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镇北侯府的二小姐在新婚当日被狼族人掳走,为免受辱,自刎坠崖。

这消息传到邺城后,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上下旨,封百里鸿熠为靖国公主,百里宗室、各等王侯、朝臣,不分爵位官职之高低,均为靖国公主服丧七日。靖国公主热丧百日之内,大周境内不赴宴、不庆贺、不礼拜。

而此时的镇北侯府一片白色,下人们都穿着丧,一口没盖棺的棺材停在大厅正中,整个大厅都用寒兰装饰。

百里鸿煊穿着丧服坐在空棺旁,哀伤的看着里面鸿熠过去穿过的一身男装,晋阳在一旁陪着他。

这时何叔匆忙进来禀报:“大公子,皇上来了。”

话音刚落,百里昊和一身素服匆匆走进大厅,看到棺材后亦是不禁泪目。

“皇上请保重龙体。”百里鸿煊起身行礼,形容枯槁,声音也已嘶哑。

“鸿熠虽不是我百里氏血脉,但这么多年,我们早当她是一家人。鸿煊今日朝堂之言,乃是舍小家而顾大局……朕知道你心里难过,朕向你许诺,只要有机会,朕定当替她讨回公道!”

百里昊和在他身边坐下安慰:“你们兄妹情深,这件事也不能瞒着鸿烁,召他回京罢,送鸿熠最后一程。”

“臣替二妹谢皇上心意。”百里鸿煊脸上仍是哀色,“不过此事,臣以为不妥。”

“为何?”

“明夜枫所为,定是得狼族可汗郁久闾授意。从掳劫人质,到逼要兵器,皆是为了挑起两国争端。若因为鸿熠之事,召回驻守栎城的守将,届时栎城空乏,只怕中了狼族奸计。”

“这件事朕已经考虑过了,让贺遥表哥暂时前去……”

“边城守将,岂有因家事将护国重任推给别人的道理。鸿烁深得皇上信任,更不可例外。”百里鸿煊眼底带着深深的痛楚,望着那空棺材,摇摇欲坠,“身为百里家子弟,为国殉身都是天经地义,鸿烁,会明白这番道理的。”

到了这份上,百里昊和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拍了拍百里鸿煊:“好,那就依着你的意思去做,鸿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百里鸿煊领着众人下跪:“恭送皇上。”

深夜,夜幕下侯府内的惨白之色更显突兀,百里鸿煊独自跪坐在空棺旁边,非常憔悴。

晋阳端着吃食进来,看到他这样十分不忍心:“侯爷……”

百里鸿煊怔怔看着空棺没有回应。

“今日午后,太尉、御史大夫、左右丞相到府吊唁。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大鸿胪等司,皆到府凭吊……”

“这些事情,夫人打理便是。”沙哑声传来。

想到火纹镜中的画面,晋阳的心隐隐作痛,为了百里家,侯爷已然隐忍到了这地步:“二妹与侯爷自幼一起长大,侯爷心里的痛,二妹一定能感应到,二妹若在天有灵,定是不愿意看到侯爷为她如此悲痛。”

“夫人辛苦了,府中上下,还请多担待。”

晋阳欲言又止,百里鸿煊转头看她,眼神颇有些冷淡:“公主还有何事?”

“妾身自嫁给侯爷那一天起,便认定一事,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侯爷,妾身实在不忍,您一人背负所有的重任。侯府兴衰,妾身身为主母,亦有应尽之责,晋阳愿与侯府共经风雨……”

“你究竟想说什么?”百里鸿煊突然顿住盯着她,晋阳本想要迈出去的脚步猛地收住,她怕他看出端倪。

“妾身望侯爷节哀,侯爷为朝廷做事,需步步平衡,事事周全,殚精竭虑。妾身在邺城只有侯爷可以依靠,妾身只望侯爷平安一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百里鸿煊看了她一会儿,似是有深意:“这就是你想说的?”

晋阳低下头去,略是慌张道:“侯爷……”

“知道了,没什么事你也早点下去休息吧。”

百里鸿煊不再说话,晋阳无奈,只得行礼离开。

屋内外一片静谧,灵堂内连哭声都没有,庭院中,一盏孔明灯飞升起来,百里鸿煊走出大厅,看到何叔站在院中,跟随着视线看向半空中的孔明灯。

“大公子。”

“何叔今日里外操持,辛苦了。”

何叔摇摇头,老泪纵横:“老奴能为二小姐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当年,二小姐来到府里,才那么高一点,又瘦又黑……怎么想……怎么也想不到老奴会给她守灵……”

“何叔,二小姐来家里时的情境,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时候王爷跟夫人去了栎城,回来就带了个小姑娘回来。梳着两个羊角辫,虽然饿得面黄肌瘦的,但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小姑娘。”

“鸿熠的身世,何叔可曾听说过?”

“王爷说,是去栎城外巡逻时救的孩子,王爷带她回了将军府。那时王妃一直想要个女孩,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就收做了养女。”

与父王告诉他的并无出入,“父王还说了什么?”

何叔想了会儿:“老奴只知二小姐刚进府时时常做恶梦,总是梦见狼族有人要追杀她。王爷说,当年草原遭遇干旱,许多狼族人被逼南下抢劫度日。二小姐恐怕是看见了生身父母被狼族杀死,一时惊惧、伤心过度,以致失去了记忆。那些恐怖的事,只在梦里才会继续困扰于她。”

“那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

“那条那条狼牙项链是二小姐唯一从栎城带来的东西,她从不离身。”何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记得二小姐刚到府里时,有一次将项链摘了下来忘记戴回去,结果二小姐病了足足大半个月,太医都说救不回来了。王妃急得不行,找来司天局的大人扶鸾架乩,方才知道是项链离身太久所致。”

“项链离身太久?”

“对,对,老奴还记得,当时司天局的大人说的是,命之所系,魂之所依。自那以后,王妃严令,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替二小姐摘下项链。”

“命之所系,魂之所依……”百里鸿煊喃喃着这几个字,骤然想起那日鸿熠说的话。

——这枚狼牙,不是普通的狼牙,乃是狼族圣兽,白狼的狼牙。是我亲生阿娘给我的礼物。

狼族圣物么,回神后的百里鸿煊即刻下令:“把二小姐生前的东西都收起来,送到道场去。”

半个时辰后,道场上,百里鸿煊举着火把,将堆在道场上的物品点燃。

熊熊大火中,鸿熠的衣服、马鞍,与她镇北侯府二小姐的身份,一同燃为灰烬。一双冷峻的眼眸哀伤的看着这一切,渐渐变的决断。

此生兄妹之宜,缘尽于此。

从今往后,你与百里家,再无关系。

何叔看着此景恻然流泪,一边将剩余的物品放进火里。

忽然,何叔的手一顿,他拿起一把弓,满脸的不忍:“大公子,二小姐生前最爱的就是这把弓,老奴可否……留个念想?”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念想的。”百里鸿煊一把拿过弓,决然扔进了火里。

何叔一愣,有些意外。

熊熊的火焰渐渐吞噬了弓箭,百里鸿煊就这样望着,火光中,仿佛出现了鸿熠的模样,一身女儿装,微笑看着他,向他挥手道别。

“大哥!”清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百里鸿煊的目光倏地收紧,火光中再无身影。

暗处,晋阳站在那儿默默看着侯爷,陵君幽幽出现在她身后。

“果然是百里鸿煊,面对曾经的至亲,当断则断,绝不犹豫,真乃铁石心肠、王侯之才。原以为他会因此倍受打击而消沉,没成想,他已经开始为以后的事筹谋了。”

晋阳回头看他:“以后的事?”

“堂堂大周平原王,收养的女儿竟然是狼族的公主,若是此事为他人知晓,你猜你的侯府,你的侯爷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可侯爷此前是不知情的。”

“通敌叛国在大周是诛连九族吧?你说小皇帝在责罚的时候,会不会考虑百里鸿煊是否知情?加上还有贺氏一族在,他们巴不得百里家出事,又岂会不落井下石。”

晋阳心中一惊:“皇上睿哲,定会珍视侯爷的忠心。”

“哦?是吗?”陵君看着晋阳微笑着,都说妖凶残,可要比人心的话,妖却要简单许多。

“你有什么办法?”

“一饮一啄,皆由天定。你,做好你该做的就可以了,他会变成更好的他,而你也将变成更好的你。”说话间,陵君慢慢走远。

晋阳追了几步:“陵君!”

陵君回头看她,莞尔一笑:“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你才是他需要的人。”而到那时候,他又会如何抉择呢?

大火从深夜一直燃烧到了清晨,侯府内,无人敢深议二小姐的事,只有人偷偷问起,三公子是否会回来奔丧……

而那个“镇守栎城无法归来”的三公子,此时身处栎城郊外的一间木屋内,才醒来。

百里鸿烁支起身子,只觉得头晕脑胀,望出去,这是个全无装饰的简朴木屋。

陶申见百里鸿烁醒来,赶紧迎上来:“三公子。”

见是陶申,百里鸿烁有些讶异,随即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拿起剑就要往外走。

“二小姐回狼族了!”

百里鸿烁一滞,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

陶申在他身后重复:“她回狼族了。”

百里鸿烁转身怒视陶申,片刻后,狠狠道:“再胡说我杀了你!”

陶申挡在百里鸿烁面前:“如果三公子执意要走,就先杀了我。”

“你!”

“此事已成定局,但凡能认清情势之人想必都清楚,就算去狼族寻她,此举也于事无补。再者,倘若三公子冲动,大公子可能因此丧命,万一被贺氏抓住破绽,整个王府都会遭遇灭顶之灾。此事非同小可,请三公子三思。”

百里鸿烁神情微变,是了,要是贺氏知道鸿熠是狼族人,对王府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见三公子动摇,陶申继续道:“三公子,栎城的百姓还等着您回去,大公子叮嘱,内忧外患之际,栎城绝不能乱。待一切稳定下来,您想做什么,我们再从长计议……三公子,平原王府不单单是你们兄弟二人的王府,更是属臣和门生的庇护所在。若王府没了,很多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变……”

百里鸿烁整个人狠狠一震,片刻后,他朝外走去:“让大哥放心,我不会给府中添麻烦的。”

百里鸿烁回到了栎城军营,将自己关在了屋子内,不多时,在外操练完士兵的候正则回来,看到将军回来了,马上变回自己的脸,高兴道:“将军您终于回来啦,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用被穆齐,哦不,穆齐将军追着跑了。您不知道,您不在的时候,我有多辛苦啊……”

候正则一面说着,坐在房间端起茶水大口大口喝起来,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得扮成将军,真的是累坏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做将军这么不容易,将军,您真是太了不起了!您说,过去您把栎城守军治理得这么井井有条,那我就算代替您,也不能丢您的脸不是?这压力大呀,任务又重,我都恨不得分出好几个自己来……”

“出去。”

聒噪的说话声突然被一道冷喝打断,候正则愣了下,可榻上的人再没回应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说起这段时间的事,很快,冰冷而清晰的声音传来:“滚!”

候正则噎着神情,一肚子的话一时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小心翼翼道:“您……累啦?要不,我守在这儿?”

百里鸿烁不再说话,侯正则这才发觉百里鸿烁的异样,心里发怵:“或者,守在外面?”

说着,他慢慢退到了门口,在房门外坐了下来,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天色渐晚,他被穆齐找去。

再从议事厅出来时,侯正则像掉了魂,他想起什么,擦了把泪,快步往百里鸿烁房走去。

回到屋外后,候正则站在那儿,想要敲门又不敢敲,犹豫再三,鼓起勇气轻喊了声:“将军。”

可不论他喊什么,里面都没反应,侯正则擦了下眼睛,眼泪流的更汹涌,他靠在门边缓缓坐下来,低着头絮叨说道:“是真的吗……白逸兄弟,白逸兄弟他……怎么会这样……”

屋内,百里鸿烁不是没听到屋外的声音,可他此时谁都不想见,谁的话都不想听,也不想看任何人和他表述关于鸿熠的事。

他闭上眼,脑海中都是鸿熠的样子,睁开眼,耳畔又会响起她的声音,他想去找她,可此时,大哥的那些话又会在他脑海中回**起,他痛苦万分。

屋外再度响起喧杂声,是邱小彤的声音,门被她直接推开,声音随之传来:“百里鸿烁,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师姐说。”

百里鸿烁睁开眼,不耐烦的看着他们:“出去。”

“小彤,你看将军正睡着呢,你就别吵他了,咱改天行不行?”侯正则又急又怕,忙拦住邱小彤,不停给她使眼色。

可对邺城事一无所知的邱小彤,哪里看得懂他的意思,只当百里鸿烁心情不好,安慰他道:“是不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师姐帮你啊……”

百里鸿烁甩开她搭上来的手,冷冷看着他们:“滚出去!”

邱小彤一愣,被百里鸿烁看的有些害怕:“你……你……你怎么跟师姐说话呢?”

百里鸿烁站起来,忍着怒意,冲着邱小彤和侯正则走过去,一把将他们拎起来,扔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