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朱雀少主

南复生走近冷军白的时候,腰间魔刀嗡嗡作响。

他意识到,一件可匹敌魔刀的利器正在接近自己。

这件利器不在冷军白身上,他身上仅熏熏酒意而已,这股强大的灵力来自门外。

想都不用想,是“破阵”出现了。

南复生抬起头,看见一名少年,一名少女,站在门外。

少年有着近乎红褐色的瞳仁,他长眉入鬓,眉间激**不败战意,嘴角总有一丝自信的微笑,他的发亦是火焰的颜色,简单地束了一下。他就像一只随时全心全意投身拼杀的狼!

少年腰间悬有一道狭长木匣。

他身边的女子与他年纪相仿,不着任何粉黛,却显得她面容如玉,她的神色有晴朗感觉,就像暖暖春阳。

南复生被少年的强大敌意所慑,“破阵”在少年手上,看来攻打长歌门的,不光是追影和冷军白。

少女径直向冷军白走来,一双大而明亮的妙目静静看着醉倒桌上的冷军白。

少年的目光似箭射向南复生,南复生亦不示弱,与之四目相接,竟有如置身熔炉。

少年走过来,对南复生道:“我要带走他。”

他指冷军白。

南复生冷笑一声,道:“我有一笔账,和他未算清。”

少年依然是那个自信的笑,道:“我帮你数数账。”

语毕,他手一伸,邻旁几张赌桌上的算筹全飞到了他手中。

这一手隔空取物已充分显示了他的修为。

外堂无数人为他这手功夫喝起彩来。

他把握满算筹的手伸到南复生面前,道:“我叫印烈。”

印烈。

这个名字一出,场中悚然。

有人喊出了声:“朱雀谷,水月阁!”

南复生想起来了,冷军白在投身南陵朝廷之前,乃是水月阁的高手!他一人之力太强,强得让人忽略他的师承。

水月阁隐居朱雀谷中,门人行事狠辣,现任门主印阳生,是个让人头痛的魔头。

水月阁又叫“魔市”,是个什么都可以交易的地方。

只要出钱,能买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包括仇人的命。

印阳生成名已久,江湖人送外号“阎罗掌柜”。

他有一子一女。

印烈便是他的次子,人称“地狱火”。

南复生道:“这把算筹,只怕不够我算账。”

他伸出右手,搭上印烈握住算筹的手。

印烈惊觉有变,忙放开手来,掌中算筹全化作了碎末屑儿。

那看似漫不经心一搭,南复生已暗吐劲力,将算筹隔着他手掌震碎。

堂上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

敢惹毛印烈,这把火烧起来,只怕要牵连无辜。

印烈那红瞳之中怒色乍现,压低声音道:“阁下这是找死?”

南复生一手已经轻轻按上了冷军白的后背,他刚刚已经展示过自己的功夫,现在冷军白受了内伤,又醉成烂泥,他只需要手上吐力,就能像震碎算筹一般,震碎冷军白的心脉。

“且慢!”印烈身旁的少女焦急道。

赌堂里又有人议论起来。

“这女子是谁?”

“和印烈一起的,除了印阳生的长女,还能有谁?”

“莫非她就是印晴?”

南复生道:“我已经说过,我有账未算清。”

印烈看向他姐姐印晴,双目敛起怒意,颇有顾虑,道:“好,你说。”

南复生道:“这醉鬼欠我账,不能任你带走。”

印烈道:“什么账?”

南复生缓缓道:“一个人。”

印烈冷哼了一声。

南复生接着道:“你今日是非带走他不可?”

印烈道:“是。”

南复生笑道:“你要抢走他,难免与我动手,而我一旦手上发力,现在就能打死他!”

印烈狠狠地盯着南复生道:“你打死了他,我也决计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南复生看了看印晴,那女子明亮的眼睛中,对冷军白无限爱恋。南复生可不是什么侠义道,所谓投鼠忌器,只要抓住对方的软肋,就能让对方就范。

南复生道:“这醉鬼虽无用,却也值个价钱,我用他换你一件东西。”

印烈道:“什么?”

南复生道:“你们从长歌门抢走的东西。”

南复生指着他腰间木匣。

印烈面露难色,望向印晴。

印晴道:“给他。”

印烈将木匣解下,放在南复生面前,道:“阁下今日挟持人质,非侠义所为,十日之内我必向你讨教。”

南复生松开按住冷军白的手掌。

印烈道:“姐姐,带上他走。”

印晴欲扶起冷军白,岂知颇为沉重。印烈伸手欲助,印晴轻摇头,试了两次,终将冷军白扶起。

二人带着冷军白便要离开,一场血战消弥无形。

此刻,场内已没人是南复生的对手,“破阵”终于落到他的手中。

他心中正在自喜,忽的听见乐灵的笛声,依然是那夜在长歌门听到的曲子,只是此时曲中意变得忧伤哀叹,又无奈无助,苦涩之极。

印晴背影微颤,扶着冷军白快步出去。

印烈回首一望,双目尽是凶杀之色。

当众逼退了赫赫有名的“地狱火”,南复生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江淮水凉,夜沁人心。

笛声似悠悠绕耳,哗哗橹声清晰可闻。

乐灵倚坐船沿,放下玉笛。

南复生问道:“你不想见的人是冷军白?”

乐灵道:“正是他。”

南复生道:“看来这里面有很多故事。”

乐灵目光灼灼,道:“我不想提。”

南复生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道:“不提则己,夜里泛舟对饮倒也自在。”

乐灵笑道:“我是否该贺喜你夺得法器?”

南复生对他一笑,缓缓道:“你不打算拿回去?”

乐灵道:“你有魔刀九歌,我非你对手,况且此时你多了件法器在手,我岂敢自讨苦吃。”

南复生道:“现在我想听点关于这件法器的事。”

乐灵道:“你不妨打开木匣一观。”

南复生取出木匣,灵气四溢,他静静抚摸这木匣,心中泛起异样感觉,魔刀九歌开始剧烈振动。

木匣打开,灵光四溢。

“破阵”。

匣内装的是一柄木剑,剑身上刻着“破阵”二字。

这柄木剑明明极为寻常,世上成千上万个木匠,每一个都能雕出此形,何以“破阵”具有如此威慑力?

南复生关上剑匣,道:“灵力逼人,罕见神兵。”

乐灵道:“我自小长于长歌门,了解它是六灵法器中最具杀伤力的一件。”

南复生把木匣递给乐灵,道:“还给你。”

乐灵一脸惊疑。

南复生笑道:“你可知我找法器所为何事?”

乐灵道:“略知一二。”

南复生道:“把‘破阵’放在身边,魔刀九歌日日不能安生。我已经借走了魔刀,焉能贪多,我今日归还‘破阵’,若日后要用,前来相借,想来不难。”

乐灵笑道:“那要看你有无诚意。”

二人相视一笑。

南复生道:“你就不担心你的门主?”

乐灵道:“能做得了长歌门主,就不会这么轻易落败。你就这样放过冷军白?”

南复生道:“他总会来找我的。”

乐灵道:“你是否觉得冷军白是一种耻辱?”

南复生道:“是,竟然为了一名歌女。”

乐灵缓缓道:“你不觉得那名歌妓身影与一人相似么?”

南复生不说话了。

乐灵道:“我看过云雪姬的画像,在冷军白那里看到的。”

乐灵的话很安静平和,他接着道:“世间缘分难测,当你遇上真正恋慕之人,便舍得付一生光阴去守望。长歌门那块玉匾便是冷军白二十年前送给云雪姬的。

乐灵说出这两句话,神色激动。

南复生心中似起了千层浪,反复出现冷军白的醉态,他的落寞,他的潦倒,他的孤寂,他的颠狂。

明知没有结果,还苦候了二十年。

“复生,你想想看,他拼命要帮助你云姨,要让你练成最绝情的刀,可是,当这柄刀练成之日,就是云姨殉刀之时,冷军白一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宿命,他该如何面对?

“除了醉生梦死,移情烟花之地,在醉意中寻觅那几分相似的身影、面庞、曲子,他还能做什么?”

南复生终于明白第二次见冷凉初时,落拓疏朗的冷军白再没有出现,因为云雪姬的生命在南复生手中终结。今次再见冷军白,他变得潦倒癫狂,因如今,他已失掉灵魂深处的支柱。

南复生叹气道:“乐灵,如果一切的等待皆是既定的结果,那又何必要等。”

乐灵道:“世间情缘难测,你能承受这样的寂寞吗?”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终于不再聊着厮杀和恩怨,这才是秦淮河上,应该聊的事。

南复生道:“乐灵,我知道小妍所说你和门主的争执是怎么回事了。你跟我云姨一样,心存私爱,当不了长歌门主。”

乐灵笑了,那安静如星月的笑,他一摊手:“何以见得?”

南复生道:“你不愿见冷军白,是因为那个和印烈同来的女子。”

乐灵仍是那个安静的笑容。

南复生接着道:“她关心冷军白,近乎迷恋。你心中偏偏存有这样一个女子。”

乐灵的笑有了些苦涩:“复生,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你云姨当年反出长歌门的举措是一场浩劫或灾难。这世间的爱,哪分什么天下之爱抑或个人私爱。爱就是爱,是一种救赎孤独的姿态,是对抗恨念的力量,是需索,是抚慰,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义?”

魔刀九歌开始发出沉声鸣响。

这是魔刀九歌首次对乐灵发出抗拒。

乐灵道:“她叫印晴,比冷军白小很多,可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荒唐,爱本就是不计后果的付出,似我对她一般。冷军白对云雪姬般的等待,我完全明白,换作是我,我亦心甘。”

“寂寞,等了千百载,或许仍是寂寞,你也心甘?”南复生问,“乐灵,情之为物,我终是不懂,但世人被情所困,所在皆苦。”

乐灵道:“传说有一个人,能解除这样的痛苦。”

南复生道:“就像孟婆汤一般?”

乐灵道:“是,他的灵力,可以让人消除一部分不想要的记忆,所谓‘前缘尽消,忘情忘爱’。”

“谁?”

乐灵道:“印烈之父,朱雀谷水月阁之主,印阳生。”

听得印阳生之名,魔刀悠长地鸣响一声,划破夜的寂静,复又平定。只余舟上橹声。

石桥过尽,乌篷舟,水色如故。回望潋滟处,最是倾心,玉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