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想有一天,那个女孩能坐在我身后,不要说什么,只需安安静静看着我画画。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重点,必要时,安夏还会附上相关案例,便于自己理解。

法律还真是一门相当麻烦的课程,她当初到底为什么会选择学法律呢?这样想着,手上的笔也不停,只是在翻页后突然顿住——啊,是她画过的一张男生画像。

指尖描绘着线条,让她想起早晨在停车棚时的触感。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那么唐突的举动。

手里的纸张已经撕了一大半,岌岌可危地夹在笔记本中。手的主人停留了一小会儿,翻到另一页空白的地方,继续奋笔疾书。

午餐后,在大家的提议下,安夏和一行女生决定去梨园散步。趁着花期还没过,好好欣赏一下“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色。

“上个星期,大二金融系的男生举办了一个派对,你们知不知道啊?”途中,一个剪着沙宣头的女生双眼放光地说道。

“啊?什么时候?欧少也在吗?”另一个短发女生一听就来劲了,赶紧接话。

“就是上个星期四啊!是欧少的朋友举办的,欧少当然在!”

“哎呀!要是早知道,我也去了。虽然我不敢上前搭讪,但能远远地看看欧少也好啊!你呢?你看见欧少了吗?”短发女生说着,伸出双手做捧心状。

“唉,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进去,那里面还不得挤爆了?”

“也对哦!难道就没有卖黄牛票的吗?”

两人一搭一和,其他的人看得发笑。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也是欧文后援会的。”安夏和另一位女生手挽着手,笑着说道。

“后援会倒谈不上,只是你也看到我们班那些男生了,跟金融系的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啊!”

“天差地别?这也太夸张了吧!”安夏的笑容和梨园的花一样漂亮,捋头发的小动作也显得女人味十足。

“天啊!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姿色,就毫不犹豫地去勾引欧文了……”挽着安夏的女生一脸羡慕,“要不黎暮森也行!安夏,把你的美色分给我吧!”

“我靠的是气质和内涵,光有皮囊可不够。”

和别的女生不同,安夏不介意别人称赞她,也不因此自傲。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性格和善,怕是很难让人讨厌。

一行人调笑逗趣来到石凳旁,打算坐下来休息。

“咦?那不是欧文吗?”沙宣头女生眼尖地瞧见不远处一身休闲装的男生。

“真的是呢!好像有人在跟他告白哦!”

闻言,安夏顺势望去。

少年好像没睡醒的样子,嘴边始终保持着绅士的笑容,浅棕色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芒。安夏发现,站在他对面满脸通红的女生正是上次借给李静抹胸短裙的人。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由于隔得太远,大家无法听见情意浓浓的告白。短发女生又好奇又焦急,放轻了脚步,伸长了脖子,不料脚下一滑,尖叫着险些摔倒。而和她一起偷听的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慌乱中,只见安夏迅速伸出手。

听到尖叫声,欧文先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目光转开之际,又迅速转了回去,最后在那棵梨树下定住。

一头亚麻色长发,低眉浅笑和几个女生说笑的人,不是安夏又是谁?

他真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和这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女生在梨园瞎扯这么久。他明知道安夏经常来梨园,可现在突然上前打招呼也太奇怪了,不管怎么想都有种倒贴的感觉。

欧文原本打算安夏要是看见他,就自然而然笑着回应,也顺便支走告白的女生。可是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看他一眼。

“欧学长,我喜欢你。”终于,扭捏了半天的女生奔入主题,低着头,等待传言中温柔的拒绝。当然,要是答应了更好。

“对不起。”安夏离开后,欧文觉得自己连应付的力气都没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想,她应该是没看见自己,可这么近的距离,说没看见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直截了当的回绝和传言毫不沾边,告白的女生一脸的惊讶,欧文转身离开了。

日落西山,染红了大片翠绿的枝丫,拉长行人的影子,像灰姑娘的舞会,美丽而短暂。

安夏抱着课本痴痴地望向窗外。

“嗨!安夏,又发什么呆呢!”小西,也就是中午的沙宣头女生笑着拍了一下背对着自己的人。

“没什么,你们准备回宿舍了吗?”

“对啊!先去放课本,再去吃饭,你跟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要去趟社团。”

“社团?什么社团?”

“我好像忘了跟你们说,上个星期我加入了黑管社。”安夏揉了揉眉心,神色颇为懊恼。对此,其余三人毫不怀疑,毕竟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唉,我还是不要当女神了,看这忙里忙外的,都快忙傻了,又是发呆又是健忘。安夏,你是要提前进入更年期吗?”秋儿故作潇洒地甩了甩长发,语重心长地说道。

“秋儿,你中午的时候还说,要我把美色分给你呢。”

“此一时非彼一时嘛!不过话说回来,小夏,你竟然加入了黑管社,那是不是代表可以看到欧少?”

说到欧文,众女生又不淡定了,齐齐围住安夏,有种饿虎扑食的阵势。

“我不但能看到欧少,上个星期我们还一起去参加了派对。”

“什么!欧少带去参加派对的女生就是你?”

“是你们自己说,对欧文、黎暮森什么的不感兴趣,现在可不能赖我。”

三个女生听后立马表现得矜持优雅,只是安夏接下来的话让她们再度抓狂。

“我昨天还碰到了黎暮森。”

橘红色的晚霞让安夏看起来像首旋律优美的桑巴,有种触目惊心的美。她的脸上洋溢着飞扬的神采,像大多数女生一样打闹、嬉戏,不时伸手把头发捋到耳后,米色格子衬衣加高腰白色长裙显得优雅时尚。欧文双手交叉倚在教室门口,看得入了迷。

他喜欢这样充满活力的安夏,可又忍不住怀念那种把他逼得无处可去的眷恋。这种感觉就像不加糖的黑咖,虽然浓郁,却格外苦。

打闹的众人终于看到倚在门口的欧文,伴随着女生们的惊呼声,安夏望过去,眼里盛满了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欧文烦躁了一下午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啊,原来他竟卑微到只要看她一眼便满足了。

“我刻录了几首曲子,帮我听听怎么样吧。”欧文歪嘴坏笑的表情迷住了女生们,一个个推搡着帮安夏答应下来。

“我就说,只有像我们安夏这样的女生才配得上欧少嘛!”秋儿揽着安夏,笑得狡诈。

“你这是在抬举我,还是抬举他?”安夏的脸上没有不满,但也没有欣喜,仿佛她们讨论的事情是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彼此彼此啦!哈哈!欧少,待会儿还要麻烦你送我们小夏安全到家呢!”

在安夏毫无准备的时候,女生们笑着推了她一把,结果正好撞进欧文的怀里。

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不是吗?只要女生红着脸道歉,男生绅士地说没关系,两人之间必定会产生一些难得的化学反应。然而本该道歉的人却落落大方地说:“不好意思,她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样生疏的语气,和那晚耳边的吐气声,以及在社团和停车棚的相处一对比,让欧文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种又涩又卑微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喇叭花形状的留声机一圈圈转得极其缓慢,就像刻录在它上面的曲子。白纱帘子被风轻轻吹起,安夏端着热气腾腾的奶茶站在窗边,嘴角上扬。

安夏没想到欧文竟然会带自己来他家,极具现代感的别墅倒是很适合房子主人的性格。泳池旁还摆放着烧烤架,不难想象一家人相聚时的欢乐场景,就连屋内也随处可见一家三口的合影。

“你在想什么呢?”看到安夏望着自己和父母的合影发呆,欧文不禁开口问道。

“我在想……想不到你家这么幸福和睦。”

“嗯?很意外吗?”啜了口杯中的奶茶,欧文挑眉问道。

“是啊,我以为你会像小说中的男主角一样,外表优秀,却有着不幸的家庭,等待某人的救赎。”

“原来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这副模样啊,那我还是不要当男主角好了。”欧文看着安夏调侃的笑容,极其配合地说道。

“对了,中午的时候,你们去梨园了吧?”想起中午的情形,欧文忍不住开口。

“嗯,本来想跟你打招呼的,可看到有女生在跟你表白,就先离开了。”

“啊,那个,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被她拦住,说有话跟我说。”

“你们上个星期在派对上见过哦,就是想整李静的那个,头发烫得卷卷的。”

关于派对的印象,欧文从头到尾都只有眼前的人,哪有心思去注意其他。他将弯曲的手指抵在唇边,笑得无辜。

“完全没印象啊……”

欧文大男孩般的表情有些撒娇的意味,安夏毫不客气地笑道:“像你这样招蜂引蝶,将来可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带笑的面容在红霞的映衬下显得温柔娴静,欧文嘴角的坏笑渐渐收敛,一脸严肃地盯着面前的人。

“要是我改了,你会做我的女朋友吗?”

霞光染尽了屋里的每一处,就是染不上少女恍惚的面容。沉寂半晌后,欧文原本满怀期待的心突然隐隐不安起来,赶在安夏回答前,又换上不羁的笑脸。

“想不到连你都被我的甜言蜜语弄得不知所措了,看来我的魅力还是挺大的。”

面对欧文笑眯眯的样子,安夏愣了愣,伸手捋了捋头发,回以微笑,眼里有些落寞之色。玫瑰色的唇张了张,不知道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抿成一条线。

黑胶唱片缓慢转动,发出嗞嗞的声响,像无线电收不到信号时的杂音。起初,欧文只是想录一首他们共同喜爱的曲子,但是没想到他此刻会成为观众,而安夏俨然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尽管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双眼,便谱写了无尽的故事。

曲毕,安夏轻得像呼吸般的声音透着一丝痴迷:“The Blower’s Daughter,真好,你演奏得真好。可以再放一遍吗?然后陪我跳支舞……”

她的眼神带着乞求,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又期待又害怕。欧文连思考都来不及,就下意识地点头应下。

何时,在梨树下一袭白裙如同皎月的人比他还卑微。

流光飞舞,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夕阳下显得唯美透明。安夏把头轻轻地靠在欧文的肩头,属于对方独特的气息瞬间钻入鼻孔,让人意乱神迷。

两人相握的手刚开始还只是出于礼仪地握着,但到了曲子的第二段,竟成十指相交。女生柔软无骨的手带着急切的缠绵,让欧文放在她腰间的手也跟着滚烫起来。

片刻的错愕后,欧文拥紧怀中的人,低下头埋在长发中,笑得越发温柔。

进退的舞步有条不紊,安夏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欧文听着没有打断。

“我家也有这么一台老式唱片机,好像是一个朋友送的。”

“以前,我并不喜欢这首歌,后来喜欢的时候,才发现陪我跳舞的人都找不到了。”

“在我老家的邻居家门口有棵梨树,每到花期,都美得让人睁不开眼。”

“我妈妈很喜欢烤一些小饼干,然后叫我给左邻右舍送去,我爸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经常帮衬隔壁的老奶奶。”

有意无意出口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忆。

欧文其实很开心,因为安夏极少说关于自己的事,他因此觉得安夏像一个满是秘密的八角盒——美丽却神秘。虽然他很乐意倾听她的过去,但是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舞会,总有结束的时候。当留声机的指针停下,不再播放音乐,安夏的瞳孔突然缩小,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慌张而窘迫地收回手,两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微微垂着头,也不看一眼面前的人,眼神飘忽不定。

“我……我先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你今天的邀请。”

那种生疏的语气又来了,安夏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心想着离开,而跟在后面的欧文也不好意思再强迫她。他那强大的自尊心虽然有些动摇,但不会因为一支舞就发生改变。

杯中的奶茶早已凉了,停下的唱片机只剩嗞嗞的杂音。欧文站在原地,看到桌上被安夏遗忘的课堂笔记,于是走过去拿起来,并鬼使神差地一页页翻开。

清秀的字迹带着茉莉花香,欧文想象着安夏上课时认真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想不到她这样任性妄为的丫头,字迹是这般工整。只是她唐突的举动似乎影响到自己的心情了,而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突然,翻阅的手指一顿。

“这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锯齿状的边缘,“怎么缺了一页?”

夕阳的火焰燃烧殆尽,城市换上迷人的夜景,人来人往的街头熙熙攘攘,安夏失魂落魄地站在播放流行音乐的CD店门口,如玉的手摩挲着裙兜里从笔记上撕下的纸——那页画着欧文的纸。她听见林宥嘉迷幻的嗓音深情地唱着“没关系,你也不用对我惭愧,也许我根本喜欢被你浪费,随便你今天拼命爱上谁,我都会坦然面对,即使要我跟你再耗个十年,无所谓。”

真是浮夸的爱情,不是吗?就算没有答案,还是死心眼地坚持。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陌生的女人轻轻晃了晃安夏的手臂,并递上一张纸巾。

安夏回过神,茫然地望了一眼陌生女人的脸,看到对方递来的纸巾时,伸手摸到自己一脸湿润。

“我没事,谢谢你。”接过纸巾,她礼貌道谢后,便往公交站走去。

女生都是爱八卦的,第二天刚到教室,安夏就被“八卦三人组”团团围住。

“小夏!欧少是不是喜欢你?”

“你们有没有吃浪漫的烛光晚餐?”

“你们不会已经接吻了吧!”

看着双眼放光的三人,安夏笑得无奈,只回了句“你们想太多了”,便不再做任何回答。灰头土脸的三人只得暗暗埋怨安夏空有资本,不懂利用。

下午没课,中午和大家吃过饭后,安夏独自往画室走去,只是刚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你是安夏吧!”说话的女生皮肤有些黑,看起来有些憨厚。

“嗯,请问你是?”

“你还记得李静吗?我是李静的同学,上次真是谢谢你帮了她,我早跟她说那几个丫头不是什么好蛋……”

女生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安夏耐心地听她抱怨,直到对方反应过来后,挠了挠头说抱歉。

“我是来画室找朋友的,你也是来找人的吗?”总算想到主题,女生一边感叹安夏的好脾气,一边问。

“我找黎暮森。”

来画室看黎暮森的女生很多,但大多数都站在窗外,个别胆大的也只敢站在门口,因为她们很清楚画画对黎暮森来说有多重要。他一旦陷进去,根本不会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而且她们还听说,在黎暮森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个刁蛮骄横的女生掀了他正在落笔的画板,结果被他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吓哭了。

性格憨厚的女生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也没在意,安夏刚走进画室,黎暮森便回头望来。她甚至误会了两人的关系,觉得这样一对璧人简直是天造地设。

感受到周围复杂的目光,安夏不明所以,把头发捋到耳后,问坐在画架前的人:“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此时黎暮森已把视线重新放回画布,安夏没看见他原本布满冰霜的脸上有些动容。

“没有。”几番挣扎,黎暮森敌不过内心的意愿说道。

短短两个字又引起一片猜测声,大家看安夏的眼神带上了惊讶、探究。尽管好奇,可奈何黎暮森没有像郑英承那样刨根问底的好友,确切的答案也无从得知。

“我们下午没课,所以来看看你。”

“嗯。”

“你是在画风景还是人物啊?”

“风景。”

“不愧是绘画天才,线条简洁的构图要是放在我的画布上,我肯定分不出哪块是哪块。”

两人轻声细语地交流,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黎暮森什么时候变成了有问必答的人?只是故作冷淡的语气让人听出些许怒意。

黎暮森穿着白色的衬衫,修长的手指在画布上快速铺满底色。安夏坐在他身后,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一头乌黑的发丝。

从走廊经过的女生欢喜地讨论着安夏昨天在CD店门口听过的歌,歌词的第一句是“多久了我都没变,爱你这回事,整整六年”。

安夏坐在画室里望向窗外,入眼的是梨园一片纯白似雪的美景。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身穿黑色皮衣、从春风中踱步而来的人,安夏温柔如水的脸仿佛被电击中,窘迫地低下头。

“你们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她说走,黎暮森没有留,只是上色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些可笑的倔强阻止了说话的冲动和脚下的步伐,而目光却不听话地盯着离去之人的背影。

说来的是她,说走的也是她,在画廊的时候不是说“明天见”吗?那他昨天一个人傻乎乎的在画室等了两个小时算什么?现在倒好,若无其事的开始新话题,连个解释也没有。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办法不去在意她。

黎暮森,你真是个笨蛋!大笨蛋!

离开画室后,安夏没有回家,而是往湖边走去,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让人睁不开眼。

那个家总有种让人抓狂的魔力,疯狂地折磨着她,让她无法入睡,否则她也不会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模模糊糊中,有人为她盖上外套,并垫了柔软的枕头。这一觉是安夏长久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不知睡了多久,当安夏精神饱满地醒来后,睁眼便看到万里晴空下的那张完美的脸。

大朵大朵的云像流水一样滑过透亮的天空,没有刺眼的阳光,所以近在咫尺的五官格外清晰。少年白皙的脸庞晕开淡淡的粉色,睫毛卷而翘,常年淡漠的脸,因为睡着的关系,此刻尤为柔和。

眼前的画面让安夏动容。这般眉目如画的人竟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也不怕麻掉。而她,又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其实安夏离开画室后不一会儿,黎暮森便追了出来。他看到安夏在湖边睡着了,不忍叫醒,又怕她睡得不舒服,所以自作主张把她的头枕在腿上,却没想到自己也不小心睡着了。

看来,他大学第一次逃掉的课就这么葬送在梨园的湖边了。

“唔……你醒了?”也许是安夏的眼神太过炙热,黎暮森悠悠转醒,语气中带着撒娇的意味。

没想到欺霜赛雪的人刚醒来是这副模样,安夏心情大好。

“你怎么来了?”

“我……路过而已。”黎暮森的眼神有些飘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追来,不过,既然已经默默原谅对方失约的行为了,就没有提的必要了。

“是吗?那多亏你路过,让我做了个好梦。我好久都没睡得这么安稳了……”说到后面,安夏的声音渐渐小了,目光也不知飘向何处,带着痴迷穿过少年俊美的容颜。

这样的眼神让黎暮森的心脏狠狠收缩。他承认会因此而迷失自我,不然他此刻也不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朝枕在腿上的人靠去。

白玉兰般的面容,笑得如沐春风,黑玛瑙一样的眸子水灵灵的,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唇红齿白的少年。那些铺散开的长发,让两人看起来密不可分。

一指相隔,眼神交缠的两人突然被广播里伴随钢琴声的“下午好”惊醒,暧昧的气氛立刻转换为尴尬。庆幸的是两人没有面红耳赤,所以场面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混乱。

安夏本想马上起身,可担心这样的动作显得太过惊慌,只得笑着岔开话题。

“我也会弹钢琴哦!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学校每次举行典礼或者文艺活动,我都会被老师点名上台弹奏。”

“我才不会夸你多才多艺呢。”尴尬的气氛让黎暮森难得幽默了一把。

“你这分明是嫉妒,我还会吹黑管呢!”说着,安夏自然地坐起身。

腿上突然消失的温度让黎暮森有些不适。

“我们学校也有个黑管社,不过入社并不容易,社长你应该听过,叫欧文。”

听过,怎么会没听过。以黑管独奏为背景乐的舞步中,靠在他肩膀时闻到的香水味,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安夏的笑容有一秒僵硬,随即点头,伸手捋过耳边的发,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真实情感。

“你晚上有事吗?”没注意到安夏的细微变化,黎暮森接着问道。

“应该会去画廊看看吧。”

“哦,我知道画廊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

“你的意思是要请我吃饭吗?”

“你也可以自己付钱。”

黎暮森拍拍裤腿,起身时顺带一把拽起噘着嘴盯着自己的安夏。半晌,对方才反驳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高傲的男生。”

出了梨园,两人乘坐出租车来到一家名为“清竹居”的私房菜馆。小楼竹台的建筑,意境十分幽雅,和身着白衬衣的男生搭配和谐。安夏原本以为会是异国菜系,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更适合黎暮森——

淡漠,却温柔。

“干吗这样看着我?你是在嫌弃我没车吗?”安夏的眼神让黎暮森想起之前在湖边的尴尬,只好出言填补上菜前的空隙。

“黎暮森!我有那么势利吗?”知道对方是开玩笑的,安夏笑着瞪眼,一字一句道,“我只是觉得黎学长充满了仙气,很适合这样的氛围。”

“嗯,好眼光。”

安夏发誓,眼前的男生绝对是她见过的最不谦虚的人了。不过,他黎暮森倒是有这个资本。

“对了,我刚才看菜单的时候,那些菜好像有中药的成分。”

“这里主打药膳。”你刚才说晚上睡不好——后半句黎暮森没有说出来,不过安夏已经会意。

她双手撑在竹桌上,托着下巴,看着黎暮森轻笑,长发盖住圆润的肩,一言不发,眼中说不清是感谢还是幸福。黎暮森被看得不自在,低头旋转指尖小巧的紫砂壶茶杯。

唇齿间的清香一如梨花盛开的季节,而顺着涟漪旋转的泛绿的新叶,就像他不明所以的心跳。

用过餐后,两人一路走到画廊。看到同时走进画廊的安夏和黎暮森,Amy吓了一跳,她真的担心黎暮森会出言不逊,尽管黎暮森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小夏,你没事吧?”Amy一副准备随时拖走安夏去安慰她的表情。

“不用理这个被害妄想症患者,我们进去。”不大不小的声音,像是无意让站在对面的人听到,又像是故意告知。Amy还没来得及和黎暮森争论,就见安夏偷笑着跟着他离开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才多久,她怎么就和世界脱轨了?安夏和黎暮森?这是什么情况!

“你们的感情真好。”明亮的长廊上,安夏笑着说道。

“Amy就像我的姐姐,虽然这个姐姐年纪有点儿大。”知道Amy在偷听,黎暮森故意说道。

简单的装修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Amy所站的位置只能听到这么一句让她跳脚的话。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她不敢前去打探,只得作罢。她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只是黎暮森的八卦实在太让人好奇了。

墨蓝的湖水平静得犹如一片死寂,透亮的光星星点点,像穿透云层的烈阳,叫嚣着要自由,又像是浓雾中的光,临死挣扎。很久之前,黎暮森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想问了……

“这真的是你画的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画的?”

“因为……”

“因为和其他的画风相差很大,对吗?”

黎暮森不再说话,看着安夏等待下文,谁知安夏却盯着墙上的画,缄默不语。原本漆黑的瞳孔映着墨蓝的湖水,不见一点儿光。他似乎听见涨潮的声音,画里冰冷的湖水就要没过安夏纤细的小腿。

“这些就是折磨我无法入睡的东西,刺骨的寒冷和寂寞的水声。不久之前,还有蚊虫般的沙沙声,后来我知道了沙沙声是什么。可是你看,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我搞不懂的事情,比如……”

我为什么喜欢黑管,为什么喜欢画画,又为什么让自己陷入苦苦挣扎的困境。

“所以,我才不能卖掉它,它可是陪我走过了无数个难熬的夜晚。”那些被折磨得难以入睡的夜晚。

汹涌的湖水终于淹没了少女瑟瑟发抖的身体,难以呼吸的无力感像个无底洞,挣脱不了,只能任其吞噬。

安夏的反应让黎暮森手足无措,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回答,却没有一个让人满意。忽然,他听见“扑哧”一声。

“这样的解说会不会让这幅画更有意境?”

看着安夏笑意盈盈的眼睛,黎暮森淡漠的表情逐渐崩溃,他想他总算是碰到Amy口中能让自己抓狂的人了。不过当初Amy并没有告诉他,这代表了什么,否则他此刻也不会傻乎乎地陷下去,至少他会先弄清楚那个人的过去。

分别时,安夏回绝了黎暮森相送的好意。

“那明天……”黎暮森想问的是“明天还会见面吗”,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我明天应该会去社团,可能来不了画廊了。”大概知道黎暮森想问什么,安夏补充道,尽管两者本意不一样。

“你加入了社团?”

“嗯,黑管社。”

黄色的出租车踩下油门离去,安夏隔着车窗跟站在街边的人挥手道别。黎暮森穿着中午时盖在安夏身上的蓝色外套,在车子驶远后大步返回画廊。玻璃门被推开时,Amy正在查看邮件,抬头看见折回的黎暮森,露出疑惑的表情。难道这小子是来向自己坦白的?

“干吗?我可没有强迫你告诉我什么秘密哦……”

Amy的话说到一半,黎暮森突然“啪”的一声双手撑在桌上,弓起背,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对于Amy来说,黎暮森就像她的弟弟、朋友,可就算如此,被他这等姿色的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十多岁的她还是会忍不住害羞啊!

“你干吗呢?好好说话!”咽下口水,Amy一把推开黎暮森,半晌,只见对方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美吗?”

一个女生问“我美吗”很正常,一个俊美的少年问“我美吗”其实也不奇怪,可若提问的人换成面前这位,Amy就愣住了。

黎暮森一向讨厌自己过于清秀的相貌,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不是有阴谋,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你,你是被门夹到脑袋了吗?”

Amy太过讶异的表情让黎暮森有些不自在,别说Amy惊得说不出话,就连他自己冷静下来后都差点儿咬到舌头。

听到安夏加入了黑管社,他有些担忧,竟然想以此和某人相比。

“没什么,我回去了。”黎暮森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Amy一头雾水。谁来告诉她,这短短几分钟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学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就是可以边上学边享乐的地方,没有高中那般繁冗的作业,还能光明正大地谈恋爱,而郑英承一向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底,尤其是他有了自己的粉丝后。

“嗨,美女!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手中拿着大大的布制环保袋,躲在黑管社门口张望时,被眼尖的郑英承发现,立即像打了鸡血似的冲过去。

“啊,那个……我,我找……”

“你找谁啊?大点声儿,我听不见。”

这个女生也太害羞了吧!脸红成这样会不会是发烧了啊?

从小到大,郑英承见过各种各样的女生,就是没见过胆小成这样的,和他小学时养过的仓鼠一样,真是太好玩了!

“我,我找,找……”

“你找,找,找谁啊?”李静的反应令郑英承笑得肚子痛,更是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辫子。这一拉,李静的脸更红了,扭扭捏捏地向后缩,就是不敢把郑英承的手拍开。

教室里,安夏正在和林蕾聊天,只见郑英承突然冲出去,久久不见进来,还一个人自言自语。两人正准备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了欧文低沉的声音。

“你是安夏帮忙解围的那个女生。”

他有高明的交际手段,也善于应付,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脸盲,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双黑玛瑙般的眸子,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像巧克力一样浓稠的眷恋让他无法自拔。破天荒地,他记得和那个女生相关的一切。

“欧,欧学长。”看到欧文,李静仿佛看到了救星,而欧文也如愿“救”了她。

“你是来找安夏的吗?”典型的欧文式笑容,电力十足。

李静揉着手中的环保袋,脸颊憋得通红,说不出话,尤其是想起那晚自己喝酒的模样,更是难为情。

安夏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欧文和郑英承两个大男生围着李静,李静憋红的脸上满是慌乱。

“你们这样,会被人误会在做不好的事情。”安夏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欧文抬起头看到安夏的面容时,眼中闪过一抹欣喜。昨天一天没见,他还担心安夏会因为跳舞的事躲着自己,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是来谢谢安夏和欧学长上次帮了我,还有,还有后来送我回宿舍……”说到送她回宿舍,李静好不容易大起来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静,你不用对欧文太客气,他可是护花使者,这是他分内的事。”看出李静的不自在,安夏体贴地揽住她的肩。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也没钱买贵重的礼物,所以就烤了一些饼干,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李静说着,从环保袋里拿出两大袋包好的饼干,一袋递给安夏,一袋递给欧文。封口的地方还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像圣诞老人的礼物。

安夏接过饼干,塑料袋发出的沙沙声让她手心发烫。

“饼干很好,真的很好,我妈妈以前也常做呢。”低声呢喃的姿态,不知是在说给众人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欧文看到安夏身后逆光飞舞的尘埃,想起那场夕阳下灰姑娘的舞会,当时她也是这般呢喃着。他想说点儿什么,却无从说起,她的过去没有他,这样的认知突然让欧文很沮丧。

“你们俩能别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吗?”

安夏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饼干,而欧文柔情似水地看着安夏,见此情景,本来两手空空的郑英承更加不爽了。

“行了,鬼叫什么,谁没失过恋,何况你还没恋呢!”最先出声反驳的是林蕾,说话时还瞥了不知所云的安夏一眼。

自知斗不过林蕾,郑英承撇了撇嘴走回教室,和刚才欺负李静时的样子相差甚远,也因此逗笑了李静。

“你好,我叫林蕾,也是黑管社的社员。我们家小夏就是热心,既然你来了,就进来坐坐,让小夏给你吹奏一曲,那可是人间难得几回闻!”林蕾自来熟地搭上李静的肩,不给她推脱的机会,直接把她带进了社团教室。对此,安夏也没反驳,人都进去了,她还能说什么?

今天社团里的人并不多,大家听林蕾说安夏要演奏一曲,立即以安夏为中心围成圆圈,为了近距离欣赏。只是男生如狼似虎的表情,让欧文的占有欲瞬间上升。

他用手指梳了梳额前的刘海,拿着黑管,笑着拨开人群走到安夏身边。

“静,你是不是忘了我?不如我来吹奏,小夏唱歌吧!”

黑管低沉的声音响起,阳光照在安夏鹅黄色的长裙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力量。欧文坐在她身边,两人相比之下,一个似火焰,一个似海水,却有种莫名的和谐感。

一小段前奏后,安夏开口,像梦呓般唱到“And so it is”。

明明是轻声细语的表达,却比怒吼来得更猛烈,只一句,便击中了听者的心。

欧文的提议原本只是心血**,其实如果当时安夏回绝的话,他也可以说两人合奏,只是没想到对方一如既往地带来了更大的惊喜。

喂,我说,我快要控制不住想靠近你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