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

2

沈谅从实验室出来,直接把报告递给翟天,一边伸手把口罩摘下来,一边把已经脱下来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带回来的伤口样本组织里,没有提取到有关芷君的信息。”

当时翟天发现卿黎手背上那个明显的抓痕,第一反应是正常打斗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口的,对方一定是个女人,姚芷君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天,他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所以故意蹭到了卿黎的伤口,试图带回来让沈谅进行对比分析。

可惜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不过从照片上来看,他们显然不是为了要芷君的命,”沈谅学着他的样子摸了摸鼻子,突然问了一句,“天哥,你说对方到底是想要什么,会不会姚局长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翟天也一直在怀疑,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沈谅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接起来才刚听了一句,就神情严肃地答了声“好”,挂完电话之后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翟天坐在他对面,抬头仰视他,只听沈谅道:“天哥,又出了命案。”

和第一名受害者刘彩凤极其相似,第二名受害者也是被杀之后移尸到荒郊野外来的,这一次抛尸地点距离更远,更人迹罕至,而且尸体有发胀的反应,沈谅初步判断,被移尸到这里来的时候,应该正下着大雨,以至于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腐坏,受害者据初步判断年龄不超过三十岁,女性,被发现时衣服穿得非常得体,只不过双眼都被人挖走,沈谅进行初步检查的时候,在死者紧握的双手中发现了遗失的眼球。

尸体被医院的人抬走,沈谅把手套摘下来,杜琅用手帕捂住嘴,走得离案发现场远一些了才松开来,翟天之前一直在周边蹓跶,大概是在找附近凶手是否留下了些什么线索,这时也跟过来,沈谅道:“这名死者和之前的刘彩凤的死状非常相似,具体死因还要进行进一步的尸检,不过她的眼睛被人挖出来还攥在自己手心里这个行为和刘彩凤的心脏被挖出来自己用手捧着的行为,明显都带有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在里面。”

杜琅还是用手帕虚捂住嘴,有些含糊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案子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很有可能,”沈谅瞥他一眼,“不至于吧杜头儿。”

“味儿有点重,”杜琅移开手帕,拿在手里扇了扇,“如果是连环案,那这绝不会是结束。”

翟天也认为这只是个开始,杜琅很快又问:“这连环命案和芷君、小唐的失踪有关吗?”

现在没有人能回答,翟天说:“最近姚局的状态太差了,我担心会出事。”

杜琅又扇了扇那手帕,说:“有我看着,不会让他出事,但现在的事不太正常,绑了人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家属提条件已经很奇怪了,看他们寄来的照片,似乎对芷君还颇为礼待,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现在是最大的问题。”

翟天突然看着他问:“姚局是不是接到过什么消息没有告诉我们?”

但这次杜琅表现出的是一脸茫然:“不可能吧?”

于是翟天可以确定,要么是姚局长真的什么威胁都没收到,要么……就是连杜琅都没说,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比想象中要严峻多了,必须得抓紧时间查出线索把人给救出来才行。

然而还没等找到姚芷君,又出了第三桩命案,同样是年轻女子,同样被移尸郊外,但她从表现上看并没有任何器官缺失,直到沈谅验尸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舌头被人切了下来,然后又放回了嘴里。

王珊主动来帮忙,结果在拍照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的,沈谅最后把照片和验尸报告一起送到巡捕房的时候说:“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三桩命案就是同一个凶手,手段残忍,极其嚣张,我们如果不尽快把他抓到,很有可能还会出现第四个受害人。”

杜琅把资料扔在桌上,狠狠吸了口烟,整个脑袋都陷在一片烟雾中,有些沉重地开口道:“这三名死者都是百乐门的从业人员,第一个死者刘彩凤是刚进百乐门的舞女,第二个死者郭晴是百乐门的迎宾小姐,第三名死者朱依依才刚进百乐门,还没确定到底做什么,年龄都在二十出头,死状也极其相似,死因据你判断都是失血过多而死,也就是说凶手心理已经变态了,他似乎十分享受看到死者死前的挣扎,既然如此,那我们要将这三桩命案并案调查。”

沈谅表示同意,并且补充道:“从尸体上的伤口来看,凶手还有一定解剖常识,是个行家。”

杜琅沉吟了一阵,沈谅这才注意到翟天不在,就问道:“天哥呢?”

杜琅又吸了口烟,在巨大的烟圈中眯起眼说:“上海最近真是不太平啊……”

上海最近确实不太平,连着出了三桩蹊跷命案,一时间人心惶惶,百乐门的生意都冷落了一些,舞女们也都人人自危,就在这时,掌握着整个上海滩绝大部分军火的卿氏两位候选继承人又因为争夺军火生意而好几次激烈交锋,卿纬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不顾卿黎身上那么多的疑团,强行把浦江商会的全部事宜都交给了卿黎掌管,卿城已经负责了这么久,突然被要求做移交,自然不服,但她去找卿纬理论时卿纬却一直称病,没有打算见她,也不再见任何人。

“这次绝不能再忍,”五爷看着卿城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再忍下去就只能把咱们手里的东西全都让出去了。”

卿城的办事风格一直让人捉摸不透,她先前已经蛰伏太久,卿黎消失的那段日子她又展现出雷霆手腕,可等他回来之后,面对他种种咄咄逼人的行为,她又没什么特殊反应,五爷实在摸不准她眼下是个什么打算。

然而这次卿城没让他等太久,她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然后微微一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她突然一顿,随即嘴角的笑意被收敛,眼神中迅速露出杀气来,一字一句地将话说完,“就是他自己找死!”

五爷竟然松了口气,走到如今这一步,其实谁都没有退路了,乱世中没有所谓独善其身,要么赢,要么死,他得了卿城这句话,整个人都放松了,然后常常吁出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恐怕我们还得去见见师爷。”

谁知道卿城却直接掏出一尊小印来:“不必了,师爷站在我们这边,他有浦江商会,不过是有钱,而我却拥有所有军火来源,真火拼起来,他胜算不大。”

师爷站她这边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五爷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自己每天跟她这么长时间在一起处理商量事情,居然没发现她已经抽空去见过师爷了,他顿时觉得之前怕她举棋不定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三天之后卿黎在公共租界有一笔交易,他也知道手里没枪不行,准备花大价钱去采购一批枪支弹药,”卿城冷笑一声,“这笔交易我们必须破坏,钱和货我都要!”

“好!那我马上去安排。”五爷匆匆离开,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翟天才看了她一眼,眼神并不看她,落在了一个虚点上:“卿黎什么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做这么绝,就不怕他狗急跳墙?”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卿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嘴里的话却和她的表情十分违和,“他还是太年轻。”

翟天没忍住扫了一眼看上去比卿黎还年轻不少的人一眼,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憋回去,卿城被他的表情逗乐,笑得“咯咯咯”的,翟天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最后才说:“师爷已经快不行了,你什么时候发现卿黎给他下毒的?”

“比你想象中更早,”卿黎嘴角的笑渐渐从温和变得阴狠,“卿黎还不够格成为我的对手,师爷的仇我迟早会报的,但和我这次收拾他没有直接关系。”

言外之意就是她还有后招,翟天摊摊手,也没心思再继续干预她的决定,姚芷君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昨天接到师爷要见他的消息,还得瞒着卿城过去,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但他多少有些私心,想去找机会打探一下姚芷君的失踪究竟和卿氏有没有关系,没想到师爷并不给他机会,说的话也别有深意。

“城丫头这些年太苦了,”师爷叹了口气,花白的胡子遮掩住已经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很美好的事情,嘴角扬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她的理想不在卿氏,更不在浦江商会。”

翟天摸不准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在他病榻前坐下,师爷嘴角的笑容在扩大,他朝翟天伸出手,翟天赶紧握住,俯下身去附耳听他的话。

“你和她才是一路人……你要帮她……你要帮她!”

翟天耳边一直在回响这句话,师爷的声音微弱,但情绪却很有力,他最后抓着他手的力度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到现在他的手还隐隐作痛。

他沉默了这么久,卿城有些意外,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度地说:“你去忙姚小姐的事吧,我这边暂时没有别的……”

“不用了,”翟天直接打断她,“姚局倾整个巡捕房之力都找不到,这些天我也已经托道上的兄弟在打听,都没有结果,我去也没用。”

卿城挑了挑眉,也没有戳穿他,起身的时候说了一句:“这几天不必跟着我,有事我会通知你的。”

也不知道她是要办的事不想让他知道,还是觉得对付卿黎属于清理门户,不想要外人插手,翟天耸耸肩,就这样看着她走了出去。

整整三天,卿城都没再回公馆,翟天有一次接到朱珠的电话才知道,原来五爷也已经好几天没回去了,他直觉不太好,匆匆拎着外套出了门。

等翟天赶到的时候,仓库这边的枪战已经进入焦灼阶段,卿城这人有时候办事真是太激进了,她想替师爷报仇的心可以理解,但这样大的阵仗,哪是什么清理门户,这简直就像是要玉石俱焚!卿黎是什么人啊,那是跟她一起在极端环境里长大的野兽,她这么集中火力地干仗,自然会遭到卿黎的激烈反扑,让她没想到的是,关键时刻五爷的后援被浦江商会的人拦住,然后迅速对卿城展开了激烈的围剿。

即便已经偏心到不问能力,不讲缘由,把商会一切事物全都交给卿黎,但卿城还是没想到,这个她叫了二十余年“父亲”的人,会在这时候毫不犹豫地对她痛下杀手,对她赶尽杀绝。

翟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身受重伤,肩膀处中了两枪,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非常虚弱,但当他试图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警觉地出手了,等看清是他之后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五爷的人被卿纬亲自带人拦住,现在这种时刻直接撕破脸皮对谁都没好处,他虽然没能直接冲进去救人,但在掩护翟天逃走上还是尽了全力,他将浦江商会的人都引到卿城公馆的方向,卿黎打定主意要在她到家之前把人截住,追咬得很紧,就在这时,翟天终于找准了时机,带着受伤的卿城从一条小路抄近路跑到了她时常去的那个教堂。

这也是一步险棋,这家教堂卿城常来,回来之后的卿黎也时不时会过来,但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孤注一掷了,但天色已暗,教堂周边的小路又多,翟天背着卿城,还得小心不让血迹遗留在路上,实在是有些狼狈。

“跟我来!”突然一个黑影窜出来,“他们的人已经追过来了。”

翟天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走到月光下,是一个遮着脸的修女,趴在他背上的卿城虚弱地说:“是自己人,跟她走吧。”

卿黎不蠢,他当然不可能集中所有兵力去追五爷,但他们派来的人对这边的地形也不熟悉,翟天背着卿城,幸亏有遮面修女的带领,很快就从小路弯到了教堂的后门,然而最后他们走的也不是正经后门,翟天眼看着她在一块看上去极其平常普通的泥地踩了两下,然后蹲下去徒手挖了起来,没过多久就露出个有些生锈的拉环,修女看起来瘦弱,却一把就把密道的门拉开了,对他们说:“你们快下去,我留下来善后。”

既然卿城已经说了是自己人,翟天也就不再犹豫,直接背着她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地道非常暗,但卿城对这里很熟悉,她趴在翟天的肩膀上,不时提醒他哪里有暗器,哪里该转弯了。

翟天在她的指挥下,顺利从地道的另一个出口爬出来,这里像是教堂的一个储藏室,有一些陈粮放在这里,翟天把卿城放在一个宅宅的单人**,他之前用自己的外套把她裹住,现在外套里兜了一兜血,揭开来的时候简直触目惊心,但卿城这一路哼都没哼一声,翟天故意问了一句:“疼吗?”

“疼啊,”卿城咬着牙回了一句,“要不你给吹吹?”

翟天暴力地撕开了她胸前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无力反抗,还是她也很清楚已经耽搁得够久了,再耽误下去伤口问题会更严重,总之等真的把衣服撕开来看到伤口的时候,沉默的反倒成了翟天。

她的左肩上中了一枪,第二枪也在接近的地方,翟天有些摸不准她是不是故意的,但她突然非常轻微地哼了一声,他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伤口上,但他才刚伸出手,卿城就笑了一声,然后说:“这种事你不在行,等马修女回来。”

马修女没让他们等很久,很快就从正门回来了,她仔细检查了地道的入口,再小心地遮掩住,才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工具来,她看着卿城的眼睛道:“会很疼,你得忍着。”

翟天下意识背过身去,但马修女却说:“我需要你帮我。”

他快速会转身来,对上卿城似笑非笑的眼,马修女说:“帮我按住她。”

卿城的忍性和耐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翟天几乎没有用力去按,马修女用镊子将两颗子弹都取出来,给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翟天问:“这样就行了?”

“现在只能先这样进行简单的操作,”马修女飞快答道,“但这样当然不行,她需要每天换药,现在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还需要消炎,否则伤口很容易感染。”

“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翟天托着下巴道,“但这两天要避开风头,卿黎的人一定盯着,时机要找准,去的时候要隐秘,现在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们。”

马修女点点头:“我们教堂和教会医院之间本来就有联系,到时候我去请他来给孩子们做检查,我会小心。”说完她又飞快抬头看了翟天一眼,“这里只有一张床,只能委屈你了。”

翟天根本没当回事,他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能把沈谅带来?”

“至少得风头过了,”马修女想了想,“最快也要五天之后。”

“那我们这里需要水和食物,还有基本的药物,”翟天快速在心里盘点了一下,“如果你不方便每天过来的话,还需要教我怎么换药。”

马修女说:“我会找时间过来的,她还需要擦身,这个你不行。”

翟天摸了摸鼻子,马修女就低头看着卿城:“卿小姐,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看到你浑身是伤地躺在我面前。”

这句话倒是出乎翟天的意料,这次之前……竟然已经有过一次了?

卿城朝她眨眨眼:“刀尖上舔血……这都是正常的。”

马修女不再看她,憋着气把工具收进柜子里,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这样出去了。

翟天不太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他在床边坐下,挑眉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马修女小时候就认识,她救过我一次,所以……”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翟天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和卿黎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到了公开火拼的地步?你们之前都说什么了?为什么浦江商会的人会公开对你开火?”

卿城直接闭上了眼:“我累了,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