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奇剑重阳

南复生用了半柱香的时候来调息平复,他和乐灵赶到后山时,一场血战已经结束。

长歌仙山的后山是一片延绵的山脉,其风光秀丽,比之四大名峰,有过之而不及。

收藏天师法器的房间,就在山脉深处叙剑峰的山脚。

叙剑峰下的四十九阶白玉石广场,是历代长歌门主叙茶论道之所。

葛洪天师的六大法器之一,正是收藏于叙剑峰半腰的通灵阁中。

南复生与乐灵赶到通灵阁内,已不见长歌门主身影,只见一名男子正举剑与追影带来的黑衣刺客搏杀。

男子手中的剑是柄奇异的剑。剑身赤红,剑尖向下三寸处,留有一个缺月状弧钩,但凡江湖中人使剑,剑尖必是锐利,可是这把剑的尖头却像被人砍出了一个缺口。剑无柄,仅用一些韧性很好的布,厚厚缠在剑柄应在的位置。

这是一把简陋的剑,也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剑。

只见男子挥出一剑,剑尖的弧钩带起一阵强大的逆风,他的对手顿时身形失措,他轻轻抬手,就将对手胸口刺穿。

剑很快,快至南复生和乐灵大为震惊。

如此一柄剑,如此一个人。

乐灵与南复生对望一眼,南复生即知晓他非长歌门人。

乐灵忽地全身一震,当下遍寻小妍与门主,地上仅一堆五分利帮帮众和黑衣刺客的尸体,且全是一剑致命。

乐灵抱拳道:“阁下是敌是友,请教尊姓大名?”

男子举起手中剑:“你们不认识我,也该认识我手中剑。”

“藏空!”

这柄奇特的剑,叫做藏空。

乐灵自然识得剑的主人。

乐灵道:“奇剑道,吕重阳。”

奇剑定天下,一指碎乾坤。青玉没药救,飞刀可断魂。

这四句话,讲的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四件东西。

分别是兵器、内功、毒药、暗器。

所谓“奇剑”,有别于“正剑”。本习剑之人兼聪明之士,不愿拘于惯用长剑路数,另辟蹊径,重新将长剑形式改换,创出与剑形相符的新剑术。这类奇异剑法的高手相聚一处,形成共同钻研奇剑术的组织,名叫奇剑道。

吕重阳收起藏空剑,剑已入鞘,但寒气依然慑人,这是何等凌厉的架势。

南复生甚至觉得吕重阳不出剑反而比出剑更危险。

奇剑道的人怎么在叙剑峰上,长歌门主哪里去了?

南复生问道:“阁下可见到长歌门主?”

吕重阳不说话,径直向南复生和乐灵走来。

仿佛说半句亦是多余,言语在利器之下全失去了意义。

南复生一伸手,道:“阁下是否从通灵阁取走了重要物事?”

乐灵大喝:“当心!”

只觉剑光一闪,藏空疾向南复生额上削来。

南复生甫一微仰,只觉一股吸力将身体向前拉扯,那藏空剑上的缺口,能产生强大的劲力,干扰对手的身法。

南复生脑中念头飞转,掌中刀拍出,硬接这一剑。

藏空忽向右刺,不与他相接,且刺向空处,抖出剑花一朵,旋又回鞘,“呛”的一声,悠长响亮。

余音未绝,吕重阳双足一点,已跃出阁外。

藏空剑是奇剑,不似平常剑器以剑尖破空,向前杀敌。藏空的逆弧带起的劲力恰恰相反,适才那一招本当后仰相避,却因藏空所生相反劲力拉扯,向剑上撞去,当真奇险无比。

乐灵道:“看!”

吕重阳那一剑迅捷无比,刺向空处,便在一瞬间将南复生身后半尺外的石柱刻出两个字来:

“淮居”。

五分利帮在江都最大的堂口。

一个销金窟,一个风流场。

二人顾不上追击吕重阳,手忙脚乱的在通灵阁里遍寻法器下落。

“长歌门里到底藏的是什么?”南复生问。

乐灵道:“这柄法器是一柄木剑,名叫‘破阵’,是葛洪天师的遗世法器之一。”

“‘破阵’?”南复生终于知道自己的猜想没错。

乐灵目光灼灼:“对,顾名思义,相传是世间一切结界、阵法、结印、瘴法的克星!”

“所以文帝要收缴它?”南复生道。

乐灵道:“不光是‘破阵’,另外还有几件法器,也厉害得很,传说凑齐了六大法器,就能逆转天下之势!这些东西,散落民间,你说,皇帝会不会睡不着觉?”

南复生道:“会。”

乐灵道:“这个传说,不知道何时开始盛行。今次文帝座下杀将组织纠集各路江湖宵小,攻打长歌门,便是要抢夺这柄木剑。”

南复生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乐灵道:“长歌门从未想要据为己有,当今无道,拱手让与,只会引起更多事端。”

南复生道:“现在它不见了。”

乐灵道:“不见了。”

南复生道:“长歌门主也不见了。”

乐灵道:“可是,通灵阁里没有长歌门主出手的痕迹。”

南复生道:“这环境里所有的兵器痕迹,只有刺客和吕重阳的。”

乐灵道:“是。”

南复生道:“吕重阳没有抢到‘破阵’。”

乐灵沉吟道:“没有。”

南复生道:“否则他也就不用指引我们去淮居。”

乐灵苦笑道:“这人似乎喜欢用剑说话。”

南复生道:“用剑说话的人,一定不会说假话。”

南复生顿了一顿,又道:“长歌门主的修为我是见识的,这些人手不可能不动声色就掳走了她,更不可能从她手里抢走任何物事。”

乐灵眼睛一亮:“也有可能是门主带走了‘破阵’。”

南复生道:“这世上能逼退长歌门主的高手,有多少?”

乐灵心中惴惴,道:“二品段位以上宗师,多半不愿当朝廷鹰犬。”

南复生道:“吕重阳比我们先到一步,他一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乐灵道:“你待怎样?”

南复生看着乐灵,一字字道:“‘破阵’必须落入我手,谁要相争,我就杀谁。”

不管是长歌自己带走了“破阵”,还是有人抢走了“破阵”,南复生势在必得。

南复生转身出门去。

琴声似箭,飞快射穿过客疲惫的心。

扁舟轻行,不知彼岸歌舞为何物。

南复生从淮居大门进去,受到女子甜腻的恭迎。

淮居不愧是当世最大的赌坊,有最大的赌桌,最艳的歌妓。来淮居的有两种人,一是腰缠万贯,一是手握权柄。

这浮华舞台,歌舞再美,亦敌不住随时突发的空虚,若非空虚,又何必行乐。

乐灵没有与他同来,他告诉南复生,感应到一个他不愿见的人。

南复生好奇的问他,他的感应是怎么一回事。

得到的答案是:“有心则灵。”

南复生不再追问,策马先行往江都淮居。

走进淮居的一刻,南复生的注意力被一男子歌声吸引,淮居少有男子唱歌,今日却是男子吟唱,那个落寞的声音,猛的让他感到这个人的深伤。

这人南复生见过。

若说二品段位以上的宗师,不屑当鹰犬,这人恐怕有些例外。

冷军白!

谁都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亦正亦邪。

谁都不敢小觑他的实力。

只听他轻声在唱,他功力深厚,歌声虽如低诉,却依然传得老远,遍及整个夜空和秦淮。

“素月皓辉,银汉分秋,仪态万方楼中楼。江水淘不尽,平添几多愁。

“歌舞昨夕又升平,好梦复何求?悲者几时去,欢者何曾留。

“前世今生离合事,长嗟叹风流。悲喜无常总是空,缘聚缘还休!”

浓墨添娇的牡丹屏风后,隐见一女子身姿窈窕,十指灵动,弹奏的乃一具箜篌。那二十三根弦在她手上发出醉人心魄的乐章,与冷军白的唱词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奉为天籁。

二人的词曲,似空谷回音,似伏耳低语,此曲中情意缠绵,却多有曲折之处,渐后来,愈发神伤,便似情缘两隔,此恨绵绵!

屏风前那放歌的冷军白冠发凌乱,醉态狼狈,他不住咳嗽,脸上泛起嫣红。

冷军白试着站起身来叫酒,被人碰了一下肩,差点跌倒。

这可真是醉得不轻。

有人笑他是酒鬼。

若非失意人,谁愿做酒鬼?

南复生失笑,如此一个潦倒酒鬼,负有“一指碎乾坤”的大名,可以在厚逾半尺的玉匾上以指力刻字。

一曲奏罢,屏风后人影悄然离去,冷军白醉倒桌上,口中兀自念念不休。

南复生正要上前,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将他拦住。

南复生告诉他:“我找这里主事的人。”

老者笑道:“正不巧,敝号老板外出访友尚未归来。”

南复生也笑了笑,道:“他不会回来了。”

老者双目精光一闪,便似明白了什么,右手疾抓,五指半曲半伸便朝南复生喉咙袭来。

他使的爪功狠毒无比,以准头与来势观来,相信已有三十年修为。

南复生全然无须躲闪,左手起,一把扼住他喉咙,只见他目中惊疑,似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出手。

南复生对他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对他说:“金贵下面谁管事,带我见他。”

知命。

知命是一个知命的人。当南复生单手把那老者擒来,告诉他金老板已经被干掉,他目光一亮,没有杀意。

他叫所有人退到门外。

南复生问:“你不怕我连你一并杀掉。”

知命笑了笑,很是奸狡的笑,他说:“能干掉金贵,若要杀我,我焉能逃脱,公子何须多问。”

南复生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知命点头称诺。

南复生问道:“你可知金贵外出所为何事?”

知命道:“老板的一位朋友死于长歌门绝技之下,所谓江湖道义……”

南复生猛的启出一柄飞刀,直抵知命脖子:“再说一句废话试试?”

知命一脸奴才笑,道:“五分利帮此次是受密诏,为‘十杀将’打先锋,文帝不光要一柄长歌门的藏剑,还要铲平长歌门。”

“凭金贵能铲平长歌门?”南复生失笑道。

知命道:“五分利帮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实力,可是金贵找到一名高手相助!”

“高手?是否奇剑道的吕重阳?”

知命道:“小的不知姓名,只见过那人以一指之力将长豪击败。”

冷军白!

冷军白确有这个修为,可以逼退长歌门主。

这人是南陵遗臣,怎么会又和追影混在一起?

知命道:“那位高人果然信守承诺,俘虏长歌门主。”

南复生内心一震,他凭借魔刀之力,才和长歌门主有一拼之力,这冷军白不动声色就能俘虏长歌门主,他功夫之高,委实恐怖。

南复生问道:“什么承诺?”

知命眼珠遛转,奸笑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金贵答应,只要他擒回长歌门主,便将我堂口中的头牌歌女,上官清秋奉他卧榻之上……”

南复生左手一挥,“啪”的给知命一个耳光,打得他翻出十余步,口鼻全是血,喝道:“长歌门主现在何处?”

知命颤声道:“被那高人带走,不知暂时关在何处。”

“那他带回来的藏剑呢?”

知命道:“小的不知,那高人并未交托藏剑。”

南复生只觉自己义愤难平,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何着恼,冷军白变了!

习武之人之耻,南陵遗臣之耻。

他现在只想出去抓起冷军白,给他一拳。

冷军白仍在外堂,昏醉不醒。

屏风后空无一物,那头牌歌女上官清秋已不见踪影,想必前去梳理换装。

南复生恍然大悟,冷军白号称“一指碎乾坤”,乃是当今江湖最负盛名的内力高手,他有深厚内力护体,怎会喝醉?但凡内力修为高者,能将周身气息随意流转,酒意自然能解。

只有一种可能。

冷军白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

能俘虏长歌门主,不可能毫发无损。

通灵阁内,没有二人打斗的痕迹。可是,这世上最精深的武功,并不是拳脚刀枪。

他二人修为已经出神入化,两人单是站在那儿,心神交战,也一样惊心动魄。

南复生闭上眼,想象冷军白和长歌对决的情形。

二人心神交战,元神出窍,在虚空之中,展开不死不休的角力。

十几年前,冷军白曾有个外号,叫“天下第一”。

长歌门主落败,并不出乎意外。

这样的修为,这样的决斗,不免令南复生神往。

从南复生的目光看去,冷军白肩背微微颤抖,似乎所有的热闹繁华都与他无关,是一种孤独与受伤的姿态。

这说梦的痴人,半生为情所困,云雪姬殉刀之后,他醉生梦死,移情烟花之地。情之为物,何其可哀,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

冷军白既然和追影混在一起,他就是叛徒。

这样的高手,成为叛徒,太过危险,他说不定会把老仆郭上寒的计划都交代出去。

南复生走了过去,他必须趁冷军白负伤,带走他,交给南陵遗臣们来处理。

南复生捏紧了拳头,错过这个时机,将很难制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