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苏兮随缪诚走进工作间,季霖郁恭候已久。她在江妙菱的帮助下系好围裙,又认真清洗了双手,等再回到工作台边,手工所需的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
一块墨绿色牛筋垫板垫底,一瓶白胶置于左上角;中央几把法斩用于皮具的定位及打线孔,斩的旁边分别是皮革剪刀和剪线用的剪刀;下面最左是橡皮榔头,通常和斩搭配使用;右边几把是削皮器;再往右是铜模,用于在皮革上印字,铜模上面是厚度计,紧挨着的是皮冲,用来打孔;接着是用于打磨皮边的打磨器。
得知苏兮是头一次进行皮具体验,季霖郁问她有没有什么想法。苏兮扬言要做一只款式简单的包,却被季霖郁否定掉了。
他笑笑:“第一次动手,我倒是建议做手环或钥匙扣之类的小物件。”
苏兮将这份善意提示误认作轻视,反唇相讥说:“老板,我跟其他新手不一样,我是圈内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知识储备跟经验。”
季霖郁随手拿起一把斩。他说:“恕我直言,您所谓的经验无异于纸上谈兵。如果不是,请告诉我这把斩的斩距。”
苏兮唇齿半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既然是第一次,那我就以对工具的讲解开始今天的课程。”随之,目光落向桌面。
“首先是刀、尺、剪刀。简单来讲这里用的基本都是美工刀,裁皮也用美工刀,也有专用的裁皮刀不过相对少用。另外还有削薄刀、一把小剪刀剪线头。而常用的钢尺是30cm和15cm,60cm的少用,L尺大小也可以各备一把。其他的看个人实际使用需求。”
“接着是斩。”他说着,从桌面上拿起一只貌似平面叉的工具。“斩是工具的重中之重,用于打孔。现在市面上许多斩都是参考日式、欧式斩,斩齿数据可能都是不加思考地照搬,而面前这几把,是我根据自身需求定制的中正斩和正雄斩。齿数和齿型也是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但作为新手,建议使用3.38mm斩距跟3.85mm斩距,2+8齿或2+10齿都可以。2齿是转角用的,5-6齿看起来打斩轻松但是效率品质不如多齿的好。”
他停顿,拿起苏兮桌前的斩具凭空一晃。“比如这个。”
“而至于手缝针,咱们店用到的是英国John James跟德国S+U,具体要根据线粗来配针。手缝线,我习惯用法线。”
苏兮有些好奇,“为什么是法线?”
“因为早期的扁蜡线圆蜡线都被淘汰了,麻线容易起毛,但颜色和缝合后的质感都会好很多……”
季霖郁花掉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讲解了各式工具的用途及使用方式。
眼下的目标是一款上色植鞣革马蹄扣手链。季霖郁一边示范一边进行口头指导。苏兮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手作,这才发现看似轻而易举的流程操作起来竟然困难重重——
裁剪皮料吧,手不够稳导致裁剪不规整;打斩吧,线条不直斩距不均等;磨边吧,本该800目的砂纸错用成了400目导致打磨过度;销边吧,力道不足根本销不出均匀的倒三角;好不容易到了封边的步骤,却因为打磨不够细致而边角毛躁;好不容易到了打孔的阶段,却因为用力过猛皮冲深陷以至于皮孔过大……
苏兮有些松懈,她说实在太难了,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太多。
季霖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嘴角情不自禁微微扬起。苏兮似乎有所察觉,扭头,却撞上了那一脸一如平常的淡漠。
苏兮每做一步,都由季霖郁进行修正。到了缝线阶段,她拿着跟蜡线无论如何穿不到针眼儿里去。季霖郁要帮忙,她摇手拒绝,倒像是在跟自己赌气。她屏息凝神连眼皮儿都不敢眨,明明眼看就要进去了,怎料线头却在碰上针孔的瞬间变了方向。
这项漫长而乏味的重复性劳作很快便将她仅剩的耐心消磨殆尽。苏兮双手一悬,重重靠在了椅背上。
就在她说服自己放弃的关头,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绕过她的双肩悬至眼前。作为皮具匠人,他的手指干净好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不经意间便透露出其不凡的背景。
苏兮不禁扭头,正正对上季霖郁不动声色的脸。没等她看仔细,他沉沉的声音在耳畔**漾。
“你看,十字缝线法要这样。 先这样绕……过针孔,再反手一错,这不就固定住了吗?不能着急,越细致的活计越是需要耐心。”
他的气息轻而均匀,缓而有秩的节奏类似于催眠,吹着吹着就吹红了苏兮的脸。他字句分明,可苏兮根本听不进去,耳边尽是体温轰起的“嗡嗡”声响。
江妙菱走到家门口才发现手机落在了工作室。她一拍脑门,折回去取,刚进门就撞见了这般情景。她迅速收回步子,捂着嘴,硬是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的后来,她又贴着墙壁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在咖啡间拿了手机便默默转身出去。
看似步骤简单的缝线,缝着缝着就绕成了一团,苏兮只好拆了重做。怎料拆了一遍又一遍,使尽浑身解数也缝不好。深深的挫败折磨着她,她不禁想起《安徒生童话》里那个拥有呼风唤雨能力的魔鬼不得不屈膝于公主一根卷发的故事。
看看看看,我俩多像!
她试图通过回忆故事的方式让自己投入,怎料整个儿故事在脑中顺利过了一遍,手头却绕成了乱麻。
苏兮实在缝不下去了,求助的眼神落向季霖郁。然而他似乎并未被打动,一脸郑重地说道:“还得你自己来,我陪你。”
手环完成,已经临近午夜。
季霖郁整理着工具,突然觉着有些好笑。他说本来两个小时的手工被你做了六个小时,也算是破纪录了。
苏兮眨着疲惫的眼,说,从时效上来讲是很低,但从性价比上来讲,我赚到了!
由于预估短了尺寸,手环有些紧,加之以马蹄扣连接,单手很难戴上。苏兮要季霖郁帮帮忙,季霖郁不推脱,干净而修长的手指划过肌肤,苏兮竟有些意乱神迷。为了掩饰心中的小鹿乱撞,她随意搭茬,说,这只手环可是比bv的蛇头手带好看多了!
季霖郁点点头,一脸郑重地接过话。他说皮革的美是年代感的美,旧化的美,又是古代服饰的主要材料,再加上机器永远无法替代的纯手工制作,在我看来,那些现代的奢侈商品比起手工皮具的复古之美,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
2.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妙菱表现得十分心不在焉。做事水准大打折扣,工作上更是频频出错。这让季霖郁大为恼火。
她一次是将客人预定包具的尺寸记录出错,等到客人来店里拿货的时候才发现问题,季霖郁不得不全部拆线从头来做。后来一次是因为搞错了体验课程的日期,客人来做一只两折款钱包,进门才发现老板两手空空一脸懵逼,与之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忿忿要求退款。
可每每季霖郁要冲她发火,都被缪诚以恰当的理由挡了过去。然而到头来妙菱貌似并不领情。她很是不耐地冲缪诚叫道:“这是我跟老板的事,你干嘛总出来呈英雄!”
缪诚佯装出一脸委屈相,他说:“小妙菱你为什么老是说我?”
“因为你——”
“我最受不了别人说我!特别是我喜欢的人!”
他这么一说,妙菱的火气瞬间消掉大半。缪诚接着递上一只苹果,“先休息休息降降火,剩下的我帮你做!”
……
江妙菱说不上自己究竟怎么了,近来格外注意起苏兮的动向来。她将这一切归结于苏兮出色的能力,于是下决心夺回老板的注意力。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季霖郁黑风扫脸走进匠心手造。
“我们被顾客投诉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冷若冰霜的眼神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他的语调阴沉,却足以起到震慑人心的效果。
江妙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落,有些不知所措。
缪诚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季霖郁回答说是皮具质量上出现了问题。缪诚又说,匠心手造的制作工艺从来不会出问题。会不会是皮子本身有问题?
季霖郁说客人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对方目前在出差,说回来以后把包拿到店里来。
缪诚不再追问,可季霖郁突然转过身,沉沉说道:“你们如果知道什么就告诉我。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我迟早是会查出来的。”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季霖郁去里间换工作服,江妙菱一把拽住缪诚,说:“我……我好像闯祸了。”
她承认说为了改变自身劣势,将自己制作的包具跟老板做的掉了包混在顾客订制的获利卖了出去。本想以自以为精湛的手艺在老板面前赢得好评,怎料反而遭到了顾客的不良反馈。
缪诚一听,瞬间炸毛。他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你跟老板做的可能一样吗?”
可眼看姜妙菱委屈得就要哭出来,他有些后悔,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小妙菱你别怕,你就装作不知情,交给我处理。”
“你要怎么做?”妙菱的表情瞬间缓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缪诚顺势打了个响指。
果然,此后老板再也没提这件事。江妙菱找缪诚要理由,缪诚搪塞说顾客自己搞错了。也是在很久以后,妙菱才从季霖郁口中得知原因。原来缪诚要到顾客的联系方式,亲自上门道了歉。事后他主动跟季霖郁承认说是自己包装时不小心弄错的,当时打眼一看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还旁敲侧击夸讲妙龄缝线技术进步大。
季霖郁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从当月工资里扣掉了一只包的价格以作惩戒。
3.
连续两个月业绩下滑使工作室落入维艰之境。而就在这当口,沈山南再次登门造访。
“沈先生,您请回吧。”季霖郁举止有礼地下达了逐客令。
还没坐下便惨遭拒绝,这让沈山南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不会跟万邦合作的。您就别白费力气了。”他面目冷淡,淡到好像在拒绝理发师tony老师的种种推荐。
“可据我了解,你们工作室近几个月的营业额,似乎不那么可观。”
季霖郁冷冷一笑,“您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
季霖郁说完就要走,却被沈山南一语叫住——“沈先生,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我从白手起家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凭借的就是一路血泪以及对信念的坚持。”
这席话似乎成功引起了季霖郁的注意,他缓缓转过身,眉目轻挑,“是吗?”
“看在我一腔诚意的份儿上,您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沈山南很少求人,这种行为方式令他感到不自在。
卖惨吗?虽说是阐述事实,可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己。
季霖郁占了上风,却并不乘人之危。他文质彬彬地摊摊手,“那——您请说。”
……
从“匠心手造”出来,沈山南径直走向停车场。这个季霖郁!都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他竟还是果断拒绝掉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为何短短几周未见,他看上去敌意更甚呢?
沈山南不知道,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两日前,江家。
饭桌上,江妙菱心不在焉地数着米粒。食不知味。
“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吗?”江秉城一脸担心。
“不是。”
“那是……感情上遇到困惑了?跟妈说说。”江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妙菱拗不过,坦白说是工作上的问题!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最近工作室客户流失增多。
“这可就奇怪了,听万邦的沈总说不是好几次都要救它于水深火热吗?。”
“可是我们老板拒绝了。”
“你们这个老板啊,可真的是……”姜秉城晃动手指,“商海里有多少条小渔船,都是想方设法地搭上万邦这艘巨轮,风险小、利润大。谁又不知道这是坐收渔利的好买卖?偏偏这个季霖郁,何必跟钱过不去!”
江妙菱放下碗筷,语气强硬了几分:“我们老板有自己的想法!可比那些一遇危机就四处抱佛脚的人强多了!”
这话倒让江秉城手头一顿。“我女儿眼光果然独到!不过话说回来,若不言商,我还是非常欣赏你们老板的做事态度的。有自己的坚持,极具匠人主义精神。特别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德!”
饭后,江妙菱约朋友去逛街,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路过书房的时候,她听见父亲跟下属谈话。正往卧室走,“鼎盛昌”三个字引起了她的好奇。妙菱忍不住驻下足来,躲在门外偷听——
“万邦这手牌打得不错,打点了一圈儿,可算是把匠心手造逼到了墙角。”
“江总,看来万邦这次是想要曲线救国,变向对鼎盛昌伸出援手。”
“谁说不是呢?但愿沈山南这招是好心,是念及旧情。咱隔岸观火,看他成败在此一举!”
江妙菱感到吃惊。不!是震惊!原来客户的流失都是“万邦”暗中作祟一手造成的,即便理由足够感人,可这手段也太过……怎么说呢?
龌龊。
江妙菱收起耳朵,小跑几步回房。在她渐远的背影中,江秉城的声音在电话一头响起——“她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