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离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算幸运的。
父母和睦,失去过一个朋友,又交上了新的朋友。
有喜欢的男生,尽管他阴阳怪气,反复无常。
做事情不够勇敢,却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受了再大的伤害,被最大限度地恶意包围与孤立,也只会倔强地打起精神一个人走下去。
消磨时间的唯一办法,就是和书本里存在感愈来愈强的难题作战。
简单枯燥的生活,一点也不有趣,却得到了解决越来越多的问题的成就感和总是位列前三的成绩。
对着镜子里姿色平庸的自己打气,安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日子,其实也过得没有那么艰难,甚至忘记了撕心裂肺这回事。
【1】
事情告一段落,我和欧阳淼再也没有单独说过话。人们开始忙自己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比想象中更快一点,快得令人心悸。
夏季到来了,天气慢慢地变得炎热。
老师们在放学时总不会忘记加上一句:“再热,也千万不要看到水就跳下去,要游泳可以去市内的体育馆。”说完之后,老师眼神锐利地扫过教室里的同学们,加重语气警告道,“出了任何事情,都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我们最多受到处分,却不会失去生命。”
这句话明显比其他的任何话语都有效。
二年级即将开始,会分文理班。突然,班上开始刮起一股留言的热潮。
开启这股热潮的女生名为褚双平,以她为中心,笔记本向班上与她玩得好的说过几句话甚至一次话也没说过的人扩散。
那是一个绿色的留言本,带着粉红色的锁。一片浅绿深绿渐变的草原上空,白色的蒲公英随风轻扬。而一只肥胖的大熊猫摊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十分惬意。
它在一年级一班做了一次旅行。
传到我这里的时候,那个留言本已经经过了班上三分之一的人的手。我从没跟褚双平说过话,却还是接过了留言本打开。
首先是个人资料,姓名、地址、电话、邮箱、QQ、微信、微博,然后才是留言的部分。大多数人写下了祝福和溢美之词。我正打算如法炮制,舒曼曼却突然出现,双手压在我桌上,看到留言本有点惊讶。
“咦,传到你这里了?好快!”
我抬起头:“你也写了?”
“对啊。”舒曼曼拿过我手里的留言本,问道,“她让你在哪里写留言?”
“啊?”我瞪大了眼睛,“不是随便在哪一页写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我垂下肩膀,“她没说,别人拿给我写的。”
“哦。”舒曼曼不说话了。
我倒不好意思下笔了,留言本的主人什么都没说,贸然写了,对方要是生气,那可就糗大了。
想了想,我准备把留言本还给褚双平。却没想到,还没等我去找她,她却先找上了我。
中午的时候,我正跟唐泗讨论一道数学题。从春节他给我打电话送祝福后,新学期开始,我们俩就经常凑在一起讨论题目。
褚双平俯身用手撑住桌子:“嗨。”
我抬头看着她,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原来她眼睛圆圆大大的,脸也圆圆大大的,超可爱呢”。
褚双平对我眨了眨眼,对唐泗说:“我有点事情找宋长安。”语气强硬,跟可爱的外表完全不符。
唐泗爽快地走开了,褚双平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实际上我有点难以启齿,但是……”她踌躇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那个,那个留言你写了吗?”
我摇了摇头:“还没有。正打算去问你,你想让我写在哪儿。”
褚双平欲言又止,表现出为难的样子。
我歪头想了一下,委婉地问:“是不方便让我写吗?”
褚双平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局促地开口:“真的很不好意思,不是不方便,是他说的,只想一个人知道你家的地址,所以……只要写祝福的话就好了,其他的可以不要理会。”
“他?”我不明白。
褚双平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艳羡:“是欧阳淼。虽然这个请求既霸道又不讲理,而且突兀,但因为是欧阳淼,他拜托我的时候,又特别认真,所以我答应了。”她顿了顿,“宋长安,我真羡慕你。”
我怔了许久,才拿过留言本,写完了祝福的话语,递还给她。
明明都说了类似决裂的话,明明不曾再有过对话,心里都已经放弃了,却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话。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欧阳淼。我原本以为,我至少是有一点了解你的。但现在看来,我了解的只是你微乎其微的一个方面,一个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侧面。
到底为什么要拜托别人这样的事情呢?
一个人安静地坐着,靠在栏杆上看着其他人打打闹闹的身影,看着别人笑容满面的样子,我总觉得那些开心离自己太远。
目光也会偶尔跟欧阳淼的对上,我却一点不想对视,心慌意乱地快速撇开头去。
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有了一次很短暂的对话。
那是第二节晚自习,因为实在是太累了,我熬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夏日的夜空,如泼墨般黑,嵌着的星星如钻石般闪烁美丽。我做了一个关于星星的梦,却被吓醒。一抬头,就看到欧阳淼皱着眉头,瞪着我。可他的嘴角是微微向上翘起的,笑得狡黠。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现在可是上自习课的时间啊。
“老师叫我们。”欧阳淼这么说。
“哦。”
除了我跟欧阳淼,还有其他人,班上前十名都被叫去了。无非是老调重弹,关于选文理科目的事情。
回到教室,我忍不住又慢慢地趴到了桌子上。欧阳淼敲了敲桌子,把我叫醒。面对欧阳淼难看的脸,我坐正,翻开书。
“你怎么那么困啊?”欧阳淼说完这句话,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因为看书很长一段时间,做题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累了啊。
这样的话,我却说不出口。
自习课铃声响起时,骤然停电了,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教室里乱成一团,人冲来冲去,手机屏幕亮起了微光,却在半空中舞动。班干部在大声嚷嚷,维持秩序,其他人却仿佛在经历一场狂欢。
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声:“谁!谁刚刚拉我的手?”
似乎开启了一扇羞耻的大门,手机屏幕没一会儿就全黑了。黑暗里,有人靠近,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回头,一个身影站在我旁边,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谁?”
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不然掏出来照一下看看到底是谁。
那人不说话,单手拿过我放在桌上的书包,另外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往教室外走。我不想动,可不知不觉间,教室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了。舒曼曼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欧阳淼呢?
我看着身前的影子,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
是他吗?会是他吗?
我停了停,小声地唤道:“欧阳淼?”
前面的人僵了一下,忽然加快脚步。满是人影的走廊,他拉着我的衣袖在人群里穿行。黑暗里,只能依靠头发的长短来判断是男是女,然而学校不允许学生留长发,这使得男女生头发都差不多长。光凭头发的特征,我根本辨认不住眼前的人是谁。
可来来回回地考虑了那么多,竟一点害怕都没有。任凭对方牵着我的手,拿着我的书包,带着我往前走。
快到校门口时,街上的路灯遥遥地投射进来,那人才松开了我的手,转过头来,腼腆地说:“是我。”
居然是唐泗。
他低下头去,静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地又说:“你快回去吧。”
他低眉顺眼,在暖暖的橘色光芒下,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柔之美。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温柔之美”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一个男生,但在心底我认为用它来形容这个时候的唐泗再合适不过了。
“我……我也要走了。”
原本存在于心底的那一点点奇怪的感觉散去,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那……谢谢你。”
“不用,不用,我们是同学嘛。”他也笑了笑,转开头,却没有如他所说的离开。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静默。
不知为何,唐泗忽然局促了起来,紧张得仿佛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他说了两个字:“我,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宿舍的方向,“我该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晚了不安全。”他是寄宿生。
我“嗯”了一声,打算等唐泗先走,没想到唐泗也在等我先走。我只得转过身,朝校外走去。
学校因为停电的缘故,黑黢黢的一片。倒是蝉鸣声喧闹,使得气氛不那么冷寂。我出了校门,拐弯的时候,余光还看到唐泗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向前倾,似乎是想往前走,却又在发呆的样子。
我心里觉得奇怪,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最后我等到了28路车,坐上车,校园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也就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丢到了脑后。
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曾察觉到?
直到毕业舞会的那一天,唐泗对我说出“宋长安,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我才意识到当时的唐泗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他站在灯光下,橘色的光柔和地散落在他身上,背景是深沉的黑暗。他的身子往前倾,是因为目光跟随对方渐渐远去了,身体做出的下意识动作。
【2】
第二天中午午饭后,我慢吞吞地上楼,心里想着一会儿先做数学题,然后睡一会儿,再做语文题。欧阳淼站在楼梯上,忽然叫住了我,之后却一言不发,径直往天台的方向走。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跟在他身后上了天台。
“昨晚……你什么时候走的?”还没有站定,欧阳淼的问题就来了。
我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只是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停电有一会儿了。”
欧阳淼的脸色很难看,拧着眉毛。
我看着他皱起来的眉,有一股冲动,想用手去抹平那些褶皱。不要皱眉头啊,我在心里这么大喊着,有股说不出的难受情绪在翻腾。
欧阳淼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他突然迅速地转过头去,语气平静地说:“你跟唐泗一起走的?”
我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有人看到了。”他淡淡地说,目光直视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回视他,不说话。
“没什么,我去吃饭了。”欧阳淼快速地说完,脚步不停,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
看着他这样,我的心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痛。
眼睁睁看着欧阳淼的背影消失在天台门口,我抬头望向天空。五月了,天空呈现透明的湛蓝,云朵飘浮,如扯散了的丝絮飘开很远。
我沮丧地垂下了头,完全理解不了欧阳淼特意叫我来询问这一番话到底用意何在。
坐在教室里,手肘下枕着日记本。
我很少将时间浪费在写日记上,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背书、做题上。学校的竞争压力很大,稍微放松,成绩就会掉下去。
但是今天,我很想写日记。可是摊开日记本,拿出钢笔,写了时间、天气之后,我发现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写不出来。
我坐在座位上发呆。
很多问题在脑海里跑来跑去,很多话在找爆发的出口,我想抓住点什么,却一无所获。
我握了握拳,只捕捉到风。
颓废地趴在桌子上,满腹郁闷。
突然我的背被人戳了戳,我起身回头,疑惑地看着来人。是褚双平,她笑着递过来一个深绿色的本子,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她指了指一个方向。我望过去,看到了欧阳淼的背影。
我接过来。
入目的是一个深绿色的蝴蝶结,三个白色叶片骨架悬浮其上,飞扬的英文字母排版错落有致。打开,欧阳淼苍劲的字迹力透纸背。
“自由,就是有想要去的地方。”
下一行,只有很简单的三个字:“宋长安。”
我怔怔地看着这两行字。
“虽然好羡慕你们,但是可惜,欧阳淼下个学期就回S市了,你们……”
耳朵似乎“嗡”了一声,我只看到褚双平双唇张合,却听不清楚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说欧阳淼下个学期就要回S市了?”我听到自己用干巴巴的声音问。
“对啊,大家都知道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在褚双平同情的目光里,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方瞳孔里映出的我,脸色惨白得难看。
仔细想想,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
骤然下降的成绩,突然的疏离,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明不是不讲理的人,却偏偏在给同班同学留言这件事上,任性地提出要求,不准我将自己的任何个人信息写在纸上,展示给其他人看。
心里忽然涌起的居然是无尽的恨意。
只要一看到对方就会想起,被辜负,被隐瞒,被离开,这些情绪纠缠得我寝食难安。
【3】
文理分班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来临之前,班主任陈老师按照成绩排名调换了一次座位。
欧阳淼坐在我前面。
从第一学年的开始,到第二学年的结束,除了最初同桌的那一个月,这还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离得如此近。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
“长安。”欧阳淼终究转过身来,开口。
我抬头,却不敢看他:“嗯?”
“那个本子,送给你的那个,还在吗?”
心一动,我想到了那一行字:“自由,就是有想要去的地方。”
他写下我的名字时,想的是什么呢?心情是怎样的呢?
鼻子莫名地泛酸,我点了点头。
“不准弄丢了。”他说得很严肃。
我却忽然想笑:“我不会。”
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不管用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护好的。
沉默。
“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准备离开的事情。”欧阳淼突然说。
我的身体一震,喉咙口好似堵了一个硬块。我低下头,掩饰自己突然崩溃的情绪。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老实说,我试图把这件事忘掉。”他满是苦涩地说,“我并不想离开,但是那个人……”他嘲讽地轻笑出声,“他似乎突然意识到随便把我托付给他的姐姐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于是他决定纠正这个错误,将我带回去,全然不顾我的反对,还有那个女人的反对。”
这些话对于欧阳淼来说,也难以启齿吧。
“本来今年都回不来了,但我强烈争取读完这个学期。因为……”他说得艰难,一个字,一个字,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说了下去,“我舍不得你。”
他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小声地乞求:“你不要看我。”
他的耳朵、脖颈都红了。
我应该尊重他的请求不看他的,可是谁来提醒我,我竟然觉得脸红不好意思的他是那么可爱,让我移不开视线。
“可是回来以后,看到你,我就想到我们即将分离,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他发出轻笑声,“宋长安,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又自私的人。我一直认定,像我这样毫无价值、不值得喜爱的人,喜欢上我外表的人都愚蠢得可以,可是……”
似乎是无法承受般,欧阳淼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他整个人趴在我桌上,像一只鸵鸟。
“你喜欢我,这件事,为什么就让我那么高兴呢?”
“轰——”
仿佛烟火砰然炸开,我脸上的热气估计能蒸熟鸡蛋,目光左右移动,最终我忍不住提起校服的领口遮住自己的脸,小声地回应他:“我……我也很高兴。”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打破了我们脸红不知所措的傻样。
欧阳淼转过身去了,而我对着摊开的英语课本,一个单词也没看进去。
突然欧阳淼推过来一个漂亮的本子,他不敢看过来,闪躲的模样有些窘迫,却不狼狈。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发问。
“留言本。”欧阳淼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轻声说。
我打开本子,崭新的本子,一个字都没有。本子很轻,又好像很沉重。心里好多话想要说,想让它承载的东西也很多,可是我只问了一句:“怎么第一个给我?”
“我等下叫其他人写。”
“哦。”
“地址我清楚,你的手机号码我也知道,你写下别的联系方式。”说着,他忽然扯下一页纸,刷刷地写了几行字:“喏!这是我家在S市的地址,我的手机号码你也有,QQ我不常用,你加我的MSN。但是,我不一定能上网。”
“哦。”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能够说点其他的什么。我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明明是有千言万语的。我和他,才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就要分开了。
可我最终发现,如果不能够在一起,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牢牢地将他和他的话记在心底,不要忘记。
“宋长安。”欧阳淼忽然严肃而认真地盯着我。
“啊?”我忍不住正襟危坐。
“记得你的话。”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幽深看不见底,我却看到了我小小的身影。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藏得很深很深的,欧阳淼的担忧,欧阳淼的脆弱,欧阳淼的灵魂。
他说:“你会一直追着我不放的,你要记得。”
我保证道:“我不会忘。”
欧阳淼松了一口气,看着我把所有的信息都写下了,就把本子揣在怀里,说:“好。”他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说,“明天……”
他的话,含含糊糊的,我只听得清前两个字。
我歪着头,瞪大眼睛问:“什么?”
“没什么。”
【4】
家有家训,骗人有罪,骗己为大罪。
五岁念书,从小到大,在第一名到第五名之间来回晃**,成绩退步惹来父母的责骂,老师失望的目光,但我从未想过用“作弊”来达到目的。
因而,那一张字条越过我的桌面落到我身上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发愣。
“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心中的小恶魔在我耳边不停地说。
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他给你的,只给你一个人……这句话像是有生命般不停地在我脑海里转啊转,转啊转。我颤抖着把手伸向那个白色的小纸团,小心地打开一点点。里面黑色的钢笔字如雄鹰展翅,苍劲有力。
果然是欧阳淼写的。
他的字,在这个班上,是独一无二的。
心怦怦直跳。
我把那张字条捏在掌心,流了汗,打湿了那张纸。我其实早就已经做完题目了,作文也写完了。我在等待结束考试的铃声,交卷,然后去吃饭,接着等待下午的考试。
可是我现在非常紧张,比试卷就要发下来时还要紧张。
我不停地移动视线,一会儿,我看到窗台外高大的香樟树上有一只小鸟在枝丫间跳来跳去;一会儿,我看到自己的脚尖因为早上下雨的缘故沾上了红色的泥土。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闭了闭眼,狠了狠心,把那张三个手指大小的字条展开。
上面写着的是阅读题的答案。
跟我写在试卷上的答案完全不一样。
自由作答的题目,答案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唯一的选择题,我选择了B,而字条上写的答案是A。
我静下心来,阅读了几次题目,肯定答案应该是我选择的B。
为什么欧阳淼这道题会选A?
到底是坚持我的B,还是跟欧阳淼一样选A?
我用手搓了搓脸,豁出去擦掉了我选的B,填了答案A。
这一年,春夏季长长的六个月,雨水分外充沛,使得树木郁郁葱葱,江水上涨却不至于浑浊泛黄,反而清澈见底。C市是座老城,大雨倾盆时,雨就积成了海洋。
校园图书馆后面栽了大量东北松和梧桐树,只要下雨刮风,叶子便会落下厚厚一层。越过这片小树林,就到达了食堂后面的一大片绿色的竹林,中间夹杂了一棵石榴树,此刻花开正艳。雨打下来,花瓣吸了水分,如渲染墨彩般亮丽雍容地垂下枝头。
此刻我正站在这座竹林里。
没有人知道,在春天到来,竹笋生长的时节,我干过什么事情。
新竹拔高,鲜嫩的笋身,只轻轻触碰,就会留下痕迹。
有喜欢的人的女孩子,会在新长的竹笋上,用指甲刻下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指甲刻的字,并不能深入竹子的“骨髓”,不会妨碍竹子的健康生长,只是刻了字的竹子样子难看了些。
这样,那棵竹子就会带着他的名字长大,一生一世都记得你的爱恋。
而我在一个晚自习结束后,悄悄地来到这里,找了一棵竹,偷偷地刻了欧阳淼的名字上去。
午休刚开始,竹林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班的同学在其中徜徉。我从头开始,把每一棵竹都检查一遍。我没有想到,我已经找不到当初刻字的那棵竹子了。来来回回找了三次,却还是没有找到。
时间已经不早了,下午的考试即将开始。
回到教室,一大群学生围着老师对答案。欧阳淼手插在口袋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里竟然有几分落寞和孤寂。
我一怔,就被舒曼曼拉住了。
舒曼曼这几个月来学习都非常用功,上午考完后她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了半天。虽然不喜欢考试完就对答案影响心情,但对方是舒曼曼,我只好把我的答案说了。
然而,我说完答案之后,舒曼曼就有点萎靡了。
“长安,你认真跟我说,你那道阅读题的答案是怎样的?”舒曼曼着急地问。
“你不是知道吗?上午我们就已经对过了。”
“那你选的A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舒曼曼一跺脚,急得不行:“错了,错了!”
“什么?”我隐约有了预感,脸上却不显分毫。
“答案啊!老师说了,答案是B!A只是一个陷阱!唉,你怎么都不着急呢?”
我愣了一下,说:“着急也没用,先考好下午的数学吧。”
话是这么说,目光却管不住地朝欧阳淼望去。我看了他给的小字条才改了答案,现在错了,那么……他现在显得不开心,是因为答案错了?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再想了想,我发现我对我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作弊”——虽然目前已经受到了惩罚——答案错了,分数丢了,但是我一点悔意都没有。
因为,那是欧阳淼给的答案。我曾经犹豫过,但最终改了答案,如今也只能乖乖承受后果。
然而,欧阳淼终究还是问我了。
“你最开始的答案是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告诉他实话:“B。”
“所以,你是抄了我的答案?”
我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考并列第一。”欧阳淼低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却没想到我太自大了,反而害了你。”
“……对不起。”这是欧阳淼在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的考试,欧阳淼都不曾再递过小字条给我。所有的考试都很平静,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班主任陈老师进了教室。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站在这个教室对你们说话。从下个学期开始,你们有的选择文科,有的选择理科,所以将在不同的班级学习。我希望你们回忆起在一年级这个班度过的时光时,都是快乐的。希望大家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带回家,打扫好教室,做好收尾工作。”
说完这句话,他就背着手站在讲台旁,看着我们收拾。
就在一个月前,班委会组织了一次晚会,我负责猜谜和脑筋急转弯部分的题目。
过了很多年,我都还记得,面对我出的比如“什么布剪不断”这样简单的题目,欧阳淼随口说了一个“什么东西越洗越脏”,我却怎么也想不到答案,而被欧阳淼笑话的场景。
晚会上,我唱了一首《朋友》,引得全班同学一起把这首歌唱了三遍。之后,大家手拉手,唱着英文版的《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所有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离别的情绪,似乎没有人觉得“再见”是一个可怕的词语。反正离别的歌声响起时,我们仍旧在一起。
因此收拾完毕后,我看着前座的欧阳淼,发愣。
不知不觉间,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欧阳淼还坐在座位上。
舒曼曼走过来,问:“长安,一起走吗?东西比较多,我家里来人接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我看着欧阳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舒曼曼在跟我说话,愣了一下,才回答:“好啊……谢谢你,麻烦你了。”
“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们是朋友啊。”
“嗯。”
“而且我们都选的理科,说不定下学期还会分到一个班。”
“是啊。”
欧阳淼把书整理完,摆在桌面上,之后他站在桌子前,愣愣的。
舒曼曼看了他一眼,拉着我来到角落里,小声问:“你和他……你们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我在这方面反应总是慢半拍。
舒曼曼皱了皱眉头,说道:“他都已经决定回S市了,你们……你们还没开始,就已经准备结束了?”
被舒曼曼这么一问,我也茫然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我傻愣愣地回答。
欧阳淼说的话我都记得,他要我记得我说过的话,要一直追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没有结束吧?
“长安……”舒曼曼脸色凝重,担忧地望过来,“去道别,说再见吧,别想了。”
“我……”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我不去。”
“你……”舒曼曼动了动嘴角,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重重地甩开握着我的手,“我真不想管你,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开口,想道歉。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请问这里是一年级一班吗?欧阳淼是不是在这个班?”
欧阳淼站起来:“爸爸,你来了。”他的口吻淡淡的,因为背对着我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来不是愉快的。
他站起来,朝对方走去。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门口。
我的目光落在欧阳淼摆在桌子上的书上,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舒曼曼跟过来,问:“怎么了?”
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红色的线,把那沓书捆绑得整整齐齐的,还打了个结。
舒曼曼说:“欧阳淼好像跟他爸爸去老师办公室了。”
我“嗯”了一声,拿起书包,说道:“我们走吧。”
“不说再见了?”
“嗯。”
现在的分离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聚,是为了要永远在一起。虽然欧阳淼不在我身边,但我把他放进心里,我们依旧是在一起的。
分开了,但是我们的心在一起。
只要确信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是全世界的光,是唯一指引我的方向。
只是我还是跑遍大街小巷,买了一盒提拉米苏,一个人坐在流淌着悲伤音乐的蛋糕店里,一口一口味同嚼蜡般把它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