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不如死

01

杨帆的忌日要到了,我跟学校请了两天假,准备回老家一趟,像往年一样,拜祭一下杨帆。临走的时候,边小诗别扭地将我送到门口,有些不安地问:“安诗年,你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拎着行李箱回头揶揄地看她,笑道:“你去干什么?杨帆又不认识你,你这么毛躁,她肯定你嫌你烦,我朋友就跟我一个喜好。”

边小诗闻言生气地“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啪”的一声将我关在门外,在屋内嚷嚷:“你走吧,你走吧,最好不要回来了。”

我没跟她吵,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拎着行李一路沿着小区街道朝前走,出了小区大门。运气极好,立刻就拦到了出租车,司机憨厚地问我是去汽车站还是火车站,我笑了笑,说去火车站。

一路顺风,到了火车站,我买了票,没有直接回老家,而是选择了在唐晓婉的城市下车。

以往的每一年,我们都是各自回老家,然后选个地点碰面,一起去墓园。唐晓婉依旧是老样子,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家。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苦笑着说:“那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唐阿姨跟唐叔叔复婚后,又一次离婚,两人各自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儿女。那个家早已破碎,而唐晓婉再也不是他们生命的重心。

“回去做什么?在外面一个人过,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情到深处,唐晓婉常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豪迈地对我说。我都懒得拆穿她内心的苦闷——她要真的潇洒,又怎么会整天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

事先没跟唐晓婉说好,我提前一天去找她,我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她给了我一个惊吓。

我顺着唐晓婉之前给我的地址坐出租车到了她居住的公寓楼,一边坐电梯上去,一边拨打唐晓婉的电话。

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唐晓婉那丫头定是昨晚又玩通宵了,这都大中午了,她还在睡,说话声音还带着未睡醒的暗哑。

“谁?”

“还能有谁,唐晓婉,是我。”我语调轻快地回道,眼睛盯着电梯那变化的数字,脑子里幻想着一会儿唐晓婉开门,突然看到我时的表情,心里就说不出地乐呵。

“诗年?你怎么突然打我电话了?”

听出了我的声音,唐晓婉略微有些慌乱,但很快又镇定地问道,没了之前的迷糊样。

“怎么,不能打你电话?你有阵子没打电话给我了,我这不是想你,就给你打嘛。你在家吗?出来开一下门。”“叮”的一声后,我从电梯里走出来,站在唐晓婉家的门前微笑着说道。

唐晓婉讶异地问:“为什么叫我去开门?你给我寄快递了?”

“你开门就知道了。”不再多说,我故意将电话挂断,等着看唐晓婉开门时脸上那震惊的表情。

屋内传来几声脚步声,很快,我眼前的那扇门就被人拉开了。看到来人时,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硬住了,握着行李箱的手紧紧地攥住。

“看到有人送东西来没有?”唐晓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很快,她瘦弱的身躯裹在丝质的睡裙里,从屋内走出来。看到门口的我时,她果然如我之前遐想的那样,表情十分震惊,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惊悚。

“诗年,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唐晓婉颤抖着问我。

我眼睛睁得极大,仿佛要瞪出来一般,我指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气得发抖地对着唐晓婉大吼:“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尖叫起来,完全不顾喊声会引来周围的邻居。

唐晓婉咬着唇,沉默地踱步到我身前,伸手试图拉我的手,安抚我的情绪,可是被我甩开了。

我一巴掌挥在唐晓婉的脸上,眼泪早就流了出来。我恶毒地咒骂道:“唐晓婉,你就是只鸡!你什么男人都碰!你连他都碰,你对得起杨帆吗?你对得起吗?你对得起我吗?”

李崎轩从门边走开,无视周遭的一切,直接回了里屋,关上了门,门口就只剩下了我跟唐晓婉两个人。

那个人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放出来应该有一年了吧?唐晓婉什么时候跟他搅在一起的?看样子,估计也有一年了吧!

这一年,她跟我的联系越来越少,若非我主动打电话给她,她几乎不给我打电话。以前她隔一阵子就会跑到我那边看我,或者喊我去她身边玩,但是这一年多,我们没见过面。我以为她在忙,她跟我说她不去酒吧了,换了个正经工作。我以为她终于从慕北带给她的阴霾里走了出来,能好好生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天真的“以为”。

“唐晓婉,你开口啊!为什么?你就缺男人缺到非他不可吗?”我再度咒骂,气恨地又想伸手。

唐晓婉先我一步拦下我的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她哭着朝我吼:“安诗年,对不起杨帆的是你,害死杨帆的也是你。你跟李崎轩的过去跟我无关,我只知道是那个男人将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要不是他,我现在指不定被糟蹋成什么样了。不管他以前怎么样,我跟了他之后,他从没亏待过我,是他让我觉得我活得还像是个人,我还有尊严。你说我对不起你?不,我从没有对不起你!安诗年,这世界上不是谁都对不起你!你受了点伤害,就自暴自弃,觉得世界一片灰暗,你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看任何人!你只知道自己痛苦,你在乎过我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吗?”唐晓婉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要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还得将自己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可是你除了我还有其他朋友,我只剩下你一个朋友了,你还有宣漾他们帮你,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你心理障碍还有边思捷给你开导,我抑郁症严重到失眠一年,也只能一个人躲着哭,天天吃安眠药。你还有亲人给你张罗人生,而我还得在一群男人中打滚。我不曾怨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你我都不开心,可是诗年,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责怪我?那天我差点被流氓弄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甚至都不知道!安诗年,我不欠你什么,我也没有对不起你!要说对不起,我也只对不起杨帆一个人,她死后,我占了她曾想要的男人。你们安家的恩怨都跟我无关,你觉得不爽,你直接冲进去找那个人算账,你别在我面前装一副高尚的样子,说我对不起你!”唐晓婉红着眼对我吼叫。

我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个仿佛要崩溃的女生,心脏揪疼着。

是的,唐晓婉骂的没错,这四年,我只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只忙着给自己疗伤,忽略了她。不管她现在跟谁在一起,我都没有资格数落她。我没资格做她的朋友,没资格教训她。她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始至终,对不起杨帆的只有我一个人,是我害死了杨帆。是我害死了杨帆!是我!是我!是我安诗年!

这样的意识,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恶心地想吐。我没有勇气再冲进屋去揪着李崎轩大骂,质问他为什么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有脸碰我的朋友。我更没有勇气去破坏唐晓婉现在的幸福,哪怕那些幸福都只是假象,或者又是李崎轩的一场阴谋。

我拎着自己的行李箱,仓皇地逃进电梯,慌乱地按下了数字键,强忍住胃里的恶心感,默默地流泪。

唐晓婉没有追上来,她早就知道,在她接受李崎轩的那一天,她就放弃了跟我的友情,所以这一年来,她单方面地终止了我们的联系。

从电梯里出来,我跑出楼道,蹲在楼下的垃圾桶旁吐得天昏地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的车,怎么离开的那忽然城市,怎么回的老家,怎么到的杨帆墓前。我只知道那一天,我抱着杨帆的墓碑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一直在问杨帆,问她怪不怪我,连唐晓婉都说是我害死了她,她怪不怪我。我说了无数的对不起,可是都得不到回应。我问杨帆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我保护了十八年的弟弟说恨我,然后就这么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却无能为力;而你杨帆,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因我而死?我多想时光能够倒流,那天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这样活下去的我,比死还难受。

02

在老家找了个离公墓近的酒店,我疲惫地住了下来。与其说我是被唐晓婉的事打击到了,不如说是被唐晓婉的话刺伤了。

唐晓婉骂得没有错,安诗年很没用,安诗年不够坚强,安诗年一直是个懦夫,她是早该抛下我这个朋友的。

我口口声声说保护了安知墨那么多年,为他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但是他坠楼那一刻,我还是没能救下他。杨帆离世的那天也是,哪怕再为了孩子,我也不该丢下杨帆跑的,却还是丢下了。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又怎么能相信杨帆能逃得过去,怎么就信了她说的“诗年,我不会有事”?我嘴上说得好听,说明白唐晓婉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可是光明白又怎么样?就像她说的,她难受崩溃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买醉堕落的时候,我也没阻拦,她差点被流氓欺辱的时候,我也不在。在任何她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我,之前凭什么质问她?我甚至都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忘记了回家,白天去杨帆的坟前哭,哭累了就回酒店睡,电话也不接,饭也不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饿得肚皮都瘪下去了,整个人躺在**毫无力气,再也动不了了,我才觉得自己干了件特别傻的事——我竟然想找死。杨帆拼死救了我,而我竟然不想活了。想到这儿,我勉强将上半身挪到了床头柜上,吃力地拿起房间电话叫了酒店服务。

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只记得那天一直吃到胃受不了,跑到洗手间吐才停下。我站在洗手间里,望着硕大镜子里那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自己,才稍微感觉到了点生气。

手机早就没电了,我边充电边打开看,一下子蹦出来数十通未接电话,几百条未读短信,有边小诗的,有卢春春的,有宣漾的,还有李凤凰什么的。

卢春春喊我去她家打麻将,三缺一。她刚坐完月子,无聊得很,孩子她婆婆带着,她就休息一下。

李凤凰找我陪她逛街。以前跟她逛过一次,我给她挑了条裙子,她回去穿上,谁见都说好。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特别信任我挑衣服的眼光,每次逛街都要喊我一起。

宣漾就发了好几条,有问她家“小皮蛋”的,也有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的,最后估计电话打烦了,直接开骂了,无外乎就是“安诗年,你去哪儿了”之类的。

电话打得最多的就是边小诗,估计我没及时回去,她一个人害怕了吧!

我一条条短信回了过去,丝毫不提这两天自己发生的事。

刚回复边小诗,那丫头瞬间就回应了,一句话惊得我再也坐不住。

她说:“安诗年,你快点回来,你前夫在我们家门口守了一天一夜了。”

我觉得边小诗该是宣漾的姐妹,两人说话都一样不着边际。

我风风火火地回到了现在居住的城市,完全没有了之前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这条命是杨帆换的,不是用来糟蹋的,是用来好好生活的。

回去之前,我还不知道暨雨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后来路上边小诗在电话里跟我解释了一通,我才了然。

从最初认识到现在也有好几年光景了,我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暨雨真的对我上心。

那天我跟边小诗从医院离开后,暨雨去输液室找了我,但没找到,可他又不死心,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到我,就在那儿一个个追问挂水的边小诗的情况,然后又调了边小诗的病历单出来,找到联系电话直接打给了边小诗。

边小诗这孩子,别看平素看我不顺眼,这种时候特别为我着想,当然死活不愿透露给暨雨任何跟我相关的信息,只是姜还是老的辣,暨雨一番动情地哀求之后,边小诗一时心软就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暨雨了。

事情发生之后,边小诗觉得特别对不起我,跟我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丝毫没怪她,只是问道:“你在学校,那暨雨呢?”

“估计还在家里吧?我看他等了那么久有先可怜,你的电话又打不通,所以今天出门前把家门钥匙给他,让他进屋等了。看他的样子,也没像宣漾嘴里说的那么渣啊,我果然是对帅哥没免疫力……”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就挂了电话,手指翻看着通话记录里的一串陌生号码,陷入了沉思。

逃避了四年,最终还是避不了,我跟暨雨早晚都要做个了断的。

03

等我到家的时候,暨雨还赖在我家没走。

我拎着行李站在家门口,掏钥匙开门,就看到几天没拖的地板光洁得能照出影来,洗手间里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似乎感觉到我回来了,暨雨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双手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衬衫的袖子被卷起了一半,露着两条雪白的胳膊。他毫不拘谨地站在一旁,对着我温和地笑着。

我恍然间有了一种不是回自己家,而是闯进了别人家的感觉。

很快,我就恢复了镇定,将行李箱往边上一推,双手环在胸前,挑起眉毛朝暨雨冷漠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等你回来,看你这边有点乱,所以我就……”

“你又不是我请的保姆,谁让你给我洗衣服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脑子里缺根筋的安诗年,你给我洗个校服什么的,我就被你收的服服帖帖?暨雨,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跑到我家这么随意地待着的?你来做什么啊?”

回来之前我跟自己说,不要激动,跟暨雨好好说话,可是一进门看到他那副完美家庭主夫的样子,我就像被戳到了软肋,一下子就炸毛了,不等暨雨说完,我像放连环炮似的对着他就是一顿乱吼。

暨雨脸上又作出了那副哀伤的表情,像个受气媳妇似的,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看:“诗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别说你是来找我的,这四年你都没出现过。难道你的运气跟那群抓童佳宁的警察一样差,追了四年都没逮到人?”

暨雨动了动嘴唇,没再多说,只是一直盯着我看,那表情无疑是在说:“诗年,这四年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他不说话,我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我的目光落在他久久端着那盆衣服都充血的手上,心口冷不丁地就刺痛了一下,我别开眼,退了一步说:“你先把盆放下。”

暨雨这几年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本事,得了便宜就卖乖,当即脸上阴霾散去,满面荣光地朝我露齿微笑,说:“诗年,我知道的,你心里还有我,那天在医院里我就知道了。”言语肉麻得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暨雨依旧没放手,抱着那盆衣服到阳台上去晒,轻车熟路得很。我也没再阻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想着该怎么梳理我跟暨雨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暨雨却默默地站到我的身旁,讨好地问:“诗年,喝茶吗?”

我被哽得差点说不出话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家。”

暨雨被我吼得再也不发一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我发话。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重重地呼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暨雨:“说吧,你想怎样?”

暨雨眼神幽怨地看着我,说:“诗年,跟我回家吧!”

“家?你说的家是哪个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那年你跟着我从老家出来到另一个城市,我们安的家。你走后,那里的一切我都没有变过,就连当时布置的婴儿房都还在。”

“孩子都死了,留着房间又有何用?”我突然抬头望着那个依旧美好如少年般的男人,自嘲地笑着继续说道,“暨雨,如果你想说,想跟我回到过去,那你就不必再说了,我的答案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急地追问。

“除非童佳宁为她所犯下的罪付出应有的代价,除非杨帆没死,除非那个孩子没有死,除非你再也不会因为童茹婷抛下我,除非时光倒流,回到那天晚上,十二点之前你回到了我的身边,而不是待在了童茹婷那儿。看吧,那些除非有的永远不会实现,有的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就像我们,发生了那么多事,要想重新在一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诗年,你在恨我。”

他终于察觉到了那份情感,惊慌地不愿去相信,脸上的表情极为痛苦,那双清澈的眼眸又一次忧伤地染上了轻雾,他清瘦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好像这是件可怕得让他无力承担的事。

我想,从最初路灯下的相识到今天,暨雨永远不会想到,曾经那么珍爱他的安诗年,有一天会恨他。

“恨,恨你,以前或许有过怨恨,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童家姐妹,还是对我爸,对抛弃了安知墨跟我、那么轻易接受李崎轩的安家,还是对不公的世界,我都曾恨过。可是我每次多恨你们一分,只会让自己多恨自己十分。因为我不够强大,不能阻止李崎轩伤害小墨,不能阻止小墨掉下楼;因为我不够强大,所以那天碰到童茹婷她们,还得靠着杨帆不要命地救我才能跑回去。孩子死了,我不怪任何人,我觉得那是我没有回去救杨帆,就这么抛下她的报应。可我恨的是,你怎么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还用我的孩子去救童茹婷。我恨的是自己,即使你那样,我还是原谅了你的多情,还是选择相信童佳宁说的都是假的,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利用我,你最起码是爱着我的,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抛下我去了童茹婷的身边。我给了你机会,那晚十二点往后我又等了很久,我看着分针从钟表面上划过,滴答滴答的,那尖细的针尖就像利刃一样,连续不断地刺在我的心上,我都不觉得疼。暨雨啊!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被你们伤成这样的我,还能去爱你?那天在医院,宣漾打你,我心疼。我心疼不是因为我还爱你,我心疼的是,自己以前那么傻、就算受伤也要去爱的你,在那儿被人打,我心疼的是我已经死去的青春里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是,那个男人恰恰叫暨雨而已。”

我说完时,早已泣不成声。我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在那些伤痛面前,我依旧做不到木然。伤口愈合后又被撕开,要重复多少次,才能做到听之任之?

暨雨安静地站在我的面前,像个沉默的木偶,双眼含泪地低着头在哭,那只好看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过来抱我,我没有拒绝,他又抱着我哭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的唇温柔地轻吻着我的头发,能感觉到他眼泪滴落在我脖子里的微凉。

似乎也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条跨不过去的鸿沟,暨雨终于松开了双手,放开我,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去。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小声地啜泣。

突然,门又被人推了开来,暨雨去而复返,跪在我的面前,右手捧着我的后脖,身体贴上来用力地吻着我。然后,他伏在我的耳边哭泣,沉痛地对我说:“诗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跟你在一起,从来不是因为利用,只是因为我爱你。我爱安诗年,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不管是在一起,还是不能在一起,我真的很爱安诗年。”说完这些,他不再做任何停留,仓皇地离去,仿佛多待一秒就再也走不成了。

我的内心刹那间闪过一丝冲动,我想喊住他,可是喉咙堵得厉害,最终发出的只是哭音,说不出只字片语。

就这样吧,不管我爱不爱暨雨,不管暨雨爱不爱我,就这样吧。在伤口没好之前,不去触碰,伤才不会加重。

04

我在大厅里静坐了一会儿,话说明白了,人想通了,就觉得全身渐渐舒坦起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先前那样,身体器官紧巴在一起,说不出地难受。

屋里被收拾得挺干净的,也没有需要我整理的地方。我打开冰箱,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没找到多少可吃的东西,就打算去街上一趟买点东西——晚上不仅边小诗要回来吃饭,还有被边小诗带去学校玩的宣漾家的“小皮蛋”也要吃猫粮。也没多想,我随便拎了个大包就出门了。

在超市挑了一圈,手推车里装了不少东西,我停在冷藏柜那边挑水饺,包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还没接通似乎就已经听到了宣漾那尖厉的嗓音又开始荼毒起我的耳朵。

“在干什么呢?安诗年,这两天你去哪儿了,电话都打不通!”

果然,一接通宣漾就在电话里对着我大吼起来。我将手机挪得离耳朵远一点,无奈地说:“我不是给你回短信了吗?杨帆忌日到了,我回老家了。”

“回去就回去,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一开始没听到,后来没电自动关机,我就没注意。”我撒谎不脸红,丝毫不提自己那两天昏暗的生活。

也不知宣漾有没有信,她又发了一会儿牢骚,就抛开这话题,激动地说:“你现在有空不?来我这儿一趟,有好东西给你看。前两天刑警大队那边又抓到了几个人,竟然被他们摸到了这个城市青少年犯罪团队的主谋。不管这个组织在全国涉及范围有多大,最起码这里的窝要被端了。你感兴趣的话过来看看吧。我拍了很多照片,为审讯做准备。”

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指不定又会胡思乱想,还不如去宣漾那儿,这么一想,我干脆地说好,然后从冷藏柜里随意地拿了两包水饺,付完账,就拎着一大包东西直冲宣漾上班的地方。

路上我给边小诗打了电话,让她晚上在学校吃完再回来,我不在家,让她顺便把“小皮蛋”给喂了。

边小诗本就不是很爱吃我做的饭,所以直接就答应了。

到了宣漾那儿,我才发现检察院不光她一个人,零星还有几个员工在加班,宣漾坐她的办公室里跟人聊天,说话声音很大,我一进大门就听见了。

拎着一大包东西就这么进宣漾的办公室似乎有些不大合适,我慷慨地拿了几包零食一一分给了宣漾的同事,这才走过去。

我刚伸出手要推门,一个人从里面拉开了门,跟我正好面对面,看着我就笑。我特别震惊地开口问:“李凤凰你怎么在这儿?”

李凤凰露齿朝我微笑着说:“宣漾的案子需要证人出席,但是很多受害者家庭怕麻烦,不大愿意,所以我就做个表率先来了。诗年,你还不知道吧,前天我家遭人抢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干的,还把我男朋友打伤了,就是我约你逛街你没回我那天。”

我惊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李凤凰,觉得这个世界真小,总有事情撞来撞去都撞到了你生活的圈子里。宣漾是负责此案的检察官,我纯粹是一个好奇分子,李凤凰是受害者家属,竟然因为这种事,一下子聚在了一起,特别神奇。

后来我知道了,地球本身就是数不清的圆——由两个极点出来,通过一条条经纬线连接在一起。我们所有人都是圆面上的一个点,由透明的线牵引着,组成了世界。

见我进来,宣漾将手里的文件“啪”的一声合上,往桌上一丢,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抚平西装上的褶皱,挑着眉毛说:“忙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吃饭吧。难得聚在一起,要不,去酒吧?”

李凤凰连连推让,一本正经地说:“酒我就不去喝了,我还得回家给我男朋友做饭呢!”

宣漾一脸嫌弃地瞪她,尖酸地说道:“凤凰,你有点出息吧,还没结婚呢,你就当起老妈子了。”

李凤凰羞赧地笑着,神情像极了一个小女人,宣漾越发鄙夷她了。

“好吧,就一起去吃饭吧!”犹豫了一会儿,李凤凰还是同意去了,宣漾一掌拍在我的肩上,也不管我疼不疼,豪气地说,“安诗年,你打电话给卢春春,好久没见她了,喊她出来遛遛。”

我用怪异的目光瞅着说话不着边际的宣漾,还“遛遛”,她当卢春春是什么啊!

我将两盒速冻水饺拿出来给宣漾看,说:“我还买了水饺,不吃就坏掉了。”

宣漾将水饺拿过去,往外面走道里的冰柜一放,回头朝我笑:“水饺我下次吃。”

就这样,我被宣漾拉着去吃饭了。走到半路,我才想起宣漾忘记给我看资料了,随口提了一下。宣漾开着车不看我一眼,说道:“晚上回去我发你邮箱,你慢慢看去吧!”

同坐后面的李凤凰好奇地用胳膊碰了我一下,说:“诗年,你要看那些做什么?你不是在大学教体育吗?”

我略难为情地说:“那体育老师是瞎混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炒了。早晚还得走上律师这条道,不然我那几年书不就白念了!为了早点上手,我就先跟宣漾学着,反正多了解些不同案情总归是不错的。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律师事务所招实习生,我就把体育老师那活儿辞了。”

“宣漾她爸那事务所不收实习生吗?”李凤凰好奇地问。

我抬眼看宣漾,宣漾在找车位,但也听到了我们谈话,说:“我爸那边不久前才招了两个,不好再招了。当初让她过来,她说她继父刚给她找了工作,托了好几层关系,她不好不去,所以没来。现在时机都错过了,得等一阵子了。反正她又不急,她要急着当律师,不会司法考试考三次没过了,不,现在算四次了,虽然第四次没去。”宣漾说着就大笑起来,李凤凰跟着一起笑。

我无所谓地靠在椅背上,随他们笑去了,谁让自己不争气呢!

卢春春的孩子正在哺乳期,离不开妈妈,所以她抽不出身,就没来。晚饭就我们三个吃的,也挺热闹。只是在觥筹交错、灯光片影中,我会忍不住想起唐晓婉来。

曾经多少次,我有朋友陪伴的时候,她孤单着。我跟朋友说笑的时候,她在另一个城市,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心情,是快乐还是委屈?越是想这些,我越是感觉自己对不起唐晓婉。就连她选择李崎轩,我也觉得是我的错。曾经那样肆意妄为的唐晓婉,是有多绝望才会选择那个男人?倘若她绝望的时候,我在她身边,那该有多好。若不是无路可走,她不会走这条路的。

回头细数这一路走来的缺憾,只让人唏嘘不已。

05

回去的时候已经挺晚了,我有点微醺。宣漾开车送我到家门口,然后驱车离去,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才用力地吐了口气,转身进了电梯。

边小诗那姑娘又不知道在搞什么,电视机声音放得老大,我在门外都能听见,她可真不怕扰民被投诉。

我掏钥匙开门进屋,边小诗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宣漾的猫,看到我吓了一跳,那表情让人以为她见鬼了。

“安诗年,你回来怎么都不出声的?吓死我了!”边小诗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将包往沙发上一放,坐了下来,拿起一旁的遥控器,将电视机声音调小了一点,说:“你声音弄这么大,怎么听得到别的声音。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看到我这么怕?”

边小诗阴着脸吼道:“谁怕你了,我以为是别人进来了!”

“谁?除了我,还会有谁来这里?你爸跟我妈还没听说要回来呢!”

“你没看新闻啊!不是附近小区遭人入室抢劫了吗!犯罪分子还都是年轻小痞子,狠辣无情,男女都打,听说还有女的被那个了。”边小诗极为恐惧地说道。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惊慌的模样,没想到平素这么肆意的边小诗,竟然也有这么害怕的事。

“好了,小偷才不会走正门呢!”我安慰她道,拎着超市买的东西,朝冰箱走去,打开柜门,往里放东西。

边小诗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正是那几起青少年犯罪的案子。

我问边小诗吃饭了没,边小诗没好气地说:“当然吃了,等你给我做,早饿死了。”

我“嗯”了一声,拿了瓶水,又给边小诗拿了瓶牛奶,坐到沙发上跟她一起看本地新闻。我跟边小诗说:“一会儿电视上可能会看到你高中班主任“李凤凰”,她家也被抢了。”边小诗很惊讶地望着我,一再追问:“真的吗?真的吗?”我说:“真的假的,看下去就知道了。”

结果李凤凰没看到,却看到了其他意想不到的人。

“涉及本案的犯罪青少年中,已有四名嫌犯落网,还有三名同伙在逃亡中。警方……”主持人说这句话时,屏幕上还放了犯罪分子的照片,已经被抓的人脸上打了马赛克,还没被抓的照片上干干净净,脸上连有没有痣也看得清楚。

边小诗手里的牛奶突然掉在地上,那丫头就跟屁股被蛇咬了似的,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屏幕,伸手指着上面正在被通缉的一个男生说:“这人我认识。”

“谁啊?”我玩笑似的问道。

边小诗继续说:“我高中同学。”

我愣住了。边小诗的高中同学,不也就是李凤凰班上的学生吗?学生不好好念书,在社会上堕落、犯罪、打家劫舍,还正好抢了老师的家……我又一次感慨:这世界果真小。

我极为严厉地批评了边小诗的同学,就算念不出书,也不该危害社会,并且发出感叹,所幸边小诗虽脾气傲,但人品没那么糟糕。

不料,我这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边小诗莫名其妙地炸毛了,朝我大吼:“你懂什么啊!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方回以前不是那样的,若不是李小鸡当初逼着他退学,他怎么可能会和那群渣滓混在一起!”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凤凰跟宣漾说起那个案件,也没提到她的学生,可能是她还不知道犯罪团伙里有她学生吧。

“李凤凰做了什么?”我饶有兴趣地问边小诗。

边小诗阴着脸解释起来:“方回以前人挺不错的,脑子很聪明,就是超级偏科,他物理超级好,其他科目比较一般,所以总成绩不突出,不大受老师待见。有次月考,他物理考了满分,其他各科也考了很高,排名一下子到了班级前五,班会课上,李小鸡非但没表扬他,还说他是作弊来的。他这人性格也很傲,当场气得踢凳子离开了教室。那件事后,他就不再好好上学了,没多久就被同学看到他老跟一群流氓混在一起,再之后他就彻底不来学校了,他妈妈来学校哭诉,说他离家出走了。所以,都是李小鸡的错!作为一个合格的老师,她应该相信自己的同学,而不是怀疑他们。”边小诗义愤填膺地说道。

“李凤凰不是那样的人。边小诗,或许真的是那个男生作弊了呢?以凤凰的为人,如果她冤枉别人,事后肯定会道歉的。”

“是,她是道歉了,可是道歉又有什么用?不明情况就逞口舌伤害一个人,就算再道歉也无法弥补造成的过错啊!”边小诗气愤地说。

边小诗说的没错,伤害已经造成,再道歉也没用。

我不清楚当初到底是怎么情况,或许李凤凰真的冤枉了那个男孩,或许是边小诗不喜欢李凤凰,偏执地觉得是李凤凰冤枉了人,这里谁对谁错,我不好说。但我知道的是,就算一个人被伤害了,也不能成为他伤害其他人的理由。

就像童佳宁,最开始,我老觉得因为我们安家害了她,所以对她存有愧疚。这愧疚,让我忽略了一个人的本质,任由她心底的邪恶越发膨胀,直到她害死了安知墨和杨帆,我才发现,自己当初的心软有多愚蠢。

“边小诗,不管李凤凰有没有冤枉那个男生,他带人入室抢劫本身就是错误的,是犯罪。李凤凰没有逼着他去堕落,去干那些违法的事,所以,这一点怨不得别人。”

边小诗不屑地冷呵一声,说:“你跟李凤凰是朋友,你当然帮她说话啦!”话落,她便不再理我,只是气哼哼地把电视一关,大步朝她的房间走,进去后粗暴地关上了门。

面对她那小孩子脾气,我无奈地扯着嘴角笑了笑,重新开了电视,继续看,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清楚。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边小诗的房间没人,估计已经去学校了。“小皮蛋”窝在她**睡觉,看到我,肚子饿得叫唤了几声。我草草地收拾好自己,给它喂了食物,又进自己房间,从电脑桌抽屉里拿了个U盘出来,将宣漾发到我邮箱里的那堆资料拷了进去,这才匆匆往学校赶。

随手点着文档一路翻看下去,突然鼠标停在一张场景昏暗的照片上。看着上面极为眼熟的女生,我搁在键盘上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直直地冲上头顶,我盯着屏幕的双眼瞬间涨红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手指发颤地将U盘从电脑上拔了下来,慌乱地塞进包里,拿着东西就跑出图书馆,一边急急下楼,一边给宣漾打电话。

长久的“嘟”声之后,宣漾才慢腾腾地接通电话。

我迫不及待地朝着她追问:“宣漾,你为什么没告诉我童佳宁也在那团伙里!”

“我也才知道她叫童佳宁。”宣漾说。

等这一天有多久了?等着再一次听到那个人的消息,比等待恋人还焦急!多久了?四年!数不清的日夜,一次次在黑暗深渊里挣扎爬出来,咬牙站立着,就是为了等那个人出现,就是想问她……

“你还记得安诗年吗?”

“你记得那个有一个懦弱无能的弟弟、有一个为她而死的朋友、死了个孩子却救了你姐姐的安诗年吗?”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