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日重现

01

我那小电瓶车自从被边小诗戳破车胎之后,我就没开它了,平日上班直接开的我妈那辆“雅阁”。当我开着车,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时,只顾着给宣漾打电话,完全忘了自己身为一个不入流的体育老师,下午还是有课的。

宣漾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连打了几次,依旧那样,我索性不再拨打。宣漾忙,我就算直接去检察院找她,也不一定见得到她的人,但是,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必须见到宣漾。

我要知道童佳宁的下落。

积压了数年的怨恨在我体内翻涌着,我觉得自己脑子里很乱,无数画面在我脑海里碰撞着,那段被强制封印的记忆像猛兽一般从囚笼里冲了出来。我的眼前一片灰暗,最后在刺耳的碰撞声中,只看到了红色的鲜血,像妖异的彼岸花开散在我的车窗上。车轮剧烈地打滑,车子早已脱离了我的控制,朝外线飞去。撞我的那辆卡车就像被使了定身术,直直地定在原地。我头撞在方向盘上,眼睛痛得微眯起来,我想要看清什么,却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昏迷的前一刻,我在想,倘若我就此死了,那我也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拉着童佳宁一起去死。

或许连老天爷也觉得对我亏欠太多,带走了我那么多爱的人,所以不忍心再带走我,又或许是我在天上的那些亲人好友在暗中保护我,所以我才免于一死。

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发现自己躺在干净舒适的单人病房里,床边睡着一个人。那人那双白皙的手紧紧地握着我没插针的右手,脸靠在我的手边,我都能感觉到他鼻腔里呼出的微暖气息。

整间病房,除了他只剩我,再无第三人。

白色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我的身子一半暴露在阳光之下,一半隐在阴影里。

我想开口叫醒暨雨,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脸上戴着氧气罩,微微张口就感到头痛欲裂,想伸手推他,结果也只能动两根手指,整个手臂肌肉都是僵硬的。

我陡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虽然没死,却伤得很重……但总归活着比死了好。

既然无力叫醒那人,我唯有放弃,疲惫地闭上眼,静静地等着时间流逝。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昏迷太久,睡得太饱,我毫无睡意,眼睛闭了好一会儿就是没有睡着。就这么静默了有一会儿,我感觉暨雨醒了,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还能感觉到他在细心地帮我盖好被子,动作极为轻柔,轻柔到本不该弄醒我,可我还是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地看着他。

他显然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朝我扯着嘴角微微笑着,声音极为沙哑地说:“诗年,你醒了,我真怕你醒不来。”他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看着他眼底那深红的血丝,心脏有点刺痛。我清楚地知道,那痛感不是来自于车祸造成的身体损伤,而是被强硬压制在内心深处的触动。那一刻,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承认,纵使发生了那么多事,伤成那样,我还是爱暨雨的。

还是爱的……

我对着暨雨眨了几下眼睛,试图安抚他,他却突然情绪爆发了,对着我又哭又笑,像个无措的孩子,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放在嘴边亲吻。

我想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伤得多严重,但是发不出声音。

暨雨按了我床头的呼叫铃,边等医生边跟我解释,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本事,竟然光看我眼神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诗年,你被送进来后,做完手术已经昏迷了两天,还好撞伤你的司机及时把你送了过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通知了你的家人,之前你妹妹跟你朋友都守着你。那个叫边小诗的女孩说你妈妈今天坐飞机赶回来,我看她是学生,就让她回去上课了,反正我会在这守着。你那个朋友宣漾仍然很不待见我,怕我对你不够上心,也一直陪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前接了个电话才走。临走前,她还三令五申地逼迫我好好照顾你,说你要是出事,会让我不得好死。其实,诗年,你要是出事,我觉得我也活不了了。”

暨雨向来不是话多的人,难得一口气对我说这么长的话,让我一时有些不习惯。

他却说上了瘾,握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微笑又苦涩地说:“诗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就算找不到我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你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寻找。可是,当我看到你躺在病**生死未卜时,我才发现,我竟然如此害怕。我害怕你离我而去,害怕你不要我,害怕你怨我、恨我,但最害怕的还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若不在了,我还怎么找你,怎么让你原谅我,怎么还能再爱你?所以,诗年,在恨别人之前,别忘了爱自己好吗?我会心疼的。”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那些情话动心,以为听到这么肉麻的话自己会觉得恶心,但在真正听到的时候,我还是哭了。因为曾经想听而听不到,所以排斥那些,可是,越是厌恶,越代表内心在渴望……

再坚强的人,在受伤的时候,还是会渴望有人在身边,毕竟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机器,受伤了都会觉得疼的,都需要人安抚的。

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暨雨的话,这么容易地原谅了他过往那么多次的舍我而去,就因为在我脆弱的时候,他难得的一次陪伴,我就原谅了他。

之后宣漾骂我太心软,骂我傻,骂我蠢,我都听之任之。

与其说我心软,不如说,那个人还在我心上,所以由着他伤。

02

我又睡了一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的,睡得极不安稳。我做了个梦,灰色的浓雾笼罩在那个梦里,我孤身一人站在马路中央,四周是空寂的城市,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害怕地在雾中穿行,用力地呼喊着我认识的人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突然,雾霭散去了,整个城市变得明亮起来,陆陆续续地有人影出现,有我觉得陌生的面孔,也有熟悉的。这个城市似曾相识,像是老家那个城镇,又像是四年前我跟暨雨私奔居住的地方。我看到安知墨,他穿着初中校服站在马路边上,朝我微笑。我喊他:“小墨,到姐姐这边来。”他就是不答,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像雾一般慢慢消散了。之后,我又在另一个街角看到了长大的安知墨,我激动地朝他奔去,他却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把水果刀,用力地刺向我。梦里的世界,完全感知不到任何疼痛。我看着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就像我撞车那一刻一样,我痛苦地看着安知墨,看着他表情冷酷怨恨地说:“姐,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我捂着肚子,狼狈地跪在地上,看着安知墨跑开,我都哭不出声来。一会儿,周围的场景都变了,变成了那个破旧的公园。我看到杨帆被锁在铁门后朝我呼救,她的身后有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我喊着“杨帆不要怕,我来了”,然后跑到她面前,用力地拽那扇门,想拉杨帆出来,可是拉不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帆被那群丑陋的怪物吞噬,听着她惨叫道:“安诗年,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恨你!恨你!”

“不,不是这样的!”我抱着头疯狂地大叫起来,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都不觉得恶心。

我难受地哭着、喊着,求他们别恨我。我想救他们的,我比谁都想救下安知墨,想救杨帆,哪怕死的人是我,我也想救他们。

可是,再怎么想,还是救不了……所以,这一切成了我心底一直走不出去的梦魇。

我哭着惊醒,才发现外面已近黄昏。暨雨工作去了,边小诗没课坐在我床边玩手机。似乎听到我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她紧张地跑到我床前,焦急地问:“安诗年,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

我微微地摇了摇头,闭上眼,只是默默地流泪。耳边传来边小诗担忧的询问,她说:“安诗年,你怎么哭啦?是不是伤口很疼?”

疼的不是车祸造成的伤,而是心上被挖开的口子,是不管怎么努力填补都补不全的伤口,那是我想救我爱的人却救不了的绝望。

边小诗同情地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轻抚我的手背,安慰道:“安诗年,你会好起来的。”

我情绪再度崩溃,忍不住又一次痛哭起来,疼痛在全身弥散开来。

边小诗永远不会了解,有一些伤痛烙印在我的身上,这辈子都好不了。

在医院躺了几天,我的身体慢慢恢复。期间宣漾没少来看我,每一次都少不了数落我一番,无外乎:“安诗年,你说你急什么?这么多年都等了,再多等一时半刻有什么等不了的!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

看到暨雨忙完工作就往我这儿跑,她也数落:“安诗年,你当自己是无敌铁金刚,受再多伤都撑得住啊?不是我说你,你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明知道有些人会伤害你,你非但不避开点,还给了他们刀,就怕他们弄不死你!”

不管宣漾说什么,我都是听着笑笑,也不反驳。倒是有时候卢春春跟李凤凰在,会拉住宣漾让她少说两句,嘴里极为心疼地说:“诗年够难受的了,你别老戳她伤口。”

“得,敢情就你们心疼她!我这不也是为她好嘛。”宣漾总会嗤之以鼻。

比起宣漾,我妈才是真的说话带刀子。她一回来看到我,就是两眼含泪,在我床前哭,不是哭我开车差点撞死,而是哭我撞坏了她的车——那辆雅阁是她跟边思捷结婚的时候,边思捷送她的结婚礼物。

有时候我也会自嘲,觉得我不是我妈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也活过来了,深知她的脾气如何,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我妈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以前安知墨还在的时候,她都是儿子各种宠,女儿各种虐。小墨走后,她心灰意冷得连我都不要了。可是,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看到我,抱着我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我被困在黑暗深渊里,整天关在房里一个人哭的时候,她怕我身体撑不住,天天不是炖排骨就是熬鸡汤给我喝。她心里不比我好过,可是她要给我树立榜样,所以我到她那儿后,除了第一次哭过外,她再没在我面前流过一滴眼泪。怕刺激到我,她连安知墨的黑白相框都藏了。那曾经是她当**的东西,离开安家,什么都没带走,就带了这个,她就为我藏掉了,还安慰我,让我一切都朝前看。

很多人表面装得冷漠,其实心里比谁都爱你。

我妈就是这种人,宣漾也是。

03

我复原得很快,速度甚至有点惊人,其实伤的算重的,但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就被准许出院了。就算可以回家,但是要像个孩子般活蹦乱跳自然是不可能的,我走路若没有人搀扶,一会儿就会头晕。车被撞到的那一刻,我头磕在了方向盘上,车窗玻璃碎渣扎进了头皮,一共被缝了三十几针,脑震**是必然的。

为了头上的伤口更好地愈合,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把头发全部剃光,直接顶着个光头晃悠。边小诗一开始笑话我丑得都可以去当尼姑了,后来又主动给我买了顶贝雷帽,让我出门的时候戴着,所幸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了,戴帽子不会觉得很热。

出院那天,边小诗要上学,宣漾要上班,卢春春要照顾孩子,李凤凰要上课,就我妈跟边思捷来了。一大早,暨雨就守在我的病房里。我住院这么多天,他一忙完手里的事,就只顾往我这个病房跑。他是这里的医生,没多久,整个医院都知道我们俩的关系。我自然是不爱说这些的,宣漾她们也不爱我跟暨雨扯上关系,自然也不会多说,倒是暨雨,别人问起,总会半羞赧半自作多情地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对此,我并不否认,倒是宣漾若是听到,必然少不了鼻子里冷哼几声。有几次她跟暨雨一起出现,医院里记性好的几个瞬间就想起来了,指着暨雨道:“这不是上次在医院闹事打你的姑娘吗?不对,我就说你未婚妻眼熟,不就是上次你拉着不放手的那个。我说暨雨,既然是你未婚妻,她上次为什么带朋友来找你麻烦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是不是因为血液科里那个缠着你的姑娘啊?最近怎么不见那姑娘,是出院了吗?”

“不是我说你啊,暨医生,就算年轻,也不要有了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要懂得知足,要学会珍惜,别仗着自己年轻有资本,就可以抛弃糟糠之妻,在外花……虽然我也觉得那个姑娘比这个好看。”

我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却没了年少时期的那股冲动,听到这些,也就笑笑,脑海里却隐约翻起过往的画面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跟暨雨说分手,他冒雨在校门口等我,我最终心软跑去大门那儿,却没见到他。门卫大叔跟我说暨雨和一个女生走了,那女生比我漂亮、比我好,他开始数落我,我沉不住气地反驳他。

现在想来挺好笑的,门卫大叔再觉得我不好,其实只要暨雨觉得我好就可以了。可是那时候的暨雨,还是遗失了安诗年。

暨雨每次都不动气地解释:“这个才是我的未婚妻,另一个是我的病人,是我老乡。她一开始就是我负责治疗的,现在我调到这边,才跟过来的。”

他没有跟人解释和童茹婷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关系,只说是病人,却一再强调了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被这样小心翼翼、极力想弥补我们之间伤害的暨雨所感动,再也狠不下心来推开他。其实在我们俩的爱情里,我从未心狠过,除了他一而再地离我而去,让我感到绝望外,我连恨都恨得不够坚定。

我妈对我的感情生活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她觉得一个女人选择了什么样的男人,就要有勇气承受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就像她承受了我爸带给她的伤害一样,不得有任何怨言,因为人是她自己选的。幸运的是,她后来遇到了边思捷,在无边的绝望之后得到了如此厚重的安慰。

所以比起宣漾,我妈碰到暨雨倒还算和善,但也没和善到笑脸迎人。她不会出言不逊,她的态度是直接无视暨雨。

就像她跟边思捷来医院帮我收拾行李,暨雨一起帮忙整理后递给她,她就当没看见似的,不会伸手接,最后还是边思捷看不下去,从暨雨的手里接了给我妈,用胳膊肘碰她小声地咬耳朵。以我对边叔的了解,他无外乎就是劝解我妈,让她别跟孩子过不去。

该带走的东西都整理完毕,我妈跟边思捷先出去,把东西拎到车上。暨雨扶着我,将我送至门口。

没想到,在医院门口会遇到许久不见的童茹婷。

她是来医院复诊的。

我们两个人,现在这情况见面确实很尴尬。其实我跟她没仇,她又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我们之间却有着永远无法摸清的伤害。与我有血缘关系,我名义上的哥哥侮辱了她的亲妹妹,她妹妹又间接逼死了我弟弟,又杀死了我朋友,我的孩子死了,却又救了她的命——虽然现在传闻她白血病复发了。

宣漾说童茹婷这样是报应,谁让童佳宁犯了那么大的罪。但是如果是报应,那么小墨的死、杨帆的离去、我孩子的丧生,又是哪报还哪报?

似乎也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尴尬的处境,童茹婷垂下头,没看到我似的擦身而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羸弱的身躯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暨雨握着我的手,恳求地对我说:“诗年,你不要恨茹婷,她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或许会想说这一句,不过这一刻我真心觉得童茹婷可怜。一个从小与病痛做斗争,对生命绝望过,又报以希望,却在见到光明后再次坠入绝望的人,的确很可怜。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不曾恨过童茹婷,我怨的只有童佳宁一个人。我那么想看到童佳宁被绳之以法,是因为我觉得她必须为她所犯下的错赎罪。

杀人偿命,自古以来就有的条例,我要的,一直只是公平而已。

04

我在家又休养了一阵子,没事不是躺在**睡觉就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闲着就逗逗宣漾家的“小皮蛋”。之前我跟学校请了假,那边支支吾吾地对我说:“安诗年,你好好养伤,学校以后就不用来了。”

我迟钝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我这是被辞退了。

为什么被辞退,用边小诗的话来讲就是:“安诗年,你教得那么烂,不辞你辞谁啊!你看看哪个老师不是上课迟到,就是突然不见人,还出个车祸这么多天不能上课?就算是体育老师,也不该像你这样不负责任啊!”

我觉得边小诗骂得很对,我的确不是当老师的料,所以在边思捷没跟我说起那个提议以前,我是压根没想过要去当老师的,哪怕是个体育老师,我也没想过。我是一心想当律师的人,但是惨痛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告诉我,安诗年,你也不适合当律师。除了沉溺在回忆里无病呻吟,或者跟边小诗斗嘴,你什么都做不好。

可是人不能因为做不好事,就不去做事,很多时候没有天赋,但可以后天努力,爱迪生也不是尝试一次就把电灯发明出来的。当我整天闷在房间里看法律系的书看到头疼时,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自医院一别后,暨雨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说些有的没有的事。他本来话很少,现在却要挖空心思找话题,生怕我跟他没话说,他就又得担心我不要他了。

可是,我们早过了青春洋溢的年纪,都是逼近三十大关的人了,哪里会像当初一般,孩子气地什么都能聊上几句。我大多都是敷衍地回答他,然后再心软也受不了他这般婆妈,直言让他有事说事,没事就挂了。他却吓得声音颤抖起来,恳切地说:“诗年,你别这样。”

我哭笑不得地说:“暨雨,你下班回来不忙,但我忙,我还得考司法。”

暨雨惨兮兮地说:“那你看吧,我不吵你了。”

说是不吵,第二天一大早,我准能在边小诗懊悔的叫喊声中,看到像门神一般杵在我家门口的他,那双拿手术刀的手里拎着还冒热气的豆浆油条。

对此,我倍感无奈。

几次以后,别说边小诗看不过去,连我妈也按捺不住了,好几次在饭桌上用筷子戳着我唠叨:“你都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那什么雨的有跟你提过吗?我不管你们之前私奔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我不在,没给你出过主意,是我当妈的对不起你。但是这次我说明白了,安诗年,你跟那小子说,想要结婚就拿出点真东西来,别以为来这儿送几回早餐就能把你娶回家。你自己也长个心眼,吃过一次亏了,别再吃一次。”

我光吃饭不说话,随便我妈说。哪知道我妈对这事特别上心,吃饭说,看电视也说,睡觉前还说,第二天起床看到我再说。被说得倦了,我不得不无奈地跟她说我暂时不想结婚,最起码现在没那个打算,等童佳宁的案子了结了再说吧!

说到童佳宁,我妈就噤声了,脸色很难看,沉默了一会儿,追问我那几起青少年犯罪案的进展。我将从宣漾那边了解到的情况都跟她详细说了:抓了几个,但童佳宁跟其他几个孩子还在逃亡。总之宣漾能跟我说的情况我都跟我妈说了,还有的就是作为检察官的宣漾不能透露的了。根据警方掌握的消息,童佳宁跟边小诗的同学方回是他们那个团伙的老大。具体这两个人是怎么搅在一起的,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我跟我妈说,想抽空再回老家一趟,这次想回安家。

我妈惊愣地看着我,以为我是想去看我爸他们,顿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回去过,怎么就突然想回去了?那家的人还有什么好惦念的!”

“一直不回去,不是对那里的人没惦念。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妈,你何必说那些违心的话,你要真忘了,心里还会有那些疙瘩吗?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不回去,是因为那儿早已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亲人早已选择了别人而抛弃了我们。不过,妈,我回去不是跟爸他们和好的。童佳宁一旦被抓,她身上的案子都会被翻出来。她当初跟我说小墨是受了她刺激才坠楼死的,要多定她这条罪,得把整件事情前因后果都翻出来,法官才好判定。一旦翻案,就会涉及李崎轩的案子,总得事先通知安家一声。”

“通知?通知他们做什么?通知他们为了小墨,把那私生子当年干的好事再抖出来吗?他们要是愿意,四年前就该让那小子蹲个牢底穿,而不是花钱托关系只让他判三年。诗年,在妈妈的心里,害死安知墨的不是童佳宁,一直是安家,是你爸造了孽,让我儿子去偿。他死了个儿子还有另一个,可我只有小墨一个儿子!”我妈红着眼,朝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我按着她的手,难受地安抚她,喉咙沙哑地说:“妈,你还有我。没了小墨,你还有我啊!”

我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按在胸口,像跟谁较劲似的,重重地点头:“对,我死了个儿子,还有个女儿。所以,诗年,你要还在乎你妈,就别再跟安家的人见面。我不想跟那边再扯上一丝联系,不管那个童佳宁有没有说谎,不管你弟弟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受她的刺激意外坠楼,安知墨已经死了早就是事实。法律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言语上的刺激就判定那个人犯了杀人罪,所以你就算回去找安家出庭作证也没用。指不定那些人还拿当年的事当借口,索性撕破脸,不顾女儿颜面,说童佳宁走到今天都是安家逼出来的,毕竟李崎轩当初干的那些肮脏事也是明晃晃的事实。”

我妈的一番话,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我觉得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我妈一半的精明,没她看事情透彻。

宣漾的电话打断了我跟妈妈之间的对话。之前听说我被炒,在家没事干,宣漾好心地帮我去问他爸,看他们家事务所还收不收实习生。她打来就是说这个事的。

宣漾在电话里跟我说,反正实习生差不多都是打杂的,很少有案子给他们做,所以我要不怕辛苦的话,尽管过去。

我跟我妈说了这个事,我妈也平复好情绪,略有些无力地说:“去就去吧,做什么都辛苦,但总得要做,去那儿混点经验也好,总比就这么待在家里强。”

于是,我也没再拖拉,直接回了个电话给宣漾说去。宣漾问我什么时候过去,虽然是个实习生,但也得熟悉下工作。我看了一下手边也没什么事,就说现在去,然后挂了电话,跟我妈道了别,随手拿了几本书往包里一塞,出门了。

05

到事务所,了解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我就坐在宣漾他爸的办公室里跟宣漾闲聊起来。

我把和我妈的对话跟宣漾说了一番,宣漾当场拍桌子激动地说:“安诗年,姜还是老的辣啊。你妈说的没错啊,法律上的事不能讲人情的,有一点疏忽,指不定就被拿来做文章了。你果真还是太嫩,回去找安家的人有什么用,难道让他们把当初你弟弟的死亡报告再验证一遍?当时不是都说是意外坠楼吗,你想翻也翻不成啊!童佳宁嘴里说的话,你又没录音,连唯一的人证你朋友杨帆也不在了,就是死无对证啊!而且当初判李崎轩的案子,童家跟安家是私了的,没有说明他强上了童佳宁。倘若这次童佳宁被抓,先不说那几起团伙案,就你弟跟你朋友那个事,童家如果想让她摆脱死刑,或者轻判,直接翻出当年童佳宁的事来,完全可以捏造一个她因那种事心理出现问题,导致精神失常错手杀人的理由来,就能从蓄意杀人变成误杀了,搞不好连她现在犯的案子都能被‘精神病’这三个字带动轻判。所以你回去找你爸他们根本没用,还不如搜集证据证明四年前童佳宁的精神并无任何问题,让他们想捏造都没法捏造。”宣漾说完,扬起嘴角,得意地朝我一笑,伸手拉开办公桌上她放着的工作包,从里面拿了份文件出来丢给了我。

“看看,安诗年,你真该请我吃饭了,这辈子你能有我这样的朋友,上辈子准是烧高香了。”

我接过文件,茫然地扫了宣漾一眼,便将视线移到了文件上。

“这是童佳宁四年前的精神证明,我可是托了很多关系,什么法子都用了才搞到的。你拿去看看,其他事不用多想,全交给我。我宣漾在这儿就跟你说明白了,只要童佳宁一抓,我一定会不惜余力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听着宣漾抑扬顿挫的声音,内心很感动。从不需要我多说,宣漾总能为我着想,能交到这样的朋友,确实是我安诗年的福气。

对宣漾的感激,早已不是用语言就能表达的。拿着文件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我忍住鼻腔里的酸涩,朝宣漾挤出笑容说:“去吃饭吧,宣漾,我请你吃大餐。”

“就等着你这句话了!”宣漾乐呵呵地说。

饭在“金海渔港”吃的,宣漾老早就垂涎那边的海鲜,嚷着要去吃,平时不是忙,就是没人陪,所以去不了。宣漾从不缺钱,她怂恿我请客自然也不是缺钱,就是朋友间的玩闹而已。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也是一种交友方式。

从那儿吃完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宣漾开车准备回事务所,而我有一阵子没出门了,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出来折腾了一阵子就开始头晕起来,于是跟宣漾说先回家去。宣漾说送我,我没拒绝。

宣漾开车很稳,跟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一样,坐她的车很舒服。我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宣漾问我:“安诗年,我放歌你嫌吵吗?”

“不嫌,你放吧!”我略显疲惫地说道。

几秒后,低沉舒缓的音乐响起,我紧绷的神经微微地放松下来。

这是一首很经典的英文歌,它的名字叫“Yesterday Once More”,中文名翻译为“昨日重现”,由卡伦·卡朋特演唱。

“有一种声音特别好听,不是叶落,不是水流,是回归到草原看蓝天。”这是世人对卡伦的评价。

“When I was young

当我年轻时

I'd listen to the radio

我喜欢听收音机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等待我最喜爱的歌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e

当他们演奏时我会跟着唱

It made me smile

令我笑容满面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那段多么快乐的时光

And not so long ago

不那么久以前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我是多么想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But they're back again

但是他们又回来了

Just like a long-lost friend

像一位久就未谋面的朋友

All the songs I loved so well

哪些歌我依旧喜欢

Every Sha-la-la-la

每一声Sha-la-la-la

Every Wo-o-wo-o

每一声 Wo-o-wo-o

Still shines

仍然闪亮

Every shing-q-ling-a-ling

每一声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当他们开始唱时

So fine

如此欢畅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当他们唱到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他让她伤心的那一段时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真的令我哭了

Just like before

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这是昨日的重现

Shoobie do lang lang

无比惆怅

Shoobie do lang lang

无比惆怅

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回首过去的几年

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

我曾有过的欢乐时光

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

今天似乎更加悲伤

So much has changed

一切都变了

It was songs of love that I would sing to then

这就是那些跟着唱过的旧情歌

And I memorize each word

我记住的每个字眼

Those old melodies

那些古老旋律

Still sound so good to me

对我仍然那么动听

As they melt the years away

可以把岁月融化

Every Sha-la-la-la

每一声 Sha-la-la-la

Every Wo-o-wo-o

每一声 Wo-o-wo-o

Still shines

仍然闪亮

Every shing-a-ling-a-ling

每一声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当他们开始唱时

So fine

如此欢畅

All my best memories

我所有的美好回忆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清晰地浮现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有些令我哭了

Just like before

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这是昨日的重现

……”

当我压抑着哭声默默流泪的时候,宣漾将车停在了我居住的小区大门前,她那双白得都能看到血管的手紧紧地握着我冰冷的双手,同情又哀伤地安慰我说:“安诗年,一切都会过去的,很快,你过往承受的一切都将被画上句号。”

我睁着泪水模糊的双眼,朝她用力地点头。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童佳宁就像是笼罩在我的世界上那层永不消散的阴霾,只要她被绳之以法,那灰色的雾霭就会从我的头顶散去,纵使存留在身上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但是会有阳光温暖我的四肢百骸。

然而我们都错了,雾霭是有毒性的,阳光能驱散阴霾,却清除不了潜伏在身体里已久的毒素。

我简单地平复好情绪,跟宣漾告别,开门走下车,对着车里的女人挥挥手,完全没了之前失控的样子。

宣漾从车内探出头来,不放心地跟我强调:“安诗年,你别想太多,也别心急,你就安心过你的日子。这种事你急也没用,想也没用,还不如打起精神来等结果。”

我“嗯”了一声,嘴角扬起微笑。

目送着宣漾驱车离去,我才深吸了一口气,背着包缓慢地朝小区门口走。突然,眼角的余光掠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下意识地抬头朝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望去。那里,边小诗正跟一个男生说话。男生侧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硬朗的下颚线,和干练的平头。

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们谈话似乎差不多了,男生留下边小诗一个人扭头走了,边小诗就像被抛弃的小媳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低着头朝这边走。

我深知边小诗的性子,若是知道我看到她被甩的样子,肯定会懊恼不已,我也没有之前开她玩笑的力气,不想多事,就趁她看到我之前,匆匆进了小区,先回了家。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妈去公司了,边思捷又去外地办签售会了。我坐在沙发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边小诗推门进来,心想那孩子可能是心情不好,暂时在外面散心,也不再多等,觉得累,就先进房间躺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