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在齐远亮的高中时代，数学老师肖克明的单身宿舍是他经常光临的，旧式筒子楼和楼下毗邻校园教室区的小小院落，都恍如昨日。齐远亮还看到了他早就想不起来，但仍然藏在记忆里的种种，比如楼前一排低矮的玉兰树，如果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它们应当长到很高了；比如楼厅里“青年教师之家”的字样，是鲜艳的红色；比如肖老师房间墙壁上那幅天文星图，是他常常见到，又不大留意的东西。

这些记忆，难道都是他的幻觉。

“跟你的记忆一模一样吧，”肖老师说。

“是，一模一样。”

“确实是典型的癔想型精神分裂症”

“这……为什么？”

“这些人，这些东西，这些事情，你其实从来没有看到过，可是每当你见到时，你都当作是多年前见过的事情。这叫错觉记忆心理。”

齐远亮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专业术语，又如此严重地放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屏住了呼吸。

“请看看这个，”肖老师用手指示意齐远亮观察墙壁上的天文星座图，这时他完全是一个数学老师，对待四十岁的齐远亮，像对待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

“这张图，你上高中时，到我宿舍里来，是不是每次都见到。”

“是，我一眼就认出来，虽然当时并未多留意。现在一见到它，就想了起来。”

肖老师摇摇头：“这就说明了问题，这张图是我今天早上才挂上的，而且，我马上要把它取下来，不再挂着了。”

说着，肖老师伸手将星空图摘下，卷了起来。墙壁上显出了空**。

齐远亮顿觉失落，有种整个青春剥落的感觉。

肖老师说：“先不要失望，请你再看一样东西。”

像变戏法一般，肖老师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了另一幅纸卷，打开后用手铺展，用双面胶粘在刚才的墙壁空白处。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一瞬间，齐远亮被一种说不出来怪异占据了。

肖老师端祥着挂好的地图，像是考究挂得正不正，将近一分钟左右，才又转过脸来：“怎么样，对这张地图有没有印象。”

齐远亮错愕看着那张图，忘记了回答。短短的时间里，在他的头脑里发生的变化，连他自己也不可理解。刚才让他觉得熟悉有加，一直放在在记忆里的那张星空图，一下子变成了这张世界地图。在肖老师在这间屋子里消磨过的青春岁月里，在墙上不声不响陪伴着他的，好像一直是这张熟悉的世界地图，那张星空图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是全然陌生的。

“不必奇怪，也不必忧虑”，肖老师说，“这是个测试，帮你认识到症状。”

肖老师请齐远亮坐到一张软木椅子上。按照肖老师的示意和安排，齐远亮半躺着，微微阖眼，采取了一个尽量舒适的姿势。

“按照你们北京的说法，这算北京瘫呢，还是葛优瘫呢，”肖老师的用语证明，他确实是一个生活在2017年的年轻人，而不是二十多年前。

齐远亮笑不出来。

“但这是一个最适合于打开内心的姿势，好让你认识你的真相，”肖老师接着说。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相。”

“你前妻带你看的医生是对的，那个医生的诊断方向也基本不错，但是，他没有掌握你更完整更复杂的病情，你不仅仅是有现实幻觉，会看到不存在的人和事情，你还会有记忆幻觉，会把刚刚见到的事情、甚至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事情，当作久远的回忆，那些都是事实，是一种你自己的编造。这种症状，可以从眼前的这幅地图说起……”

肖老师说，当星空图和世界地图依次出现在齐远亮眼前时，齐远亮就依次觉得，这是他过去的记忆。事实上，星空图和世界地图都不曾在他过去的生活里出现过，这都是在他见到一样东西的刹那所发生的心理病症，这就是错觉记忆心理。

齐远亮从来没有在育英中学上过学，从来不认识肖老师，不认识温文，不认识宁亦超，不认识火师傅，不认识他在这里看到的任何一个他觉得很熟悉的人。

齐远亮根本不是育英中学的学生，齐远亮根本没有在青城这座小城市长大。

齐远亮根本不是青城人。

关于青城，在于育英中学的一切，都是齐远亮的错觉记忆心理，是他的自我欺骗，是他的幻觉，是他的症状。

“不，不是这样，温文和宁亦超曾经都是我的同学，不久前，我还见过他们，他们已经是中年人了，和我有着共同的回忆。后来，后来温文出现了一点儿问题……“

肖老师摇摇头：“那才是你的幻觉，所谓中年人的温文和宁亦超，都是不存在的。温文和宁亦超根本还没长大，现在还都是在校学生。为了符合你编造的有关过去的记忆，你在生活中癔想出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证明你的生活经历是真实的，但其实，他们都是虚假的，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

“想象，想象……”齐远亮喃喃道，“那么，我后来看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温文的那些变化，也都是想象……”

“温文的什么变化？”

“我看见她……她变成了吸血鬼，”齐远亮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可怖的情形，前言不搭后语地描述着那一切。

肖老师笑了：“齐先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世界上哪有吸血鬼，那么荒唐的情节，只可能存在于虚构中，你病了，也成了一个虚构的小说家。这跟你以前看的电影和小说情节有关，是常见的精神幻想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