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巡武提督
北都的皇城很大。
一匹高头骏马从皇城东边疾驰而来，足足跑了一天一夜，才跑到皇城西边。
马上的骑手手艺娴熟，翻身下马，直直奔入了密策司衙门院子里。
密策司和情察司是文帝麾下两大秘密衙门，隶属武太尉。
情察司主管天下情报搜集，密策司管的则是见不得光的行动。
密策司是官方的叫法，在江湖上，它被称作“十杀将”，指的是密策司里最厉害的十名高手。
在文帝一统天下的战争中，“十杀将”往往先行动手，刺杀对方将领或者谋士，甚至王公贵族。
密策司的头目叫提督指挥使，官阶很高，有生杀予夺之权。
“报——”骑手慌忙中带回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骑手直奔进密策司衙门主殿，磕头拜向阴影深处的男子。
男子背对着光，端坐在一张上好的金丝楠木轮椅之上。
骑手颤声道：“知命大人，玉碎了！”
男子缓缓转动轮椅，正是久违多时的顾月童。
此刻的顾月童，已经脱胎换骨，他手握“星斗”，成为名副其实的“万阵之王”，得到文帝倚重，册封为南镇提督副指挥使，在密策司里炙手可热。
顾月童的神情很淡然，似乎早就预知了结局。
冷剑、杨花、追影、残贡、知命……组织里的要员相继阵亡，顾月童伸了伸腿，看来南复生很强大啊。
知命临死前启动了和南复生同归于尽的结界，结界是顾月童用“星斗”布下的。
知命既然死了，那么南复生一定从结界离开了。
那么，现在南复生哪里去了？
他一定追着青玉帮去了。
顾月童奉文帝旨意，要不动声色消灭江湖宗派，又要收缴现世的天师法器，他设计这套“一石多鸟之计”，本来万分周密，不料南复生最终还是夺走了“破阵”。
顾月童面色不悦：“没用的东西，留着他干什么？也值得八百里急报？”
对于顾月童来说，知命不过是一个设计南复生的饵。
六道天师法器，散落民间多时，被江湖宗派据为藏品，长歌门藏有“破阵”，五分利帮藏有“瑶樽”，剩下的法器也藏在各大宗派。
知命在五分利帮找到了“瑶樽”，却想私吞，顾月童早就想干掉知命了，他看穿了他的野心。知命手上的“瑶樽”一定要收回来，在对付青玉帮的后面计划中，还将派上大用场。
顾月童闭上眼，把后面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应该很缜密了，他吩咐了下去：“告诉‘大统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要的不是南复生的命，我要的是把他背后的南陵旧部连根拔起！我要让他彻底绝望，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顾月童口中的大统领，指的是“十杀将”之首。
顾月童的预料一点都没差，南复生正是追着青玉帮去了。
南复生可不是要去查返道老人的真相。
返道老人在被追影和古云航击杀前是否被人下毒，被谁下毒，那是吕重阳关心的事。
南复生关心的，是如果得到了可以屠城灭世的“悲欢离合”，那么就可以配合老仆郭上寒率领南陵旧部起兵，重创北都军队。
就在顾月童向“十杀将”之首下达命令的时候，南复生一行已经抵达了建康城。
老仆郭上寒曾告诉南复生，天下间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得上建康。
建康坐拥的是一种王气。楚怀王灭越之后，曾在钟山埋金以镇王气。
山环水抱，军事上又易守难攻。建康石城虎踞的气势，是当之无愧帝王之都的。
魔刀九歌中的一柄叫云中君。
刀身若流云，透显着阴晴般不可琢磨的幻变。刀体白似雪，质若瓷铸，全无金铁质感。
云中君泛着祥和的光。
这种祥和却是因上面刻的名字而兴奋。它感应到，它的使命就要完成。
南复生一行从城东进去，找了一间小客栈，云来坊。
建康目前还像点样子的客栈。
冷凉初一到建康城，似一个小孩般喜悦。
云来坊的店小二穿着干净而整洁的衣服，生得很是憨厚。
诸人甫一坐下，店小二便凑过来擦桌，背着店内菜品，很流利很熟练。
冷凉初未待南复生和吕重阳开口，一口气点下桂花鸭、龙池鲫鱼、凤尾虾等二十来样名菜，店小二瞪大了眼睛，问是几位用饭？
冷凉初竖起三根指头，笑道：“还加一笼蟹黄包。”
店小二惊讶得合不拢嘴，吕重阳不爱啰嗦，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拍，店小二立刻笑逐颜开，口中直道：“客官稍等，客官稍等！”一溜烟退窜到后堂去了。
南复生笑道：“你食量这般惊人？”
冷凉初道：“到了建康城才真正尝得到南国的味，若不吃个尽兴，岂非白来一趟。”
不消片刻，桌上已是琳琳琅琅，云来坊的菜，在工艺上实在精致。
南复生道：“如此吃法，莫说吓坏店小二，就是这里的所有人亦吓倒。”
冷凉初只顾吃，并不搭话。
南复生回头望吕重阳，见他目光盯向邻桌一醉汉。
那醉汉酒量了得，桌上桌下已排满酒埕，吸引吕重阳目光的非是那醉汉酒量，乃是他身旁斜倚在长凳上的一柄剑。
那柄剑极平凡不过，甚至剑柄生锈，剑鞘又破损不堪，看仔细一点，才发现，那哪里是剑鞘，剑身一体，钝而朽烂，分明废铁一块。
南复生问吕重阳：“有何不妥？”
吕重阳道：“绝世神兵。”
吕重阳是用剑的行家，自然识得厉害。
那人察觉有人在注视他，抬起头来，与吕重阳对望。
此人年纪轻轻，模样生得眉清目秀，面若冠玉，两鬓须长潇洒飘逸，神色不羁随意，书生秀气中又多了几分市井味儿。
南复生拱手行了一礼，道：“失礼。”
那人倒是毫不客气，大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二位打量我半天，确是失礼得很。”
这句话顿令吕重阳大为受窘。
那人立马又接着道：“看三位不是凡人，与我共饮一杯，便算相识。既已相识多看几眼就不算失礼。”
未待南复生应话，这人手一挥，三盅酒便稳稳当当落在三人面前。
冷凉初道：“我可未曾看过这位公子，素不相识，公子却邀人饮酒，确是失礼得很。”
她模仿那醉汉的口气，这一句话可算以牙还牙了。
那醉汉先是一愣，随意一笑，又站起身来，抄起那柄破剑，口中道：“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烦人礼节。”说罢扔下一锭银子，踉踉跄跄的往外走去，口中念叨不休。
冷凉初见他远去，笑道：“这位仁兄倒颇具魏晋不拘之风。”
南复生道：“未免多生枝节，这些人物少相识为妙。”
吕重阳道：“既来青玉帮老巢，就万万大意不得。”
冷凉初道：“青玉帮头面人物受邀前往水月阁参加婚礼，最快亦是两天才赶得回来。现在敌暗我明，你想怎样？”
南复生望着吕重阳，他定是急于揭破悲欢离合之密。
吕重阳一字字道：“夜探青玉帮。”
三人拟定计划，吕重阳前去夜探悲欢离合。若二人同去，形踪反易暴露，青玉帮头面人物不在，吕重阳应付绰绰有余。
冷凉初道：“现在的建康城，就像是一片湖水。吕重阳好比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波纹，牵动一切湖中之物。”
南复生道：“那我们现在住下，静候佳音。”
冷凉初摇头道：“我才不会这般无聊。”
南复生偏着脑袋问她：“你要怎样？”
冷凉初一笑道：“我要去秦淮河边逛逛，你去么？”
南复生学着她的口气，道：“我才不会这般无聊。”
月下黄昏。
吕重阳入定养神。
冷凉初梳理好秀发，又略施淡妆，欢欢喜喜的出去了。她告诉南复生，建康城亦是她的家，在她经历的前世的前世，她记忆尤新，游子历风霜雪雨，经人世冷暖，重回故地，那种喜悦是掩饰不住的。南复生只好耸耸肩，就当她在说笑。
南复生也动身了，他今夜要去与老仆郭上寒接头。
建康城西。
二十里。
老仆郭上寒的幽居是在山涧之中,水气缭绕,夜访自有一番如入仙境的感觉。
还未到郭上寒居所,便听见琴声。郭上寒的琴唤潮生，是一具灵物。
南复生推门郭上寒，他愈发苍老。他抬起头，目中有睿智宁和的光。
琴声嘎止。郭上寒静静地说：“孩子，你来了。”
南复生突然有一种感觉，像见到父亲一般。他凝视郭上寒的白发，点点头。
郭上寒道：“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刀。”
南复生解下魔刀，已经使用过的飞刀上刻的名字已经消失。
郭上寒摸着南复生的额头，那里黑气隐现。
郭上寒道：“孩子，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你现在的修为已近二品，你的魔气却越来越深了。”
南复生低下头，他确实不止一次吸收魔刀的邪力，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魔刀九歌在郭上寒面前发出争鸣的光。
郭上寒道：“南陵旧部，我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
南复生道：“我们什么时候起事？”
郭上寒道：“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等天下大乱！”
南复生奇道：“天下将乱？”
郭上寒半闭上眼睛，道：“文帝禁武，物极必反。别忘了，我们南陵旧部在北都皇庭里也有自己人，北都皇室也不是铁板一块，几大亲王暗中扶持印阳生，让他招兵买马，笼络武人，和文帝反其道而行，难道是为了保卫他的花花江山吗？”
南复生道：“自然是为了夺他的皇位。”
郭上寒道：“文帝无道，亲王兄弟相残，我们乐见其成。再看那西北边陲，突厥早就虎视眈眈，这天下的战火，只怕一触即发，待到彼时，我们复国便有希望。”
南复生道：“‘十杀将’我已铲除五个。”
郭上寒脸上有忧郁之色。
南复生问道：“有何不妥么？”
郭上寒摇头道：“这些人毙命，剩下的当有所警惕，孩子，往后将更为艰难。”
南复生坚定道：“不怕他们警惕，只要魔刀上有名字，我就杀。”
郭上寒接着道：“孩子，你要记住，有一个人，在你修为进入二品之前，万万不能与他动手。”
“谁？冷军白？”
郭上寒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老谋深算。杨花与知命只是他的徒弟。”
南复生正色道：“这人与‘十杀将’有关，就是我的敌人。”
郭上寒道：“此人是‘十杀将’的南镇巡武副指挥使——司徒白。”
郭上寒念及这个名字，语声微有颤抖。
南复生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魔刀中有一柄，开始长鸣直啸。
郭上寒话锋一转，道：“咱们得尽快找齐天师法器，复国在望！”
南复生忽道：“请你告诉我，北都文帝无道，致使反抗不断，那何为天下立国之道？”
郭上寒目光一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南复生低下了头，道：“我不知道。天下立国之道，强于励，亡于荒，是这个道理么？”
“是。”
南复生用尽一切勇气，一字一字的问道：“那么。南陵国又何以亡？”
魔刀的嗡鸣被潮生的乐曲压了下去。
南复生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却从潮生的曲子里听到了一丝不安。
山里的夜，湿漉漉的味道。
“孩子，你变了。”
“我变了么？是因为什么？”
郭上寒叹口气，缓缓摆手：“去吧，尚有更多的事待你去做，但你须记住……”
南复生把这句话念得很清楚，甚至刻入了骨，铭入了心：“我的生是为了消灭我的敌人而存在！”
“我永不会忘记。”
老仆笑了。潮生平稳下来，一如平常般温柔。只是南复生明了，琴尾的火红怒菊。终有一日，会激起千叠浪的。
那一怒，必定惊世。
建康城内，冷月凄清。
云来坊尚有明光暖意。
客房里只有南复生一人，吕重阳夜探青玉帮未归，冷凉初未归。南复生正自思索，那个问题缠绕不散。
“南陵国又何以亡？”
正自出神间，听见屋外有人大喝一声，显是施展了某种深厚内力，忽的屋内灯烛全数熄灭。
一瞬间，视野黑寂。
来者从窗外扑进房内，纵跃之间修为不低，南复生只觉有如劲风穿林。
那人身法带起风势，黑暗中难以辨别身形。
南复生忙收敛心神，手按腰间飞刀。
再快的身法，亦不信能在近身范围内逃过断魂楼暗器的出手。
来人手持利刀，刀气扑面而来，确是凌厉非常。
比起残贡刁钻的残刀刀法，这类刀法大开大合，颇为深厚。
南复生举臂一挡，打在来人右手腕处，来者狂喝一声，蓦的功力上升两倍，手腕激起反震竟生生将他**开。
南复生听刀风骤急，屋内本已黑寂，但他钢刀挥舞，甚是迅猛。他手中刀刀质特异，随他运力激增，刀体亦变得碧绿，一时间，屋内处处莹绿，绿得令人心寒。
“来者何人？”
那人并不答话，一柄绿莹刀迎面劈来。
南复生手掌一翻，已经将飞刀隐于掌中，掌中藏刀，是断魂楼的绝学。
南复生一连拍出三掌。第一掌正迎来敌刀势，掌面对他手腕，后发先至。那人看清掌中藏刀，不敢落势，半空中刀势一转向右，旋又斜劈直下。
南复生见此人刀法太过拙朴，变化之陋比之一般武师尚且不如，偏生有内力浑厚，难以抵挡。
他第二掌横里斜出，又抢在来者落势之前攻他胸口。此人慌乱中刀法不失章理，回手一旋。这一掌刚好击在刀身上。掌中飞刀与他手中钢刀交击爆出轰响。
南复生顺势向上轰出第三掌，这一掌拍中他肩头，他疾向后退以卸掌力。
南复生大喝一声：“想退便退，成全你。”掌力疾吐，将他轰出窗外，南复生听得屋外尚有兵刃相斗之声，他心念一动，已知道屋外是吕重阳和人动了手。
他从窗户跃出，踏足街面，见那刀客原来以黑布蒙了面，退出老远方才站定，举刀立个门户，以作守御。
刀客身后亦有二人相斗，两人均是使剑。
二人均蒙了面，只以身形认出其中一人是吕重阳。
南复生心中雪亮，这是吕重阳夜探青玉帮返回途中，被这一刀一剑的高手跟上了行踪。
吕重阳剑法本就不俗，招式中又带些稀奇古怪的钩法，路子与寻常剑路相逆，这便是他剑术中防不胜防的地方。
与他对敌的剑客手中长剑也是泛着莹莹绿光，二人持剑斗得难分难解，南复生和对面刀客均不敢冒然上前助拳。
南复生目视那刀客，沉声道：“二位是哪路神仙，不知今日是否要拼个生死方才罢休？”
刀客握紧了刀柄，杀气大盛。
习惯用兵器来说话的人，都是狠人。
蓦地，只听一声轻呼，吕重阳一个不留神，被剑客的长剑划破了袖子。
吕重阳道：“有毒。”
建康城是青玉帮的总坛所在。
青玉帮里能用毒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佰。
吕重阳被划伤后，身形立刻便缓了下去，毒发得好快！
南复生心中暗自惊讶，这刀、剑之上，泛着莹莹绿光，原来是涂有剧毒。
南复生定了定神，必须速战速决！
适才在房间里一片漆黑，难以施展飞刀绝技，此刻借着月光，却已经将对方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刀客已经扑了过来，那剑客趁着吕重阳毒发，已经刺出了十二招致命的杀招！
南复生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击退两名强敌。
只见一道寒光起，快若飞星。
只听先后两声惊呼，从刀客右肩刺穿，直射剑客，恰击在剑客长剑之上，一声交响，长剑震作数段。
吕重阳看准时机，长剑连刺，那剑客身法不乱，且避且退，终救起刀客，飞身跃入对面墙内。
吕重阳喊道：“别追。”他一喊之下，几近脱力。
南复生查他伤口，一股绿气已经沿着他手臂的小伤口开始向上蔓延开来。
他识得此毒，这毒药名叫“神赐”。
师父云雪姬曾叮咛南复生，万万当心天下七大奇毒，神赐便是其中之一。
南复生迅速将吕重阳扶回到客栈内，赔了店主撞破窗户的银两，换了一间干净的客房。
云雪姬说过，神赐之毒，奇烈无比，遇强则强，愈是运劲抵抗愈是加速发作。
返回的冷凉初一听神赐之命，吓得花容失色。
南复生道：“你回来得真是时候，否则真不知是否要等你。”
冷凉初道：“云来坊不能住了，今夜转到别处。”
南复生道：“正好相反，现在藏身云来坊最安全。”
冷凉初道：“我们不能看着吕重阳被毒死。”
南复生启出一柄飞刀，剖开吕重阳手脉，将他的毒血放出。
水天一色的瓷碗，白釉透亮，红色血慢慢流了出来，流进碗底。
吕重阳面色终于和缓，但依旧昏迷不醒。
冷凉初道：“看这情形，这个法子只能延缓他毒发，却无法彻底解毒，这该如何是好？”
南复生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冷凉初伸手探吕重阳额头，她闭上眼睛，道：“不多。”
南复生道：“吕重阳一定在青玉帮总坛探到了重要的消息，不然不会被人追击。”
冷凉初道：“是。”
南复生道：“那么，到底是何事？”
冷凉初道：“若是他没法醒过来，我们就将永远无法知道。”
南复生道：“不管他探到了什么，我必须救他。”
冷凉初道：“可是他和你并没有太深的关系。”
南复生道：“你记不记得他说过的话。”
“什么？”
“他说，江湖走得太深，不能没有朋友。”
冷凉初道：“否则喝酒都会寂寞。”
南复生道：“他说得对。”
冷凉初道：“你要怎么样？”
南复生豁然起身，道：“能用毒的地方，一定有解药。”
“正是。”
南复生道：“我眼前岂非只有一条路可走。”
冷凉初道：“可是你一个人去，毕竟太过危险。”
南复生转过身，道：“我不想他成第二个乐灵。”
冷凉初目光闪动，叹气道：“我早就知道，你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
南复生苦笑道：“哪样的人？”
冷凉初不说话了。
有些话，不说比说了，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