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天南,望见了地北
玻璃上的雨水晶莹透明,绿皮火车是坚硬冰冷的,柔软的我们要去哪里呢?绝无仅有的你,独一无二的我,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我们有个彼此坚守的约定。生命的一半路程中没有因贪婪而迷惘,最微小的温暖从白头到了寿终正寝,岁月原来不曾亏待过我们。
01
白雾蒙蒙的冬天,冰冷的雪地,我站在那里画地为牢。
安静的、毫无人气的雪地,我被人抛弃在孤独的世界里。张季北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眼眸深邃,望着我微笑。
“张季北,送我回家吧,我好冷。”委屈的泪水直直砸落在地,我乞求道。
“好,我们一起回家。”他走到我身前,忽然蹲下。
我吓得后退一步。
“放心,不是求婚。别动。”张季北抓住我的脚踝,在我脚踝上绑着什么。
我知道是礼物,看着他的头顶,心里如这雪地般寂静。
“好了,这个结是我特意学的,你解不开。”他站起来,微微躬身,深情地与我对视,“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如果把踝链送给自己爱的人,下一世还会在一起。踝链拴住今生,系住来世。踝链,怀念,你的踝链,是我一世的怀念。你知道吗?我们的今生和来世,我都想要……”
……
张季北的声音渐渐远去,枕边冰凉湿润,心脏猛地一抽,我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从脚上和头部传来。
我还活着。
梦中张季北温柔的声音如在耳边,我大脑空白,鬼使神差般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看去,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臃肿的腿也不知道断了没有。
我的目光回到没有受伤的那条腿,看到脚踝时,瞳孔骤然放大——脚踝上是一根精致的踝链,有点古老,上面还挂着一只银质的飞鸟。
那不是梦?张季北真的来过?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脸庞有温热的眼泪滑落。
哭了吗?我问自己。
我望着脚踝上那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去的链子,自言自语:“如果你送的踝链是你的怀念,你知道吗,我们的今生和来世,我也都想要。”
这时,门“砰”地被人推开了。
我看着面前个子不高,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白大褂的微胖男生,一时间以为自己穿越时空了。这个人真的很像《情深深雨蒙蒙》里面苏有朋演的那个杜飞。
“南瑾?真的是你!”他惊诧地喊道,随即猛地冲过来打招呼。
我动也不能动,连忙喊道:“停停停,我的腿受伤了。你是谁啊?”
他愣了下,转而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指着我翘起兰花指:“我是王奇啦,小学时在你座位上放过水蛇,初中时在你课桌里塞过情书的王奇。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王奇?居然是他!
这简直是一件比穿越时空更加恐怖的事,我不敢相信,满脸震惊地望着他,脑子比昏迷前更混乱了。
王奇,初中时我们学校的小霸王、淘气包。当年学校里一半的女生,他都追过;一半的老师,他都与之争执过。
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是“小混混”的阶段,所以此刻他一脸激动穿着象征天使的白大褂站在这里跟我打招呼时,我真的没有认出他来。
王奇看着茫然的我,搬来一张小凳子,一屁股坐下,兴奋地说道:“我刚来这里实习没多久,正愁医院太平静,我都无聊得快发霉了,没想到啊,就在前天半夜,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抱着你投奔了我们医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初中时你的脸还挺大,现在居然出落得这么水灵漂亮!话说当时你那腿,啧啧啧,血流得那个猛,我真想用个盆接住送血库。还有你的后脑勺,橘子大的一个包,也不知道你的脑袋摔坏了没有……”
我对他的用词和叙述无力辩驳,还好明白了一个大概。
“王奇,送我过来的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他屈起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上抖个不停,打了个哈哈:“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送你进手术室后,又来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脸黑得跟吃了苍蝇一样,骂骂咧咧的。后来又来了一个高挑美丽的姑娘,哭哭啼啼的,不住地向送你来的小伙子道歉。最后还来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他旁边的一个小伙子也不住地向你道歉。怎么,三角恋被情敌害了?”王奇冲我挤眉弄眼。
我简单地理顺他的话,应该是:在我滑下山坡后,阿杰找到了天马山的工作人员联系到了警察和救护车;而张季北发现路绮雯挂了电话,匆匆赶到了天马山;路绮雯因挂断我的电话觉得抱歉;顾洺为没接到我的电话懊恼;住院后,老林作为上司,带着阿杰来看望过我。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个意外。”
“意外什么呀。你是不知道,那个送你来的小伙子急得眼眶通红,那模样好像要杀人。”他双手往腿上一摊开,分析得头头是道,“我看那姑娘是嫉妒你才挂你电话。你知道不?你差点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再晚来一会儿,我掐指一算,你下半辈子就得和轮椅做伴,板上钉钉的事。老天开眼,好人有好报,你的腿保住了。不然多可惜,如花似玉一姑娘,嘿,腿没了!没事,看我等会儿怎么整他们。”
我呵呵一笑,咽了咽口水岔开了话题,试探地问:“那个,我冒昧地问下,你从小到大最不擅长什么科目?”
他大笑起来,像一朵花儿:“我呀,从小学习成绩不好,什么科目都不擅长,硬要说最不擅长的,嗯……应该就是语文了,我看到作文就头疼。你问这个做什么?”
“呃……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我憋笑。我基本能够原谅他表达能力差这个硬伤了。
上下打量他这副派头,我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医院上班?”
“我也不想啊,我叔是这里的院长,看我没啥长处,就逼我上了个医学院,毕业后又把我弄来了这里实习。嗨,别说我,说说你呗,我听说你现在成了漫画家了?不错不错,比我们这种粗人有出息多了。作为老同学,我脸上有光,有光。”王奇崇拜地望着我,要不是看我卧病在床,估计他会来一个熊抱。
“得过且过。”我干笑,瞅了瞅门口,皱眉问道,“我朋友他们出去很久了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豁达地笑道:“估计等会儿就会上来。昨天你昏迷了一天,他们守了一天,昨天晚上你情况好了不少,他们才轮流回去休息。”王奇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道,“现在都已经下午一点了,应该是去吃饭了。”
我点点头,看向他,问:“你吃饭没?”
他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吃是吃了,工作餐,不好吃,肠子都饿瘦了。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去买。啊,不过你朋友下去估计会给你带吃的。他们昨天就多带了一份,看你没醒,赏给了垃圾桶,嘿嘿。”
“你变化……挺大的,好像变得很幽默风趣。”我憋了半天,接了这么一句话,看着他期待和我聊天的模样,不忍心垮着脸。
王奇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丝毫不理会我语气里的敷衍,唉声叹气道:“我这人吧,五大三粗,也不会说话。我大学时谈了个女朋友,东北的,嫌我不够幽默不够浪漫,大二跟我分手了。从那以后,我每天看微博冷笑话,看小品相声,看韩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幽默学到七八分,浪漫却一点都没学到,光棍至今。你不提还好,你一提我又想起那段光辉岁月了。说实话,我挺喜欢她的,后来去找她,她早跟了别人,看到我跟看见陌生人似的,正眼都不瞧一下,伤心啊……”
我轻轻一笑,没有作答。
多少人为了另一个人选择改变,最后变得没了自我,于万千人之中,能够觅得那一人,值得你失去自己的,恐怕是前世修来的因果福报。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王奇“噌”地一下站起来,瞬间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急忙将自己敞开的白大褂扣好,不忘叮嘱我:“来了来了,你别揭穿我啊,我吓吓他们,给你出口恶气。”
我笑着点点头:“好。”
他刚说完,我便收敛表情,虚弱地躺着,看向门口。
02
“你醒了。”最先跑进来的是顾洺,他想扶我,又生生住了手,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苦笑道,“人家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你三顾医院,难道想请华佗?”
我回以微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许久没见,顾洺瘦了不少。
张季北环顾了下四周,目光落在我包着纱布的头上,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问:“还疼不疼?磕到脑袋不是小事,身体有任何不舒服要说。”
“我现在感觉很好。”我仰头看他,他的目光在下移,我不动声色地缩回那只戴着踝链的脚,这事我早晚会问清楚。
路绮雯拎着一个盒饭不敢上前,一直站在门边,没有说话。
王奇咳嗽了一声,他们三个齐刷刷地望过去。王奇紧皱着眉头,脸色微变,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张季北开口:“王医生,你有话直说无妨。”
王奇转头,目光悲伤地看着我。
用被子下的手死命抓住床单,我才忍住笑,平静地说:“王医生,没关系,你说吧,我撑得住。”
“你说实话,我们不找你麻烦。”顾洺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直说。
“能看到你们这么乐观,作为医生,我还是很高兴的。”王奇顿了顿,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话。
四双眼睛默契地盯着他。
他沉默,五秒钟之后,一脸沉重地开口:“你们首先要做好心理准备,南瑾虽然通过手术保住了性命,但是送来的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受伤的腿部细胞已经坏死,也就是说,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这个庸医胡说八道什么呢!”顾洺身体晃了一下,冲上去揪着王奇的衣领,愤怒烧红了眼睛,言语如枪林弹雨,“确诊过了吗?白纸黑字的证据在哪里?你觉得凭你一面之词我们会信吗?”
“我是医生,我说的话就是证据。”王奇对上他的眼睛,甩开他的手,整了整衣服,“还有,请你放尊重点,听人说话的时候,别动手。”
张季北的神色特别凝重,片刻,他释然地握住我的手,脸上洋溢着微笑:“别怕,我们可以转院,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一家医院治不好,我们就换一家,国内看完了,还有国外,能治好的。”
我还没开口,一直隐忍没说话的路绮雯听到这个“骇闻”,“哇”地哭了起来,扑到我前面哽咽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南瑾,我不知道那天是你的求救电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害了你。对不起,你打我吧,南瑾……”
路绮雯自责到不停地哭,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木然地看着这戏剧化的一幕,看着屋内的顾洺、张季北、路绮雯,还有演技甚佳的王奇,一切似乎按下了暂停键。
王奇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想,继续沉重地说道:“病人需要平复下情绪,请你们先出去,我跟她聊聊。”
我看到,张季北担忧地看着我,松开我的手,慢慢握紧双拳,缓缓退出去了;顾洺迈着步子,三步一回头,红着眼睛,艰难地转身出去了;路绮雯从跌坐的地方踉跄着站起,颤抖着捂脸痛哭冲出去了。
王奇一脸严肃地走过去关上门,确定他们走远了才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太解气了。南瑾,你有没有很开心啊?哈哈哈……”
我满脸郁闷,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人被人诅咒瘸腿很开心的吧?
望着捂着肚子快笑岔气的王奇,我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朝他招招手,微笑:“王奇,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干吗?”王奇警觉地盯着我,连连后退到角落,装出害怕的样子。
“开心?你咒我啊。”我抄起床边一本书砸过去,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去演戏,当什么医生,浪费人才,下一届金马奖影帝就是你啊!你过来,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嘿嘿,过奖,过奖。”王奇双手合十,对我抱歉地说道,拾起我丢掉的书,放到桌上,“你先平复情绪,毕竟站不起来这种事,一般人都难以接受,我能理解的。”
“滚!”我气得胸膛起伏,又扔了一本书过去。
王奇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挪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笑着问我:“我很好奇,你还想怎么整我?”
“哼……”看到手边没书可扔了,我双臂环胸,望着他冷笑,“我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试试?”
“哟,好害怕哦,拜拜。”王奇佯装惨叫一声,摆摆手拉开门,迅速奔了出去。
我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腿又无法动,一阵气结。
一个小时后,路绮雯进来了。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睛红红的,坐在我床边。
“抱歉,南瑾。”她苦笑,望着窗外,“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但是我心里一直都在纠结,所以……如果曾经做了很多让你难受的事,对不起。”
“都过去了。”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怪过她,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刚才王奇上演了那么一出,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们讲实话了。
路绮雯颤抖地握着我的手,泪光闪烁,说道:“你打我骂我好不好?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太在乎张季北,害得你受伤了。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所有的医疗费我都帮你出,我……南瑾……”路绮雯眨巴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和愧疚,她抽泣道,“其实我不想跟你有矛盾的,因为初次认识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想跟你做朋友。”
路绮雯深深地看着我,清润的眸子覆了一层灰色,晦涩、暗淡,完全没有平日的光彩。
她笑了笑,继续开口:“那么多人跟我做朋友,我玩好的吃好的都会带着她们,却没有一个人能跟我交心。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喜欢上同一个人也很好,那样我们都为了一件事物而伤心,我们有共同的话题,我们会一起为了他好,但是……但是他只能守在一个人的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我,我太固执了……”
我静默片刻,偏头看她。
她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微笑:“也许吧,我很自私。我的梦圆不了,就想打碎别人的梦;我的遗憾弥补不了,就想让别人也遗憾。凡是与自己有关的,不惜一切代价我都想握在手里,却忘了有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的,不是死命抓着就会属于自己。你知道吗?你让我在他面前越来越没自信,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你让我觉得,他的过去,我没有参与,他的现在和将来,我也要不起。我要不起,所以不得不放手。可是你不同,我不要你因为我的自私留下遗憾,不要因为我的自私去同样放手。”
“我没有放手。”我笑着,正视她,眼里迸出坚定的光芒,“绮雯,我从未放手。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我遇见他、喜欢他、等待他,这些我都从未预料到,又怎么能去预见将来的事?将来的事太远了,何必庸人自扰?再说,我选择了他,我就会接受,既然我选择了等,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接受,不管是好还是坏,这都是我要面对的事。”
岁月蹁跹,过往如梭,每个人都会老去,可在我心里,这份等待,永垂不朽。
直到死亡,都是坚定无悔的模样。
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
“那就好……”轻不可闻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带着一丝宽慰。
然后,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良久,她微蹙眉头,抬起头看着我,清澈的眼眸中滑过一丝忧伤,轻声说:“南瑾,我想问,我和你……还可不可以做朋友?”
我微笑,掩饰眼中的泪光,反问:“我们有过不是朋友的时候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错愕,转而明媚的眼眸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笑意,紧紧地抱着我,埋首在我肩头,轻轻颤抖:“南瑾,谢谢……”
夏季的风,略带几分燥热,吹起我们的长发,不断地摩挲着脸颊,扬起丝丝清香。
有时候,原谅一个人,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要这个人值得。
她原本单纯,原本真心待我,失去张季北,她就像失去糖果的小孩,总会任性地闹脾气,我不是不可以包容。
时间过去那么久,除了张季北,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
那天,路绮雯跟我讲了很多她跟张季北的过往。她说,她和张季北分手了,在她把钱砸在我脸上的前一刻。
03
“狐狸说,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只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短暂又寂静的夏夜里,蛐蛐儿在外面鸣叫着,橘色的灯光打在张季北的头顶,张季北坐在我床边声情并茂地给我读着《小王子》。
这一个星期的夜晚,他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给我读一段东西,有时候是一首诗,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首歌词。
我微眯着眼睛,假装熟睡,感觉到他放下书,探身过来摸了下我的额头,帮我掖了掖被子,然后是桌上的杯子被拿起的声音,接着是喝水的声音,椅子轻拖的声音,落座的声音。
感觉他又坐在我身边,我面无表情,努力装作睡得无比自然。
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轻笑:“睡了吗?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在上海等你。也许你不知道,我在更早之前就见过你——从泉城中学西北角广播室的窗户里。有一天同学让我留意操场的观众席,他说有一个女生天天盯着广播室窗户,傻傻的、痴迷的,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你了。”
他喝了一口水,顿了顿,笑得有几分无奈:“火车上那次,我看着你义无反顾地出现在通往上海的火车上,有一种两年前的花蕾绽放了的感觉。面对那么单纯固执的你,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帮你。那个时候,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了吧?其实帮你付钱的我有点私心——至少这样等你到了A大后有很充足的理由来找我,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沉默几秒后,继续开口:“话剧社的事,嗯,是我故意的,因为我想要你主动来找我,所以故意不让你那么顺利地进来。我不希望你每次看到我都惊慌地逃跑,我又不是怪物,我也想跟你多相处,开开玩笑,就像朋友一样。你果然来找我了,意外的是,还让我碰见你在厕所上演‘精神分裂’,呵呵……”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起来。
我轻轻握拳,脸上一红,那次的乌龙事件也浮现在脑海。
“傻瓜,我怎么会翻脸不认人呢?就算不认别人,也会认你的。作为奖励,我给你开了后门,让你学话剧表演,还拜托杨正让你学画画。微博里你的私信和评论,我每天都会等着;你的爱好和梦想,我都知道。你歌唱得好,画画功底也有,只是缺乏韧性和训练,有了正确的引导,潜能无限。事实证明,你做得很好。”
椅子又动了动,声音停了。我偷偷睁开眼睛,看到他起身,将窗户轻轻掩上,拉好窗帘。
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连忙又闭上眼睛。
我听见他将水倒掉了,又重新倒了一杯。感觉身边没人,我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看到他背手而立,站在窗户边对着满天星光喃喃自语:“我算好了所有事,默默地帮你完成梦想,等你长大,等你一起走。可我唯一算漏了路绮雯,算漏了她会喜欢我。我母亲的病有一段时间恶化得很严重,我挣的那一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我挣扎了很久,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妥协了,接受了路绮雯的钱,接受了她的人脉,帮我母亲治病。可我接受不了她。心里装了一个你,我怎么去接受?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自己都觉得卑鄙,借着他人的感情,满足自己的需求……”
张季北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充满无奈和苦涩:“我的游鱼小姐,很抱歉,我真的试着放弃过你,可是看到你受伤,你难过,你失望,我发现我的心痛,不亚于你。看到你生病会想尽办法照顾你,看到你难受会想跨越千山万水追过去找你。那一次赶到宿舍,听说你不顾一切冲进了火灾现场,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害怕你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好在我找到了你。抱起你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包括这一次你受伤,我终于敢承认一件事,这场漫长的追逐,是飞鸟先生输了,他输了。”
他的声音饱含深情和沙哑,一字一句敲击着我的心扉。
我的喉咙酸痛不已,眼睛里的泪水似要全部涌出来,世界寂静无声,脑海中只盘旋着那一句“他输了”。
这几年,他瞒得我好惨,他就是笨得无可救药,明明喜欢我,还要藏着掖着。
我眼泪汪汪,控制不住地想看看他,却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房门静静地合上。
连续清静了三天没人来看我,胡思乱想了三天后,这一天,张季北推进来一辆轮椅,站在我面前,说:“《天南地北》的单行本还在持续签售,顾洺和路绮雯帮你打点好了一切,工作的事,我帮你请了假,你负责的项目全部延后。今天你是主角不能缺席,扛得住吗?”
我好笑地望着那晚吐露完心声现在却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他,心里有点置气,想捉弄下他。
我勾了勾手指,说道:“过来,我告诉你。”
他蹙眉,看着一脸微笑的我,不明所以,却还是弯腰凑到我面前。
我靠近他的耳边,用气息说道:“我可以去,但是,我现在想知道,我脚踝上这玩意儿,是不是你趁我昏睡的时候送我的?”说着,我抬起脚抖了抖,露出那根踝链。
“张先生,请如实回答。”我极为优雅地一抬手,揪住他的衣领,眼睛与他对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我端详着他的眼眸里一脸正气、毫不心虚的自己,看到他的头僵硬地、别扭地点了一下:“嗯。”
“那段关于锁住前世今生的话,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也是你说的,是不是?”我双眼如寒潭般盯着他,像审问犯人一样,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请回答。”
“是。”他微微扭过头,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好像害羞了。
“哦。”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等他说话,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如同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讲了起来,“某人说,踝链送给自己爱的人,下一世还会在一起。踝链拴住今生,系住来世。踝链,谐音‘怀念’,送的人希望他们的今生和来世……”
“走吧,别闹了。”张季北打断我的话,手臂环住我的腰,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到轮椅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
我歪头看着他红晕越来越明显的俊美脸庞,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哇,你竟然会脸红,奇观啊。”
他没有说话,直接将我推了出去,关上门。那明显比平常稍重的关门声,泄露了他的不满和无奈。
我的心情却忽然好起来,连腿也没那么疼了。云淡风轻的张季北,千年冰山张季北,竟然有一天,会因为我脸红。
我的人生快圆满了。
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像征服了喜马拉雅山一样有成就感。
04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签售会现场,我甚至哼起了歌,将那些他曾经给我唱过的歌,故意哼给他听。
张季北的神色有些紧张,我一开口,他就检查我脑袋上的纱布,认真地说道:“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嗯。”我在他紧张的话语中配合地点头。
被他推进休息室,我笑笑,指着对面的沙发:“坐。”
他坐下来,望着墙上的挂钟,见签售会还有一刻钟才开始,于是放下心来。他拿起桌上的咖啡粉,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不接水,眼睛盯着那杯咖啡。
“怎么了?”张季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奇怪地望着我。
我说:“我想喝咖啡。”
“你是病人,喝白开水比较好。”他不同意,蹙眉。看到我不容拒绝的眼神,良久,他无奈地叹气,又泡了一杯咖啡,端到我面前。
我不接,眼睛盯着他那只修长清瘦的手。
“又怎么了?”他继续奇怪地看着我。
我微笑:“我想喝你那杯。”
“可我喝过了啊?”张季北迷惑不解,看精神病人一样同情地看着我。
“那你介意吗?”我一只手撑住脸,偏头懒懒地说,“你喝过,我不介意的。”
他搁下咖啡杯,将自己那杯端到我面前,站起来:“南瑾,你是摔坏了腿,可是也不能自暴自弃,你不要这样,有病我们好好治。”
我接过咖啡,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嗯,我脑子也摔了啊,你先前都承认了的。”
张季北黑着一张脸,“咚”地坐回沙发上。
我看着他生闷气的幼稚行为,心里笑开了花。
昔日时刻秒杀南瑾的张季北,竟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风水轮流转,长江后浪推前浪,古人诚不欺我。
门口传来“扑哧”的笑声,我和张季北一起看过去。
路绮雯抱着一捧鲜花满脸带笑地站在那里,顾洺慵懒地靠在门边,笑容复杂地盯着我们。
我脸上发烫,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看了多久。
“你很有前途。”顾洺看了我一眼,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路绮雯若无其事,对刚才的事不置一词,走过来将花递到我手里:“祝贺你,我的朋友。”
我和她对视着,觉得心里第一次这么轻松。
她是真心地祝福我,我能感觉到。
“到时间了。”身后忽然传来张季北鬼魅般的声音。
“知道。”我和路绮雯同时开口。
张季北吃了一记闷棍,默然。
而我和路绮雯默契地大笑起来,房间似乎都在颤抖。
张季北推我去签售会现场,我签名的空隙会和读者互动,被他们围起来,更有粉丝拿出手机拍照。
忽然间,我听见门外有几个女生很大声地议论,话题中心不是其他,正是我的书。
“啧,现在的人素质已经这么低下了吗,都看这么幼稚的漫画?还卖得那么火,我看是暗箱操作吧。”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生,手上拿着我的单行本,嘴里不屑地说。
“我也同意橙橙的话。小叶,你拉着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市,就是为了这种水平的签售会啊?太失望了。”旁边穿短裤的女生也很不满。
“不是啊,我觉得飞鸟和游鱼都很可爱,我很喜欢的,你们怎么会那样贬低它呢?而且作者伤了腿还带病参加签售会,说明很重视自己的书。我很崇拜她的,你们不要乱说。”一个短发女生急切地和她们辩驳。
黄衣女生尖酸地说道:“现在哪个漫画家不是啊?出了一个作品就以为自己很红了,什么漫画展啊、音乐会啊,都跑来签售圈钱。我不管,我饿了,要先去吃饭了。”
听见两个女生在议论我,排队的粉丝按捺不住了,纷纷出言替我辩护起来。
旁边的路绮雯安抚了粉丝的情绪,走到两位女生面前,友好至极地说道:“非常感谢两位能来参加我朋友的签售会,签名请在这边排队,拍照也请排队,如果两者都不是的话,请在外面等候哦。”路绮雯笑意盈盈,话语里暗藏着驱人的意味。
顾洺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只狗,走过去,爱怜地抚摸着它的头,说:“宝贝儿啊,这里不准宠物入内,我们出去吧。”说着,擦过两个女生走开。
两个女生闻言,知道他是指桑骂槐,灰溜溜地离开了。
我笑叹着摇了摇头。
“人出名了,难免有人说闲话,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很多,你不要放在心上。”
头顶一个声音响起,我回头,张季北扶着我的肩膀,将一杯茶放到我手上。
“当然,看到大家这么护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放在心上做什么。一个人活着,本就不会赢得所有人的喜爱,我肯定也不例外。我做好自己,被自己喜欢的人在意着,这就够了。”我眸子里一片真诚,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他笑起来,点点头:“你长大了,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这么老气横秋?”我偏着头,听着他长辈似的语气,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好笑。
“季北是关心你,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欺负他,我都看不过去了。”路绮雯走过来,一掌轻轻拍在我脑袋上。
我连忙躲过她的魔爪,惊慌地说道:“大小姐,我伤没好,拍不得,拍不得。”
“我看你比谁都生龙活虎,拍清醒点也好。腿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什么王奇,迟早我会找他算账的。”路绮雯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亏你还帮他一起捉弄我们。”
完了。我心想。
我挤出一个干笑,弱弱地开口:“我,我去签名,你们聊,你们聊……”说完,我想将轮椅掉转方向,一双手已经先我一步,把我推了过去。
那天,签售会结束回到医院,张季北照例给我念了一段话,是《小王子》里面那段经典的、关于悲伤时喜欢看落日的句子。
而我,不想要去看落日,我的世界,已经一片春暖花开,无谓悲伤。
张季北,你知道吗?我想和你去看尽这世间的四季花开,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因为我的病和优秀的漫画作品,学校破例让我免写毕业论文,顺利毕了业。
躺在医院的日子,我一直用看书、听歌消磨时间,画画是不被允许的,张季北说太伤脑,而我本来脑子就不好,因此没收了我的素描本。
这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让我无力反驳。
张季北知道我无聊,每晚要我听他十点档的电台播音。空****的房间里响起他的声音,就像他在身边一样。
周三的晚上,玉盘般的月亮挂在天空,星星错落得像一盘红尘棋局。
寂静的夜晚,在一首《南山南》后,张季北依旧醇厚磁性的声音响起:“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主播张季北,很高兴又到了本周的‘遇见’栏目。在这里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因为今天我要讲述一个故事,是关于我自己的……”
我眼眶一热,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张季北做校园主播的日子,那是我迷恋他的开始,现在场景重现,我一时间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掖紧被子,屏气凝神,听他讲述了《天南地北》的故事。
飞鸟先生一直翱翔在北方的天空,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偶然的一天,他扭转高傲的脖子往下望的时候,忽然看见南方的大海里,探出了一只羞赧的游鱼脑袋。
只是一眼,便成永恒。
飞鸟先生大概不知道,游鱼小姐已经默默地注视了他很久很久,怕失去他的踪迹,游鱼小姐才勇敢地将自己展示在他的面前。
后来,飞鸟先生和游鱼小姐经历了许多的风霜雨露,渴望彼此间近在咫尺的温柔。但是他们之间存在太多的障碍——时间、距离、猎人、垂钓者。游鱼小姐一直苦苦等着飞鸟先生,而飞鸟先生,也只在游鱼小姐看得见的那片天空飞翔,因为,他怕她找不到他……后来,飞鸟先生收起翅膀,落在帆船的甲板上,游鱼从海里奋力跳起来。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间,飞鸟和游鱼,终于能清晰地看见彼此了。
张季北的声音戛然而止,背景音乐也停了。
我奇怪地看了看手机,将音量调到最大,里面传来细微的电流声,我不禁怀疑自己的手机是不是坏了。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张季北温柔地问:“那只飞鸟如今停在了你的身边,水里的游鱼,你能再出来看看他吗?”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向我乞讨答案。
胸腔中慢慢涌出喜悦、震惊,我的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我立马掀开被子,抓起拐杖,整个人像着了魔般,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奔去。
我能!我能!
游鱼的期待,在你停留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泛滥了啊!
我匆匆拦车的时候,司机认出了我,手舞足蹈地尖叫:“游鱼,飞鸟,是不是你?我女儿很喜欢你的书。”
“谢谢,F电台!”我急速关上车门,将拐杖往脚边一搁,报了地址。
“你要去F电台?飞鸟先生那里?”司机好奇地笑着,提高声音,“我刚听完张季北的电台节目,他说他在等人,这种好事让我碰到了,有缘啊!”
“师傅,车车车!小心!”我看司机只顾跟我聊天,根本没有认真看路,猛地惊呼一声,“是啊是啊,所以您专心开车,保住我的小命,说不定能促成一段美好姻缘。”
“好嘞!坐稳了。”师傅一脚油门踩到底。惯性使然,我左摇右摆,本来就受伤的头,差点情况更加严重。
离电台还有五分钟路程时,遇上堵车,我把心一横,决定干脆走路过去。
下车前,我看着价目表上的数字,刚准备掏钱,师傅连连摆手,豪气地说道:“不收钱,快去,加油!”
我一愣,瞬间心中涌出一丝感动。
“谢谢!”我笑道,打开车门,拄着拐杖,用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赶去。
张季北,你等我,我马上就能到你的身边来了。
05
四周原本没有什么新意的霓虹灯急速往后退去,竟显得那么灿烂美好。
过了红绿灯,穿过电台前的喷泉,等我赶到大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张季北站在大厦的台阶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就在我拄着拐杖准备往上冲时,他皱着眉,声音极具威慑力地说道:“站那儿,别动,我过去。”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嘴角轻扬,边走边说:“一共六年,不多不少,现在换我靠近你,一步一步走近你。”
张季北走下两级台阶,停下,凝视着我,良久,他笑起来,继续朝我走近。
“六年太久。”他望着我,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声音像世间最美的乐符,缓缓地说道,“我不想再耽搁六年。亲爱的游鱼小姐,现在飞鸟先生走到了你的面前,你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迎接未来将要面对的许多挑战?”
“我愿意,飞鸟先生。”
张季北脸上始终挂着笑,我仰起头,看着他,看着那些不曾被恩宠过的岁月静静地流过他的脸。
他一步一步,像进行着某种庄严的仪式,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来到我面前,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微微躬身,眼睛里光芒闪动,深深地看着我,就像我做过的那个梦一样。
我们就这样对视,他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只有他。
末了,我的脸颊慢慢烧了起来,我撇撇嘴,败下阵来:“看什么看……”
被他温柔地注视着,我的心跳漏了几拍。
很多人都说天上的星星漂亮,我猜那些人肯定没见过张季北的眼睛。
“后悔以前没这么认真看过,想一直看下去。”张季北不在意我的别扭情绪,笑容还是那么温柔。
我总觉得,他此刻的温柔就像一个陷阱,我掉下去会不得脱身。
张季北跟我之间的回忆,全部猛烈地涌进我的脑海,像电影回放般,应接不暇。忽然间年少的他和现在的他重叠在我的记忆中,我像坠身在梦里。他默不作声,微笑着听我讲话。
“看够了吗,我……嗯……”猝不及防地,我接下来的话被他吞进了嘴里。
以吻封缄。
他温柔地吻住我,像在对待一件丢失已久的绝世珍宝。
我的瞳孔渐渐放大,微张着嘴,被眼前这一幕震惊。
他的吻有几分笨拙,是那般小心,无比缠绵,仿佛想诉尽这一场迟来的深情。
我的大脑仿佛被雷击中,一片空白,脸庞有温热的**滑落,心脏微疼,他的所有情绪,我感同身受。
我颤抖着抱住他,开始回应他。
多好,我们还这么年轻,没有错过。
我缓缓睁眼的时候,目光越过张季北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面色苍白的女孩儿。
“绮雯……”我用力挣脱,惶恐地看着张季北身后。路绮雯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单薄的雪纺衫,眼眸漆黑,脸色惨白,脸上是苦涩的笑。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没有上前来打扰我们。
孤独和寂寥裹住那个瘦小的身影,清冷得让人心疼。
最后,她朝我扬起一个笑,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时间凝固,寒气游走,她眸中水汽氤氲,轻轻地提着裙子,像个虽败犹荣的骄傲女王,转身离去。
灯光在我们之间流转。
我微微敛目,在心底说了一声:谢谢。
许久,我的目光移回张季北的身上,看着他满眼的柔情,轻声说道:“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不会就是刚刚说的话吧?也太没诚意了些。”
张季北笑着抓住我的手,紧紧按进怀中。我挣脱不开,看着他的薄唇,不由得笑道:“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我的脸发烫,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张季北,我还没学会应对。
“很想听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环住我轻笑,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我闻着他的气息,几秒沉默后,听到他的轻柔细语轻飘飘地落入我的左耳。
“我喜欢你。”
我忘了呼吸,酸涩和温热蔓延至全身。
“我喜欢你,南瑾。”
“我喜欢你,我的游鱼小姐。”
“飞鸟先生喜欢你。”
我眼前似乎有着漫天飞舞的蝴蝶,听到期盼的话语从他的唇间吐出,心底再多的话,再也找不到力气说出口。
“够吗?”他低头看我,眼中流波成海,嘴角是浓浓的宠溺和笑意。
那声音里有太多的幸福和希望,清晰地砸在我的心底。抑制住滚滚而上的泪意,我埋进他怀中,像只啄木鸟般不住地点头。
够了,这样就很好了,就这样,张季北。
等你的这条路上,我没有因贪婪而迷惘,在这一刻,我们终于相拥,感受着彼此鲜活的、跳动的温暖。
岁月啊,原来不曾亏待过我们。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路绮雯的短信,她去了英国。
顾洺说,等我出院那天,要送我一份大礼。
九月,满城都是桂花的香味,细碎金黄的花瓣飘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我坐在医院僻静的阳台上看书,阳台周围栽满了桂花树,空气中充盈着浓郁的香气。
“在看什么?”张季北面带微笑,手里拿着蛋糕纸袋,一手拂过我的书页,看了几行文字,笑道,“是《Venezia》啊,Venezia可是被称为面具之城的。”
“面具之城?”我自然地拿过他手上的蛋糕,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意思?”
张季北坐在我旁边,一身白色的休闲装,头发剪短后,笑意微漾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他看着我,许久才说:“Venezia,意大利的名城古都,美称很多,被当地人称为亚得里亚海的女王、水之都、桥之城、漂浮之都、光之城、面具之城。想去吗?”
“这样啊,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想去是想去,可是……”我撇着嘴,自嘲地看着自己的伤腿,手指在上面敲了敲,沮丧地开口,“它不争气。”
他拉过我的手,沉默良久,说:“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了,我问过医生,最近可以出院,以后在家休养就行。你想什么时候出院?”
“明天。”我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谁都不希望把医院当家,能少待一天是一天。
张季北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夜晚的静谧。我紧张地望着他,唯恐他不答应。
一会儿后,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好,明天出院。”
“嗯。”他皱眉询问我,“有问题吗?还是你想反悔?”
我偏头看他,他垂着眼帘,眼睛闪闪发光。我笑着凑过去,“啵”的一声,明目张胆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奖励你的。”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世界静谧。
看到他的下巴和脸颊上全是我嘴上、手上油腻腻的蛋糕渣,我捂着肚子,笑得快直不起腰来。
每次看到他这种发蒙的样子,我都能笑上三分钟。事实上,除了电台那一次他主动献吻,更多的时候都是被我闹得既窘迫又无奈。
“别生气,生气不好,影响你冷酷的气质。”我恶作剧地捏着他的脸,左一下,右一下。
“又胡闹了。”他猛地一下站起来,逃开我的袭击,用衬衫衣袖擦着自己的脸,说道,“我去准备你出院的东西。”
他走出很远,夜空中还能听到我得意的笑声。
第二天一大早,病房门“砰”地被人推开,一个穿得像鸡毛掸子一样的人滚了进来,顾洺随后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穿着跆拳道衣服的人。
“南瑾,你可得救我。”地上的“鸡毛掸子”抬起头,我仔细看了看,认出是王奇。
我吃了一惊,吸了一口气问:“怎么是你?”
“还不是上次帮你出气,被这个小祖宗教训了一顿,还给我穿上这种五颜六色的服装。”王奇抱头痛哭,嫌弃地扯着身上的服装,双手捂着脸。
顾洺双手揣进裤兜,对我说:“南南,这小子咒你断腿,骗我们,你说是揍一顿呢还是吊起来打呢,A或者B?”
“我选C!”王奇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扯着我的被单,“南瑾,他他他,跆拳道黑带,你不救我,我真的会死,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呵呵。”我干笑两声,眼睛一亮,计上心头,朝顾洺笑道,“医院门口第二个红绿灯左转,那里人多,围观场面想必很壮观。”
“南瑾,你怎么这样!”王奇欲哭无泪地看着我。
顾洺目不斜视,一手撑住王奇的脸,轻轻一推,他差点跌倒。
“哥,别打脸行不?还有,您给我穿这身玩意儿,到底想干吗啊?我心慌。”王奇对着顾洺点头哈腰,一副示弱的模样。
顾洺撩了撩自己额前的头发,一吹,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说:“也就锁喉、过肩摔之类的,差不多就行了。我这些朋友我可是特意为你请的,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你们院主任也吩咐了,让你吸取吸取教训。再说南南今天出院,我说好要给她一份大礼,看你这喜庆的打扮,就照她说的,等下带你去医院门口第二个红绿灯左转人多的地方走一走、玩一玩。你觉得怎么样?”
顾洺脸色一冷:“不行。”
我“扑哧”笑出了声,看向顾洺,轻声说道:“吓唬吓唬他就行了,怪可怜的。”
“我有分寸。”顾洺朝我眨了下眼睛。
我一愣,忽然想起曾经他住院,张季北和路绮雯来看望他,他找借口带我出去散步的事。那个时候,他也是这种眼神,邪魅调皮,让人着迷。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王奇哀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用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说道:“南瑾,那我逮着你做人质。看招!”
顾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他哇哇惨叫。
趁着这个空当,不等王奇再说话,我拖着好得差不多的腿,逃出了病房。
门刚关上,我一转身,结结实实撞进一个人怀中。抬头看着被我撞得一个趔趄皱起眉的张季北,我尴尬地举起右手摆了摆:“嗨……”
他一只手撑住我整张脸,站直身子,推开我,说:“你是后背着火了,还是被人追债?这么慌慌张张的。”
这时,门开了,顾洺刚好出来。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脸狰狞的王奇正和顾洺带来的几个朋友在进行“拳击比赛”。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张季北身边。
顾洺面无表情,看着张季北,指着我,忽然笑道:“借用下她,说一句话。”
张季北看着我,微笑道:“我在前面等你。”说完抬脚离开,给我们留下一个独处空间。
几分钟后,长长的走廊上,只剩我和顾洺面对面站着,怪异的寂静蔓延开来。
平日里匆匆忙忙来往的人,像蒸发掉的水珠,全都消失不见。
“我想知道,我的第三个愿望,有没有实现?”良久,顾洺轻轻问出这句话。
我感觉一颗心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但是所有降临在身上好的或坏的事情,都需要面对,不是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看着顾洺,由衷地说:“我现在很幸福。”
“好,我问完了。”顾洺笑了笑,点点头,转身,背向我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寂静的长廊,空**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只有顾洺一个人在走,我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直至消失。
朝阳的光包裹着他,没有暖意,反而有种孤独的苍凉。
看着顾洺的背影,我心里生出了浓浓的愧疚。那个干净瘦削的背影似乎越来越遥远了,退出我的世界,再也看不到了。
手心忽然一暖,我眼睛湿润,看着握住我手的张季北。
周围的一切全部褪色,只有眼前这个人,仿佛来自光的入口处,来到我的面前。
他牵着我,望向我,眼睛里满是笑意。
“一起走吧,游鱼小姐。”
“好,飞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