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惊蛰

那一年,我们初遇。

我正对上你的脸,你笑眼弯弯,我在心里骂你虚伪。

第二年,夏蝉还未喧闹,你要离开,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买了一盒提拉米苏想送给你,却最终没能送到你手上。

我们都知道,提拉米苏的意思是——“带我走”。

【1】

一年终于快要结束了。

街道上张灯结彩,初雪落下来的那一天,正是小年。

下午第三节课,补习班老师突然宣布从今天起到大年初五都停课。教室里一下子就沸腾了。寒假虽然早就开始了,因为补习的缘故,一直没有真实感,而此刻大家脸上洋溢着笑容,恨不得立马就飞出教室,大玩特玩。

对我来说,放假唯一的区别就是,之前是在教室里学习,放假了我就在家学习。舒曼曼大声叹息我的无聊,顺便提起她这个春节会跟妈妈一起去巴厘岛晒太阳。

巴厘岛,我只在电视上听说过,具体什么样完全不知道呢。

坐公交车回家,天早就黑了。我抱着书包在后座上睡着了,在路灯骤然亮起来时醒过来。然后,车厢内突然响起惊叹声。

“下雪了!”

“哇!好漂亮的雪啊!”

洁白的精灵被橘色的灯光染上色,簌簌地落在光秃秃的枝丫上,落在红色的灯笼上,落在五光十色的广告灯牌上。

我忍不住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会晚点回去,理由是补习班的同学说要一起去逛一逛。

街上人潮虽然不汹涌,却也可观。彼此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出大概的形状,随即飘散,氤氲出一种特殊的暖暖氛围。

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到夜市来了,大约是从小学五年级之后。六年级学校就要求上晚自习了,初中更是为了考上好学校而奋斗。饭后的空余时间,除了念书,就是做题了。真的好闷啊,要不是看微博还能知道点时事,差不多要脱离现实世界了。

况且,老妈总觉得夜市,哦,不仅仅是夜市,还有学校周边摆的小吃摊,都是极不卫生的。平时给的钱,通常只够交通费和午餐费,还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因为贪嘴而生病。

当然,我也听话,不怎么吃小吃摊的东西。

可是偶尔,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有点馋。

尤其是身上还有零花钱时。

比如现在,前方支起的小摊位上方一盏朱红色的灯笼垂下来,底下是烧得很旺的火炉,炉上架着各种肉串、蔬菜串、烤玉米。

风吹过,香味弥漫得到处都是。

我瞅准人少的队伍,站在后面,心里默念着:“羊肉串、孜然脆骨、烤茄子、烤鱿鱼须……”口水差点流了出来,只觉得前面的人实在是太慢。

“……宋长安?”

听到声音转过头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着食物,然而目光在对上身后的人时,脑袋忽然一下子就放空了。

许久之后,才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啊……欧阳淼啊,你怎么在这里?”

对面的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自然,弯起眼睛,笑得比灯光还温柔耀眼。

“逛一逛。”他答道,然后又说,“好巧啊。”

“是啊,好巧。”

目光撞上,立刻又移开,手心一下子就冒出汗,湿了掌心。自从上次毫无形象地哭倒在他怀里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总觉得,会像照妖镜下的妖怪一样,连灵魂都无处遁形。

我喜欢这个人,已经喜欢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

“到你了。”小吃摊老板提醒道。

“啊——”我连忙跟老板说明我要的东西,却没想到欧阳淼紧随我之后点了跟我一样的烤串。

坐在同一张小桌子旁吃烤串,总觉得好拘谨啊,我也不像平时那般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开来。

“那个……你一个人?”我没话找话。

“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因为补习班停课了,回家刚好碰上下雪,有点不想回家,所以……”

“我是有家不能回。”欧阳淼忽然这么说。

“啊?”

他却无所谓似的耸肩道:“那个男人来了,说要接我回家过年。看到他的脸就很讨厌,感觉很窒息,所以我逃出来了。”

我忽然就微妙地感觉到欧阳淼对我的态度变了。难道是因为上次把话都说开了,所以我就变成了特别的人,才会想对我倾诉?

想到这个可能,我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脸骤然热起来。

手指忍不住蜷起来,我低着头说:“那个……那个……”

对面的人没有出声,似乎在等我把话说完。

“我请你……”我小声地说着,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大声说,“我请你啊,从这条街到下一条街,想吃什么我请你。”

然后,我就看到欧阳淼歪了歪头,笑了。

就好像我不小心按到了什么开关似的,眼前的少年骤然鲜活了起来。于是,我也笑了,笑得分外傻气。

顺着人群往河边走去,沿途遇上了卖金鱼的摊子。说是五块钱三张网,捞到几条就几条。

欧阳淼饶有兴味地想要大展身手,结果三张网全破了,什么也没捞到。

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我心里笑着,也跟老板要了三张网。原本以为,小心翼翼地捞,肯定能捞到,结果我也一无所获,还被活蹦乱跳的金鱼溅了一身的水。

欧阳淼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忍不住抡起拳头打了他一下:“我刚刚都没有笑话你!”

“可是你心里肯定偷偷地笑了。”

被他说中了,有点心虚。

“反正我没有笑出声来,所以,所以你也不准笑!”

他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嘻嘻。我就笑,就笑,你继续打我啊!”

我瞪了他一眼,最终自己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是人越挤越多的时候,我们这才知道今天河边有烟火大会。

“往年都是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晚上才会放烟火的,今年的烟火大会好早啊!”

我嘴里嘟囔着,发出这样的感叹声,手里捧着欧阳淼刚从奶茶店买来的柠檬柚子茶,坐在河堤边的长椅上。明明很冷,却因为坐在身边的那个人,而变得分外不同起来。

往后回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楚欧阳淼还跟我说了什么。

只记得簇拥在一起的人群跟随主持人一起倒数,还没有到新年,气氛却热烈得仿佛马上就能得到新生一般。

“十。”

一开始只有主持人举着话筒在大喊。

“九。”

我们被挤在人群里,像是过度密集的鱼般随着人潮涌动微微晃动。

“八。”

空气变得黏稠而令人感到窒息,他握住了我的手。

“七。”

目光所及是远方灿烂的霓虹,以及浮在江面上安静的船只。

“六。”

我听到胸口鼓胀的声音即将破腔而出。

“五。”

所有人一起仰望着天空。

“四。”

不远处的小店传来热闹的音乐声。

“三。”

真糟糕……

“二。”

狂乱的心跳停不下来。

“一。”

“我喜欢你。”

话出口的同时就被巨大的声响所掩盖。

那一刻,烟花以极其嚣张的姿态接二连三地冲上天空怒放,漆黑的夜空瞬间被点亮。

盛世如花,如此繁华。

我侧头,烟火的光芒落在我眼角,我只看见身侧的少年笑靥如花。

【2】

看完烟火回去之后的情节都模糊掉了,唯有打开门时,袁阿姨脸上的愠怒与站在袁阿姨身后高大的男人难辨的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

从屋子里投射出来的灯火映出逼仄的影子,欧阳淼小声地对我说:“谢谢你,晚安。”

离开时,我忍不住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欧阳淼已经进了屋,大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来。

南方的冬天总是很湿冷,下的雪很快融化了,街道脏兮兮的,全是黑乎乎的融雪之后的水。一大清早,我就被妈妈叫起来大扫除。

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擦窗户。正当我站在椅子上,用力擦对着走廊那一面的窗户时,看到欧阳淼下楼来了。他身后跟着袁阿姨和昨晚我看过到的高大男人。白日里看得更清楚,他就像年长版的欧阳淼,比电影明星还要迷人。但一想到欧阳淼提起他的那些龌龊事情,我就觉得人不可貌相。

“早。”我朝他们一行人打招呼。

“这么早啊。”袁阿姨虚伪地回应道。

欧阳淼没有看我一眼,手插在裤兜里,快速地下楼去了。

“这孩子。”袁阿姨埋怨了一声。

她和那个男人很快也下楼去了。

鬼使神差般,我偷偷地从走廊上往下看。院子里停了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我看到欧阳淼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袁阿姨站在车窗旁,跟他说着什么。

车子最终开走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没事就翻日历看日期,从来没有这么盼望过假期快点过去。

大年初三中午,小姑一家来拜年,我正帮妈妈一起做午饭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爸爸接通电话,随后喊我:“长安,找你的,是个男生。”

“哦。”我瞪大眼睛。

哪个男生会给我打来电话?难不成是欧阳淼?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喂?”我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躲着客厅里那么多人探究的目光。

“宋长安,新年快乐!”

不是欧阳淼。

“新年快乐!你是?”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陌生。我有些失望,却还是礼貌地询问。

“我……我是唐泗啦。”

“呃——”我发出吃惊的声音,很快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抱歉啦,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实际上,他是第一个打来祝福电话的人。舒曼曼都没有给我打电话祝我新年快乐。想必,她正在巴厘岛晒太阳玩得开心吧。

电话那端却没有声音了。

我有些奇怪,喂了几声,都没有反应,我以为是信号不太好,导致电话断了,就挂了电话。

“是谁啊?”老爸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同学。”

“是哪个同学啊?这还是第一次有男同学打来电话呢!”老爸笑呵呵地说。

“曾经的同桌,可能是给每个人都打了电话祝福新年快乐吧。”

“那你这同学还真重感情!”

我呵呵笑了两声,跑进厨房。

结果老妈也不放过我:“男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妈,你怎么跟警察似的,审问这审问那的啊?”

“我这是关心你!”

可是姑姑、姑父,还有表哥都在客厅,好丢脸。都怪唐泗,莫名其妙打来一通电话。

晚上躺在**,拿着日历看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今天居然是情人节!怪不得吃完晚饭,老爸就拉着老妈出门散步去了。

这么冷的天,散步不是喝西北风吗?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情人节,所以爸爸妈妈出门单独相处去了。

我抱着枕头翻滚一圈,突然好羡慕爸爸妈妈的感情。

拿出手机,想看看微博,发条状态。点开屏幕,却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打开一看——“总觉得跟这个家格格不入,可刚刚放的烟火实在是太漂亮了,跟我们一起看过的一样。你今天快乐吗?”

署名,欧阳淼。

我看着这行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我……今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超忙。”我这样回复。

“早就知道你的手机号码了,不过我没有手机。那个人突然给我买了一部手机,我就想到你了。”很快,手机又收到了回复。

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好像飞到了云端一样,飘飘然的。

我握着手机,傻笑了半天,最终受不了这么花痴的自己,放下枕头,打开窗户,吹着冷风想让自己冷静。窗外的白杨在空气里**着光秃秃的枝干,在霓虹下有一种凛冽且干净的美。

我也想你啊。蓦然回首,你就在灯火阑珊处。眼睛弯弯,笑得温柔。那一瞬间,全世界都失了声,时间都为此静止。

思忖了半天,我也想不出不矫情的回复。

而下一条短信又来了:“我这里看得到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眼,有点像某人。”

脸好烫,手机也好烫,我想把手机扔在**,不去碰,不去看,却又舍不得松手。怪不好意思的,欧阳淼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怪怪的。

然后又一条短信跳出来。

“别瞎想,我说的那个某人不是你。”

什么啊,不是我,那特意说这样的话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呢?

【3】

惊蛰春雷后,下了一场春雨。满城的柳树泛起了嫩嫩的鹅黄色,迎春花漂亮的花朵点缀着C市。

我早早地就起来了,在衣柜里翻找着衣服。

因为常年穿学校制服,所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妈妈才会给我添置新衣服。今年妈妈给我买的是一件红色格子风衣,里面配冬季校服毛衣和格子裙。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将刚及肩膀的头发扎起又放下好几次,最终还是决定放下来。找出跟风衣同色的毛线帽子戴上,食指戳着嘴角往上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新的学期开始了。

爸妈已经上班去了。

今天我只要带着假期作业去学校报个到。

而欧阳淼在短信里说了,他今天直接去学校,那个人带他去报到。

离学校越来越近,我心里却忽然忐忑起来。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玄妙得令我毫无头绪。每天做梦都会梦见他,从大年初三开始,每一天都会发短信联系,却还是在草稿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还擅自给他取了一个英文名——Dawn,拂晓,晨曦,黎明……好像密码一样,用别的单词锁住了真正想念的那个人。

突然很害怕见到那个人。

很害怕自己会做出愚蠢的事情来。

可现实与想象总是不同,新的学期,一开始就没有给人喘息的余地,班主任陈老师一确定全班同学到齐后,就宣布摸底考试开始。

“这次摸底考试,直接决定诸位的座位,成绩靠前的有权选择自己的座位,而成绩最差的几位担任班干部,为大家服务!”

当即就有人大声嚷嚷:“又不是演电视剧,有必要吗?”

“虽然我们才一年级第二个学期,然而从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来看,并不理想。尤其是你,于言——”陈老师点出刚刚抱怨的人的名字,“以你的成绩,考上好学校就等于做梦。”

“可是上不了好学校,我照样可以当老板!”

“你家里有很多很多钱吗?”陈老师问。

于言哑然。

“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好工作吗?”

于言彻底低下了头。

“什么都没有,就好好读书!”

我们谁都没想到,陈老师的这句话,最后会被制成横幅挂在教室黑板上方,激励着所有的人。

摸底考试成绩第二天就出来了,全年级成绩单贴出来的时候,班上一片哗然。

第一名,是我。

第二名到第五名都是隔壁班的,欧阳淼竟然掉到了第六名。

跟我相比,他少了二十五分。

我看着各科老师将欧阳淼叫进办公室。回到教室的欧阳淼一脸平静。更令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那堂数学课,欧阳淼被老师叫起来,居然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

“欧阳淼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不想学习了?”

“宋长安,你知不知道欧阳淼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

我发短信约欧阳淼到天台见面,结果从午间休息一直等到下午上课,欧阳淼都没有出现。

我刻意在回家的路上等他。他姗姗来迟之后,我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擦着我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很想追上去,大声质问:“你到底怎么了?”

却没有勇气,心里很着急,焦躁就好像一把尖锐的刀,戳得心口疼痛不已。

第二周周考的成绩下来,我也明显退步了。

第一名变成了沉冬。

而他显然对此很不高兴。

他在这天早上忽然找到我。

星期三的清晨,春寒料峭。轮到我值日,因此我没有出早操,而是打扫了教室,擦干净黑板,之后几乎是脱力般,坐在了属于欧阳淼的座位上。

沉冬走了进来,喊道:“宋长安!”

我跟沉冬并不熟悉,于是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

他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问道:“你跟欧阳淼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他现在退步那么快,你也是?”

我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们不是在交往吗?”沉冬提高了音量。

我大吃一惊,急忙否认:“没有啊。你说什么呢?我跟欧阳淼之间没有什么的。”

“都亲……”沉冬似乎对那个词难以启齿,却还是说了出来,“都亲上了,怎么会没有什么?而且我问欧阳淼,他也承认了!

这个消息宛如惊雷般将我定在当场。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慌乱地站起身,属于欧阳淼的座位仿佛炙热得能烫伤我。

“没有……没有的事。”我连忙摆手,想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不管你们怎么回事,交往也好,没有交往也罢,但……我不允许我的对手这么堕落!”

身后,沉冬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我的心更乱了。

开始上课了,我还没有把乱成一团的思维整理好。偶尔侧头,看到窗户玻璃上自己的身影,一脸茫然,像个迷路的小孩。

怎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欧阳淼会承认自己跟我在交往呢?

我喜欢他没错,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交往啊。因为,早恋会造成成绩退步,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只要能安静地喜欢他,每天看到他,就足够了。

可欧阳淼承认跟我在交往……种种迹象表明,欧阳淼成绩退步跟我有很大关系。

我又很怕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中午吃完午餐后,回到教室,我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白色的字条。字迹是我熟悉的,张扬,有力,来自欧阳淼。

“不要管沉冬的话,他说什么都别理。”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桶油浇在燃烧正旺的火上,我只感觉胸口突突地跳动,深呼吸好几次都没法平复。

跟其他欧阳淼传递过来的字条一样,我小心地把那张纸夹进日记本里,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堵到欧阳淼,问清楚。

“你是谁啊,别管我了。”自尊心超高的少年丢下这句话就撇开头直直地往楼梯口走去,连一眼都没有看我。

我僵立在阴影里。

等到他就要走下楼梯了,我才蹦出一句:“欧阳淼,沉冬说问你我们是不是在交往,你承认了,是真的吗?”

欧阳淼的身体晃了晃,他冷着一张脸回头,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又怎么样?”

我的身体在早春料峭的冷风里变得冰凉。

当时以为他厌恶我自作多情,直到后来知道舒曼曼要离开才明白,那时的欧阳淼跟后来的我一样,因为不愿意面对分离,所以早早地拉开距离,这样等真正要分开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4】

我又做梦了。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非常真实,我看到欧阳淼越过拦住他的人,带着球往篮筐方向奔跑。

每一个动作,仿佛在高清的镜头下纤毫毕现。欧阳淼运球的动作是怎样的,他左挪右移怎么避开拦截他的人,都被镜头放大呈现。

他右脚往后退了小半步,然后腰部、手肘、上半身挺直,整个人在瞬间舒展开,跃起。球在那一刻脱手,周围所有人都在欢呼。

“欧阳淼!”

“欧阳淼!进球!”

“三分!”

我看到有人跟着欧阳淼一起跳起来,像《灌篮高手》漫画里画的一样,对方给了欧阳淼一个盖帽。然而,球依旧直直地朝篮筐飞去,重重地砸在篮筐上。

大家的心神都系在篮筐上滴溜溜打转的篮球上,唯有我的惊叫被扼在喉咙口。

那人扑到欧阳淼身上,两个人一起跌倒。

我惊醒,眼前一片黑暗。挣扎着坐起来,拧开桌上的台灯。闹钟显示凌晨四点一刻。我用力捂住狂跳的胸口,深吸一口气,躺下。以为会睡不着,结果眼睛一闭上,睁开眼睛就到早上了。

星期四上午眼保健操时间,体育委员宣布校园篮球联赛开始了。每个班派出一个球队,每周进行两次校内比赛,冠军队伍将代表学校跟其他学校进行决赛。

这个消息并没有引发多大热潮,毕竟排名决定座位制度出来后,每一次成绩出来,陈老师都会让大家站在教室后面,成绩从高到低点名,进行排座位,留下来的人别提有多丢脸了。也因此,班上的气氛完全白热化起来。

但学校号召每个班级都要参加,如果能参加决赛,拿到前三名,还有体育加分,这才让班上一部分同学动了心。

欧阳淼原本篮球就打得很好,这次也被软磨硬泡进了篮球队。

星期四,一个上午,我都心慌慌的,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下午放学后有篮球赛。

空气湿润,风呼呼地吹着,带着凉意扑打在脸上。舒曼曼拖着我看了一会儿篮球赛,觉得无趣走开了。我一直在注意欧阳淼,视线追随着他。

“长安,别看了,我们去打羽毛球吧!”舒曼曼高兴地拿着一副球拍,大声喊我。

我恍惚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热烈无比的篮球赛,最终说:“好。”

打了一个来回,舒曼曼不乐意了,挥舞着球拍,大声地抱怨:“宋长安,你再心不在焉看看!上课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什么地方,精神恍惚,下课了还是这副死样子,现在打羽毛球也这样……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这个样子真的让人觉得很没劲啊!

“对不起。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好颓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道。

这时,其他人的尖叫声完全盖过了我的声音,而那一刻,我的心毫无预兆地飞快地跳了起来,仿佛要从胸腔蹦出来。

舒曼曼丢下球拍,跑过去,尖叫着:“欧阳淼!”

“欧阳淼摔倒了!”

“流血了……”

不,不会的!

我只觉得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捏紧拳头,深呼吸几下,脑袋却一阵发晕,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动作僵硬,身体僵硬。手指,整条手臂,都禁不住颤抖起来。那只是梦而已,不会真的发生的!

我拼命转过身,看到老师蹲在欧阳淼的身边,他周围围满了满脸关切的人。距离好像忽然变得很远,只有数米而已,却完全靠近不了,我连抬起脚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没关系,没伤到骨头,只是擦破皮了,估计要打破伤风针。”

众人纷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们几个,沈季初、李勇,还有李阳也帮忙一下,你们几个,把他带去医务室,找医生帮他包扎一下,再送去人民医院打破伤风针。”

被点名的几个男生飞快地架起欧阳淼往医务室跑。

舒曼曼拉了拉我的手。

我仍处在震惊自责不敢去想的失神状态,被舒曼曼一扯,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脸色苍白。

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她的手,惊慌地问:“他……他,他会不会有事?”心好痛,像是被一只大手揪起来,恶狠狠地拧紧,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痛。

舒曼曼反手握住了我的手,安抚道:“没听到老师说吗?只是擦破了皮,没有大碍的。”

“可是……”我咬着下唇,无法自抑地浑身发抖。眉头情不自禁地皱着,牙齿将下唇咬得发痛,才惊觉自己做了蠢事。

只是……我茫然地看向通向学校医务室的那条水泥路,轻声说:“可是……他痛得脸都白了……”

“你现在的脸色比他难看多了。”舒曼曼平静的声音响起,“去看看他吧。”

后来,舒曼曼提起过一次这件事情,然后认真地看着我说:“宋长安,你知道吗?就是那一次,我觉得你跟欧阳淼肯定会在一起。你们要是没在一起,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人民医院。

白色的楼房,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四季常绿的、高大的香樟树在门前茂盛地生长着,迎春花柔软的枝条随风飘**。不时有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推着小车穿过走廊,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碰撞的声响。

前台的护士小姐告诉我,一楼,从左往右数,第三间。

原来守在病房里的同学看到我走进去,暧昧地“哦”了一声。

沈季初一边扯着李阳离开,一边说道:“让他们小两口聊聊啊。”

我尴尬得不知所措,却还是勇敢地在他们走出去以后,关上了病房门。

欧阳淼的表情很平静,从我进门到现在直面他,一直没变。

我看着躺在病**的欧阳淼,觉得胸口那里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伸手按住胸口,走到病床一侧的椅子旁坐下。

病房外面有一棵很大的珙桐树,春天的气息显然还未将它唤醒,光秃秃的枝干将阳光灿烂的天空划得支离破碎。屋内惨白的颜色使得消毒水的味道越发刺鼻,令人难以忍受。

我坐下来,看着欧阳淼,他却没有看我,沉默无言。

“你知道吗?”我打破沉默,“之前我又梦见了你。”

提到那个梦,我就没法再看着欧阳淼,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

欧阳淼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

“我梦见我们上体育课,然后……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不知道怎么了,大家突然围观起你的篮球比赛来。你投了个三分球,却被人撞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很害怕,醒来的时候,心慌慌的,手心全是汗……我知道我这样很矫情,可是……我一直想告诉你要小心,可是我没有勇气……”一滴泪水从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我把手背覆盖在眼睛上,“如果我跟你说了,你肯定就不会受伤了……”

许久之后,我听到了欧阳淼的声音:“不是你的错,你用不着这样。”

我突然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当然啦,我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担心你,自己心里想想就好了,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是负担吧。就跟之前一样,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你成绩退步,心痛得不行。”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反正是无所谓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高兴了,就发短信逗逗我;不高兴了,就不理人。我的情商没有你那么高,那么收放自如……”

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悔恨,我心痛,甚至因此流下了眼泪,可这一切看在对方眼里,就只剩下好笑和为难。

“对不起。”

说出这句话的我,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也敢回头看着欧阳淼了。

我微微翘起嘴角,说:“你就当看了一场别扭的戏,不用放在心上……你之前写字条告诉我,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你说得对,没有什么能比好好生活更重要了,所以我们都要珍爱自己。”

仿佛灵魂被抽离浮在了上方,俯瞰着我和他。

欧阳淼皱着眉头,并没有说话。

而我的声音幽幽的,空洞茫然,脸上虽然微笑着,却仿佛还在哭泣一样。

“我们都要好好地生活。”

这句话,我微笑着又重复了一次。我感受到了阴天里,乌云散去后,阳光铺满大地的释然。

我站起来,往外走去。

我听到身后的欧阳淼小声地重复我的话:“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似乎是在咀嚼,又似乎是在沉思。

最终,我迈步走出了病房,却迎面撞上沈季初和李阳略带同情的目光。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扩散,难以抑制。

我勉强笑了笑,跑出医院后,撑着膝盖喘息的时候,整个视野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