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辨真心

翟天等到天黑透了才出门,百乐门门前热闹的场景和侦探社那条里弄可差别太大了,门外喧嚣、门里歌舞升平,干力气活的要早起,这时候已经歇下了,而百乐门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进门的时候时刚好八点,时钟到了整点还发出了响声,这响声惊动了角落里的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西装,头上还戴了一顶白通帽,倒是不矮,但是很瘦,虽然一副男人的装扮,但翟天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女人。

这女人有些不安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很快起身,压低帽檐走出去了。

居然是王珊?她来这里干什么?

翟天走到先前王珊坐的角落里坐下来,遥遥望去,卿城当然也在,她周围人来人往,一直没空下来,自然也就没工夫去注意到角落,翟天看到上次庆功宴上出现过的那个酒井先生也在,卿城最近和日本人走得真是越来越近了,她倒是也从来不在意名声,上海滩这地方不同于其他,英租界、法租界还有公共租界里进进出出的外国人很多,卿城的生意几乎人人都顾到了,其实不是太能理解她为什么偏偏要和日本人走得这么近。

散场之后浦江商会还专门派了车送那位酒井先生回去,卿城把人都送走了,自己倒是不着急,就这样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卿氏的方向走着,翟天跟得不近,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这个时间不是个独自散步的好时机,她到底想干什么?

卿城慢慢拐进了一个黑暗的里弄里,翟天双手插在裤兜里,并没有跟过去,但他不跟过去,有人却跟了进去,翟天看着那几个穿着宽松、脚步轻盈的年轻男子进去,下意识皱了皱眉,很快就听到有打斗声响起,他没有贸然出手,贴着墙面慢慢靠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里弄里一片黢黑,街边微弱的光照进去,能隐约看清人影。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卿城遇袭,翟天和她交过一次手,浦江商会教出来的人,招招狠厉,这功夫也不是练了一日两日了,但始终失了些准性,那天和她交手天还没亮,这时天又已经黑透,她和上次一样,失了些准性,但即便如此,也没让对方占什么便宜,最后她脚步有些不稳地摸索着从里弄里出来,对她动手的人也没乘胜追击,最后居然对她一拱手之后就走了。

翟天突然想起毒害小乞丐那女人的话,难道……卿城真的有夜盲症,夜里会看不清?他脚下一动,已经毫无意识地越过他的卿城突然回头低喝了一声:“谁?!”

她还真是随时进入战斗状态,也不知道平时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翟天低笑了一声,她很快将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是你。”

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和卿城两个人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翟天今天还是穿的他那件皮夹克,身上略带了点烟草气息,卿城却没穿她常穿的那件风衣,只穿了件宽松的旗袍,一阵夜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

翟天皱了皱眉,但还是将自己的皮夹克脱下来披在了卿城肩上,卿城没有拒绝,他们并肩缓步在安静的街道上,最终还是翟天先开的口。

“你刚才在干什么?”

卿城笑了笑,伸手将他那件皮夹克紧了紧,轻声答:“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我在光线暗的时候看不清楚东西,这样会大大削弱夜间的战斗力,卿黎那时候抓住我这个弱点,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所以我必须有意识地去锻炼自己在黑暗中的眼力。”

人一旦到达了某个高度,在某个位置上,想要保持不落下风,就不是件容易事,若是有人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又刚好有个弱点被他抓住,处境就更艰难了。

翟天摸了摸鼻梁,问:“你一个女孩子,成天打打杀杀的,何必呢?”

“这世道,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强者为所欲为,弱者任人宰割,”也许是这夜晚太美好,卿城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生在浦江商会这种地方,又长在卿氏,有些事,我没得选。”

“但有些事你可以选择的,”翟天侧着头看了她一眼,“比如浦江商会的生意不愁没人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找日本人?”

卿城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开口时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这世道,弱者有开口的权利吗?”

翟天捏了捏眉心:“解释弱者的定义。”

卿城平静地说:“现在的中国人。”

“所以就该去和日本人合作?”翟天挑眉问道,“你们浦江商会如果为日本人提供军火,你知道这些武器最后对准的都是自己的同胞吗?”

“我小时候,阿黎一直跟着父亲到处跑,他们就给我请了一个奶妈——不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个朱妈,她丈夫和儿女都死在日本人手下,好不容易找了条活路,被浦江商会收留,专门照看我,”卿城吸了吸鼻子,伸手抓紧了夹克的领子,“后来她去教会学校接我放学,被一个日本人看中,等我再次找到她的时候,那日本男人刚发泄完兽欲,最后她是上吊死的,你说在这样的世道,好人会有好报吗?弱肉强食,你不主动出击,就只有死,死得还一点意义都没有,那日本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升官进爵,女人一个接一个,这样的死,值得吗?”

翟天有些拿不准她说这番话真实的用意,一时没有接话,卿城说完自己又笑了笑,然后说:“我可能有点醉了。”

她身上确实有微微的酒香味,但绝不至于醉。

有时候人只能借着醉意去说些真话,翟天没有戳穿她,轻声道:“嗯。”

卿城有了“醉酒”这个借口,再开口就轻松许多:“翟天,我有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这么想当探长?”

“没有为什么,说不上多想当,但他们不让我当,这就不行。”翟天淡淡道,“就像你,其实也没多想坐上卿氏话事人这个位置,对浦江商会的生意也没多大执念,但他们不让,你就必须要争到。”

卿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脚步有些踉跄,倒转过来面对翟天倒退着往后走,翟天知道她不是真醉,但就是忍不住把插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微微张开来虚护住她。

“你好像很了解我呀,”卿城摇摇晃晃地感慨道,“你知道吗翟天,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想做这些事,不想和那些笑里藏刀的洋鬼子、日本人打交道,但是人活着,就总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翟天最终还是没忍住,一伸手将她拉回来,掰直了往后一扭,强迫她转换了方向,“不会是想告诉我,其实你做这些事都是有苦衷的?”

卿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伸手撩了撩头发,问:“这世上谁做事是毫无缘由的?但这又怎么样?做了就是做了,我卿城做过的事从不辩解。”

翟天扯了扯嘴角,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她继续说了一句:“白洁的死亡时间是在夜里一点到三点之间,你如果不信,大可以再试试,我是不是真的有夜盲症,别说我有时间证人,就算没有,以你看到的这情况,我有可能在那么暗的环境里轻易杀人,还全身而退吗?”

她果然没醉,每句话都逻辑清晰,翟天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样一个女人,即便真的要动手杀人,有的是办法脱身,她实在没必要亲自动手,还留下这样明显的线索让人查到她身上去。

“你之前让小唐提醒我去查王珊,你知道些什么?”翟天问。

卿城没有说话,这时两个人已经走到浦江商会门口,已经有人迎出来接她了,翟天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跟进去,卿城头也没回,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这一晚似有意似无心的话,无人去分辨究竟是真是假。

但这并不影响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翟天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