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像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你是所有美好的词汇,我望尘莫及。

没有人会因为不相干的人或者事而动容。

安夏周身那像浓墨一样的悲伤,让黎暮森久久说不出话。他眼中的她从来都是色彩绚烂得叫人移不开视线,曾几何时,她也会这般悲痛。

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黑洞,安夏望向黎暮森的方向,双眼却空洞得仿佛失去了灵魂,一眨也不眨。流苏边的披肩从她的左肩滑下,垂落至地,像是缓慢拉开舞台剧的帷幕。

“那个小男孩是他妈妈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家里没钱去医院做手术,偷偷买来药也没打掉,像是茅坑又臭又硬的石头,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好像是这么形容自己的。”

说着,安夏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很快又恢复沉默。

“然后呢?”她的表情让黎暮森忍不住出声询问。他想,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定和安夏很要好。

“然后他妈妈把他丢给了住在乡下的外婆,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后来还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组建了新的家庭,把他和外婆接到城里住。不过……不过他的妈妈还是没有认他,而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他妈妈从亲戚家抱养来的孩子,直到有一次外婆发高烧,说胡话时他才知道,啊,原来我是这家人的孩子。”

“那他跟他妈妈相认了吗?”

“你会吗?要是你是那孩子,你会跟亲生妈妈相认吗?”安夏没有焦距的眸子对准黎暮森的脸,反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黎暮森轻声说道:“不会,只要她幸福就好。”

“是啊!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想的,和你一样。对于母亲没有把自己丢掉,而是给予足够的钱养育了自己,他感到很幸福,至少比生活在孤儿院幸福多了。外婆对他也很好,而且每个月他还能见到自己的妈妈,有时候,他甚至还能看见妈妈生的小妹妹。他常常会想,妹妹跟我像不像呢?”安夏说完,顿了顿,“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比周围任何人都要纯洁,内心充满了阳光。也许他真的是被药物影响到脑子,就算被人欺负、嘲笑,也满不在乎,根本是一个傻瓜。”

有些人是在说故事,有些人是把故事当成自己的经历在说,安夏不慌不忙的叙述揪得人心疼。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黎暮森的问话让安夏迷离的眼神闪了闪,慢慢聚焦后,她看了一眼画板后唇红齿白的少年,苦笑着摇头。

“不知道,后来我们搬家了。所以啊,人生就是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要勇敢地前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脊背后,安夏拾起滑落的披肩放到藤椅上,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一片明媚,静静伫立的背影显得单薄无助,或许那个小男孩是安夏的朋友,或许这个故事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是安夏语调悲伤,让黎暮森忍不住想去安慰她。就在他纠结该不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站在窗边的人突然转过头望向他。

阳光落在肤若凝脂的脸上,淡淡的粉色在两颊晕开,亚麻色的长发在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色,而那白色的长裙竟然白得透明,笑靥如花的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我好像忘了你还在画画。”

被突如其来的笑容晃花了眼的黎暮森,好半晌才回过神,接着露出迷人的笑容:“怎么会有你这么糊涂的人。”

“我看你还是多活动活动你那生锈的齿轮吧!”

生锈的齿轮?什么东西?

黎暮森一脸迷惑、微微歪着脑袋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安夏突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两人待了整整一天,午饭是在“清竹居”吃的,下午去了画廊。黎暮森一边给安夏讲解自己对画展布置的构思,一边询问意见。而安夏也很认真地听着,并不时出声建议。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但是跟在后面的Amy就难堪了。

搞什么嘛,这两个家伙,这里可是她的地盘,竟然无视她!还有,黎暮森的话什么时候这么多了,以前不是一直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吗,现在倒好,还问起别人的意见来了。

伺机而动半天也不见有自己插话的余地,Amy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回头看见聊得热火朝天的人根本没注意到她,心里更加哀怨了。

哼,见色忘友!

“这里你要留那么大一块空地方,你画什么画那么大呢?”

当黎暮森告诉安夏面前的墙壁要空出的距离后,安夏颇为诧异地望向他。她可不认为这画和自己有关,况且,以自己为模特的作品也没这么大。而面前的位置如此显眼,只怕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不是说会来画展吗?”

“当然会啦!”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气鬼,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可是我还没想好。”黎暮森毫不掩饰的答案让安夏微微一愣。

这家伙还真是……不过,他总是信誓旦旦的样子,倒和那个举止自信优雅的人一样。怪不得除了“南文北森”,在两大学院中间的梨园还有“鹊桥”一说。至于谁是牛郎,谁是织女,想必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想到此,安夏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薄荷味的清凉嗓音缓缓在耳边响起。

看着黎暮森如冰山般的脸,安夏哪敢说真话,要知道他可是很介意被别人当作女孩的,可又忍不住逗趣道:“我听一些学生私下传,欧文是织女,你是牛郎。”

“是吗……”黎暮森如玉般的脸庞带着一丝疑惑,伸手摩挲着下巴做思考状,望着墙壁上的画,久久没有下文。

长长的走廊亮如白昼,四周一片寂静。今日没什么客人,黎暮森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安夏不敢妄然打断,就在她后悔不该玩性大发时,黎暮森突然接着说道:“哪有那么黑的织女。”

什么?她没听错吧?哪有那么黑的织女?难道有那么白的牛郎吗?如果真这么白,估计此“牛郎”就非彼“牛郎”了。

在黎暮森转身之后,安夏掩嘴偷笑,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和白色的衬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真是单纯得可爱的家伙。

春风将逝,枝头的梨花终于晃晃悠悠地飘落,而空气中残留的香气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消散。

这真是个无情的季节,时间也真是一个无情的情人。

次日,当欧文来到社团教室时,看见门没锁,本以为是郑英承那小子,结果打开门后,一袭紫罗兰的长裙惊得他心头一颤。

有着一头亚麻色长发的少女,趴在窗边的课桌上睡得正香,柔顺的头发像一条薄毯,轻轻盖住少女纤瘦的身躯。微微敞开的窗户,一阵风吹来,吹起水蓝色的帘子,也顺带搅乱了飘**在空中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俏皮地落在少女粉嫩的面颊上,整个画面真是说不出的安宁。

昨日急急忙忙赶到安夏家楼下,一直等到傍晚6点,今早来到学校后又立马赶去法学院,也没见着安夏,欧文原本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谁知这一刻,他竟然看到了这人兀自熟睡的场景。

紫罗兰的长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安夏穿的那条,这颜色就像她的人一样,神秘,充满着**。

欧文走进教室后,反手关上门,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心惊肉跳。

真是奇怪的感觉,新鲜又难受,青涩而卑微。还有昨晚令他担忧的某人闯进他的梦里,醒来后身体所产生的羞涩反应,他想,他大概懂了。

这是喜欢吧!他喜欢上这个对他来说像一片迷雾的女生了。

指节分明的手捡起落在少女脸上的花瓣,欧文止不住地心跳加速,担心自己听起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会吵醒熟睡的人。

天啊,枉他英明一世,看来最终还是败在某人手里了。

高大的身躯慢慢俯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安夏。欧文被黑色皮裤包裹的双腿看起来修长有力,只是此刻有所弯曲。

水蓝色帘子的一角被欧文的手紧紧抓住,扬起的弧度正好遮住窗内乍泄的春光。

波涛汹涌的浅棕色眸子缓缓闭上,棱角分明的唇终于落在像果冻一样看起来很好吃的地方。

很早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他怕是早就被这个丫头眼中的“全宇宙”给吸引了吧!

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全世界,看着整个宇宙。

浓烈到醉人的眷恋,让不懂爱情的他知道,什么叫作爱——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同身受。

没关系,不管之前陪在你身边的是谁,以后将会是我。

“我,我没看错吧……窗帘完全拉上之前,我确实看见欧学长吻小夏了吧……”香樟树下,李静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上,“Oh,my god!欧学长吻小夏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一向镇定的李静此刻抓着头发,整个人呈抓狂状态,自言自语地走来走去。突然,一抹白色闯进视线。

这还真是应验了一句话——怕什么来什么!

“黎学长!”

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黎暮森停下前往黑管社的脚步。

“有什么事吗?”

这人连个问句都像陈述句,怪不得脸上常年一副表情,真不知道安夏和他是怎么聊天的。

“那个,你是去找小夏吗?”

“嗯,你认识An?”黎暮森习惯叫安夏“An”,是因为她的画作署名。

“对啊!我们同院的,我刚才看她往法学院那边去了!”

“可是我刚从那边过来。”

“啊!那……那是……她……她刚过去,你们可能错过了!”

“这样啊……”黎暮森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快上课了,似乎来不及了,“那麻烦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放学后去图书馆等我。”

“哦,好,好的。”

没想到黎暮森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话,李静有些反应不过来,怪不得安夏说“森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人了”。

李静看着掉头离开的黎暮森,又看了一眼拉上窗帘的社团教室,正准备长长地吐一口气。只是一口气卡在喉咙还没有吐出来,黎暮森突然一脸严肃地回过头。

“黎学长还有什么事吗?”

不是吧!难道黎暮森不相信自己,要去社团教室亲自查看?不行!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安夏这件事,要是先让黎暮森知道了,万一造成什么误会,尤其是影响安夏以后幸福的误会,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我还没说谢谢你。”黎暮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纯洁如玉的人再次离开了。

转身的时候,黎暮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想起安夏跟他说要多活动活动生锈的齿轮。看来这齿轮转动的时候的确能让人大吃一惊,瞧他身后那个女生,现在是呆若木鸡,明显震惊不已。

他真是变得越来越恶趣味了,也许是和安夏待久了。不过,他还想待得更久一些。

由于今天醒得太早,安夏一路慢悠悠地来到学校后便到社团坐下,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直到欧文把她叫醒,否则她兴许是要迟到的。如此一来,等李静见黎暮森走远后,再到社团教室,已不见了欧文和安夏的身影。

李静本想着中午去给安夏传口讯,因为课间的时间实在不够用,谁知又被英子拉去唠叨。既然如此,那只好推到下午放学,只是真正到了下午,运转了一整天的大脑早把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这天下午放学后,安夏还是去了图书馆,为了还书,只是赴约的不止黎暮森一人。

从上午的理论课到下午的画室练习,黎暮森总是时不时听到一些议论声。不过向来对于八卦不感兴趣的他并没在意,连对自己的流言都充耳不闻的人,还指望他对什么上心?

明明已经离开了画室,黎暮森想起遗落的图书,掉头走到门外时,放大的议论声瞬间织成一张大网。

“安夏的前男友还蛮帅的嘛!”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她本人多漂亮,当然得找个配得上自己的。”

“听说她男朋友家很有钱啊!能找到这么一个有钱又帅,还疼自己的男人,太不容易了!”

“别瞎崇拜,你知道别人好不好啊?要是好的话,干吗分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瞧我们家黎暮森,随便就能秒杀对方。”

“什么?你们家?害不害臊啊?”

“别闹,大家不都这么说吗?有亲切感,你懂吗?”

说到后面,女生开始打闹,把话题转向了其他地方。而站在门外的人,敛下浅灰的睫毛挡住眼里的情绪,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一脸淡漠地推开门走到画架旁,拿起椅子上的书,大步离开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女生们的嬉笑声卡在喉咙。

黎暮森边走边掏出手机,这是他第一次登陆学校论坛。

初次见面是在湖边,穿着橘红色长裙的陌生少女像朵向日葵,让人移不开视线,不过她身上最美的地方,却是那双七彩琉璃般的眼眸。那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好奇,这么接触下来,对方总能给他带来惊喜。不知不觉中,更是影响到他的情绪。

那日午后,香樟树下,他以为自己捂住眼睛不去看,就感觉不到安夏的痛,原来那是他自己的痛。

当黎暮森走到图书馆时,目光正从手机上那张“圣诞节情侣照”移开。抬起头,他便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男生正在为安夏拈下头顶的花瓣。

两幅画面不断重叠、交替,无一不刺激着他的视觉。

黎暮森想起安夏给自己讲的关于小男孩的故事,他当时以为他们的心意是真的相通的。然而一切的一切,如今看起来都这么滑稽可笑。

再多的甜言蜜语,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谎言,和那个抛下母亲的男人一样。怪不得人们常说,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

由于相隔较远,安夏并未发现黎暮森。再说,她也没想过会这么巧在图书馆碰见欧文。她最近为了小考,三天两头就往图书馆跑。

她正靠在窗边低着头翻阅手中的书,忽然觉得头顶有些异样,便抬头望去,却看见了一张邪魅的笑脸。

“欧文?你怎么在这里?”

“你啊……”欧文把手从她的头顶移下来,“总是喜欢拈花惹草吗?”

看清欧文拇指和食指间的小小白色花瓣,安夏笑道:“我什么时候到了被招蜂引蝶的人说教的地步?”

说罢,她抬手往耳边伸去,准备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谁知面前的人快她一步。

男生粗糙的指尖拂过她敏感的耳朵,小巧精致的耳垂闪着诱人的珠光白。

一切都像慢镜头般播放。

黎暮森无法再看下去,愤愤地转身离开,而窗边的两人,直到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才双双回过神来。

安夏看向窗外,依旧神色自若:“看来春天是真的要过去了呢。”

她就像演技高超的戏子,总能把故事衔接得自然,让人看不出破绽。一个吻又怎么样,只有他知道而已。

欧文深吸一口气,雨中冰冷的气息刺激着鼻腔。他双手插兜走到与安夏平行的位置,淡淡地说道:“嗯。”

远远望去,梨园早已没了层层叠叠的雪白。大颗大颗的雨珠纷纷砸在发芽的枝头上,溅起蒙蒙水雾。眼看细弱的枝丫被压弯了,但一有空隙又弹了回去。

站在窗边的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人近得只要女生微微一歪头,就能靠上男生宽厚的肩膀。但最终谁也没再动分毫。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夏登记完要借的书后,便和欧文一起往停车棚走去,因为欧文说要送她。

“喏。”看着眼前酷炫的哈雷车,安夏还在想,幸亏今天穿的裙子够长,欧文便递来一个女士头盔。

不管是女士,还是头盔,本来都不算什么,只是刚从紫罗兰的长裙上移开视线,便看到另一抹相同的妖冶之色,难免让人一下子回不过神。

这竟然是紫罗兰色的女士头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头盔呢!”安夏的声音带着惊喜。

“我昨天晚上去修车时,看见老板正在DIY头盔,反正在旁边等着也是等着,于是自己也喷绘了一个,想着指不定哪天能用上。”

“看来我捡了个大便宜啊。”

“它能把第一次给你,才是荣幸。”

“那我得跟它说声‘谢谢’了,不过,你的车哪里坏了?人没受伤吧?”

安夏眼中毫不掩饰的关怀让欧文颇为心动,他咧嘴笑道:“没事,骑太快不小心擦到护栏了。”

因为担心你看到论坛上的议论会难过,所以开快了一点儿。

“再急也要注意安全,你爸妈可就你一个儿子。”

“你也就我一个欧社长。”

“郑英承也就你一个男朋友。”

“安夏……”欧文的声音带着无奈,“你也跟林蕾学坏了。”

“那我改正,就你一个独一无二的男性朋友。”安夏说完,笑着戴上头盔,对欧文做出“OK”的手势。

略微闷热的湿气从柏油路上升起,蒸着安夏悬空的脚踝。她坐在欧文身后,双手环着他的腰。紫色的头盔下,齐腰的长发被风吹得像一方纱巾。路旁的桂花树开始结出白白的小点点,在绿油油的叶子中格外打眼。

欧文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的摩托车后座会坐着一个女孩,还是他喜欢的人。扶在腰间软软的小手让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即使隔着衣服,他还是觉得皮肤发烫,生怕这温度惊着身后之人。

这真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年代,也是他繁花似锦的岁月。

早上7点多来到学校,经过梨园时,安夏意外碰见黎暮森。鉴于最近比较忙,画廊去得少了,两人碰面的机会也不多,难得巧遇,眼见对方扫来一个眼神,她立即挥手回应。

“嗨,森!”糯糯的声音像极了这个甜腻的早晨,然而被打招呼的人却皱起了眉头,只因为那人的笑脸和昨天在图书馆看见的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就随便对人表现得亲切、熟络,真是个烂好人!

黎暮森淡漠的脸几乎是在眼角的余光刚扫到安夏时便别开,然后穿过鹅卵石铺垫的小道径直走向美院。

“他……应该是没看到我吧?还是我的声音太小了?”扬起的手停在半空,安夏喃喃自语。

幸亏周围没人,不然她此刻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蠢。她抿了抿唇,抱紧手中的书本,疾步往教学楼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有些小小的失落,大概是因为黎暮森平时对自己太温柔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安夏全身心投入到小考的备战中,没时间去画室、画廊或者社团。期间,黎暮森也尽量躲着安夏,不过欧文倒是经常往法学院跑。

对于黎暮森来说,表面上虽然是在躲,可脑子里总是时不时浮现出安夏的身影。这种压抑的有些矛盾的心情,直接导致上课时分心走神。

“几个世纪以来,艺术家们在实践中创造了多种油画技法,使材料充分发挥出表现效果,其中主要的技法有:透明覆盖法、不透明覆盖法、不透明一次着色法……”

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老师有着性感的络腮胡和微长的卷发,像极了罗素?克劳长发时的样子。他看着手中的书,边走边缓缓念着,经过黎暮森的课桌时,手指不着痕迹地敲了敲桌沿。经过老师的提醒,黎暮森深呼吸,甩开脑中的杂念,把注意力放到书上。

这是他近几天来第5次被沈老师抓到了。

下课铃响起,沈离整理好课本,笑着跟学生说“再见”,然后走出教室。儒雅的气质引得女生们幻想了一下,不过也只能幻想,因为博学的沈老师连孩子都有了。

“沈老师。”刚走到梨园,沈离便听见黎暮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清清凉凉的薄荷味,非常好分辨。

“怎么了?你可不像需要问老师问题的学生。”沈离是黎暮森在学校里唯一打心底里欣赏的老师。同样,黎暮森也是沈离很欣赏的学生,所以和黎暮森交谈时,沈离一向很随意,没有老师的架子。

“对不起,我最近老是走神。”

“没事,只要不影响学业就好。老师当年也跟你一样,不过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被途中的美景所吸引罢了。”

听到沈离的话,黎暮森一知半解,想要追问,对方却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离去。

想想,曾经他也这样拍过另一位学生的肩。那时,他还在一所高中任职,那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他笔下的色彩比春色还鲜艳,只可惜后来……

目送沈离离开,黎暮森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途中的风景?是指安夏吗?那么吸引又是什么意思?

温热的风从园中吹来,黎暮森似乎闻到早已凋谢的梨花的香味。他想起那个被他牵着手,穿过梨园来到画室的女生。当时,淡雅的香气弥漫四周,让人难忘。

记忆永远没有各种感触来得实在,比如触觉、嗅觉、视觉、听觉。

记起梨花香的这一刻,黎暮森突然觉得,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很想见那个一眼就能认出他的画的女生。抱着类似期待的心情,中午的时候,黎暮森早早便在法学院门口等着,想象着待会儿安夏出来后,两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直接去食堂吃饭,然后聊着近来的趣事。

此时,他万分庆幸安夏近来没找他,否则他可能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这庆幸刚建立不久,便轰然倒塌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亚麻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光彩闪耀。她一手抱着书,一手捋过耳边的头发,站在院门口,笑着和身穿白色涂鸦T恤的男生打招呼。两人说说笑笑后,男生递过一样东西,安夏的脸上瞬间充满惊喜。

真是幸福得目中无人啊,亏他还给对方找理由,说之前看到的说不定是个误会。

心中丝丝抽痛,黎暮森俊美的脸仿佛被冻在冰天雪地里。他似乎总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幸福甜蜜的画面,不管是在黑管社也好,图书馆也好,甚至是在法学院门口。

人群外,黎暮森再也没法往安夏的方向靠近一步。先前的想念,最终在苦涩中化为泡沫。

“你的笔记本上次落在我家了,一直忘了拿给你。”算着时间等在法学院门口,看到安夏,欧文笑着迎上去。

“原来落在你家了,我还以为丢了呢!我一直在愁要不要重新抄一本。”安夏回以感激的笑容,明亮的阳光下,眼部似乎有着淡淡的黑眼圈。

“最近的小考,你也太用功了吧,长得漂亮的女孩子,成绩烂点儿没人会说什么的,瞧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开玩笑,我可是学霸。”

“就算是学霸,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否则我就把你的书全卖掉。”

“我还可以再买啊!”

“那我就把你娶回家,锁着不让出来。”欧文的声音不大,只够安夏一个人听到,勾着嘴角的模样,让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像一般的玩笑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院门口的同学越来越多。在以香樟树为点缀,人群流动的背景中,对视的两人都身着白色打底的服饰,颇有情侣装的感觉。而养眼的画面引得不明真相的群众着实脸红心跳了一把,突然,安夏失声笑起来:“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流氓啊?”

橘红色的落日透着淡淡的粉色,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在绿色绒布打底的景物台上,坐在景物前的人下笔飞快,急于捕捉这一刹的美景。只是画着画着,那落日的颜色似乎灼伤了视网膜,惊得拿笔的手一抖,笔掉到了地上。

橘红色就像安夏在湖边穿的那条裙子,不过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怀念的了。他以为她是忙于课业,结果却另有隐情。难道一直以来,她就像个高明的骗子游走在他和欧文之间吗?顿时,一股愤怒和心酸止不住地涌出来。

黎暮森一直以为自己感觉淡漠,或者麻木。当初直言的时候,还是安夏在他旁边温润地说“这样也好”。现在想想,她说的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笔,刚放进桶中清洗,就看见旁边出现了一抹如波浪般的白色。

“你的水彩画也画得这么好看啊!”从来只见黎暮森画油画,没想到他水彩画也画得如此之好,安夏笑着赞叹道。

若无其事的开场白让黎暮森由震惊变得一腔怒火,灰蓝色的瞳孔迅速放大,然后缩小。他直起后背,盯着眼前的画,不给安夏一个侧面,握着调色盘的手死死地捏着沾满颜料的塑料板。

“你总是这样吗?”

本是薄荷般的清凉,此刻却全是冰霜,安夏听得微微一愣:“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吗?”

“碰到骗子,心情能有多好?尤其是故作善良的骗子。”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愿意做个倾听者,不过你要是想一个人静静,那我改天再来找你。”

安夏没想到黎暮森生气会是因为自己,她也不强迫黎暮森一定得向自己坦白心声,见对方半天没反应,于是准备转身离开。但对于黎暮森来说,安夏越是坦然,越是表现得善解人意,就越让他觉得做作。他想起自己傻乎乎地等了对方几个小时的那次,说不定当时别人正花前月下呢!

这样想着,黎暮森的语气更加冰冷,甚至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说好听点儿叫博爱,说难听点儿叫滥情。”

“什么?”

“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一直以来,那张淡漠又温柔的脸,即使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也不曾像此刻这般苛刻。安夏只觉得大脑瞬间空白,微张的唇发不出半个音节。

“像臭石头一样的小男孩,是吗?你到底编造了多少这样的故事?骗了多少人?我以为你跟她们不一样,到头来就连你安夏也逃不过想跟黎暮森和欧文同时交往的想法吗?不过,你比她们高明多了,先是用奇怪的态度吸引欧文的注意,再用眼泪博取我的同情。”

上次从图书馆离开后,黎暮森就打听了安夏和欧文相识的过程。

“安夏,你真是个高明的骗子。”

塑料的调色板被捏得咔咔作响,男生指节修长的大手青筋暴起。

“森……”半晌,安夏喃喃地开口。

曾经怀念万分的称呼,此刻就像丑陋的笑脸。少时,父亲离开后,母亲独饮哭泣的画面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黎暮森想,自己是否也会变成那副可笑的模样。

是的,他当初觉得母亲很可怜,被属于别的女人的丈夫拥抱。

“不要叫我!”

“啪!”调色盘摔落在地。

色彩鲜艳的颜料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四处溅开的斑斓悉数附在白色的长裙上。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止了一般,有的只是少女脸上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震惊、不可思议、委屈、黯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或者说出乎意料。安夏没来得及躲开,硬生生地承受了调色盘打到身上的疼痛。而黎暮森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看着安夏被染花的白裙,浑身颤抖,不过最终还是转过头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本就空无一人的画室,此刻更是鸦雀无声,连画笔偶尔搅动水的声音都没了。

久久,黎暮森没有回头,没有道歉,安夏也没有说话,没有解释。最终,两人的背影渐分渐远。

安夏走后,黎暮森透过窗户看着对方平静的背影,不带羞愤或悲伤,可越是这样,越让他心里的内疚急速扩展。

他果然像Amy说的那样,是个残忍的家伙。或者他只是太害怕安夏骗他,以至于不敢开口问清楚,可又忍不住满心的愤怒。

这样的黎暮森,他一点儿也不熟悉。

画室里,少年仿佛石化了一般,呆呆地望向窗外,被风吹干的颜料渗进凹凸不平的纸张。

离开学校后,黎暮森没有去画廊,也没回家,而是顺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有人叫他。

“黎学长?”李静拿着黑色的垃圾袋从便利店走出来,就看到黎暮森停驻在便利店外的桌子旁,低着头看着脚尖发呆。

“黎暮森?黎暮森?”叫了好几遍,黎暮森才回过神,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眸子没有焦距。

“我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温柔。

“我叫李静。”被黎暮森主动问到名字,加上对方轻声细语的态度,李静有些受宠若惊,“我在这里打工。”

“打工?”黎暮森面露疑惑,看了看李静身上的绿色围裙,又看了看门口的招牌。

可不是打工嘛,就是上次陪安夏吃泡面的地方,看来他也不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那个……”看着黎暮森望向便利店,李静想了想,小声说道,“上次我忘了和安夏说去图书馆的事,真是不好意思!”说完,她还郑重地鞠躬道歉。

“哦。”清凉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没关系了。”说罢,黎暮森伸出手抓住李静的手,扶起她弯下的身子。

黎暮森不比欧文的“善解人意”,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以及他高中时的传闻,令很多女孩视其为池中莲,李静没想到今天她居然被黎暮森主动问起姓名,还扶她起身。

她一下子慌了神,双颊绯红,低着头四处张望,就是不敢抬头。见此,黎暮森突然一愣。

是的,他总觉得安夏哪里不一样,安夏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表情,永远是笑意盈盈地和他对视,笑容甜蜜得像逝去的回忆。那笑容一旦展开,就像拉开帷幕的舞台剧,上演的都是预先排练的剧情。

那么,逝去的是谁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