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现在不是假期,你不上课了吗?”齐远亮在约控的界面快速地打字。

“我装病,请了两天假,跟爸妈就说外出培训。”

齐远亮在城市里驾车,如果不是交通拥堵,他会将车开到风驰电掣。

终于抵达那个每次约定的地点,一棵杨树旁的巷口,齐远亮停车了,时间也像是停止了。

“温文”从那个巷子里走出来了,迈着属于她那种步子,像在运动场上,像在平房教室院前的榆钱树之间。

齐远亮竟然没有下车,呆呆地坐着,是“温文”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老齐,你哭了”,温文说。

“没有,不可能。”

“温文”伸出手指,在他脸上勾勒划动:“我喜欢会哭的老男人。”

齐远亮觉得一切都卡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也难以呼吸。

“温文”马上加重了他的呼吸困难,用她细小的、少女的呼吸在他脸上激起一波淡淡的热浪。

“请我看一场电影吧,虽然在青城也有上映,但我想在北京看,想跟你一起看。”

在影院里,齐远亮在这部新上映的台湾电影里,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温文,身边的“温主文“,也像是看到了过去自己。《垒球少女》这个电影当然是温文必看的,打垒球的女主角是当红明星,在齐远亮眼里,明星的风采与温文相比,是远远逊色的。他被电影情节深深地感动了,但却又像是完全没有看明白情节,只有一句有力的台词,被他牢牢地记住了——

““世界在垒球女孩脚下开始和毁灭。”

很早以前,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

影片结束,“温文”在他身边哭得像个泪人。她紧紧地握着他的胳膊,不知道是难以从电影里走出来,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

齐远亮抚慰着她:“你还住那个培训学校,送你回去。“

“不,你带我回家吧。” “温文”像一只柔弱受伤的小鸟。

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吧,这不是他二十多年来都想要的吗,在心理上,他跟她一样,仍然是一个少年。他带着她在这个城市里漂泊,后来表面上他停下了,带着她进入了房屋,但他其实仍然还在驾驶,他们还在漂泊。 发生这些时,他不是没有负罪感,道德上的负疚,但却更像履行一个多年的诺言。

她终于还是哭了:“我要跟一个人彻底告别了。”

“我知道,宁亦超。”

“温文”吃惊地睁大眼睛,她吃惊的样子,就是肯定。

如果真有另一个温文,另一个宁亦超,情节当然还是一样的,除了没有他齐远亮这个角色之外。

“我猜的,那天在学校见到他,我就猜到了,不是那样的男孩子,有谁能跟您恋爱呢。”齐远亮编了谎话,但连他自己都相信,那不是谎话。

“温文”说:“我哭,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

“因为总觉得你心里放着另一个人,你是拿我来替代她。”

你是如此聪明,你猜到了,但你猜不到全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替代得了温文。”

齐远亮把“温文”送回到那个巷口,她说,可惜这次没有时间,不能一起爬山了。

齐远亮问:“你请了几天假,哪天上课。”

“两天,明天上课。”

“现在已经是傍晚,明天的课,怎么能赶得上。”

“不知道,好象有晚上的火车,开一夜,明天早上能到。”

仍然是那早已消失了的绿皮火车,经过二十年前的那种道路,进入二十年前一样的青城吗?

“我送你回去吧,连夜,你可以在车上休息。”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呢,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温文”轻咬着嘴唇,下着决心:“好。”

齐远亮发动车子,像是发动了前往外太空的宇宙飞船。

“温文”抽泣了几声,又破啼为笑:“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齐远亮想,真正疯了的,一定是我。

夜色沉沉,高速公路两侧的路灯排列,灯光像是碎了的银子,淡淡地打在路面上。齐远亮从没有过跟任何一个人一起,彻夜开车奔赴另一个遥远的城市。这算是从未领略过的浪漫。

他却不是为了浪漫。

“温文”已经沉沉地睡去了,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吸,只有对身边的人绝对信任才会如此。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幻觉,会是精神分裂的产物吗?

前方的青城,育英中学,会是幻觉,会是精神分裂的产物吗?

一夜车程后,“温文”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坐在副座上,像是没有完全从一个梦里醒过来。

齐远亮摇下车窗,让清晨的微风吹进。

“你开了一夜车,辛苦了,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不用,直接去学校吧,八点钟上课,现在已经七点多了。”

轿车行驶,经过火车站,霓虹灯显现出的“青城人民欢迎您”。,接近育英中学,从本来已经拆掉的跨河石桥开过。进入青城,一切都是二十多前。

但“温文”从书包里掏出了智能手机,是二十年前所没有的。

“温文”说:“我这么疯,是个坏学生,但坏学生也得上学。我先去了。”

隔着车窗,齐远亮看着她朝校门的方向走去,也向着他和她共有的青春走去。

在清晨,在一所学校的校门前,能看到很多人,在一所二十多前校门前,能看到整个逝去的年华。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齐远亮此刻的现实。

果然,他又看到了一个人,也是他青春的一部分,名叫“宁亦超”。

齐远亮刚刚见过宁亦超,是四十岁的宁亦超,宁亦超跟他一样,已经历经了人生的起伏。

但此时走过来的“宁亦超”还没有经历太多,还是个修长的少年。在这个“宁亦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齐远亮这个人。

又有一个年轻人过来了,说是年轻人,是站在齐远亮现在的视角上,他已经四十岁了,这个人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个人在他眼里当然是个大人。数学老师“肖克明”骑车经过,齐远亮曾经是数学课代表,但这个“肖老师”也不认识一个叫齐远亮的人。

八点已过,校门关闭,齐远亮下了车,下意识地向前走去,刚关上校门的人从传达室里走出,拦在身前。

“请问你找谁。”

又是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人。

“火大爷,身体还好吧。”

火师傅打量一番,笑了:“你是小温那个亲戚吧,看上去年龄比我也小了不了几岁吧,也像孩子们一样管我叫大爷,不怕我不乐意。”

这是一个属于他的过去,也是一个没有他的过去。

齐远亮驾车返京,在驶上高速的一刻,像听到“喀嚓”一声,身后的某种东西被斩断了,又像是一扇门被合上了。他真是从一个世界回到他另一个世界。

究竟哪一个世界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