绞尽脑汁地摆沙发。

我双手撑在窗台上,回头问他:“对了,夏以雯不是不让你继续用我当模特吗?”

“难道我非要听她的吗?”

“她是你女朋友,她不高兴的话你也不好过。”

“艺术上她做不了我的主。”南钧言的话有毋庸置疑的底气。

我抿着嘴笑了。他在艺术上的确是固执的,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干涉,这一点,我似乎比夏以雯清楚。

雨滴在窗台上,渗了进来。我随手把窗户关上,看见透明的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白皙的脸。发尾有些湿,是刚才走来的时候被雨水打湿的,我用手搓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更卷了。

“好了,你过来。”南钧言朝我招手,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示范姿势,“在这里坐着,扭过头来朝着窗户那边。可能脖子会有点累,如果你累了就告诉我。”

我点点头,照他的意思在沙发上半躺着,怀里捧着一本书,脸扭过去看着窗户。这场景好像是静谧的下午,我在沙发上看书消遣时光,忽而听到有人叫我,于是回过头去,脸上是略微迷茫的神情。

也只有南钧言想得出这样美的场景来。

我看到他开始动笔,忽然说了句:“我带了几双鞋子来,你记得要帮我画哦,就算是我给你当模特的工资。”

画板后面的南钧言轻轻笑了两声:“好啊,难得有人拿我画的鞋子当宝。”

我扭着头保持姿势,听着画笔刷刷地在纸上挥舞,幻想这幅画画出来之后夏以雯的表情。久了,脖子很酸,好像还有些僵硬,我动了动肩膀。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南钧言看在了眼里。

他探头冲我努努嘴说:“你歇会儿吧,我也有点累了。”

我瘫在沙发上,用力捏自己的胳膊:“美丽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要喝什么?”南钧言一边在柜子里找东西,一边问我。

“不用了,下雨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困乏,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好,那你歇一会儿,我去楼下接点水。”南钧言拎着洗笔的小桶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我伸了一个懒腰,窝在软软的沙发上眯起了眼。外面雨声阵阵,忽远忽近,屋里光线微弱,颜料的气味混杂着香水味,久违了的惬意让我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我的脸庞,我觉得有温暖的东西在靠近,隔着单薄的衣裳向我传递微妙的信号。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离,我迷惑地睁开眼,南钧言英挺的鼻梁映入眼帘——他竟然在亲吻我的额头。

我的心脏急剧缩紧,手不由握成了拳头,我已经完全不能用大脑来思考问题了,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反应,只是傻傻地瞪着他。

发现我醒了,他忽然一怔,浑身好像僵硬了一样,整个人纹丝不动。他保持着坐在我身边俯首看着我的姿势,头发垂下来几乎碰到了我的脸颊,而他喷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并且怀疑他也能够听见我的心跳。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时候,画室里洋溢着奇妙的味道,我想我应该闭上眼,那样会显得没那么局促。

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我和南钧言被惊醒,都猛地站了起来。只见夏以雯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子零食。她浑身发抖,湛蓝的眼眸直愣愣地瞪着南钧言。

我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南钧言身后。这个时候夏以雯出现在学校,一定是早有准备。她不放心南钧言,更加不放心我。而她来的时机太巧了,正好目睹了南钧言亲吻我的场面。

“言,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夏以雯没有迈进画室,站在门口,凄厉地朝南钧言尖叫,“你不是说你不会爱上她吗?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违背你的誓言?”

美术楼的寂静因为这声尖叫被打破,别的画室的门纷纷打开了,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现在长廊里,探着头往这边看。

南钧言一把将夏以雯拉进来,反手关上门,心神不宁地朝她解释:“你先冷静下来……我刚才担心她着凉,给她盖件衣服。”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下果然掉了一件南钧言的外套。

夏以雯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抡起手里的袋子朝南钧言身上砸下去:“可是你吻了她,我看见了!你不要解释了!不要解释了!你欺骗了我,背叛了我!”

“以雯,你不要这样,我刚才……”南钧言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眉头紧紧皱成一团,猛然间他夺下夏以雯手里的袋子扔在一旁,大声呵斥道,“够了,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请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夏以雯痴痴地望着南钧言,眼泪没完没了地流着,“该走的是她,不是我,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忘了你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们多快乐吗?”

南钧言瞬间软化了,他将夏以雯揽入怀里:“以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救过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付出。”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她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

“我要参加全国画展,我需要她当模特。”南钧言捧起她的脸,小声地哄着她说,“我保证,参赛的画完成之后,我再也不和她有任何交集。”

“真的?”夏以雯停住了啜泣,像受伤的小动物般柔弱无依。

南钧言郑重地点头,目光如水一般温柔。他眼里只有夏以雯,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们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而我始终是个旁观者。

我用手撑着沙发的靠背,坚强地不倒下。就算所有人都抛弃我,我也不能倒下。

外面雨声哗哗地响,屋里眼泪也湿润了空气。南钧言拍着夏以雯的背轻声哄道:“好了,今天不画了,我送你回家。”

他临走的时候望了我一眼,但是没有任何交代就转身走出了画室。

我像个没有人拉线就不会动的木偶,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

阳光中飘浮着清新的泥土的味道,被雨水冲刷过的地面格外干净。可是身后却传来并不悦耳的言谈。这个星期的第一天,我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孤傲地行走。

“真不要脸,竟然跟南钧言搞暧昧,这不是耍尹皓嘛!”

“脚踏两条船最可恶了,等我找人去教训她。”

“别,让尹皓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欺负她。”

“尹皓怎么看不到她这么丑陋卑鄙的一面?”

“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真恶心!”

“还好以雯及时赶到了画室,不然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一群女生始终跟在我后面故意大声地说话,好让所有来往的人都能听见。她们都是七班的学生。我料想到了夏以雯会把这件事到处张扬,可是我没想到这些外表可爱的美少女们会使用这么恶毒的字眼。

我咬紧嘴唇快步朝前走,装作对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在楼梯的拐角处,低着头走路的我撞上了正在下楼的尹皓。我撞到了他的下巴,疼得他龇牙咧嘴。

尹皓摸着下巴又恼又笑地看着我:“元若澜同学,这么急,赶着去捡钱吗?”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不想跟他多说话。

可是尹皓一抬头就看见了我身后那一群目光不善的女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也不下楼了,转身陪我走上去,轻轻地问:“你遇到麻烦了?”

“没事,你别管我。”我低着头往前冲,可是胳膊被他拉住了。

尹皓看上去清秀帅气,可是力气很大,我被他拉住了就挣脱不开。

他靠我很近,气息都绕在我耳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放学再说。”我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马上松了手,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中午阳光有些刺眼,前两天湿漉漉的草地被太阳晒了一上午都干爽了。我的花苗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没想到它们连这样的风雨都经不起,我感到异常失望,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好不容易清静了,我发信息约了尹皓来。他带了午饭过来,递给我一份。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便将餐盒放在长椅上。

“我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什么了?”尹皓脸上挂着无奈的微笑,连连摇头,“你就不能让我放心吗?”

“这次不是我的错。”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反驳,“是南钧言趁我睡着的时候吻我的额头,正好被夏以雯看见。”

尹皓几乎不敢相信地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轻呼:“什么?他……怎么可以?”

我觉得脸上很烫,飞快地垂下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乱。”

尹皓突然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蓬松的褐色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大声斥责我:“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把你牵扯进来,又没有半句解释和交代,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为什么还要死心塌地等下去?”

我紧紧抿着嘴,控制住剧烈起伏的情绪,小声说:“其实……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我不介意。”

尹皓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但是终究没笑出来,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若澜,我对你很失望。”

我低头看着亲手栽种的花——它们不经历风雨也不会长大吧?

我微微笑了笑,说:“我也讨厌自己这么没出息,可是我不想放弃。”

“他在玩弄你!你就这么不懂爱惜自己吗?”尹皓几乎是在朝我咆哮。他面对什么人都很从容,偏偏在我面前总是露出这样情绪失控的一面。

我被他震住了,半句话都答不上来。

“你一定要自重自爱,他有女朋友,在他没有作出明确的选择之前你不要再跟他独处!”尹皓义正词严教训我,还真有几分教导主任的派头。我总算知道老师们为什么都器重他了,有官威啊。

“元若澜同学,对我的话不要不屑一顾,我很严肃地警告你,再这样下去你就完蛋了!”

“你才完蛋呢!”我出其不意地跳起来踢了他一下,然后拔腿就跑。

尹皓抱着腿在原地跳了几下,朝着我的背影大喊:“你还没吃饭,记得饭前吃药!”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不小心弄脏了衣角,只好趁上课铃响之前赶紧去洗手间用手绢蘸水擦了擦衣角。那块油渍却越擦越大,我无奈,只好用洗手液洗,虽然洗干净了,但衣角那一片湿漉漉的。

“要不要烘干?”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女生,瘦小的个子,翘翘的鼻尖,貌不惊人。我认得她,尹晓晓。她打开烘干机,朝我招手:“来,我帮你按着开关。”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可是她那么讨厌尹皓,怎么会帮我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你真的脚踩两只船吗?”就在这时候,她的一句话让我明白了她的真实目的。

我置之一笑,没有回答。

“大家都说你其实喜欢的是南钧言,只不过在利用尹皓。”

我反问:“那你相信吗?”

“我希望是真的,这样,尹皓就会非常难过。”

“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他是你哥哥。”

“他是怪胎。”尹晓晓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表情显然与她的年龄不符。

他们的家事我不敢多问,不过尹皓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受人喜欢?至少我所知道的人里面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看着尹晓晓认真地说:“他是个很好很优秀的男生,我不会故意去伤害他,不过无意中我好像伤害到他了,其实我很内疚。”

“你根本不用内疚,小时候他在我们兄弟姐妹里是最不受欢迎的,我爷爷看都不看他一眼。可是他越长大越会讨人喜欢,长辈们都被他纯良的样子骗了。其实他讨好大家,就是想要当继承人。”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我不相信尹皓是这样的人。”

尹晓晓突然松了手,烘干机停止了嗡嗡的响声。

她狠狠盯着我说:“看来你跟他都不是好人。”说完,她扭头跑了出去。

我愕然地愣在原地,这个尹晓晓真是古怪,也不知道她判断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

况勤勤仗义地帮我四处平息谣言,可是她不知道学校里的谣言是经久不息、无休无止的。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遍地是醋坛子的院子里,一不小心就踢到一个,然后酸味从鼻子尖一下蹿到我心里去。

勤勤一边含着吸管喝奶茶,一边说:“若澜,她们越来越过分了,你为什么不找尹皓帮你出头?反正他都愿意假装你的男朋友。”

“反正我的确犯了错,让她们说吧,不然我还不安心了。”

“你……犯什么错了?”勤勤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抢别人男朋友啊。”我说得很轻松,但是心里总像压了块大石头,苦闷不已。

“南钧言本来就是你的,只是他失忆了……”

“是啊,他失忆了,就不再是他了。”我深吸一口气,扬着头说,“可能我太钻牛角尖了,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了。”

况勤勤伸手握住我的手,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若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

“我会搞定的,你别担心我。”我的嘴角向上弯起很大的弧度。

我绝不服输!

依然是那个画室,依然是那样的阳光。我惬意地躺在沙发上看书,南钧言在窗边画画,夏以雯坐在他旁边,时刻盯紧我。

我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好笑,不过南钧言都没觉得尴尬,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是他请来的模特而已,这幅画完成之后,他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南钧言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

我听话地转过头去看他,顺便看了夏以雯一眼。

虽然她长了张娃娃脸,笑起来可爱得一塌糊涂,但此时她的眼眸冰蓝,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南钧言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我的双眼,他在画最关键的部分,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可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夏以雯从包里掏出一小盒蓝莓来,用牙签扎了一个递到南钧言嘴边:“来,吃一个吧,我早上买的蓝莓。”

南钧言撇了一下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他很抗拒。但是夏以雯没有察觉出来,手伸得更长了,想直接塞到他嘴里去:“言,吃一个嘛!”

我看着夏以雯委屈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这种发自心底的笑在她眼里一定很难看。

她使劲瞪着我,咬牙切齿地冲我嚷:“你笑什么?”

我耸耸肩,表示我现在不能乱动,更不能回答她。夏以雯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南钧言根本没有理会,她也就偃旗息鼓了,赌气地背过身去一个人吃蓝莓。

“好,你歇会儿吧。”南钧言又发话了,不过眼睛看着画布。

我舒展了一下双肩和手臂,靠在沙发上继续看书。

夏以雯又凑到南钧言身边去问:“你要不要吃一个?不然我都吃光了。”

我偷偷瞄过去,看见南钧言眼皮也不抬一下,不冷不热地说:“以雯,你能不能别打扰我?”

“我打扰你?我在这里无聊死了,还不是为了你!”夏以雯把东西往桌上一摔,双眼圆瞪怒视着南钧言。

“是你不信任我。”他仍然只盯着自己的画。

夏以雯似乎变聪明了一些,态度缓和了下来,用撒娇的嗓音说:“我哪有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你的模特。”

南钧言无奈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可是你不能在这捣乱,分我的神。”

“谁让你非要她当你的模特,学校里这么多女生,为什么偏偏是她?”

南钧言懒得解释了,牙关咬了好几下,把不满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我捋了捋头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以把尹皓叫来,反正他也要我当他的模特。有他和我在一起,你就不用担心了。”

南钧言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和夏以雯异口同声地反问:“为什么?”

他说:“我要画出独一无二的画。”

我抿唇笑了。没错,这就是南钧言,他要的永远是最出众的、最独特的。他怎么能忍受参赛的作品和别人用同一个模特呢?我早知道南钧言会反对,可是夏以雯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她绷着脸不满地抱怨:“借口,你就会找借口。”

南钧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甩下一句话:“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争执,你如果不喜欢就走,不走就安静地待着。”

夏以雯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只侧过头来厌恶地瞪了我一眼。

我从沙发上下来,穿上鞋子去拿水喝,夏以雯紧紧盯着我的脚,忽然开口说:“这双鞋很新。”

的确很新,是南钧言帮我画的。上次我给他的那几双鞋他偷偷地画完了,摆在画室的柜子里,我也偷偷地取走了,这一切没别人知道。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秘密而高兴,所以笑眯眯地对夏以雯说:“是我新买的。”

南钧言瞟过来,嘴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夏以雯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作为控诉我勾引南钧言的证据,可是她又不敢确定,只好无趣地问了一句:“在哪儿买的?”

夏以雯不理我,撇开头去看南钧言脚上的帆布鞋。其实图案那么多,她怎么能看出来这些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但是我能看出来。只要是他的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们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完了一整天,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明天不必再来了,因为南钧言的画几乎完成了,只需要补充细节,已经不需要我继续坐在这里。走的时候有些舍不得,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尽量避开,大概是心虚吧。

于是我转头对夏以雯说:“再见。”

她挥挥手,礼貌地微笑回应:“不会在这里见了。”

我也客气地笑了,拎着自己的包慢慢往楼下走。夏以雯可能不会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说再见就能了断的。

我还要继续等下去,这种心情夏以雯永远也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