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三米之外,季霖郁倒在地板上。室内不算明亮,角落里的高脚台灯散着疲惫的光。
他这是晕倒了吗?
可看那板正的姿势又不太像,头下还垫着一只腰包大的皮垫,四周也没有任何挣扎或被打乱过的痕迹。苏兮凑上前,屏息凝神地观察。他的面容安详,呼吸沉稳,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一改往日里的冷若冰霜。
苏兮心尖一颤,柔软的目光划过他的额头,到眼窝,再到高挺的鼻梁,嘴唇,最终落在他颈间一条银色的链子上。
是新戴上的吗?不然之前她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银链一端似乎还挂着个坠物,嘎乌盒的形状,在衣物轻薄的遮掩下反倒显得突兀。它是什么?她细细揣测,不自觉地,伸手摸了过去。
然而就在肌肤与衣物触碰的一刻,季霖郁**了一下。苏兮迅速收回胳膊,重心一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他将醒而未醒,貌似是被梦魇压身,表情痛苦,脑袋微微晃动,口中喃喃念叨着些什么。苏兮凑近了听——
“不要,妈——爸爸,别——不要——”
没等苏兮反应,季霖郁的眼睛突然张开,一把抱住苏兮的手臂,又猛地放开。直到那两束空洞而茫然的眼神被面前的影子填满,一切才又恢复了平静。
“别怕,你做噩梦了。”苏兮轻声安慰,“梦到什么了?”她问。
“昨晚熬了一夜,实在是撑不住了就凑合着躺了一会儿。”说完,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重新落回到地板上。“我梦到我父母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话语中充斥着未了的余惊。
“这不是坏事儿,说明你挂念他们。他们在做什么?”苏兮递上杯子,换了一副相对轻松的语气。
“坠崖。”
苏兮一怔,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此时的季霖郁将脑袋紧紧贴在实木地板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只托特包的来历吗?”他将视线移向台灯,泯灭的目光与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
“我的确感到好奇,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苏兮将水杯放在地板上。
“那是我学成之后亲手完成的第一只包,是给我母亲的。说来也很好笑。有一天,我在一本日本手作杂志上看到了那只包的原型,也不知哪来的灵感,脑中突然就闪现出改良后的效果。我妈是皮艺设计师,我觉得以她的审美一定很喜欢,于是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打版并选好了皮料。然而就在我剪裁模版的时候才突然间意识到,我妈已经过世一段时间了。”说到这儿,季霖郁停了下来。他撇过头,用力掩饰着内心的脆弱。
苏兮心头一紧,眼眶跟着就红了。
“我从头到尾硬是一颗眼泪都没掉。后来咬着牙着将包做完,也算是对我妈的一个交代。”他的嘴唇剧烈颤抖。“还有,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对商业行为避而不谈吗?”
“为什么?”
“我不是什么怪人,也不是什么千年不化的冰山。我的父母,是在一次商办途中车子坠崖而亡。当时我收到了爸爸临死前的最后一条消息,想必他当时已经命悬一线了,却还是使劲全身气力说出那番话。”
“什么话?”
“他要我发扬祖业,永葆匠心,并明确告诫我无论如何要远离商业纷争!”
……
凝滞的沉默将两人之间的空隙填满。良久,季霖郁坐起身,看向苏兮的眼:“苏小姐,我想向你道歉。”
“什么?”苏兮觉得不可思议。如此傲娇的人既然要向自己道歉?
“对不起,那日出言不逊是我的错。我不该在没有事实的情况下对你进行人生攻击。”
苏兮被他一本正经的措辞逗乐了,内心一片畅然。她很是豁达地笑道,“什么话呀?我都不记得了。”
自己满腔郑重却撞上对方的嬉皮笑脸,季霖郁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的脸又紧紧绷了起来,“苏小姐好像并不打算接受。”
苏兮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端正了语气:”那天晚上我们的确闹了些不愉快,但我认为,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说,“你看,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被愤怒、悲伤、各种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可我们是成年人啊!难道要像小孩子那样说错一两句话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季霖郁看着苏兮的眉眼,就那样静静看着,似审视,却毫不怀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然后,他笑了,他终于放过了自己。
晚一些的时候,季霖郁拿出那只水桶包交给苏兮验货。
“见你一直没来取,我怕皮子干燥就擅自替你照管起来了。已经上过三次油,保护层形成得差不多了,回去可以放心使用。”他说着,手法娴熟地用棉布罩装好。
苏兮这才注意到长长工作台尽头,原本空**的角落被堆得满满当当。那里放着十来只皮插花袋,七、八只染色植鞣革红酒套,还有三只二十公分高的皮兔子玩偶。
“这些都是你做的?”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对,是外地一间私人会所定制的。昨晚上跟缪诚熬了整整一宿才按时完成。”
“缪诚出师了?你放心他的手艺?”
“他可不早就出师了!有次背着我接私活被我发现。他手艺不错,肯学,又很有想法。”
苏兮点点头。“我以为你这儿只接个人定制呢,没想到还能批量供货。”
季霖郁耸耸肩,说道:“都是从父辈那里延续下来的关系,有长期合作拿货的高端买家,也有几个企业合作定制。也多亏了他们,如果光靠散客订单,这间店很难延续下去。”
“你不是说你不接受商业运作吗?这么一来岂不是很矛盾?”
“不接受商业运作是不想因为量产而丢掉匠心,单凭我们三人纯手作是不可能实现大规模生产的。现有的都是父母交代过的亲戚朋友,人家也是看在父母的面子上照顾我生意。”
苏兮点点头,目光落向一只蒸汽时代打扮的兔子玩偶:“那几只玩偶也是会所订的?”
“嗯。给参与宴会的小孩子们的见面礼。”他说着走上前,拿过一只小鲸鱼零钱包递给苏兮。“我那天顺手多做了一个,送给你,一点小心意。”
后来,季霖郁送苏兮出门。
苏兮都走出十多米了却又转身回来。她的目光不断瞥向他的膝盖,说“对了季老板,你的腿伤……痊愈了吗?”
季霖郁一愣,笑意划过眼角:“早康复了,本身也无大碍。谢谢关心。”
“对了,那您知道黎露吗?”苏兮仔细观察着季霖郁的表情。
他稍作回忆,倒并无反常之处。少顷,反问:“这个黎露……你不是说过她是你闺蜜吗?怎么了?”
“哦,没什么,黎露最喜欢水桶包,我突然就想到她了。”苏兮借口道。
2.
苏兮有些后悔,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怀疑一个内心善良的人呢?她坐在电脑前面,无所事事地翻看黎露的邮箱,试图找出更多蛛丝马迹。
收件箱看到最后,再无任何线索。再翻开垃圾邮件,关掉。接着,她点开已发消息。
怎么会这样?
当头一道晴空霹雳。已发邮件数居然为零?
她迅速登回自己的邮箱,往后翻,再往后翻——对!就是这个!
一条消息跃然屏幕之上,内容怎么看都毫无意义。那是黎露半年多之前发给苏兮的一条消息,短短一串字母,没头没尾,甚至连不成句。那时候她俩的关系已经完全破裂了。苏兮并未多想,只当她操作失误,或是以这种方式试探自己的态度。
然而此时此刻,这条消息突然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了,像是潘多拉宝盒的钥匙,通往一团神秘的火焰。
于是,她将它誊写在本子上。“F,bag help ooo ced had An。”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F是谁?An又是什么?help是暗示谁需要帮助吗?ced又是什么?黎露啊黎露,你到底想说什么?
整个晚上,苏兮对着那行字母发呆。她动用手头能够找到的一切资源进行翻译,可惜没结果。
难道应该从什么名言暗语下手?相关词条搜尽,却还是头绪全无。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苏兮只得将它连夜发送给在欧洲进行语言学研究的朋友,第二天大早,等来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对不起Susie。这根本就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它甚至不符合语言学的基本语法。”
一直等到工作邮件亮起,苏兮才得以从冥思苦想中抽身。她点开查看,是Celine发来的单据,告知她万邦订制的皮料已经顺利出库了。
3.
上午八点,“匠心手造”开始营业。季霖郁大步走进工作室。他看起来心情不错,顺手将一包橘子丢给缪诚:“顺路买的,尝过了很甜,一起吃吧。”
缪诚笑嘻嘻地接过,当即剥开一牙递到妙菱嘴边。
季霖郁喝完一杯意式浓缩,穿好围裙又去清洗了双手。然后他返回工作间,将妙菱招至身边:“今天的预约多吗?”他轻声问。
妙菱拿出记录簿翻看:“本来有一个,还临时取消了。明天倒是满的,三场体验,订制也有好几个。”
季霖郁点头。他说那正好,前两天有顾客预订了一款皮雕钱包,既然没什么事儿你俩都来观摩。皮雕不常做,趁这个机会学习没坏处。
江妙菱眨眼问他,既然皮雕那么好看,咱们接的订单却很少,这是为什么?
季霖郁将预备好的皮料摆上切割板,解释说,自几年前市场的热点开始转型,皮雕皮具一直在不断收缩阵地,其中的原因当然是曾经热卖的“手工”皮雕钱包们。大量的压版货毁坏了市场对皮雕制品的信任度。压版对市场价格的冲击力是相当大的,例如满雕加皮绳包边的皮雕钱包,即便是普通级别的工匠制作收费也不会低于1500,毕竟工时在那里。使用压版后,300余元就有人出手。话说万事皆有规则,凡是遭到破坏,市场就会倾斜。
说完,季霖郁摊开工具并一一检查对照:削边器、橡皮榔头、打磨棒、不同目数的砂纸、白胶、厚度计、皮冲……
“这一单的包面是应客户要求定制的图案。因为需要雕图,所以使用了植鞣革。我会边做边讲解设计思路。”
“首先是图案的绘制,底稿必须要绘制在绘图纸或漫画纸上,不能使用其他纸张,这样主要是为了增加稿件的保存时间。缪诚,这个你最懂也最擅长。”
缪诚笑笑,冲江妙菱吹了个飞吻。
“其次,客户的要求是将妻子和孩子一起放进图案里,并且要绘制成妻子仰望孩子的样子。这是相当难办的要求,如果将整个钱包外皮面积全都设计上图案,折叠之后图案的完整性将大受影响,而在各种使用场合摊开钱包给别人看完整的图案近乎开玩笑。所以尽管难度上大大增加,我还是选择只雕半面,以图案完整性为优先来进行设计。”
他打住,将事先绘制好的底稿那给大家看。线条熟练,惟妙惟肖。
“在图案题材上,客户的妻子是美国人,发色为金棕色,脸型略长。以远期血统来看,由于发色并非黑色,所以不属于罗马系人种。其家族中有金发和棕发,金棕色三种发色,以发色与血缘关系来看,纯金发为北欧系,棕色为地中海系,红色为凯尔特系,现代欧洲因为血统混合,多为棕色到黑色之间的颜色。这个案例里的发色因为家族发色中同时存在金色及棕色,无黑色发,所以家系应考虑出自英吉利海峡以西,地中海以东的欧洲地区。所以图案设计中参考了此地区的古代服装,即罩衫与带袖口长袍的搭配。因为要考虑皮雕时的刀线,所以取消了花纹细节。”
妙菱听罢,不禁皱眉。她说老板,雕个女性形象而已,照着照片雕就行了,额外考虑这么多真的不多余吗?
季霖郁紧紧绷着脸。他说那是自然,若想要完成让人满意的作品,广泛的涉猎跟周到的考虑是必不可少的。在图案布局上,为了突显妻子形象,将其绘制在人视线优先注视的范围,也就是手持时人手心的位置。孩子们放在图案上部,为了让她们不过于抢视线,在孩子周围绘制了云线,云线密度最高处位于妻子头部附近,起视线导向作用。
“下一步我们将进行外皮的制作。植鞣革,此处我们选用了托斯卡纳植鞣。”
“老板,您说过托斯卡纳植鞣的皮质相对柔软,好像并不符合皮雕的要求。”
季霖郁冲妙菱扬了扬嘴角,说:“没错!它的确是以软质著称,较少用来雕刻,但比起硬质植鞣,它使用后的密度变化要小得多,不会出现太厉害的用后变形现象。”
“现在,拿起你们前方右侧的直板裁皮刀。”
妙菱跟缪诚照做。
“裁切外皮用的皮革,20乘20厘米,开始要裁大一圈,后续处理会有变形,要留出余量。裁切后,首先用95%酒精刷在皮革背面进行背面处理,在保证背面脱水后再在背面上动物油,加大皮革的硬度及柔韧性。之后裁切成标准大小,在预计缝线的部位靠里一点的位置拉沟,圈定操作位置。这里并未在缝线位拉沟,因为考虑到了皮面雕刻后需要一定的强度。这个沟主要是用于装饰。拉沟时一次做好,不要中断。不然沟痕会不整齐。
……”
一直忙到下班的点儿,江妙菱接了个电话,径直走向季霖郁。她说老板,苏兮姐刚打电话来说想要预约周五的体验课程。
这令季霖郁感到吃惊,她什么时候对手作感兴趣起来了?一想到向来头面精致举止优雅的苏兮挂着个围裙叉腿坐在桌边的笨样儿,嘴角不禁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老板?”
“哦,可以。”他正了脸色。
“可周五那天您的预约已经排满了。”妙菱蹙眉。
季霖郁停下手里的活计,仰头轻轻一叹。“前面四场都是皮手环,步骤相对简单,早上九点开始最晚下午就能结束,预约私定的客户你跟缪诚接待。去问问苏小姐,能否定在周五晚饭以后。”
姜妙菱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累?她说老板,可这样安排的话你又要加班了!工作量这么大,身体吃不消的!
季霖郁不过分言语,毅然坚持。
江妙菱心里挺堵,也形容不来究竟是什么滋味,总之酸酸的,涩涩的,有些心疼,有些怨尤。
他们不是才中断了合作吗?这才几天啊,怎么突然变得亲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