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很可能,就这样错过了
几天后。
“静舒,你妈妈醒了。她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说想见你!”
早晨,天空中云层像鱼鳞一样,薄薄地,几乎覆盖了整个天空。
天与地相接的地平线上,闪耀着银光。
天气清朗,暖阳普照。
静舒一早起来,便接到北堂皓的电话,说妈妈的情况好转,已经记起她并想见她。这让她的心一扫之前见过翼蓠枫后持续多日的阴霾,变得如同今天这阳光一样无比灿烂。
当她准备妥当要去医院的时候,小川也已经穿好衣服在客厅等她。
考虑到妈妈上次见到小川后的情况,静舒打算让他留下。
小川却乖巧地拉住她的手,说:“姐姐,你带我去吧。我也想见妈妈……不过你放心,我会偷偷躲在门外看她,绝对不会让她看见我!”
他仰头看着她,眼里带着些许紧张、些许期待。
静舒微弯下身子抱住他:“小川,谢谢你这么懂事。我相信,妈妈一定不是不想跟你相认,也许是以前有很多记忆让她觉得很痛苦,才会暂时不想见到你。我们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会跟我们团聚的。”
“嗯——”
小川微笑着点头,灵动的眼里璀璨得像无数星星在闪耀。
医院。
静舒赶到病房时,北堂夫人正被北堂皓搀扶着要走下床,并一直念叨着:“静舒在哪里?”
她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脸色因为生病而白得有些透明,又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更加显得身体羸弱,楚楚可怜。
她坐在床边的时候,静舒正好疾步走进病房内。
四目相对。
许多的情感都用眼神和表情无声地表达了。
终于,静舒压抑不住激动,大步走到北堂夫人面前,轻声颤抖着叫道:“妈妈。”
“静舒,真的是静舒吗?”北堂夫人抬手抚摸她的脸,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在脸上画出一条湿润的泪痕,“你和我印象里的不一样,可是我能感觉到你真的是静舒……”
静舒鼻子泛酸,也落下泪来:“妈妈,我是静舒。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她现在真的好开心,这仿佛是突然之间天降奇迹一般,让她感觉既激动又欣喜,“妈妈,你知道吗,虽然我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在经历一季的花开之后就枯萎死掉了,可是静舒心里的那棵向日葵并没有跟着一起死去。它在我心里茁壮成长,让我成为你所希望的开朗、温暖、坚韧、勇敢的女孩!”
“你在说什么?”北堂夫人的表情很迷茫,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你说的话为什么我都听不懂?什么向日葵,我完全没有记忆……”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静舒如水晶般剔透的泪珠还挂在眼角,没有落下。
她怔怔地看着北堂夫人,直至北堂夫人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一旁的杯子递给她,并说:“静舒,这么急赶来,口渴了吧?”
她朝北堂夫人微笑,接过杯子,随后起身看向北堂皓:“北堂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确实是清醒过来了,但是……”北堂皓叹了口气,“医生说,以前的某些记忆对于她来说太痛苦,所以她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一旦跟她提起,她就会像刚才那样,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什么都没听到。”
静舒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起来:“没关系,现在这样,她的病情已经是有好转了。有北堂叔叔的陪伴,我相信妈妈一定会慢慢地好起来,不再为以前的事情感到痛苦。”
“是的。”北堂皓握住北堂夫人的手,认真地凝视着夫人,“我爱我的夫人,我也相信我能够抚平她以前所有的伤痕。”
北堂夫人抬头注视着他。
她的表情有些怔忡,似乎听不懂,却又能够感受到他真挚的感情。
她静静看着他,突然笑了,眉眼变得更加细长柔媚。
日光下,她的笑颜宛如一朵盛放中带着晨露、美丽高贵的白色玫瑰花。
“小川,你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吗?”
病房外传来耀尊的声音,随后一个小孩被推到门口。
小川的脸上有些着急和恼怒,他竖着眉,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对着一旁“嘘”了好几声。
耀尊走了进来,一手拖着小川的后衣领:“想看你妈妈就进去啊,她不是还没醒吗?”他看到北堂夫人坐在床边,顿时愣住了,“阿,阿姨……你醒了?”
北堂夫人看着面前的小男孩,霎时,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奔涌而出,令她无法呼吸。
她痛苦地捂住脸,呢喃出声:“翼……怀盛……翼怀盛……”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仿若在静舒的脑海中炸开一个响雷。
翼怀盛……
妈妈看着小川,叫的竟是翼蓠枫父亲的名字!
北堂夫人念叨了两声,便在**躺下,拉起被子盖住全身,从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我不想见到他。”
隆起的被子有些轻微颤抖。
静舒看出来了,妈妈在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翼怀盛?
小川?
抑或是,两者都有……
妈妈到底和翼蓠枫的父亲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要念着翼蓠枫父亲的名字,又排斥见到小川?
“静舒,小川和小时候的我长得很像,像得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静舒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以前,翼蓠枫在秘密小屋和她说过的话……
还有他近来异常的举动!
蓠枫,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或许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病房外的走廊。
“耀尊!”
静舒刚刚一直很沉默,突然的呼唤令身侧的少年吓了一跳。
“你和蓠枫是好朋友,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
“知道是知道……” 耀尊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不过你要找他干吗?”
“我有很重要,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问他,是关于我妈妈的。我一定要去翼家,把这一切都问清楚!”
耀尊从她认真的表情中看出此时她心里的紧张,便答应立即带她去翼家。
如果说北堂家宛如童话中的城堡,那么翼家更接近欧式花园别墅的风格,华贵而且优雅。
别墅的围墙是干净到炫目的白色,从顶端露出一点儿灌木的绿颜色。
黑色栏杆式的花园大门,非常华丽肃穆。
耀尊将手中的金卡往门边围墙上的识别器一放,“嘀”的一声,大门自动打开。
静舒站在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我陪你吗?”她正要走进去时,耀尊拉住她,“蓠枫……蓠枫家那么大,我怕你会迷路……”
静舒回头微笑:“我不会的,不用担心。”
他这才不得已放开她的手:“静舒,要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冲进去保护你的。”
他拍拍胸脯,做出一副“一切有我在”的模样。
“谢谢你。”静舒说完,回过身,走入翼家。
花园大得就像一个迷宫。
入门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木并不茂盛,阳光很轻易便透过枝干树叶,在草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静舒按耀尊所说的,穿过树林,很快便找到铺了鹅卵石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是成片绿色的草地,风吹过,一眼望去仿佛翻涌着绿色波浪的海洋。
很奇异地,她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应该是夏天的时候吧,这里盛开着粉红色的蔷薇,成片成片,娇艳芬芳,脚边还有蒲公英细细的、长长的枝干在摇晃。
她看到了。
冬天,蒲公英并没有开花,但她的眼前宛若有许许多多丝绒一样的蒲公英被风吹散,如雪一样,飞舞着。
蒲公英飞过碧绿如海洋的草地,飞过澄净如水晶的蓝天,飞过她黑色灵动闪动宝玉光芒的眼……
她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景象——
盛开着蔷薇花的花园中有衣着漂亮的小男孩和扎着两条短辫的小女孩在玩耍,脚边的蒲公英随风摇曳,纯白色的细绒一点点飘散。
小男孩长得很好看,眼睛大而明亮,双唇的颜色比蔷薇花还要漂亮。
他微笑着呼唤着女孩:“静舒。”稚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很好听。
那个小男孩的面容,依稀与小川很相似。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妈妈带她到这里来玩过,这里曾经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后来妈妈没上班了,因为肚子里有了弟弟小川……
她还想起了那次翼蓠枫在教室弹奏和演唱的那首歌曲,那似曾相识的曲子,有一部分就是她的杰作。那么,他应该就是当年曾经和她一起玩耍的小男孩了……
脑海里似有一团乱麻,静舒使劲地揉揉脑门,还没理清所有的思绪,她已经站在翼家大屋的门口。
哗啦,大门突然被人打开。
静舒站在门口的阶梯下,看着从门内走出的男人。
他是一个面容俊雅的男人,长相与翼蓠枫有六七分相似,如果说翼蓠枫像水一样清润,他就如冰一般冷峻。
当他凌厉的眼神与静舒的视线对上的时候,他彻底愣住了。
他手中提着的行李箱脱手掉下,在台阶上磕碰着滑落,直到她的脚边,才停止滚动。
静舒也彻底地惊呆了!
因为面前的那个男人,除了增添几许岁月的沧桑之外,与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父亲”形象几乎可以重叠。
与此同时,男人身后走出来一个少年。
“蓠枫!”静舒轻声叫道。
翼蓠枫对她的到来有些惊讶,他微微垂下头,让刘海挡住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静舒走上几步台阶:“我有事要问你!”她的声音很坚决,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翼蓠枫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眼里有一股很强烈的弄清楚一切的欲望。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多年前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和我妈妈有关……”她瞄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也和你父亲有关。”
翼蓠枫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光芒,他马上垂下头,声音微微颤抖地说:“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回答?”静舒有些生气地提高了语调,“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知道所有的真相。如果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风停了。
满园的草不再晃动,天边的云也不再变幻。
它们静止了,仿佛世界万物都静止了,在等待少年的回答。
好久好久,久得似乎一个世纪过去了,翼蓠枫才缓缓开口:“静舒,谢谢你来送我。”说着他便走下台阶,若无其事地绕过她往前走。
“蓠枫,我不是来送行的!”
静舒转身,猛地从他背后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
风又动了。
草地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虽然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我大概能够猜测出,你父亲应该就是当初抛弃我妈妈的那个人!”
翼蓠枫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风将她的声音清晰地吹入他的耳中,令他满心酸痛。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翼家对不起我们,所以你要独自承担那些过错,就这样离开?你以为偷偷地溜走,事情就能改变吗?”
静舒越说越激动,泪水如断线的水晶链一般,不受控制地落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泪水染湿了她的面颊,还有他白色的衬衫。
风拂过,泪流过的地方微微泛出冷意。
“你是个笨蛋。”
为什么你要独自承担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也有足够的坚强来分担这一切?
“你们在干什么?”
尖利的叫声,宛如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刺耳。
静舒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红色衣服、高贵傲慢的女人带着满脸的愤怒朝她走来。
翼夫人站在静舒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不屑地讽笑:“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长得很像。”
静舒安静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她知道翼夫人也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她无法对她说什么。
“你的母亲呢?她为什么不敢和你来这里见我?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愧疚吗?亏我当初那么信任她,当我的丈夫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起疑,怜惜她一个独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就让她留下了!而且她还曾经堂而皇之地带你来我们家和我们小枫玩!他们联手欺骗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还装什么心虚愧疚?真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翼夫人的嘲讽一句连着一句,几乎没有停歇。
静舒忍不住皱眉:“翼夫人,我知道你心里很生气,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母亲……”
“我都还没说到你,你给我顶什么嘴?”翼夫人的火还没发完,见静舒插嘴,马上转移枪口对准了她,“也许你母亲还有点羞耻心,但是你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就实在是太无耻了!”翼夫人怒目圆睁,表情狰狞了起来,“你真不愧是那个女人生的,长了一张纯洁的脸,却只会用来勾引人,居然连你的异母哥哥都不放过!”
风,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有急促呼吸的声音。
静舒怔了许久。她讶异地望着翼夫人,确定刚才并不是失神的幻觉,也不是梦中的情景。好不容易,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刚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翼夫人看着她懵懂恐慌的表情,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开心至极的小孩,“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并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抿唇看着眼前这一切的翼怀盛,“这真是报应!你跟那个女人生下这女孩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十多年后的现在,你们的女儿,居然会对你的儿子产生这种纠缠不清的感情!这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静舒震惊地看着翼蓠枫,眼里隐约又有几丝期待。
她希望他看着她,温柔地对她说:“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却躲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默认……
他在默认!
她的身体在摇晃。
她眼中的他在摇晃。
全世界都在摇晃,并且扭曲成无数的旋涡,将她整个人卷了进去……
“静舒——”耳边有人在惊呼。
但是她已经坠入深渊中,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恐怖的安静……
安静得仿佛从此再也没有了声音……
在静舒昏倒、身体坠下的那一刻,翼蓠枫及时张开双臂,抱住她。
无论如何伪装都无法掩盖他的紧张和关心,这样的拥抱,是缘由他内心的、不假思索的、纯粹的感情。
翼夫人看到了,顿时明白——
她与他之间,那种感情,竟是在彼此心中都存在的。
“蓠枫……”翼夫人震惊中摇晃着退了一步,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声说道,“放开那个丫头,立刻跟我离开!”
“妈,你刚才说得没错。”翼蓠枫望向自己的母亲,嘴边绽放出一抹苦涩的笑,“这是报应……爸以前所做的一切,现在都报应在了我的身上。既然这种灾难已经降临了,那么继续隐瞒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他打横将静舒抱起,决绝地转身。
翼夫人上前几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爱静舒。”少年用最认真的眼神,诚恳地说出这句表白,堵住了翼夫人所有的声音。
花园中的草仍在轻轻摇晃,仿佛在吟唱歌谣般,“沙沙”地响。
山林中,有树叶被风吹落了,一片一片宛如蝴蝶飞舞而过。
翼夫人站在落叶中,颤抖着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已经放下所有负担的他平静地回答,“无论她是不是我妹妹,我这一生都只爱她一个人,所以我不会再跟你一起离开。”翼蓠枫迎着风,看着怀中少女清秀的脸,温柔地说,“就算我们之间没有未来,我也要以哥哥的身份,继续守护着她。”
此时,少年墨玉般柔顺地短发在风中飞扬。少女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垂在他臂弯的黑亮如瀑布的发,也在风中飘动。短发与长发纠缠,宛如结发,在灿金色的阳光下,泛着宝石般的柔美流光。
“夏静舒,并不是我的女儿。”一直沉默着的翼怀盛在这个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女孩是婉娜领养的,她当初来我们家工作,就是因为要抚养这个孩子。而为了这份报酬不错的工作,她却又不得不在上班的时候将小静舒寄放在朋友家。有几次被我撞见她因为思念孩子在偷偷哭泣,她对孩子对家的那种眷恋打动了我,所以我才……如果我和婉娜在外面有了孩子,我怎么会带她来翼家工作呢?”
翼夫人瞪向他:“这个时候你还打算借此挽回什么吗?你带她到这个家里来,一方面可以明目张胆地给她提供一份不错的薪酬,另外一方面也方便你们随时交往!这就是你设想的一箭双雕的好算盘啊!”
“这只是你们的猜测而已!”翼怀盛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实上婉娜和我,只生了一个男孩。”
“你的背叛已经是事实了,就算你们只生了一个孩子,也无法让我回心转意!你又何必说这种话来继续欺骗我们!”翼夫人听了他的话,怒火更加旺盛,脸孔涨得通红。
“夫人,我知道你会提出跟我离婚,是已经无法忍受我们的婚姻了,所以我并不想就此挽回些什么。如果你执意不信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去医院做检验。”
翼夫人眼睛微眯,沉默了。
翼怀盛朝翼蓠枫走去。
翼蓠枫看着自己的父亲——虽然四十多岁的他五官依旧俊美,只是这些天的一切,已经在他脸上画下了一些皱纹。
他走到儿子面前,脸上有愧疚的神色:“蓠枫,最近我想了很多。这些年是爸对不起你……希望这次DNA结果出来之后,你可以放心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子,就连桌上的杯子,也是白色的。
静舒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陷进白色枕头的脸有些苍白。
黑色羽扇般的浓密睫毛,在这片白色中,特别显眼。此刻,那带着水汽的睫毛微微抖动。
守在床边的少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醒了。眼睛慢慢地睁开。
那眼珠也跟睫毛一样,是深深的黑色,宛如玛瑙。
因为刚醒,找不到焦点,她的双眼显得有些迷茫。她望了周围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身边少年的脸上。渐渐地,她眼中凝出水汽,眼眶湿润了,有水珠在眼角凝结,仿佛晶莹剔透的水晶。
她一眨眼,那泪珠便落到浓黑柔软如丝绸般的发上……
“蓠枫……”静舒声音哽咽地轻唤着眼前的人,“蓠枫,对不起。”
翼蓠枫微微倾身,温柔地为她拭干眼角的泪痕:“为什么要道歉?”
她坐起身,哀伤地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没有坚持信任你的决心;对不起,我竟然不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压力;对不起,我甚至还在你来向我辞别的那个晚上,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温柔笑着摇头,连说了三个“没关系”,来应对她的三个“对不起”。
“静舒,那些痛苦,只要是为了你,我愿意一力承担。”他轻抚她柔顺如水的头发,“静舒,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那种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真相的倔强。因为有你,我才能解开这些天的心结,不然,我们很可能,就这样错过了。”
他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如同夏日穿透树叶的阳光,洁净璀璨。他的眼眸明亮如水,盈满温柔的光芒,睫毛宛若蝴蝶的羽翼,正因为笑意而轻轻抖动着。
“静舒,今天早上送你进医院的时候,医生本来要为你和我父亲做DNA检验,但只是最简单的血型比对就已经可以确定……”他说,“静舒,你根本不可能是我父亲的女儿。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兄妹。”
静舒怔住了。阳光从窗口倾洒而入,在她白色的床单上铺满金色的流光。那光芒似乎蔓延进她的眼里,让她黑如珍珠般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了。
入秋。
冷冷的风一阵阵吹拂着。花枝摇动,藤蔓轻扬。那风从开着的窗户吹入房间内,让人忍不住瑟缩发抖。
小女孩坐在床边,小而瘦弱的手臂一下又一下摇晃着床边的摇篮。摇篮中的小孩已经沉沉睡着,偶尔会轻踢小脚,发出几不可闻的呢喃。
房间的门关着,但仍能听见外面的人吵架的声音。
“你开价吧!要多少钱你才愿意放过我?”那是男人的声音,虽沉稳好听,但是小女孩却非常厌恶听到他的声音……因为那声音最近总是让妈妈伤心难过。
女人压低了声音:“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要你给我一个诺言。如果你爱我的话,那么就请你给我一个名分。我不想我的孩子长大以后受别人的白眼。”
男人轻哼:“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母女?我给那小丫头买漂亮衣服鞋子,也同意你偶尔带她去跟蓠枫玩耍,我什么时候让她受人白眼了?”
“那是孩子还小!你有没有想过她长大了之后,问起爸爸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回答?”
“你这是在说什么笑话?当初那小丫头又不是我让你抱来的!我白白养了她这么多年也就算了,你还想让她进我家的门当千金小姐?你的口气可真不小!”
“那小川呢,小川总是你的孩子了吧!”
“反正你说的事情我不能答应你,就算你再怎么说都没有用……”
是的,她记起来了,虽然很模糊,但那是某次妈妈和翼怀盛吵架的内容。
他说“我白白养了她这么多年”的时候,她便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他的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来,她把许多记忆都选择性地遗忘了。
静舒抬头看着翼蓠枫,眼里的水汽在这一瞬间又涌了上来。
她的整个内心甚至身体都麻麻的、软软的,她浑身都在微微抖动着,骨头里似乎有枝叶抽新、花瓣绽开的声音,仿佛劫后重生般。
翼蓠枫也看着她,那眼里柔柔的亮光,似水,将她紧紧包容住。
他张臂抱住她。
她被拥入他的怀中,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有鼻端萦绕的薄荷清凉的味道,进入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如水波一样轻轻地**漾。
她也伸手拥住他。
少女的脸搁在少年的肩膀上,双眼中留下泪来,宛如断了线的宝石项链,水珠一点点地滚落。
那代表喜悦的泪水,有些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湿润了他的白色衬衣,有些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拓印出浅浅的图案……
还有一些,落入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少年黑曜石般的眼底。
泪水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长长的走廊。
耀尊背靠在墙壁上,闭着眼,脑海中满满的都是静舒和翼蓠枫相拥的画面。
那一幕,刺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三个星期前,他还那么紧张而且坚定地问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你身边好好儿保护你呢?”
然而今天,她跟蓠枫的误会消除了,那么他的保护,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需要了吧……
他看着手里拿着的食盒,那是他为了让静舒在醒过来后,能第一时间吃到好吃营养的东西,特意回去煮的。
米粥还很温热,有淡淡的清爽的香气溢出,飘**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
他忍不住苦笑:“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带你去找枫了。最后,竟然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真是可笑……”说完,他将饭盒放在走廊对面的长椅上,神色黯然地离去。
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户,能看见少年正为少女拭去脸上的泪,两人都在微笑。
而离去的少年背影伶仃而且孤寂。
长椅上的食盒里,米粥上白色的热气在升腾。
那温度,在冬天的冷空气中,渐渐消逝,直至冰冷……
第二天,天气骤变,下雪了。
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细小的雪花,宛如梨花盛开时飘落的花瓣。细细的、小小的雪花飘**着,落在褐色的树枝上,落在绿色的草地上,落在清澈的河面上,还有行人的头与肩膀上……
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丝绒一样的白色。
满目银妆素裹中,有些人撑着颜色鲜艳的雨伞走过,远远望去,犹如白丝绒布上的糖果一样甜美。
医院的花园中。
灌木的叶子上已经盛满雪花,只从一层白雪中,露出少许绿色。
北堂夫人望着天上纷扬落下的雪花,偏巧有几朵落在她脸上,很快因为她身体的温度而融化为水珠,滑落她的脸颊。
和她聊天的静舒看见了,立即为她把水抹去。
翼蓠枫站在一旁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感觉到雪花在变大,落下的速度也变急了,便对身边的少女说:“静舒,雪要变大了,我们先带你妈妈回房间吧。”
北堂夫人微笑着点头,静舒便扶她起身,与翼蓠枫一同将她送回病房。
三人有说有笑走到病房门口时,看到北堂皓正从病房内着急地走出。
“北堂叔叔,你怎么了?”静舒走到他面前。
北堂皓的眉紧紧皱着,眼里满是慌乱。
他在看到静舒时表情似乎放松了些:“静舒,你有没有见到耀尊?他昨晚都没回家。”
静舒摇头。
昨天耀尊带她去找蓠枫,后来她昏倒入院之后,她便没有再看见他。
蓠枫告诉她,在她醒过来之前,耀尊就回家了。
后来,她曾经打电话给他。他本来很开心,然而却在她不经意地提起蓠枫时,挂断了她的电话。
之后,她再打过去,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她以为他只是因为她和蓠枫和好的事情暂时不高兴,才和她闹别扭,本来打算过两天见到他再跟他解释。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没有回家……
静舒皱起眉,看向北堂皓:“他会不会回爷爷家了?”
“我昨天晚上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所以早上去我父亲家里问了一下用人,他们说没见耀尊回去。”北堂皓满脸担忧,那是身为父亲的紧张,“他的手机向来都是24小时开机。他就算晚上出去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找不到人的。”
“北堂叔叔,你不用担心。” 静舒犹豫了一下,说,“不如你在这里陪着我妈妈,我现在就出去找他。”说着,她迅速拿起病房衣架上的外套。
走出病房的时候,翼蓠枫跟在她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静舒,我跟你一起去。”
“耀尊昨天是因为……总之,还是我一个人去找他好了。”静舒摇头,随后朝他微笑,“现在就麻烦你先去我家帮我照顾小川吧。我想他如果知道我们和好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此时,窗外,雪正幽幽落下,天有些灰蒙蒙的。
那灰色,似也蔓延进了少年的眼中,那本来明亮的眼,也灰暗了下来。
他本来就聪颖,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从她眼里猜到大概。
然而他绝对不会改变她的决定,他只是微笑着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告诉她:“那你要早点回来。”
静舒按住脖子上温暖柔软的围巾,心里生出满满的感动,因为他的温柔细心,还有他的理解。
她点头答应会尽快找到耀尊,并且回家。
从医院出来之后,静舒便一路奔跑着,跑到每一个她所知道的耀尊会去的地方寻找他。
她去他经常去的酒吧,找遍了酒吧内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找到他。
她沿着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但也不见那个属于他的挺拔俊朗的身影。
她甚至在他们去过的游乐园,一个人一个人地仔细辨认,却仍然见不到他的踪影……
她找了好久好久,最后,跑不动了,才在游乐园门口的花坛边上坐下。
雪花仍在漫天飞舞着,似乎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急。
路上的行人都撑起了伞。
游乐园入口处,人变得稀少,然而出口处人流却多了起来。
她望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心里万分着急。
她知道,再这样盲目找下去,非但找不到耀尊,还会让别人为自己担心。
她明白自己现在不能着急,应该平静下来,继续想想有什么线索,才能更快地找到他。
不远处的树枝被积雪压弯了,突然“哗”的一声,积雪滑落下来。顿时,树枝因为受力不平衡,在风雪中剧烈地晃动着。树上的雪块簌簌而下,落在地上,一边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边破碎散开。
静舒眼中瞬间闪过一道亮光,她霍地站起来,踏着满地积雪朝学校跑去。
因为已经放假,学校里空****的。
天太冷,又下着雪,警卫人员也躲进屋子里休息。
整个学校,空**得可怕。
但是她却什么都顾不上,只是一直在跑,一直在寻找。
当她气喘吁吁地走进花园时,便在漫天雪花飞舞中,看到了那天举行圣诞晚会时的礼堂前,一个黑色的人影蜷缩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耀尊!”她朝那人影喊了一声。
人影稍稍动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他,于是欣喜地跑了过去。
耀尊似乎听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声音,那声音很熟悉,而且好像正在叫他的名字。
他很冷,身体已经僵硬得很难动弹,他只能困难地微微抬起头。
他仿佛看到一直在他心里的那个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身看着他。
她的眼睛和以往一样灵动晶亮,带着喜悦,但却又包含着小小的愤怒。
“静舒,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到现在才出现呢?”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里,贩卖着没人需要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只能依靠那小小的幻觉,来安慰自己。
可是,现在他的手上并没有能够产生幻象的火柴,那么眼前这个美妙的幻觉,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雪一点点落在耀尊褐色的发间,还有他白皙的脸上。
他冻了一个晚上的脸有些苍白,此时更像起了一层冰霜,冷得可怕。
他微微抬起头,望着静舒,在她的瞪视中,突然露出拿到糖果的小孩一样满足的笑容。
“静舒,真的是你吗?”他想伸出手,却僵硬得抬不起来,只能继续对着她笑,“静舒,我好想你……”说着,他突然咳嗽了起来。
咳嗽声虽然很轻,然而已经有病态的红色晕染在他的脸颊上。
静舒担忧地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好烫!
“耀尊,你发烧了!快起来,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让他站起来。
少年虽然不胖,但是身材比较高大,此时又全身乏力,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压在静舒单薄的肩膀上,让她顿时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她把他扶稳,看了看他,随后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他的脖子和头上,再将他外套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以防让他再被风吹到,继续受凉。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让他趴在自己的背上。
“我一定是在梦里……”身后传来耀尊轻笑的声音,“夏静舒那么瘦,居然能把我背起来……喂,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为什么这个世界美好的事情,总是跟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呢……为什么没有永恒的快乐呢……”
她只知道她现在不能停下来陪他一起感伤,她必须一直向前走,直到将他带回家才行。
漫天飘雪,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白色。
风大且冷冽,刮得人脸颊生疼,宛如被刀划过。
仿佛白色雾气在弥漫一样,雪天中的能见度也非常低低,入眼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但仍能看见白色中间,有黑色的点在动,倔强地,固执地,一路向前。
耀尊父亲家中。
静舒将耀尊扶到房间中,为他脱下外衣,帮他盖上被子。
她打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擦拭他脸上的冰霜和雪花,随后换了冷水,把毛巾弄冷之后,搭在他的额头上。
她在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一些药瓶,找出适合的药片,就着温水喂他吃药。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放心地倒在一旁的沙发上,轻轻地喘着气。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空闲下来,她才掏出手机准备给翼蓠枫和耀尊的父亲打电话。
手机屏幕亮起来时,她才看到手机里竟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来电的署名大多数显示着“翼蓠枫”三个字。
静舒立刻按下回拨键。
对方似一直守在电话边,很快就接通了。
“静舒,你还好吧?”翼蓠枫有点着急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比以往低沉了些,带着深深的担忧。
她满心温暖:“嗯,我没事。对不起,刚才没接你的电话。”
“只要你没事就好……”他说,“找到耀尊了吗?”
“找到了。他跑到学校的礼堂坐了一天,现在还发烧了。所以,蓠枫……”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要留在那里照顾他吗?”
静舒静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我暂时没办法离开。”
翼蓠枫声音轻柔:“耀尊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能明白。”
她双手握住手机,微微笑了起来,眉眼间有明亮而且愉快地神色:“那,麻烦你再照顾小川一晚。只要明早耀尊退烧,我就会尽快回家。”
“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