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虚空斗剑

南复生从阁楼上下来,便听见远处嘈杂之声。

印晴倩影玉立,在阁楼下等候他多时。

南复生开口相询,远处是何人在动武?

敢在印阳生的大喜之前动武的人,应该不多。

印晴拉起南复生便往东阁方向奔去,她边走边道:“奇剑道主古云航已到水月阁,此刻安排东阁贵客房住下,若你迟些赶过去,吕重阳必死无疑。”

南复生脚步更快,道:“古云航果然来水月阁了。”

印晴道:“他抢了返道的位子,根基不稳,此刻正好来依附我朱雀谷。”

南复生沉声道:“吕重阳是返道大弟子。”

印晴道:“古云航和返道是平辈,不会亲自下场,现在和吕重阳大打出手的,是古云航的大弟子罗梵齐。”

南复生道:“罗梵齐使的,又是一门什么样的奇剑?”

印晴道:“罗梵齐的剑名叫‘冰璃’,长四尺,状若长针,是以玄冰抽丝而铸,韧而不折,利而无锋。‘冰璃’本属奇剑道中‘刺剑’一脉,经玄冰制成,更具穿刺力。这一柄剑可浮于水,可飘于风,亦可杀人无形。”

二人正说话间,已经抵达东阁,数十名朱雀谷众弟子围了个圈,不敢上前。圆圈的中心,两人正在相斗。

吕重阳不愿多说话,只喜欢用剑来表明态度。古云航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大喇喇安坐品茗,动动嘴皮子,摆一幅无辜姿态,要煽动罗梵齐与不爱辩白的吕重阳大战,这太容易了。

南复生见二人已经斗得难分难解。但见罗梵齐手快若电,冰璃剑化作数不清寒星,狂风骤雨般向吕重阳乱点而来。

眼见这一招便封得吕重阳无所退避,势必刺得千疮百孔,吕重阳手一翻,风声大作,藏空剑激起逆向劲力,将罗梵齐手中轻若钢针的冰璃剑吹歪开去。他乘胜追击,藏空剑直指罗梵齐手腕。

这一攻一守只在瞬息,却是非修为极深所不能施展,奇剑道实力非凡。

剑刺手腕,吕重阳毕竟不愿伤同门师弟,是要逼他弃剑认输。

吕重阳这一剑又快又准。罗梵齐大喝一声,翻腕便将冰璃剑朝藏空剑砍去。藏空剑乃精铁铸成,冰剑再坚硬,也必粉碎不可。

观战众人一声惊呼。

冰璃剑劈上藏空剑那一瞬,罗梵齐劲力一吐,冰剑化作柔带一般,缠在藏空剑之上,剑尖甩动,弯弯曲曲,蛇一般的无骨弯转,在剑上绕了几转,余势不减,剑尖曲刺向吕重阳小腹。

这一拼之下,罗梵齐伤只手腕,吕重阳却一命呜呼。

若单单是刺术,那与使分水刺一类功夫当是相同,若是软鞭云袖之类,或可似这般柔软缠绕,但却没有如此刁钻的剑技了,这奇剑道的刺剑,可柔可刚,全随使剑者劲力运用,当真奇特。

吕重阳疾跃向后,罗梵齐一剑直刺,口中道:“师兄看我可有长进?”

二人口中虽道是在切磋,但早就以命相搏。

吕重阳应了一声,举剑相挡,两剑相交,冰璃剑忽又柔带一般,曲折刺向吕重阳额头。

这一招才是险至极点!

吕重阳神色不变,藏空剑圈转,剑锋上的弧缺正好钩住冰璃剑剑身末端,他向右一带,**开冰璃剑。

只见藏空剑寒光一闪,便似绽开了花一般,逆向顺向气劲夹着锋刃连钩连刺。

罗梵齐作生死一搏,飞速挥动冰璃剑,只见无数流星飞闪。双剑交击发出连绵不断声响,周围观者中修为弱者亦震出内伤,朱雀谷弟子耳鼓淌血,惨不堪言。

二人越舞越快,一作狂风,一作骤雨。

弟子尚如此,可想返道之能。

南复生皱起了眉头,知名、追影,加上古云航,真能干掉武林神话返道老人吗?

吕重阳的修为或不及乐灵,但若动起手起,乐灵必吃大亏。因为乐灵的出手,总是不够狠。不能对敌人狠,亦即是输了六成了。

罗梵齐战至现在,起码有十处破绽被南复生看出,若南复生出飞刀伤他,吕重阳定然不悦。吕重阳毕竟不是乐灵,他是好战的人。

二人如此打法,已不分攻守,守即是攻,只求减少自己破绽,那么就算赢定了。

乐灵曾用返道老人所授“正剑术”大败吕重阳的“奇剑术”,当时所使剑招所含剑意,明显令吕重阳受益匪浅。

但见罗梵齐破绽越多,吕重阳渐少,直攻得罗梵齐手忙足乱,败象渐呈。

南复生有预感,古云航不会放任吕重阳获胜,他全身戒备,只要古云航出手,他就要援助吕重阳。

但见吕重阳反手一剑,直入罗梵齐剑雨空隙中,如入无物之境,罗梵齐剑在外,收势再快也回救不及,他大喝一声,掷剑向前,要拼个玉石俱焚。

古云航就要出手了,南复生做好了加入战团的准备。

蓦地,南复生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且慢。”

此人身形一动,一团蓝影飞向拼杀中的二人。

吕重阳、罗梵齐同时惊呼,但听一声金铁交击鸣响,回过神来,手中兵刃均不翼而飞。

那人走至古云航居所门外,将两柄奇剑捧上,躬身行了一礼,道:“阁主明日大婚,见不得金铁刃物,道主请多多包涵。”

屋内传出古云航平静的声音:“门下弟子一时兴起切磋几招,忘了礼数,让先生见笑了。”

能一招之内破解吕重阳罗梵齐两大奇招,水月阁中,唯一人有此修为。

冷军白!

奇剑定天下,一指碎乾坤。

一指碎乾坤,就是指冷军白。能以一人之名,和整个奇剑道齐名。

此刻的他,换上浆洗得很干净的衣服,蓝底白花,大朵大朵的绽放,南复生认得出,是云雪花。

十八年开一次的花,只是绣在衣服上的,没有生气。

他连靴子都擦得很干净,腰间佩玉,红穗绿翡,极尽公子哥的打扮。他脸上疏离依旧,双目落寞难掩,头发束起的文礼髻颇为草草。

若非印阳生大婚,恐怕冷军白不会这般打扮。

只是令南复生想不到的是,冷军白和长歌大战两败俱伤,这冷军白竟然能恢复得如此之快。他修为之高,委实恐怖。

现在水月阁所持的王牌,便是冷军白。

此时的冷军白,恐世间能敌他的人,不出三个。

不知何时,冷凉初已经来到南复生身后。

冷军白自然也看到了冷凉初。

冷凉初喊:“哥。”

冷军白点了点头,却神情冷漠。

冷凉初道:“恭喜你终于重回朱雀谷。”

冷军白道:“我不回朱雀谷,我又能去哪?”

若一个人失去了内心的唯一支柱,那必是飘泊无定的躯壳,此时印阳生给他寄托,容他安身,无疑是茫茫大海的一截浮木。

冷军白将剑还给吕重阳、罗梵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走到南复生面前,目光却不敢看南复生,他转过身,手一挥,道:“各位贵客受扰,请各自回房歇息。”

南复生低声道:“好好的一代宗师,为什么要去给印阳生作看门狗?”

冷凉初道:“好好的一代宗师,当年不也一样给你们皇家作过看门狗。”

冷军白带着朱雀谷的人撤走,只留下了奇剑道的弟子和南复生。

吕重阳抄起剑,一双怒目,直视古云航居处,似要把那扇关闭的门盯穿一般。杀师之仇,不共戴天。

南复生拍了拍他肩膀,他知道吕重阳已经没有力量再和古云航斗下去了。

南复生上前一步,他杀气大盛,魔刀发出阵阵翁鸣。

蓦地,屋内一股森寒之气直扑而来。

古云航缓缓道:“阁下莫非要领教老夫的剑?”

他声音平和,却暗藏真劲。

老仆郭上寒曾告诉南复生,世上有门武功,以语声震劲伤人。

南复生向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有请。”

古云航声势全消,屋内屋外无比寂静,南复生只听见众人不一的呼吸声。

他心似巨石沉入深海,只能听见水声,延绵,咕咕作响。

天空空洞,层层乌云,厚重交叠,雷鸣前般压抑。

静。

越来越静。

庭院蔓稍绽的几朵花,零落分布,花香辛辣却又有不易摆脱的陶醉。

很静。

冷凉初闭上眼睛,南复生听见她在轻抚搭在右肩的银白头发。

很静。

南复生听见吕重阳的拳头捏出格格直响。

南复生和古云航之间,隔着道精雕花纹的门。

很静。

似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风混着花粉吹过南复生的鬓,他听见衣袂散起。

听见天空的云。听见树上的叶。听见花的新绽初放。

于是,他也听见古云航出剑。

听见古云航收剑。

中间仍隔着一道门。

那一瞬,世间是盲的、茫然的,魂体分离的。

只有耳朵,只有耳朵。

穿越了巨大黑夜,听到第一声鸣啼,听到第一朵花开的声音,听到第一滴雾水滴下。

视野里只有那扇门。

看不见阳光,却听见希望。

忽然人声开始嘈杂,渐渐有了议论之声,风声听不见,枝叶听不见,花开听不见,云动听不见,只有吵杂。

吕重阳走过来,南复生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清。

毕竟人声吵闹,都在议论刚才冷军白露的一手。

谁都不知道,南复生和古云航已经互斗了上百招。

这种悄无声息的争斗,比刚刚冷军白的雷霆一击,更为凶险。

吕重阳对南复生问道:“谁胜?”

他总是不爱多说话,即便开口,也简洁无比。

南复生转过身,背对古云航居所,道:“好剑法。”

屋内无声应答。

南复生走到冷凉初面前。

冷凉初拿出手绢,轻拭南复生嘴角渗出的鲜血。

当她手腕触及南复生脸庞,他五内翻涌,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白手绢上渲了朵梅花。

冷凉初道:“你胜了。”

是夜。

南复生静静躺在木榻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和古云航动手时损伤的真气调整过来。

他好像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和长歌的三世之恋。

他醒来的时候,察觉空气中有淡淡幽香。

冷凉初在哪,哪就有如此怡人香味。

吕重阳一直守在屋外,替南复生守护,他虽然不说话,可是内心已经把南复生当作了朋友。

南复生醒了,吕重阳走了进来。

吕重阳问道:“古云航的剑,你怎么看?”

南复生道:“古云航杀不了返道。”

冷凉初道:“知命不是说返道死于古云航与追影联手么?”

南复生道:“以返道之能,古云航与追影联手也不可能杀他。”

吕重阳道:“理由?”

南复生道:“我看过你和乐灵的剑,就能推知返道的剑术。一个人的修为从无到有,又从有至无,已臻化境。我领教古云航的剑之后,更确信古云航与返道修为,天差地别。”

冷凉初缓缓道:“依你说来,返道岂非已入一品段位仙师之境?”

吕重阳和南复生对望一眼,心中暗自对返道更为钦佩。

冷凉初问:“那古云航的剑又是什么样呢?””

南复生沉声道:“声音。”

冷凉初奇道:“声音?”

南复生点头,道:“古云航的剑,状奇若箫,一经挥舞,便以内力贯入箫身伤人于无形。”

冷凉初道:“这是第三门奇剑。我倒想知道余下九门是什么样。”

南复生语气遗憾,道:“据传返道精通十二门奇剑。”

冷凉初道:“你心中遗憾返道死掉,否则会他一会,岂非大快平生。”

南复生道:“所以,说什么我也不信返道会死在古云航手上,这样的段位,早就兵刃近身不得。”

冷凉初道:“既然兵刃近身不得,那就只剩一个法子。”

吕重阳道:“什么?”

冷凉初道:“用毒!”

吕重阳和南复生异口同声道:“青玉帮?”

“奇剑定天下,一指碎乾坤。青玉没药救,飞刀可断魂。”

当今最负盛名的四样东西,分别是兵器、内功、毒药、暗器。

“青玉没药救”,指的就是专门用毒的青玉帮。

冷凉初道:“青玉帮有一种毒药,叫做‘悲欢离合’,被称为‘万毒之王’。”

吕重阳道:“悲欢离合,无迹可寻。”

冷凉初道:“正是。据说返道的尸身上除了飞刀的伤痕外,没有异像。”

吕重阳道:“是。”

冷凉初凝神道:“知命是被青玉帮的毒灭口的。所以我们不得不怀疑第三个帮手是青玉帮的人。”

南复生道:“你说过,六道法器中‘瑶樽’的异能是百毒不侵。知命和青玉帮密谋对返道用毒,自然要带着‘瑶樽’。”

冷凉初道:“捕蛇的人,手上总是要抹些雄黄。”

南复生道:“现在‘瑶樽’被‘十杀将’收了去。”

冷凉初道:“‘十杀将’的计划是消灭江湖宗派。”

南复生道:“大胆假设,他们利用青玉帮下毒,除掉返道后,自然也容不得青玉帮。”

冷凉初道:“一盒无色无味的‘悲欢离合’,点燃后,凭气味儿就能屠城,当今朝廷必定忌惮。”

南复生道:“那么我追着青玉帮而去,是不是就能撞上‘十杀将’?”

南复生的任务就是猎杀“十杀将”。

冷凉初点头道:“是。”

吕重阳道:“是不是就能找到真凶?”

南复生道:“是。”

冷凉初道:“追着青玉帮而去,自然还能找到‘瑶樽’。”

南复生道:“是的,‘十杀将’要灭掉青玉帮,必然要带上百毒不侵的法器。”

冷凉初问南复生道:“和用毒的宗派打起来,比和奇剑道打起来,哪个更难?”

吕重阳道:“你大可不战。”

南复生摇摇头:“我必须和古云航一战。”

冷凉初浅笑道:“我知道你接战的原因。”

南复生笑道:“就你最聪明。”

冷凉初缓缓道:“水月阁出动冷军白阻止罗梵齐与吕重阳,却为何对你与古云航之战置之不理?”

吕重阳道:“为何?”

冷凉初接着道:“因为印阳生已经知道南复生见过长歌了。”

吕重阳道:“他怕南复生带走长歌?”

冷凉初道:“印阳生是想借古云航的手,干掉南复生。”

吕重阳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冷凉初笑了:“男人虽然都很好面子,但实际上,每个男人都会吃醋。”

南复生苦笑道:“他可真是多虑了。”

冷凉初道:“可是你借题发挥,故意和古云航大战一场,却是想放松敌人对我们的监视。”

南复生道:“与古云航较量,我知道我会胜,亦知我会受伤。”

冷凉初道:“江湖上三十几个门派都到了,若是印阳生或者冷军白趁你受伤痛下杀手,岂不成为武林笑柄,况且印阳生明日大喜,今天一定不会杀人。”

吕重阳看了看窗外,朱雀谷弟子已经开始换防了。

吕重阳道:“放低水月阁警惕,就能悄然离开。”

南复生道:“是。”

冷凉初笑道:“你莫不想明日观礼完毕后再离开?”

南复生道:“我不想。”

冷凉初道:“那我们此时是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南复生笑道:“若是此时不离开,难道还有更好的时机?”

冷凉初道:“你既然费尽心思要离开,却为何又要来?”

南复生低头,不敢看冷凉初的眼,低声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长歌要嫁人,我总得来看看,总得来见一见她。”

总得来见一见。

总得来和自己的心事告别。

总得把内心的话说给对方听一听。

哪怕他和她注定一生成为宿敌。

爱和恨的纠缠,如此惨烈。

冷凉初道:“有些话,在她嫁人之前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再说。”

南复生道:“有些话,这一生还是都不要说。”

冷凉初问:“那你还要不要等她?”

“等她何事?”

冷凉初道:“等她练成了‘云雪玉歌诀’,来找你一战。”

南复生闭上眼,一字字道:“一约既定,生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