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乱把白云揉碎

事实证明程渊的决心与甘棠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关联,原因在于程渊完全没有想到甘棠会不和他打一声招呼就离开空桑——在程渊决定不让甘棠单独出门的第十二天,甘棠不见了。

程渊一早被程澹叫去,邻近年关了,要处理的事情不少,待至日落返回浅灵室时,却不见甘棠人影。四处找过,最后自己书案的砚台下发现一张字条。

甘棠说自己想出去走走,让程渊不要担心,也不要来找她,说自己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回来了。

程渊捏着字条,差点儿一掌将字条化成粉末。

他拿着剑冲出府门,传讯问向敦旷甘棠可是回了宜苏。

——*——

向敦旷看着突然回家的表妹原本是很高兴的,随即发现程渊并没有跟来,脸一下子垮了:“那个臭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论年纪他比你还大些,别一口一个臭小子地叫,显老。”

“论辈分他一样叫我哥。你不要转移话题,究竟怎么了,你突然跑回来。”

“回来看看你不高兴吗?你不高兴我就走了。”说罢,甘棠作势要走。

向敦旷急忙拖住她:“高兴高兴,你想在这儿住一辈子都行。”

“那就行了。赶了一天的路,累得要死,我先去沐浴一下,一会儿陪你用晚膳。”

向敦旷无奈地看着甘棠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叫人吩咐厨房晚膳多准备些二小姐爱吃的菜。

甘棠坐在浴桶里,闭上眼睛。

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以前就是叫她骑马从宜苏道空桑走几个来回,她也不会喊累的,今日护卫御剑带她,没用几个时辰偏生把她累得够呛。

兴许真是老了吧。甘棠笑自己。

甘棠闭目养神,她知道自己这样使小性子不好,但她不想管了。不都说女子有孕就会变得任性嘛,那她正好可以心安理得的发些小脾气了。

甘棠沐浴一向不喜人打扰,是故绿竹只安静等在屏风外面,时不时询问甘棠可需要热水。

甘棠听见门响了一声,是绿竹走了出去。

等门再响第二声时,甘棠问:“怎么了?”

“姑爷传讯问小姐是不是在宜苏,宗主问小姐想怎么回答。”

其实程渊待甘棠极好,衣食住行样样过问,日常起居皆是亲自照料,就算再忙也一定要陪甘棠用晚膳。但甘棠觉得程渊在生气,而且这气与她有关,这让甘棠与程渊的相处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甘棠反思过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却什么都想不到,不得已只好去问程渊自己是不是惹他生气了,程渊叫她不要想那么多,可甘棠知道,程渊就是在生她的气。

“就说我不在。”甘棠脑子一热,没多加思考就作了回答。

话出口的时候甘棠有些后悔,继而又想自己也不能白委屈了这些日子,先叫程渊急一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得到答案的向敦旷笑了笑,心道这真是闹了矛盾。又觉得程渊既然传讯问他,怕就是要找甘棠道歉的,加之对自家妹妹的性格太过了解导致的不信任,向敦旷很怀疑这次又是甘棠在使小性子。

人家夫妻俩的事情,他不愿插手,但又想帮一把。

于是向敦旷回复程渊说:她说她不在。

——*——

晚膳时向敦旷没再提程渊的事,只问甘棠接下来几日想做什么。

甘棠说自己随意转转就好,明日肯定要睡到日上三竿,叫向敦旷忙自己的事,不要管她。

“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管谁。”

“向家一大堆事等着你管,你还管不够啊?”

“你也知道一大堆的事。”言下之意是你还来给我找事。

“你不欢迎我我明儿一早就走,天下之大我还能无处可去?”

“你也就知道来欺负你哥我吧。”

“谁让哥哥宠我呢。”

向敦旷闻言微笑,将剔好刺的鱼肉夹给甘棠:“你最爱吃的。”

甘棠本是要动筷子,却在闻见鱼腥味的一瞬间捂住嘴干呕起来。

向敦旷忙站起身拍着甘棠的背,又吩咐下人去请医师。

一旁伺候的素衣对向敦旷说:“向宗主,我就是医师。”

向敦旷让了位置给素衣。

素衣轻轻为甘棠顺着气,又道:“叫人把桌上的菜都撤了,再煮碗白粥来。”

向敦旷吩咐下去,问:“阿梨她怎么了?”

这时甘棠已经缓过来,说:“表哥,你要有外甥了。”

看着向敦旷怔愣的表情,甘棠又说:“这就是我这次来宜苏的主要目的。”

“外甥?”

“也有可能是外甥女。”

向敦旷笑起来:“你这孩子,都是要当娘的人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让你先看看你外甥你还不高兴。”

“没有没有,我很高兴。阿梨,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甘棠摇摇头:“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

向敦旷皱眉:“你总是想吐吗?”

甘棠只笑:“没有,挺好的。”

向敦旷皱眉。

甘棠怀着身孕不舒服,程渊竟还让她生气,实在是过分。

这样想着便叫来管家,悄声吩咐说如果程渊来了,绝不允许他进门。

甘棠见向敦旷一脸苦大仇深,以为他在变着法子想给自己找些吃的,便笑着说:“表哥,别麻烦了,我真的吃不下。”

向敦旷走回到甘棠身边:“不吃东西也不行啊,你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呢。”

“素姨不是帮我要了白粥嘛,我等一下喝点粥就好。”

不等向敦旷回应,甘棠又说:“等下叫人送到我房里去吧。我这会儿又觉得累了,想回去歇着。”

“我扶你回去。”

“不用,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我的妹妹哪里就不娇贵了。”

甘棠感动,将头搭在向敦旷肩上:“还是哥哥对我好。”又道:“你一会儿记得吃饭,忙了一天了,早点儿休息。”

“你呀,把你自己养好就行了,就别操心我了。”

“那不行,我是你妹妹,我不操心你操心谁。”

向敦旷笑:“你好好休息,明日要是有精神,记得去祠堂和父亲母亲还有姑姑说一声,他们要是知道你要做母亲了,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甘棠先是应了,又道:“我得让他们帮着挑挑,赶紧给我找个嫂嫂。可千万不要等到外甥都知道去撩拨小女孩儿了,舅舅还没把自己交待出去。”

向敦旷敲了甘棠一个脑壳:“就知道调侃我。”

甘棠捂住头说:“我还要告状,跟他们说你欺负我。”

——*——

程渊这辈子都没把剑御得这么快过。

站在剑上他心跳得极快,头脑却无比清醒。

程渊不得不承认刚看到甘棠的字条时他是有些生气的,气她不和自己说一声就离开,气她一点儿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气她竟然想甩开自己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还不允许自己找她。

可当他收到向敦旷的回讯时,他却冷静下来,一下子明白甘棠是真的着急了。程渊想起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确实是过分了。

不怪甘棠,怪他。

可是他控制不住。他一想起那日甘棠昏睡时叫的不是他而是周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越是如此越会去想,于是从前他看见的、从别处听来的、或是甘棠说与他听得甘棠与周凌的故事就像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回放。

程渊愈发觉得心慌,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初不是周家的缘故,甘棠是不是会心甘情愿地嫁给周凌。

程渊抱着甘棠以前说过的话,比如“我只喜欢你”,“我从未喜欢过别人”一类的,不敢撒手。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知道甘棠察觉到了异常,但他不敢告诉甘棠,他怕甘棠气他不信任她。

他不是不信任她,他只是太怕失去她。

所以他明明知道甘棠在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却什么都不敢说,只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站在剑上的程渊恨极了自己。

程渊用灵力催动又加了速。速度太快了,他知道,可是他等不了了,他想甘棠,很想很想。

程渊到达向府只花了正常一半的时间。

他去敲门,却被门人告知说宗主吩咐过,请程三公子自行安排宿处,府里已经没有空房了。

程渊还想再说,门人直接关了大门,把程渊留在府门外。

程渊叹口气,转身向围墙走去。

——*——

甘棠今日是当真不舒服,刚刚在饭桌上怕向敦旷担心就强忍着,等回了房间才发觉头晕得厉害。甘棠生逼自己吃了两口白粥,便挥挥手叫素衣把粥撤下。

甘棠说:“想吃葡萄。”

冬日里宜苏没有葡萄,素衣说:“我明日派人去南边看看。”

“不用麻烦,我就一阵一阵的,这会儿想吃,明日也就不想吃了。”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甘棠又说:“其实我现在更想吃荔枝。”

素衣笑:“公主想吃什么都说出来,我派人寻来用法力冰着,能持久些,等到再想吃时应该不至于坏。”

甘棠也笑:“用法力冰着也太浪费了,我记得向府附近有个冰窖的,你叫人送进去就好。”

“也好,那公主还想吃什么?”

“别的便没什么了。”甘棠笑起来,“做个公主真是不错,这么任性的要求也能提。”

素衣蹙眉:“您是公主,您想如何属下就要想办法做到,这是属下的职责,您要说是自己任性,就是嫌下属办事不力了。您这些要求就是说与向宗主听,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满足您的,遑论我们这些做下属的。”

“我就随口一说,素姨总是当真。”甘棠无奈,转移话题说:“明日叫人帮我熬个梨汤吧,这几日吐得总觉着嗓子不舒服。”

素衣应下,又说:“公主不能只吃水果,还是得吃些菜、吃些干粮。”

“要么拿青菜煮粥喝吧,我现在还真是吃不下炒菜。”甘棠将手覆上小腹,说:“怀个孕这么娇贵,肚子里这个怕不是个娇小姐,像她父亲一样。”

素衣笑:“刚有孕这都是正常的,再过个把月就没事了。”

“也是,毕竟她父亲也不挑食的。”

倒也不是不挑食,比如程渊从不把筷子伸向香菇,但若是将香菇夹到他碗中,他也不会不吃。甘棠想起程渊一见到香菇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自觉笑了出来。

素衣问:“公主想到了什么这么高兴?”

“我好像有点儿想大鱼了。”甘棠叹了一口气,说:“素姨,帮我更衣吧,我倦了。”

素衣服侍甘棠躺下,将蜡烛吹熄,便出了屋子。

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发现院中有意隐匿起来的人影。

——*——

甘棠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果真是日上三竿。

绿竹闻声进屋:“小姐可算是睡醒了。”

“怎的不叫我?”

“宗主说让您好好休息,不许人打扰。”

甘棠摇摇头,心道昨日睡那么早,今日还这么晚起,果然有个小家伙儿之后人都变得嗜睡起来。

甘棠行至外室,看见桌上已放着一碟葡萄。

甘棠拣起一颗葡萄放入嘴中:“好吃。”

“好吃就好,姑爷若知道一定欢喜。”

“关他什么事。”

“这葡萄是姑爷一早送来的,我见姑爷眼下青青的,怕是一夜都在赶路。”

甘棠猜到昨夜她与素衣的对话怕是全叫程渊听了去,所以程渊连夜御剑替她去寻这些来吃。

甘棠心里泛起香蜜般的甜意,问:“他人呢?”

“姑爷说怕小姐醒来没得吃便先赶回来,还有荔枝未替小姐寻到,将东西放下就又御剑去找荔枝了。”

甘棠摇头:这人,真是……

——*——

程渊再回来是一日后了。

程渊原以为向敦旷还是不愿让他进门,便又翻墙入蔽芾居,这一幕正巧被秋千上安稳坐着的甘棠瞧见,笑得花枝乱颤。

待程渊将采来的荔枝放在石桌上时,甘棠已走到他身后环腰抱住了他。

“翻墙可不像是鱼哥哥会做的事情,”甘棠笑,“不过我很喜欢。”

程渊将手覆住甘棠的手,没有说话。

甘棠说:“我好想你。”

程渊想要松开甘棠,好转身搂住她。

甘棠说:“你别动,我想这样抱着你。”

程渊便听话不再动:“阿梨,我也很想你。”

许久,甘棠才松开抱着程渊的手。松开的那一瞬,程渊就转过身,又抱住甘棠。

甘棠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跑走的。”

程渊抱着甘棠的手紧了紧:“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甘棠撅撅嘴:“你确实欠我一个说法。不过鱼哥哥跑了几天也累了,先去好好睡一觉,等睡醒再来给我一个解释。”

程渊摇头,示意自己不累。

“你不累,我可是累了。”甘棠撒娇道,“这几日鱼哥哥不在身边,我睡不好。”

“你都不知道你孩子有多淘气,害我天天吃不下饭不说,整日歇着都觉得累。”甘棠又道。

程渊闻言松开甘棠,弯着腰对甘棠的肚子很认真地说道:“不许调皮,不许欺负母亲,等你出来,父亲让你欺负。”

甘棠听程渊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说:“所以鱼哥哥先陪我歇个午觉可好?”

程渊当然不会再拒绝。

甘棠枕着程渊的胳膊,闻着程渊身上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味,很快进入了梦乡。

程渊看着怀中人,轻轻在眉间落下一个吻,也沉沉睡去。

甘棠再醒来时已快至晚膳时分了,睁开眼时正有人在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早啊鱼哥哥。”

“阿梨,是晚上了。”

甘棠又往程渊怀里钻了钻:“现在鱼哥哥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说得好的话,我就和你回空桑;要是说得不好,你就入赘宜苏吧。”

程渊吻上甘棠的唇:“对不起,阿梨。”

然后程渊便开始讲他的不自信,讲甘棠没有意识时的那句话,讲他的不安,讲他的害怕,讲他的歉意,还有他的爱。

等程渊把前因后果都讲清楚,甘棠紧紧抱住了他,笑:“你个傻子。”

“大鱼,我好爱你,好爱好爱你你知道吗?”

“嗯。”

“最重要的是,我只爱你,你明不明白?”

“嗯。”

“那你重复一遍,我刚刚说什么?”

“你说你爱我。”

“还有呢?”

“只爱我一个。”

“对了。”甘棠奖励了程渊一个吻。

程渊按住甘棠,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尖一点点舔舐、一点点的索取,像是要把这个他全心爱着、也全心爱着他的人完全融进自己的身体里——牢牢抓住她,再也不分开。

尽管他们都明白,以甘棠的性子,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越是紧握越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