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在火车上,“温文”一直握着他的手,不顾车厢内的嘈杂喧嚣,不顾周围人的异样目光。
齐远亮想,现在的年轻人真不一样,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担当、这样的独立思想,能这样勇敢地去爱。她确实跟他错误记忆里的那个成年温文不一样。
时间很快地过去,虽然车厢里环境不好,齐远亮却愿意永远停留在这样旅途里,想无限推迟接下来已知和未知的事情,比如治疗,比如单位,比如其他跟有关的人和事,比如……他想起仍在扶助他的前妻苗好,本来她安排了一次不错的治疗,他却因为病症严重而逃跑了。他对她有愧疚,也就怕见到她。
列车终于抵达,那些事情他马上得面对了。他下意识地将“温文”的手攥到更紧了。他们行走在站台上,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水流一样裹挟碰撞着他们。
他回过头,看到夜色下的绿皮火车,像长蛇一样蜿蜒到远方虚空里。他无法笃定,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终于到了北京,但齐远亮不知道该去哪里。
“温文”说:“去哪里当然要你安排,我是跟你来北京呀,你是主人。”
“可我是个病人,肖老师说,让我去治疗。”
“治疗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不用急。你回来了,先休息一下……你带我跟你走吧。”
这是齐远亮最愿意听到的建议,他需要她讲出来。
“温文”跟着齐远亮回到了齐远亮的住所,“温文”说:“到家了,终于。”
这是又一个让齐远亮难忘的夜晚,这不是让他迷醉的一夜,却是让他温暖的一夜。
第二天,“温文”说:“你回医院去吧,该恢复治疗了。”
“可是你去哪里,你陪我去医院吗?”
“我不合适,我可以陪你回家,但不能陪你去医院,让人家知道你有一个我这样的中学生女朋友,会增加很多麻烦。你或者自己回去,或者跟你的前妻联系,让她帮您吧。”
“你一个中学生,想问题这么有条理。”
“这不是我”,“温文”调皮地咬咬嘴唇,“是肖老师,来之前就这样叮嘱了。”
肖老师真是一个好老师,也是一个好医生,齐远亮想。他仍然愿意留住少年时代有关肖老师的一切记忆,哪怕那都不是真实。
齐远亮和“温文”一道穿城而过,抵达他们的“圣地“——那是初次见面的地方,也是每一次相聚、分手的地方——那个高大杨树旁的小巷,每一次分别,齐远亮会目送着“温文”走入那个巷口,一步步地深入小巷,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这是他们的仪式。齐远亮不会走入那个巷子,就这样目送着她离去,是最美好的体验和风景。
“温文”回过头来,鼓励着他,像个大姐姐鼓励马上要面对严峻考试的小弟弟。“温文”说:“安心治疗吧,你一定行的,我们要在更健康更好的时候重聚。”
齐远亮说:“你会去医院看我吗?”
“温文”迟疑了一下,说:“会,看时机,只要不给你带来的不便,一定去看你。”
齐远亮恋恋不舍,“温文”再一次回头、挥手,向小巷深处走去。
“温文”走出了许久,仍然带着少女的青春微笑,微笑仍然是鼓励的神情,似乎齐远亮的仍然站在她的对面。她挂着这笑容继续走着。
然而,随着她的脚步延伸,这笑容慢慢地变了味道,原本是温暖的微笑,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嘲讽的微笑,又渐渐变成了一种凄厉的、有些狰狞的笑容。这个过程是缓慢的,随着她的行走,变化越来越明显。
她继续地走着,沿着这条似乎见不到头的巷子,脚步踩出一下下的节奏。在这节奏里的,她的眼神也在变,由充满阳光的、透明的眼神,渐渐地变冷、变浑浊,变成了中年女人的眼神,这个过程也是缓慢的、渐近的。
在笑容、眼神的变化这中,在行走中,在脚步踢沓的节奏中,更关键的事情也在变,这就是她的容貌。清秀的脸庞、额头和眼角渐渐绽出皱纹,五官似乎没有大的变化,却又在微妙地变着,皮肤仍然是好的,却由天然的光洁,变成了那种经过保养的光滑。这缓慢的、确凿的变化,代表着一个事实,少女“温文”像魔术一般的,变成了一个成年的、四十岁的温文。
当温文的面孔变化时,她的一切也都在变,穿着在变,由蓝红相间的青春装束,变成了蓝黑色的西式装束。她的身材、腿和胳膊都在变化,身高增长不多,因为她在少女时代就有不低的身高了,其他变化也不是改头换面的巨变,像是一个局部一个局部的微调。就在这微调中,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成年的、四十岁的温文继续向前走着,但已经放慢了脚步,嘴角挤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笑,其中包含着不知多少复杂的内容。最表面的一层内容,是她确信,在巷口目送她的齐远亮已经距离遥远,看不到这缓慢的魔术,看不到这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脚步放慢,这个像是没有尽头的小巷也有了一些到头的迹象,在一个拐角处,出现一片的大的空地。“温文”在这个空地上停了下来,用手指一缕缕将头发分开,向脑后收拢着,不知是真地在打理头发,还是借此平复着内心。
这时有个人问她:“需要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