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在说喜欢你，还来不来得及
你说你可以用生命和一切去爱一个人，那么除了这两样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能给她什么？曾经以为，一辈子很短的，一迟疑就过去了。一辈子又太长了，因为没有你在身旁，一天比一年还遥远。
——顾连江日记
那天的我在广告牌背后站了很久，久到我的双腿都发了麻。
我想冲出去质问顾连江，可是我忽然发现，如果我出去了又要说些什么呢？顾连江他有什么错，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或者出去了，我又要怎么面对洛阳？他那么维护我，他看破了顾连江的一切，他将我的质问全部代替我和顾连江说了一遍。
我寸步难移。
六月的天，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明明在这样浓烈的日光之中，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浑身都冷呢？
洛阳上公车走了，顾连江在原地站了很久也转身回去了，只有我留在原地。
我一个人走了很久，我回到顾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顾连江在院子里修剪蔷薇花，看到我回来有些担心：“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家。”
我冲他笑了笑：“只是出去走了走。”
我转身进了家门，我将自己关进房间里，我知道顾连江接下来会做什么，可是我一点都不期待。
我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如果没有洛阳，他会说那些话吗？是不是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我围着他转，所以一旦我的视线移开了，他就会觉得有所遗憾？
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曾经我也很相信他，我欺骗自己的心，我改变自己的脾气只是为了相信，相信承诺了会保护我的顾连江，不会任由他的母亲伤害我而袖手旁观。
可是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我看到其他的风景，不想我张开翅膀去到更远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相信我呢？相信就算我飞得很高，也依旧是喜欢他的。
他为什么不像洛阳，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不爱又为什么要纠缠不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装作没有听到那天的话。我选择让真相烂在心底，就算我知道了顾连江是喜欢我的，知道了我曾经十分想知道的答案，也不想再去告诉顾连江我的心意。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该来的，依旧会来，这过期的答案，终究是在我已经完全不想知道的情况下，姗姗而来。
是那一天，顾连江要北上念书，顾叔叔因为正好出差并不在家，所以就只有我和顾阿姨一起送顾连江去飞机场。
那也是个下雨天。我记得十分清楚，顾连江一直定定地望着我，他的航班是早上七点三十分，那时候是六点五十，剩下半个小时他就该走了。
顾连江忽然一把揪住我的手，在我躲闪的眼神里，那样认真地看着我。我本能地想抽出手来，也许是感受到我的逃避，他手上的力气更加大了一些。
“苏夕颜。”他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心里一颤，浮上一抹不安：“可不可以不要说？你这一走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要弄得好像会老死不相见一样。”
“我害怕。”他喃喃地说着，“我害怕我现在不说，等到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不要说出来！我心里默默在呐喊，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第一次这样直面他的目光，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顾阿姨。
她铁青着一张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夕颜，我想告诉你。”他却看不到，他背对着她所以看不到，他继续往下说，“我喜欢你，这份喜欢，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啊，我也喜欢你呢，哥。”我努力让自己笑得很开心，忽略掉心中浮现的那股刺痛感，我看着顾阿姨因为我的回答而刷白的脸色，我也看到了顾连江眼中亮色调的光芒，我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妹妹不喜欢哥哥的？兄妹嘛，当然要相亲相爱了。”
我笑得很灿烂，眼睛都笑弯了。看着脸色忽然变得难看的顾连江，再看了一眼讶然的顾阿姨，我转过身去：“我忘记了，有个东西要给你带走，我回去拿，要是来不及就不要再等了，下次回来再给你。”
我抬脚就往前跑，我企图逃开这一场纷争。
“夕颜！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他说着，抢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我错愕地回头看他，我看到他眼底有深沉的挣扎之色。心里莫名一跳，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可是时间快来不及了吧。”我挣脱开来，我牵强地笑了笑，“不然，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再跟我说？”
“不！我不能不说，我害怕来不及，我害怕若是再等下去，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顾连江的声音沉沉稳稳地传入我的耳中，他抬起手搭在我头顶轻轻按了按，“不是兄妹，我的喜欢，不是兄妹！”
所以顾连江，这一次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母亲，那么讨厌我的顾阿姨，她就站在你身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说了之后会给我带来什么？
我都相信你的说辞了，觉得你不过只是因为太想保护我而任由顾阿姨伤害我，你只是左右为难而已。
可是现在，顾连江，我是不是应该相信洛阳所说的话？
相信他说的，你所谓的保护我，根本从来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不想听他说下去，我想要跑出机场大厅，这时听到身后顾阿姨尖声大叫，她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苏夕颜，你不让我好过，到最后你还是不让我好过！”
我多想我已经聋了，我多想我听不见声音。
我多想在这一秒成为一个疯子！
我那么喜欢你，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明白，我喜欢的，不过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而已。我甚至明白了，顾连江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和我告白，因为在离开之后我会怎样，他根本不需要去看不是吗？
他扮演着好人，而我寸步难移，我只能站在原地，站在他给我的恩惠里面，我喜欢他，那么努力地喜欢过。可是有多喜欢就有多失望，有多失望就会滋生出多少的绝望。
他难道从未想过，因为他的喜欢我要面对什么？他走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呢？我相信聪明如他，不会没有想到的。
所以顾连江，原来你今天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不要走……”顾连江站在原地看着我，他抬起一只手挡在我面前，“夕颜不要走，相信我，我可以保护好你，这一次，我可以在我妈妈面前保护好你。”
我微微愣了愣，原本被愤怒和悲伤冲破了头的神智，缓缓地归了位。
他说相信他，这一次他可以在妈妈面前保护好我——
所以我的猜疑，全都只是猜疑？他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才和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将我独自留在黑暗之中吗？
“连江……”我喃喃地唤他，我抬起手来，几乎就要搭进他的掌心。
我看到他眼中浅浅的笑意，是温暖的，一如小时候那般温暖的眸色，熨烫过我生命的颜色。
“啪——”
顾阿姨一把拍掉了我的手，她撕心裂肺地望着我：“臭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给我滚！滚啊！我当初怎么就相信你，怎么就相信了你！”
她叫嚣着，用力地将我朝外面推，机场外下着大雨，雨声渐渐淹没我全部的听觉。我的目光始终停在顾连江的脸上：“对不起……”
他焦急地望着我，他一把抓住顾阿姨的手臂用力往前拉，他说：“妈你醒醒！我喜欢她，是我喜欢她，难道我喜欢一个人，你就一定要这个样子吗！既然你那个时候接纳过夕颜一次，为什么不能再一次接纳她呢？”
“你休想！”顾阿姨面目狰狞地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那时候只当顾家多养一条狗，可是我是万万不可能让你喜欢她的，你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顾连江，只要我方蕊还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让你和苏夕颜在一起的！”
顾连江的表情十分奇怪，他定定地看着顾阿姨，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其实顾连江没有错，他确实有在保护我，只是他低估了顾阿姨对我的敌意，那是无法消磨的、除非你死我亡才能化解的敌意。
你看，顾连江，没有用的。
我忽地笑了，也许难过到了极致的时候，反而会想笑吧。
我说：“对不起顾连江，我不喜欢你呢。”
然后我转身，缓缓地往外走，周围很多人在看着这边窃窃私语，我知道自己在哭，可是我用力地让自己保持微笑。
“对不起……原来我真的……从来什么都做不到。”这时，我听到顾连江有些挫败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谢谢你。”我轻轻说着，双手抱住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出机场。
谢谢你顾连江，赠我这一场酸涩辛辣的欢喜。
在我喜欢你的岁月里，你也是喜欢我的。
在我那么努力地喜欢你的时候，你也是努力过的。
所以谢谢你。
大雨滂沱而来，我再也忍不住抬起手臂擦过眼角。
我在街上幽魂似的游**，大雨哗哗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打那通电话，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的那一头已经响起一个十分快乐的声音：“夕颜？是你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有些狼狈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喊夕颜，他那么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我喊：“洛阳，洛阳！”
“夕颜？”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你在哪里？”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呢？为什么不能更早一些呢？”我的声音很轻，轻到我自己都怀疑，其实我并没有说出口，“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
那边沉默了好久好久，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柔：“是不是顾连江跟你说了什么？”
“是。”我蹲在电话亭里抬起头来，脸上都湿透了，“顾连江他说喜欢我，他说会在顾阿姨面前保护好我。虽然最后一切还是变成很糟糕的模样，但是他还是有努力的，努力地想要在顾阿姨面前保护我。可是洛阳，我曾经在心中给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我也曾拼命地捂住耳朵不想多想，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么夕颜，现在的你还喜欢他吗？”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顾连江的意思从来就不重要，不是吗？当初是你自己决定不要喜欢他了，那个时候你就从未问过他的想法，不是吗？那么现在就算他这样说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洛阳，我已经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分不清楚弄不明白。”我的心里真的很乱，“对不起洛阳，这样的我，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还要记住顾连江多少个年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让你陪着我难过。洛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夕颜，你先不要哭，你现在在哪儿？”洛阳安慰我说。
“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站在那儿，手紧紧握着话筒，颤抖地已经开始说不出话来。
“夕颜，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你看看周围有什么建筑，告诉我。”他循循善诱地说着。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顾连江的脸，还有我离开时顾阿姨的表情。
顾家……已经待不下去了吧。
“夕颜，你说话啊夕颜。”洛阳在那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洛阳，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必须去面对了，为什么顾连江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呢？”我麻木地挂掉电话，我想不通，为什么顾连江要这么自私，他明明知道顾阿姨对我有很深的成见，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切？他真的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开始不确定了，一点都不确定。
当我浑浑噩噩地回到顾家时，我浑身早就湿透了，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远远的，我就看到顾家大门口有个人站着，那个人打着一把伞，我缓缓地走近，然后看清楚了站在伞下的人。
那是顾阿姨，她冷冷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子，看到我走过来，冷冷地对我说：“苏夕颜，顾家没有办法再容下你了。”
我点点头，恍惚地走过去，顾阿姨依旧在说：“我知道，你们苏家的大院还在，当初你爸妈死了之后，那房子一直留着，你现在也已经这么大了，我想你应该可以回去你原本的地方了。你的东西和书我会让搬家公司给你送过去的。”
我依旧只是点头，我弯下腰拉起行李箱，避开顾阿姨递过来的伞，一步一步地走过蔷薇花栅栏。
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吧，我扯扯嘴角试图让自己微笑一下，可惜嘴角一扯就往下弯，我在大雨之中一步一步地走，穿越长长的时光。
小时候的事情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之中闪现，那时候顾叔叔将我从大院里接出来，后来半夜也是大雨，在大雨之中，是顾连江陪在我身边。到现在，我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都还回去，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谁都不在，谁都不在身边。
老天爷真的很会开玩笑，要在一天之内让我失去这么多的东西。先是顾连江，再到洛阳，最后连容身之处都失去了。一定是我之前太贪心吧，我想，所以才会让我在一日之间统统还回去。我只是有些遗憾，我最想见到的人竟然会是洛阳。
但他一定已经对我绝望了，他终于放弃了我，在我终于发现自己需要他的时候，将我丢在大雨里，是我活该，总是不能发现他的好。
等我淋着雨走回属于我的大院的时候，天空已经快要黑了。我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在黄昏里踏出这里，在多年之后，依旧是黄昏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我从脖子上掏出钥匙——这里的钥匙我一直都带在身上，只是我没有想到，有一日我还会回到这里。
门锁已经生了锈，好在钥匙插进去还能开。推开门扉，里面的一起都没有变，保姆离开前穿的围裙还挂在衣架上，幼年温馨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地板上一层厚厚的灰，什么都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就像我还是我，只是中间的那一段不一样了。
我试着开灯，却发现线路老化已经无法照明了。我按照模糊的记忆去寻找，在壁橱里找到了蜡烛，可是没有找到打火机或者火柴。我将行李箱放下来，打算找一件干衣服换下来，却发现行李箱里早就湿透了。
我坐在阳台前，麻木地望着窗外的一切，黑暗，无尽的黑暗仿佛要把我卷进去，再也无法解脱。
顾连江、顾阿姨、洛阳……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飘过，他们对我笑着，一直地笑。仿佛是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无助也嘲笑我的傻。我长大嘴巴想要告诉他们：“我不傻，我只是选择错了人！”
但我的嘴巴一直张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九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十二岁的顾连江对我说：“夕颜，以后都不要害怕，我会牵着你的。”
现在，那个曾经承诺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他将我独自留在了黑暗之中，任我泪如雨下，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夕颜，开门，开门！”
是洛阳，他怎么会到这儿？
“快点开门！不然我撞门了啊。”
我摸索着，借由一点点闪电的光找到门的方向，打开门。
洛阳站在我面前，浑身湿透，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夕颜，我好担心你。”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错，错的一直是我，也只是我。
“先进门吧，外面冷。”我轻声说。
他松开怀抱，拉着我的手进门，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还有他衣服上的水一滴滴地落在我的手上。
“你先到这边坐下。”他牵引着我坐下，轻声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嗯。”我点头。
我只听到门打开、关上，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洛阳真的来过吗？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温暖的梦。
门再次被打开，我的视线中出现一片光亮，我看着洛阳提着好多东西站在我面前，脸上是没心没肺的笑，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显得十分落魄。
“你出去买东西了？”我问。
“你的衣服湿成这样会感冒的，先去换了。”他把手中的一只袋子扔给我，然后打开另一只，房间内顿时香气四溢，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说，“怎样，味道好吧，快点换好衣服来吃。”
“那你呢？”我问。
“我当然也要换衣服啊，难道你想看着我换吗？”
我顿时羞红了脸，转身就想要到房间换衣服，结果他拉住我，把一只手电筒塞进我手里，然后说道：“去吧，我等你。”
我庆幸我认识了他，我也庆幸在这个雨夜有一个他能给我送来温暖。
换好衣服之后，我们窝在沙发里吃着他带回来的东西，不过是简单的肉粥，我都吃得十分心满意足。
吃过之后，伸一个懒腰，心情似乎不再那么压抑。
我侧过头看着洛阳，不自觉嘴角就带了笑意。
“是不是觉得我很帅想要偷亲我？”他转过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让我再一次脸红，只能别过头不看他。
其实我今天对洛阳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不是吗？顾连江给了我伤痛，我却要加诸在喜欢我的他身上，这一点都不公平。
我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发泄，却也因此伤害了他。
“洛阳，对不起。”我说。
“嗯？”他莫名地看着我。
“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不应该……”
他笑笑，嘴角带了一丝苦涩：“夕颜，我很高兴。我高兴你遇到事情之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也高兴你现在能够想到我的不开心。没错，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尤其是在你受了伤之后还伤害我的时候，但是夕颜，即使再难过再伤心我也没有办法放弃你，没有办法不理你。如果我的痛能换来你的快乐，我甘之如饴。”
“我……”面对这样的深情，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很煽情？你感动了没？”他又挂上自己招牌的笑容，好像刚才的深情全是伪装。
但是我知道，不是的。
我看着他，心中满满的都是暖意。
原来一个人的心被另一个人占满，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蜡烛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眸子里落满了烛光，闪闪发亮。
我感谢上苍，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一直让他陪在我身边，陪我度过这个漆黑的夜。
我讲很多很多事情给他听，趴在窗户看外面的雨，在玻璃上画米老鼠和唐老鸭，天空亮得特别快，我和他并肩坐在沙发上，看黑暗剥离，晨曦归来。
洛阳陪着我去供电所复电，将家里原本停止运行的一切恢复运转，闹钟的电池换掉，这里在尘封了八年之后，再次活了过来。
我只是有些好奇，洛阳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我以前是住在这里的，那么洛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等到可以问他这个问题，已经是一个星期过去。
家里的电话响起来，我真好奇是谁打过来的，接起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微微愣住了：“白灵？”
“是我，苏姐姐，洛阳和你说了吗，下个月十三号是我十六岁生日哦，我想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不知道苏姐姐肯不肯赏脸呢。”这么多天不见，白灵的声音依旧很甜美。
我眉头微微皱起来，正打算找个理由推脱不去，因为我总觉得那样的聚会和我格格不入，就像上次被洛阳拉去他家一样，四面八方都是审视的眼神，更重要的是我真的很不想和白灵独处，虽然她很美丽优雅，乖巧懂事，但是和白灵待在一起，我总是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苏姐姐不用担心，不会像上次那样的。”白灵继续说下去，“真的，我保证，苏姐姐你不会信不过我吧，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话都这样说，我也不好再推脱，只能说：“好，我一定会去的。”
“嗯，这就好，我很期待。”白灵声音带笑，“那么，下个月再见。”
挂掉了白灵的电话，我开始犯难。白灵提前告诉了我，那么我自然不好空手去，但我实在想不到，白灵那样的千金小姐会需要什么样的礼物。我这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虽然顾家也算得上是有钱的人家，但与白家和洛家比起来就很寻常了。
白灵的电话刚挂，就有电话打了进来。对方还未说话，我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洛阳。”
他吃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笑笑：“我就是知道。”
虽然他用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是在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定会是他，没有原因，就是十分肯定地知道。
我们像平时一样聊天，我思考再三，还是告诉了他白灵邀请我参加生日聚会的事情。
电话那边沉默了，再开口语气有些紧张：“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和白灵有什么牵扯的吗，你怎么随便把自己的电话给她？”
我愣了愣：“我的电话，不是你给她的吗？这个号码，只有你知道啊。”
电话那头微微愣了愣：“不是我，我没有给过她你的号码，你小心她，应该是她通过某个渠道查到的。”
我哦了一声：“不过只是电话，也没关系吧，再说那时候白灵也还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是人都会变的。我想她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
“不要去。”洛阳的声音有些急促，“不要去参加。”
我心中一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阳声音稍嫌清冷，带着几分坚持，“听话，不要和白灵走得太近。”
“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接近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呀？”我很是不解，“而且，我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不拒绝呢？苏夕颜，我对你说过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吗？”
我知道洛阳生气了，我也有些恼怒：“你该知道，白灵不是一个容易拒绝的人。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想想送什么礼物比较好。”
“你……就这样吧，我有点事情，先挂了。”
“洛阳！”
洛阳已经挂掉了我的电话，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这似乎……是我和洛阳第一次争吵吧，其实称不上争吵，只是不愉快罢了。
我并不想去参加那个聚会，我只是无法拒绝，白灵的请求温柔得叫人无法拒绝。我很不明白，洛阳到底在顾忌什么呢？我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洛阳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呢？
这样的猜疑在心头无限扩大再扩大，变成一个无尽的黑洞，仿佛要把我卷进去。
正当我还在思考的时候，门被敲响，我应声去开门，门开的一瞬间，我愣了愣：“顾叔叔？”
眼前的人正是顾叔叔，他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连忙让开身子，对于顾叔叔，我感激他。如果当初没有他的收养，也许我不会生活得这么好，如果没有他这么多年的照顾，我也许会过得很凄惨。这样的恩情，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顾叔叔微笑着看着我，“一声不响地就从顾家搬出来了，是不是你顾阿姨又和你生气了？”
我一愣，听他这样说，必定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的话，顾叔叔就不用为了我再和顾阿姨吵下去，那个家，已经为我鸡犬不宁了八年。
“也不是啦，是我自己觉得，想回来。”我泡了一杯茶端过来，递到顾叔叔手中，“而且，我也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啊。”
“我尊重你的想法。”顾叔叔笑了笑，“夕颜你一直是很懂事的孩子，我也很放心你。”
“谢谢顾叔叔。”我笑着在他面前坐下，“顾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顾叔叔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喝了一口，“我早上刚出差回来，听你顾阿姨说你执意要搬回来住，我就想来看看你。”顾叔叔放下茶杯，缓缓抽出公文包来，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只信封，“但是顾叔叔希望你收下这个。”
我呆了呆，不用看已经知道里面会有什么：“顾叔叔……其实爸爸、妈妈留给我不少东西，我足以自己生活，真的。”
“夕颜，不要拒绝我好吗？”顾叔叔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其实，是顾叔叔没有照顾好你。我都知道，这么多年，夕颜你过得其实不开心。所以，让我做我能做到的。”
“可是这样，我更加……”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顾叔叔……”
“夕颜。”顾叔叔忽然低下头去，“不要拒绝我。”
“丁零零……”电话蓦地响起，我只好对着顾叔叔歉意地笑了笑，留下一句稍等就跑去接电话了。
正想着会是谁打来的，耳边就响起一个温雅的声音：“好久不见，你终于……还是回到那里了。”
我心中一颤，脸上却挂上了笑容，声音也变得轻快：“是啊，我回家了。连江哥你还好吧。”
电话那头有一小会儿沉默，他缓缓开口：“哦，我还好。”
“对了，哥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啊？”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哦，还是以前记下的，我只是……打打看。”虽然他这样说，但是其实他已经预料到了吧，他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母亲，在他那样说了之后，是不可能还容得下我的。
原来那时候，他也并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说服顾阿姨，到最后他的意见和想法对于顾阿姨来说，也从未重要过。
“啊哈，原来你一直记着我家电话啊。”我故作轻松地说，“果然念书好的人记忆力也好啊。”
“是啊。”顾连江低低笑了，“所以夕颜，我们已经不再是兄妹了。”
我浑身一颤，握着听筒的手在微微发抖：“所以？”
“所以，我，我喜欢你。”
我低着头，头发挡在眼前，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将电话放了回去。我站起来，走到客厅才发现顾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桌上还留着那个信封，我抓起来就追出去，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车子缓缓开出了大院。
我手支着门扉，心里很乱。
顾连江说，所以夕颜，我们已经不是兄妹了。
——所以，我，我喜欢你。
我不是傻瓜，轻易就能知道为什么顾连江会选在那个时候跟我说了喜欢，手用力捏成了拳，知道是这样是一回事，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因为那样一个理由将我推入旋涡中心？他摸透了自己母亲的性子，摸透了我的性格，知道他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将我推到腹背受敌的境地，只是为了一句——所以夕颜，我喜欢你。
我都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这句话，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想不出更好更完美的理由来替他说话！我靠着门站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那些曾经都没有看懂看透的东西，现在都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之中掠过。
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洛阳再也没有来看我或者是给我打电话，我忽然发现很不习惯，等到我发现为什么会觉得不习惯的时候，忽然觉得害怕，是从什么时候起呢，我已经习惯了洛阳在我身边，我难过的时候他就算是穿过最讨厌的风雨也要走到我身边来。
我怔怔好久好久，这时才发现，原来在我心里，洛阳已经变得那么重要。我好几次拿起电话，想要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是好几次又都放下了。
说不清楚到底是在赌什么气，从交往以来，我和洛阳之间的第一次冷战，持续了有五天。
我踩着高温的路面，终于找到了一个暑期工，是广播站里面打杂的工作。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做的《挪威之森》竟然被拿来在广播里播放，而且似乎反响还不错。
“好喜欢故事中的恶魔啊，他默默地为少女付出不求回报，为什么少女的眼里只有自己被天使伤害的伤悲呢？这个少女真自私！”身旁也在听广播剧的女孩突然说。
“啊？”我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少女很自私，用自己的悲伤去伤害喜欢她的恶魔！”女孩愤愤地说。
用自己的悲伤去伤害喜欢她的人？
就像那个雨夜我对洛阳那样吗？
其实现在想来，《挪威之森》的故事和我们之间有点像，恶魔是洛阳，而我是那个自私的少女。
我转头看着女孩问：“你觉得少女喜欢恶魔吗？”
其实我想问自己，苏夕颜，你喜欢洛阳吗？
“喜欢。”女孩说。
“为什么？”
“因为少女对恶魔说，我恨你。”小女生一脸悲伤，“恶魔说了，只要她收回那句话就会忘记她，可是她没有，她选择用这种方式留在恶魔心里。你以为呢？如果不爱一个人，是连恨都不愿意给予的。因为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难多了啊。”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是——这样吗？
因为爱，所以恨，因为恨，所以不想忘记，因为不想忘记，所以念念不忘辗转反侧——是，这样吗？
“啊，下班了，我先走一步咯，我男朋友今天来接我下班。”小女生沉醉在爱之中，整个人都散发出可爱美丽的光彩。
“嗯，路上小心。”
我靠在墙上想着她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在乎他的意见和感觉？我无法接受的，大概是时间的差距。我不知道为什么顾连江的八年敌不过洛阳的半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顾连江说不喜欢了就真的可以不喜欢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与洛阳之间，到底是不是喜欢，而我最为不安的，是根本不知道洛阳为什么喜欢我，他喜欢我哪一点呢？
他身边有那么多美丽优秀的女生在等他，不是吗？
好久好久，我才放下手中的抹布，走出演播室，却看到有一个人背靠着演播室的门框而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头微微扬起，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洛阳？”我心中一涩，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的声音有多愉快，“你怎么在这里？”
洛阳站直了，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猛然上前一步将我抱紧，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思念的味道。
我回应他的拥抱，将脸埋在他心口，他的声音低低闷闷：“我想你，夕颜。”
“我……”我好想说一句，我也想你，但是却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
有些话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吧。
他松开怀抱，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想我吗？”
“你怎么来了？”我问。
“喂喂喂，苏夕颜，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不应该说你想我吗？我可是你的男朋友啊。”
“你什么时候是我男……”
反驳的话还没说完，他低下头，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他的嘴唇轻扫了我的唇，我还来不及反应，还没有像小说中对付轻薄子弟那样扇他一巴掌，他已经往后退了两步，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洛阳你……”我红着脸，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害羞还是恼羞成怒。
我……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怎么跟不上他的节奏了？明明是我被占了便宜不是吗？
“你不说话就当你是答应了啊。”他贼兮兮地笑着说。
“答应什么？”我依旧不明白。我开始在内心问自己，我喜欢洛阳吗？很意外，我的心没有给我一个很肯定的答案，也没有坚决地告诉我一个“不”字。
“和身为你男朋友的我约会。”
“啊？”
“走吧！”我莫名其妙地被拉出去，莫名其妙地开始和他约会，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得很开心。
他告诉我这段日子其实他是去了北京，他爸爸说想要让他去那边学习打理生意。那天因为和我闹了点不愉快，所以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这次他的回来是一次成功的反抗。
一次为了苏夕颜的反抗。
“洛阳，你会永远都在我身边吗？”大约恋爱中的人都会觉得不安，总是想要抓住什么承诺才能稍稍安心，虽然知道，如果不爱了，什么样子的承诺都没有任何意义的。
“嗯。”洛阳轻轻地应我，“一直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后来那段时光，可以说是我十七年生命之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做暑期工，他负责接我送我，等到拿到一个月薪水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我拉着洛阳去逛街，站在街角问洛阳：“你要什么礼物？快说，我送给你。不过，不能太贵哦，太贵我可买不起。”
洛阳笑笑，将我带进街头的礼品店，最后却挑了一枚水晶吊坠：“这个。”
“啊？”我有些诧异，“为什么是这个啊，这可是你自己挑的哦。”
洛阳点点头：“是。”
那枚劣质水晶吊坠一共花掉了我二十元人民币，这个廉价的礼物，若不是洛阳的坚持，我都想收回来。
“对了，洛阳，我一直想知道一个问题，那次下雨天，你怎么知道我回了家，又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的呢？”我很是不明白，“还有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呢？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过啊。”
洛阳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伸出手揉了揉我的短发：“问这个做什么呢？”
“我好奇。”
“苏夕颜同学，难道你不知道你男朋友我是神通广大的吗？如果连你在哪儿这种小事我都查不出来，我就不是称职的男朋友了。”
我咋舌，这样的对话他都能自恋起来，真是……
虽然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是我知道，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去找我，找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我。我眼圈忽然红了，眼底水汽郁结，我迅速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子砸在被烈日烤地滚烫的地面，很快消失不见：“洛阳，你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呢？”
他低下头去，唇角露出一个温温的笑：“很多啊，夕颜。”
“比如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只将号码给你一个人，然后等着你打电话给我。比如听你说，洛阳，顾连江对我说了喜欢。我的心忽然那样痛，然后我错愕地发现，什么时候起，你在我心里的分量竟然那么那么重了。我听到你在哭，几乎是挂掉电话的一瞬间就跑了出去，我跑进大雨之中，在机场周围找了许久许久，看到你那么那么难过地抱着电话反复地说对不起。”
他其实……比我更加难过的。他无法说什么，他在执迷不悟地喜欢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中间隔着一个顾连江。他不是没有怪过我的吧，可是就算他再怎么生气，他也舍不得我一个人背负这些是与非，舍不得我满身伤痕在大雨之中哭泣，舍不得啊。
所以他就跟在我身后，看我浑浑噩噩不知所归，心口紧紧抽痛着。
“看着你被顾阿姨赶走，看着你一个人走回大院，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又一次在你因为顾连江那么难过的时候，守在了你身边。”
“再比如这一次，我们不欢而散，我守着电话又是好几天，我在等你打给我，可是你没有。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找你，远远地看着你一个人上班下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再一次……选择了妥协。因为喜欢，所以这些都可以做到。”
“所以夕颜，如果你回应我的喜欢，哪怕只是一小步，那么剩下的，都让我牵着你的手走完。”他说着，抬起手擦掉我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傻瓜，哭什么哭呢？”
怎能不哭呢，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默默地做了这么多，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苏夕颜，你真是太可恶了。
他牵着我的手走向一家银店，然后指了指一条秀气的小链子，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洛阳回头温温看了我一眼：“不是要给白灵选礼物吗？”
我呆了呆：“你不生气了？”
“和你生气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若是真的生气了，又怎么会回头来找你呢？”他笑着拿起那根链子，“这一根吧，因为上次陪她逛街的时候，她似乎很想要这个链子。”
我并未觉得什么不对，问好了价钱，让营业员用一只精致的小盒子装了起来。
“走，回去吧。”我回头，“今天，我请你吃我亲手做的菜。”
洛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好。”
可是后来我想，假如那时候没有这样快乐，也就不会衬得后来那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