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当苏兮辨认出强光后的那张脸,猛然从季霖郁身侧弹开。
妙菱的身子貌似晃了晃,然后轻轻吐出一句,“苏兮姐,原来你也在啊。”她的声音很轻,像薄纱,衬得其中的失落异常分明。
她三言两语地解释说早上接到停电通知却忘了告知大家,下班后屡屡拨打老板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她不放心,就折回来看看。说着便将桌面的应急灯调整了角度,令光源不那么刺眼。
季霖郁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从一堆皮革废料里摸出手机,摊手示意,“你看,我忘了开声音。”
江妙菱笑笑。她说要没什么事儿自己就先回去了。接着看向苏兮。
苏兮轻瞥一眼季霖郁,抢着说道,“我来谈点儿事儿,马上就走。”。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极了一场梦,在江妙菱的背影中,他们两个人都逐渐恢复了理智。苏兮靠在桌沿上,拿起那只煤油灯反复把玩。而季霖郁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
尴尬之余,苏兮只好没话找话。
她问季霖郁匠心手造最近生意怎么样?感觉大环境不好,整个儿行业挺低迷的,就连万邦都举步维艰,看得出沈山南也挺头疼。
季霖郁不作声。良久,浅声说道:“你跟他走得很近。”
苏兮没料到他会突然讲出这么一句,解释说,“万邦是我的客户之一。”
然后季霖郁猛地转过了身,用那种无可救药的眼神望住她,“我不明白,天下做皮具的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跟他搅在一起?”
苏兮不解,问他“这又有什么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回答说,“当然有。”
“我不明白,你到底对他有什么成见?”苏兮加重了语气。
“不是成见那么简单!”他沉吟。
“那是什么?”苏兮不明所以。
“是怀疑。”季霖郁将目光瞥向窗外,他说:“我一直怀疑我父母的死跟万邦有关。”
“怎么可能?”
“我爸妈曾跟万邦有过合作,用我们鼎盛昌的技艺交易股权。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父母没多久就出了车祸了。”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苏兮上前几步。
“知情人都这么说。并且据我所知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万邦手上存有一份录音,只要我能拿到它,就能指证沈山南!”
苏兮不信,出言反驳,“传言这种东西往往就是空穴来风!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妄下结论将矛头指向沈山南?”
“不确定,所以才怀疑!”季霖郁答道。
苏兮抱起手臂,向后退了两步。她替沈山南辩解,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发誓!你不了解他。”
“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他低声奚落,复杂的表情里貌似还有其他什么情绪。
“至少比了解你更深。季老板,你的秘密太多了。”
这一刻,心如刀割。
自己坦诚交心,却换来如此结果。
季霖郁张不开口,心底一股寒流涌过。他死死盯住窗台上的那排仙人掌,直到苏兮走出工作室,他都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2.
江妙菱在家门口停好车,耷拉着脑袋向前走,没出几步就撞上正往出走的沈山南。
她有气无力地叫了声,“沈大哥!”
沈山南立马挂上一脸符合长辈气质的关怀:“哟,妙菱这是怎么了?”
这么一问,妙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沈大哥,能跟你聊聊吗?”
沈山南点头,凝神想了一下,说,“那咱们去兜个风?”
穿过灯火辉煌的城市腹地,车子在市郊这一大片人造森林公园门口停下。爬上半山,远山间的山坳处城市的辉煌夜色平地而起。
面对此番美景,江妙菱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在沈山南的循循诱导之下,她才肯将内心的阴霾倾泻而出。
沈山南静静听完,忽而一阵怅然若失,然而这低落很快被一丝狡黠所替代。
他说对于这件事自己倒是有一个办法,问妙菱要不要听听意见。
妙菱点头,眼底盛满了驱不散的疲惫。
沈山南实在不愿想象苏兮跟别的男人独处一室的样子,根本就是难以接受!他有些痛苦。然而这痛苦随之转化成了进攻。
看着妙菱耸动的双肩,一个声音隐隐递至耳畔——“你的机会来了,靠近它,然后抓住它。”
接着,他用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将针对鼎盛昌的计划和盘托出。
妙菱听罢,眉头紧皱。她向后退了一大步,说:“沈大哥,这是偷盗,是背叛。我不能这么做!”
“妙菱你好好想想,你要抓住要害,定制长久之计。这么做看上去像是背叛,但实质是在帮助鼎盛昌东山再起,更是在帮助季霖郁。事成以后,他感激你都来不及!”
看江妙菱迟疑不定,沈山南换了副姿态是自己看上去更和颜悦色一些。
“妙菱,你是不是不相信沈大哥?”
江妙菱轻轻摇头,目光落徘徊在脚尖,却始终不敢直视沈山南的脸。
沈山南微微附身,缓和了口吻。他说,“妙菱你想想,就凭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怎么会害你?江临皮造跟万邦集团在商业上连横已久,私下里也是情深意重。你也知道,万邦此前经历种种不良事件,股市遭遇打击,二级市场的散股也都是你父亲想方设法帮助我们回收。”
“妙菱,沈大哥是男人,最懂男人需要什么。任何成功都需要略施小计。认清他真正的需求,而后暗中相助。爱情是一场冒险,险中求胜是关键。”
“我在帮你。要说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
“帮自己?”江妙菱目光闪烁。
“对。”沈山南望向远处的灯火,目光有些失焦:“你知道么,在很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你苏兮姐了。”
3.
季霖郁站在窗边给仙人掌浇水,顺便活动着酸痛的脖子。这时,江妙菱领着一位客人推门进来。
“老板,这位客人想做高定,但是在价格上……似乎不那么满意。”
女人上前一步,道:“老板,这只包特符合我的审美但价格不符合我的心意,能便宜点儿吗?”
季霖郁摇摇头:“不好意思,明码标价。”
女人见他不给自己台阶下,立马换了副声色:“你这儿定价这么高,对街差不多款式的还送貂油跟一套清洁剂!人家追求物美价廉,可你们样式万年不变价格万年不减。”
季霖郁一派淡然之色。他解释说在手工皮具这个领域从来就没有物美价廉,皮料越好,做工越精细,就一定越贵,一定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江妙菱见状立马接过话。她说姐姐您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家和对街的款式类似,但无论皮子质量还是制作工艺都有着天壤之别。
客人一手叉腰,话语流露出些许不屑:“人家也是真皮,怎么就不如你家了?”
匠心手造向来以质服人,从不漫天要价。之所以贵,主要还是皮料质量决定。
很多人都不知道,500块的牛皮跟5000块的有本质的区别。有个机器叫片皮机,原厚4-5mm的一张牛皮,厉害的机器可以片出8层之多。当然,一般没人这么干,最常见的是片成两层——
最上层是头层皮,包括密实的真皮层和相对疏松的纤维组织层。下面的二层皮,就没有真皮层了,只有纤维组织层。二层皮也具有皮革的特性,表面喷涂化料压上花纹后,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但其耐磨度差,容易露底和破损。一些品质差的覆膜二层皮,甚至是有毒性的。二层皮都还算良心,有些所谓“真皮”,甚至是下角料压制而成。这就是一个最常见的“真皮”陷阱。”
其次呢,牛和牛的命运不同。比如非洲跟欧洲生长的牛,非洲这头吃住环境都不够好,皮肤没那么光滑,被牛虻蚊虫叮咬是常事。而欧洲那头牛每天在美如画的环境里自由生长,环境好虫子少,皮肤紧实又光滑。两头牛长成后,分别被剥皮取肉,完成使命。自然而然的,非洲那张牛皮,皮质疏松,布满疤痕。当然,用来打磨光滑,喷上化学材料,甚至压花处理,也是一张可用的皮,也就是半粒面革或者修面革。而欧洲那张牛皮呢,毛孔清晰,光滑紧实有弹性。除了基本的鞣制染色工艺,不需要过多处理,自带美丽属性。这就是传说中的全粒面革。
季霖郁一面解释,一面从样品中拿出两块皮革做比对。左手是品质上好的英国马缰革,右手是品质一般的原色植鞣。看切面,马缰虽然表皮都被削掉一些,仍然紧扎厚实肉面光滑。而另一张比马缰薄一些,肉面已经松弛起毛了。
不仅如此,牛的种类和大小也决定皮的品质。我们说牛皮,一般都是黄牛皮。水牛皮厚重,很少用来做包。因为妊娠、脂肪多导致皮质疏松等原因,公牛皮肯定比母牛皮好。两岁以内的小牛皮,毛孔小而清晰,弹性大耐力强,皮质细嫩手感好,尺寸也远小于成年牛,这就显得更加珍贵,价格极高。还有一种胎牛皮,原本是指胎死腹中的小牛皮,极其少见。
除开原料不说,根据制革工艺、缝制工艺的不同,价格自然存在高低。
季霖郁耐着性子讲解,客人却没有丝毫动容之色。她说她不管那些,什么非洲欧洲南美洲,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她就是觉得价格高了,说来说去到底能不能打折!
“我可是你们老顾客介绍来的,季老板还是不肯松口吗?”
“一分价钱一分货,对不起。”
客人看样子也没耐性再磨下去,揣着张臭脸转身走人。
整个儿早上,季霖郁一身阴霾,搞得工作室气压极低。
好不容易捱到午休,江妙菱拉上缪诚吃饭。她说有事儿跟他商量,然后花了一顿饭的功夫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与他。
站在工作室门口,她拉住缪诚的衣袖,以那种小孩子要糖吃的语气说道:“我一个人完成不了,你能不能帮我?”
缪诚早就有了一番打算,一方面是为了自立门户做想做的设计,一方面是为做出番事业得到妙菱的认可,目前看来这无疑为一个好时机。一番审时度势,他点头答应下来。
又过了三天,缪诚在缝制一只笔筒的时候旁敲侧击问起“鼎盛昌”的独门手艺来。他说久仰鼎盛昌大名,实在迫不及待想要取经。
要知道在过去的三天里,缪诚不断想像开始这番对话时的场景。早早预热好了台词、潜台词甚至画外音。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季霖郁开口的瞬间,那些烂熟于心的措辞通通烟消云散。
所幸现实根本不像想象中那般困难重重。
季霖郁笑笑,他说秘诀还真是有,每个大家族都有秘密啊,鼎盛昌也不例外,祖上传下来一本皮艺精造的书,取名《皮匠秘策》。
答案到手得未免太过轻而易举!轻易到缪诚甚至怀疑季霖郁是不是在开玩笑!
4.
沈山南第一时间便在电话里得知了这件事,暗地里打听,没出几日便得到了核实。传闻季家的招牌之所以经久不衰,的确因为那么一本叫《皮匠秘策》的秘籍。至于其中内容,此前从未公开,也就不得而知了。
宴会结束,沈山南身披风尘载驱车回家。孤零零的城市公路,仿佛整个宇宙都已经熄灯。
不久,汽车驶入一条不见星月的山底隧道。他摇下车窗,将手臂斜斜探向窗外,任由烈烈风声灌入耳畔。
下一步又该做何打算?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缓而有制地敲击。
静默的余光里,沈山南猛地松开手指,任风景随风翻滚,直至消失在后视镜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