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接下来的一周,苏兮接连往银行跑了七、八上十趟,又是询问柜员又是预约主管,跑前跑后忙得马不停蹄,最终却被告知:她无权仅凭一串号码向银行查询任何户主相关的信息。

苏兮打开手机电话簿,从上到下翻了很多遍,翻来翻去最终还是想到了沈山南。

她打电话给他,相约去市郊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他没拒绝苏兮的邀约,却否定了她选择的地点。

晚上七点,一辆铁灰色的AMG停在了公寓楼下。没出三分钟,沈山南的电话打了进来。苏兮要他在楼下稍等,然后在一堆造型各异的玻璃瓶中选了娇兰的“一千零一夜”。她轻轻一喷,举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

四十分钟以后,她随沈山南落脚海边,那是一间私人会所式酒馆,据说是他朋友开的。

沈山南要了home made款mojeto,老板极力推荐,说基酒特别,用的是岛上教堂酿造的葡萄酒。而苏兮一如既往地要了pina colada 。它的中文名字很好听,叫“椰林飘香”,苏兮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深深喜欢上了它。

他们一路行至海边,远眺对岸的小镇灯火。沈山南泯灭的目光跟水面恍惚的灯火交相辉映。苏兮看着他安静的侧脸,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苏兮记得头一次喝这款酒,还是跟黎露一起,那是出国第二年,在布拉格希尔顿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360度落地窗,脚下是蜿蜒曲折的伏尔塔瓦河。

那次好像是为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合作伙伴。黎露为苏兮撑足了面子,她无数次地举杯相邀,醉到人畜不分,突然开口问她,“水边的月亮怎么天天都这么圆啊?”然后眼前一黑,栽进了沙发。

想到这里,苏兮莞尔一笑,怎料抬头的瞬间又红了眼。

沈山南闻声回头,问她:“怎么了?”

苏兮不回答,反问,“水边的月亮怎么天天都这么圆?”

沈山南抬头望天,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温柔解释道:“不是天天。今天是十五。”

苏兮不再说话,望着平静的海面发呆。良久,她突然转过身。

“山南哥,我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有件事想要麻烦你。”她似乎预感到沈山南不会拒绝,不等他发问便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写有号码的那一页撕下递给他。

“这是一个银行账号,我没有人脉,无法进行内部查询。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找人查一下户主?”

沈山南伸手接过,目光打纸面扫过,神情突然晃了一下,却又被一个事不关己的表情迅速掩去了。

即便如此,他那稍纵即逝的情绪还是被苏兮捕捉到了。她轻声问:“怎么了山南哥?”与此同时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沈山南皱眉,作深深思忖状:“这是……黎露的卡号吗?”

听沈山南提起黎露,苏兮吃了一惊。他总是这样,好像轻而易举便能洞察她内心的想法,然后提前一步踏入核心,如此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怎么了?”沈山南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因为她无意中停下了脚步。

苏兮迟疑,与之对视,“山南哥见过这张卡吗?”

沈山南侧目:“第一次见。”

“那你怎么知道?”

“直觉。你放心给我查却又不主动说明原因,说明你潜意识里觉得我会答应。所以我猜它一定跟黎露有关。”

苏兮松懈下来。她舒了一口气,解释:“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跟她有关。甚至不确定是不是银行卡号。”

“什么意思?”

“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山南哥,能先帮我查查吗?”

沈山南笑着说“好”。摇曳的树影落向左脸,他的眼角划过一丝阴霾。

2.

苏兮躺上床,却怎么都睡不着,只好瞪大眼睛望向天花板。想要数羊,冥冥中却看见一大群面目模糊的绵羊奔腾而来。这幻象令她烦躁。而就在几个月之前,她每晚一过十一点便会哈欠连天、四肢无力,前两秒还能保持清醒,第三秒便会进入人畜不分的混顿状态,连“好舒服啊”这样的感慨都来不及想,就能够火速进入梦乡。

可是此时此刻,她像条带鱼一般沿着床边辗转反侧,无限变换着姿态,想找到最佳的入睡姿势,结果却都是徒劳。

她干脆爬起来,站在窗边看对面人家潺潺流泻出的温馨灯火。突然间感慨人生有种很特别的,求而不得的美。

事实上,这番感慨并非空穴来风。就在二十分钟之前,她接到了沈山南的电话。

他说经过长达半周的调查,那串号码的确是银行卡账号,而户主也的确是黎露。但不幸的是,那张卡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注销了。

唯一的线索,断了。

3.

翌日。

江妙菱站在咖啡桌一侧,胸前捧着台ipad。她咬着嘴唇,上身微微前倾,目光落向女人的肩部。

女人坐在桌边喝着一杯拿铁,翘着优雅的二郎腿。她嘴角轻轻挑起,却出言刻薄——“你们家店面不大名头不响,可价格都快赶上奢侈品了!”

江妙菱放开紧握的拳头,勉强挤出一脸微笑。她说,“女士,您选择的是顶级皮料,对做工跟细节处理的要求也很高。”

“是啊,你们应该很少遇到像我这么内行的客人吧?”话罢,斜眼,抛给妙菱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

在手作匠人眼里,前来定制的客人通常可粗略划分为两类。一类人选择私定,是因为厌倦了机器制作的完美无瑕跟千篇一律,喜好手工细微差异所带来的特别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世间仅此一件。”而另一类人选择私定,则是要求比机械更加精准的走线跟无可挑剔的做工。

“我们家的皮具虽说品牌赶不上奢侈品,用料也不及他们顶级,但我们家的手艺跟用心绝对是能够与奢侈品相媲美的。性价比更高,您何乐而不为呢?”

女人一听妙菱的解释,反倒是火冒三丈起来了。

“你这个小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奢侈品我就来气!我们70后姐妹团就是因为一只爱马仕铂金包闹得不欢而散!大牌包就是牌子大撑场面的玩意儿,几块破皮卖几万,傻X才要买!”

这恐怕是大部分人对奢侈品包具的认知吧。妙菱暗暗想着。

以前甚至听身边的朋友说起过,“富人买奢侈品,不过是买只包;穷人买奢侈品,大多是为千疮百孔的自尊买上一副治疗自卑的药。

这么讲来,对,也不对。

事实上,500块的包跟50000块的区别很大。除去品牌注水、顶级的手艺跟设计不说,真正顶级的皮料,只有大牌用得起。

由于牛皮形状不规则且存在着不同部位的生长纹,一整张皮是不可能完全利用的。肩背和臀部,纤维紧密、颗粒均匀,耐弯折,且形状规则。颈部纹路多,肚腩松弛,形状也不规则。

大牌用皮,都会挖取最规则、最完整、瑕疵最少的那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用来做小件皮具,其余的就抛弃了。

奢侈品当中,对皮要求最高的要数宇宙大牌爱马仕。他们所选用的都是欧洲顶级制革厂的最顶级皮革,甚至收购了不少皮革厂,来保证供应链的稳定性。最有名的当数法国HAAS制革厂和法国小牛皮制革厂Tanneries du Puy。

至于Channel 香奈儿,早些年就囤积了十多个传统工艺作坊。2013年又收购了有40多年历史的法国羊皮厂Bodin-Joyeux。Bodin-Joyeux年产量达300万平方尺,是香奈儿、爱马仕和LV的重要供应商。

LV集团则在2011年收购了新加坡鳄鱼皮制造商Heng Long的多数股权,2010年还控股了法国小牛皮制造商Les Tanneries Roux。

因此这些世界顶级的皮料,基本都掌控在了顶级品牌的手里。大牌用剩的边角料也会通过一些渠道出口到中国,即使是边角料,价格也是不菲。

不仅如此,高级皮革都是有名字的。爱马仕常用做birkin、 lindy的经典box calf小牛皮,出自HAAS制革厂;爆红的Celine豆腐包据说选用了tadelakt小牛皮;还有植鞣革Barenia,采用在油脂中长时间浸泡的鞣制方式让皮质柔韧有光泽,呈现柔和的蜜糖色,摸上去如奶茶般丝滑,手感极好。

再比如爱马仕最普及最经典的Birkin用皮——Togo小牛皮。采用小公牛皮制作,经过自然摔打和收缩处理,呈现不规则的独特荔枝纹理,皮质柔软、弹力强、伤疤少。

Negonda小牛皮也是爱马仕最具识别性的皮料之一。使用的是法国本土的小牛皮胚,张幅很小,皮料细致有弹性,密集的毛孔清晰可见。虽然2003年才开始启用,却很快占据重要地位,主要用于制作Garden Party bags。

除了一些常见的牛羊皮,大牌们还会选用稀有的特种皮。比如鳄鱼皮、蜥蜴皮、蟒蛇皮、鸵鸟皮等等。

品牌只是一方面,当然,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全部。可一只高级的包包,绝对拥有顶级的皮料、五金,优秀的制作工艺和足以传承的设计。

当然,这些话江妙菱并没有解释给女人听。她相信她听不懂,也不屑于听懂。

有些人生来鞠躬尽瘁,有些人生来雍容华贵。

处理完订单,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江妙菱望着桌面出神。她十指握拳,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

一直到缪诚提醒她吃饭,她提了一口气,却久久不敢抬眼。

“缪诚,你来得比我早,你见过那本《皮匠秘策》吗?”

谬成摇头,“传说那可是老板的至尊宝!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么传奇的一本书,我可真想亲眼看看。不过老板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她嘟嘟嘴,上前一步拉起缪诚的手臂轻轻晃。“这么重要的一个宝贝,如果让你存放,你会放在哪儿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松懈的地方就是最严谨的地方。”缪诚故作出一副颇有城府的做派来。

“难道还在眼皮子底下不成?”江妙菱笑着试探。

“咱们这儿最不起眼的就是仓库了。不然你觉得呢?”缪诚做了个鬼脸,昭示着不过是句玩笑话。

怎知,妙菱竟然当真了。

下午三点钟,江妙菱抱着一叠皮料走向库房。

她先是以目光对全屋扫**,然后在初步锁定的几处目标上仔细翻查。终于,她在木架最下层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柜子。视线很低,位置隐秘,只有完全蹲下才能看到。这柜子看上去就很不一般,破旧归破旧,但看那表面的浮雕,一雕一饰都充满了仪式感。

柜门总共上了三把锁。一把是老旧的黄铜锁,另两把都是密码锁。

四下无人之际,江妙菱轻轻扶起最上面的一把反复研究起来。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触摸到锁头的瞬间,一道黑影从余光边缘闪过。江妙菱猛地一颤,腿软跌倒在了地板上。

“小妙菱,你在干嘛?”是谬诚。

江妙菱斜眼瞥他,与此同时迅速摸向耳垂,摘下一只耳环丢到架子底下。“我耳环掉了,在找呢。”她回应道。

缪诚见状,大半个身子蹭过来,“我帮你!”

妙菱提了一口气,像是下着什么决心。然后,她将目光移向柜门,说:“哎缪诚你看,那是什么?”

缪诚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丝毫好奇。他伸手握住那把黄铜锁头,侧过身来。“小妙菱,你知道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锁吗?”

“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妙菱挑了挑眉毛,佯装好奇。

“为了防止窃取。”

“窃……窃取?取什么?”姗姗来迟的警惕感拔地而起。

缪诚没回答,笑着看她的眼,似乎要将她看穿。

“我的芳心啊!”缪诚话音一转,接着咯咯笑了起来。他没明说,可江妙菱听出来了,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接着,他对她微笑。是那种纯粹的、专注的却寓意丰盛的笑。

江妙菱缓缓移开目光,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就在她决定落荒而逃的时候,缪诚突然“哗”地一下站起来。

“看!你的耳环!找到了!”

江妙菱接过耳环,轻声道谢。从他那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出了些许警告的意味。

他的沉稳冷静,突然让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