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在既真实又如梦境般的校园里，齐远亮像陷入了重重雾气，既看不清对方，也看不清自己了。

“你是不是二十多年前在这里上高中，那时候我也是你的数学老师，你是数学课代表？”

“是的，是的……”

“温文，宁远超都是你的同学？”

“是，”无边的黑暗中终于透出一线光亮，齐远亮要跟一个正常世界建立起联系了，“肖老师，我就是齐远亮呀，你应该认出我来了吗。”

“我不认识你，”肖老师的态度不容置疑，“我的学生里，没有叫齐远亮的，育英中学也从来没有过你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你现在应该是十六七岁，正在跟温文他们一起在教室里一起上课，而不是一个比我还年长许多的中年人，站在这里，魂不守舍。”

齐远亮比之前更加不知所措：“肖老师，你说得对，可你刚才说的那些……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那不是你的想法，是你的记忆。 ”

“是，那是记忆，我一生的记忆，那时候的人和事，正是你们今天这个样子。我现在四十岁了，不久前，我还见到……见到了跟我一样经历过这些岁月的温文和宁亦超，我们回来了，这里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在这里，我们还见到了您。”

“我倒是很感兴趣，在你的那个世界里，我是个什么样子。”

“您有变化，但能看出年轻时的样子，您已经离开了学校。”

“这我倒不意外，”肖老师笑道，“我现在就有一点儿想离开的打算。”

“肖老师，我怀疑我是不是像小说里一样，穿越到了过去。 可世界上不会有穿越的事情发生，那是幻想，是神话，尽管我精神不正常，但我还知道这个道理。”

“谁说你精神不正常了。”

“医生”，在迷茫中，齐远亮发音吃力，“医生说，一切都是我精神不正常带来的幻觉。

“包括现在的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数学老师，都是幻觉？”

“是的”，齐远亮再次低下头，“但是，我不知道医生的诊断有没有问题，甚至，医生本身有没有问题，我也不知道。”

一只塑料袋不知从什么地方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在地面上舞蹈着，让齐远亮觉得那像是一个生命体。肖老师没有观望，走上前捡起来，放进附近的垃圾筒。

这一切难道都是幻觉。

肖老师转过身来：“诊断没错，你是有精神分裂症，是有幻觉。但幻觉的不是我，不是育英中学，不是你现在看到的一切，而是你的那一个世界，那个医生才是幻觉。”

“他是幻觉？”

“没错，因为我才是医生。”

齐远亮掉入了更大的狐疑：“您……您怎么会是医生，您不是数学老师吗？”

肖老师笑了：“齐先生，不要总称呼‘您’了，我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你四十岁，所以你是年长的大哥，我都没有称呼您。”

“但是，但是……”齐远亮喃喃道，词不达意。

“但是，在你眼里，我是你年少时的老师。”

“是的，”齐远亮抬起头，有些感激地望着肖老师。当年，这个青年教师就是善解人意的。

“齐先生，我尊重你当年的记忆，但是，我也得告诉你，那只是记忆，从来没有发生过。”

“没有发生过，我的记忆，”齐远亮不由地向肖老师的方向迈了一步，脚步却有些发空。

一个更巨大的、吞噬一切迷局横亘在眼前，此前的种种疑团仿佛只是一些小小尘埃。

如果那些记忆没有发生过，那么，我究竟是谁？

“您……你凭什么这样讲。”

“我说了，我是医生，”肖老师是从容的，对方的惊骇显然在他预料之内，“我大概是青城唯一一个拥有心理医生执照，又有精神科主治医生资格的人，我跟你记忆里那个肖老师还是有些不一样，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一切都不一样。”

“二十一世纪，”远远地，齐远亮望到校门口的黑板报，那跟他记忆里九十年代如出一辙，这个世界真是2017年吗？

肖老师说：“虽然在二十一世纪，青城仍然只是个四线城市。没有一个精神病院或者心理诊所，能让一个精神科医生谋生。我暂时不愿到青城之外生活就业，所以还按着本科的专业，当了数学老师。”

“您……你是最好的数学老师，不管是不是我的老师。”

“不，其实我当数学老师不是一流的，但我是个一流的医生。所以，我了解你的病。”

齐远亮越发怀疑起来，如果这个肖老师不是当年那一个，那就只在上一次他随“温文”来校时见过一面，他就算是医生，如何只通过那一面，做出诊断。

可他确实对自己的想法，或者说记忆，了如指掌。

肖老师成竹在胸：“温文不仅是最漂亮的学生，也最聪明的学生，还是最会选择朋友的学生，她不向我隐瞒什么。”

不隐瞒什么，也就是说，齐远亮这个四十岁男子跟十几岁女孩“温文”的交往，也会被他了解，一次碰面，加上“温文”的述说，他就有了判断……在肖老师的目光里，齐远亮像被看穿了一切。他仿佛做了坏事的学生，有些不敢面对老师。不管这个恋爱里有多少真情，在社会舆论的角度上，是不正常的。

肖老师真地看穿了他：“不必顾虑，我现在是一个医生，在医生眼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病人和健康人。也没有好事和坏事，只有病况。何况，就算作为一个老师，我也并不觉得你做了什么坏事……”

“可是，我究竟做过哪些事情，没有做过哪些事情。”齐远亮觉得一切都混淆了。

此时尚未下课，校园里仍然空空****，肖老师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在运动场上显然是草率了，你愿意去我的宿舍，也就是诊所吗？你就当那也是个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