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终未毕
朱红大门刚要合拢,突然伸进了七八根朴刀,正正卡住门缝。
“刑部办案!速速开门!”
东长山依旧板着棺材脸,身后站着一水的刑部的捕快,个个身穿油布雨披,手里握着火把,黑压压的夜如白昼一般。白琅拦住他:“东长山,你要做什么?白锦玉是杀人疑犯!”
“本捕接到密信,舒府藏有盗窃团伙成员,须得尽快抓捕。”东长山径直推门进厅,捕快们也冲了进来。
白琅怒道:“你!”
眨眼间,两人已经动起手来,虽不是搏命,但招招狠辣,直冲对方身上要害大穴而去。突然,舒仁变了调的声音从垂花门传来:“白统领,白统领,燕九出现了!”
“在哪?”白琅登时撤手,转身喝问。
舒仁喘着气道:“在,在正房上厅。”
待所有人赶到刚才还迎了圣驾的上厅,留守的禁军士兵早在卢少文的带领下,将燕九团团围住。舒骏现在人群中,目光冷冷。
着青衣、戴面具的燕九坐在正厅地上,旁若无人地啃着一块干饼。怪得是,他身边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嘴里塞着一团布,双目圆瞪,不停地挣扎。看那衣服样式,正是舒家的下人。在燕九身侧,还有两盆花瓣紧拢的芍药花。
舒仁眼睛一亮:“无疆!是你,是你偷了!”
燕九咽下口中的干饼,随手一扔,拍拍手站起来,将那下人一脚踢到东长山面前:“东捕头,此人名叫徐能,正是潜伏在舒家、伺机盗窃贵重古董的窃贼。”
卢少文顿时听出,这嗓音与燕九不同,轻快许多,衣裳却是一模一样,不由得“啊”了一声:“你……不是燕九!”
那人点点头,唇边流露出三分嘲笑:“卢校尉,你到现在才发现,看来也不算太笨。”说罢,抬手摘下面具,正是白锦玉俊朗清秀的一张脸。
“白锦玉!”白琅心头的怒火转瞬燃爆全身,冲禁军怒喝:“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抓起来!”他一直要抓的人就在眼前,却还像傻瓜一般被糊弄得团团转,一口气再怎么也忍不了
跟在东长山身后众捕快随其而动,拦下已动手的禁军。两方对峙,东长山面色不改:“白锦玉,证据。”
“好。”白锦玉拍拍手,一脚踏在徐能的胸口,徐能鼻子里冒出一声闷哼,显然痛不可挡。他道:“八天前,棺材笑,不是,东捕头命我追查盗窃珍宝古董一事,我暗地放出风声,说要高价入手舒家收藏的雨过天青冰裂纹香炉,便有人与我联络。从线人入手,我最终确定,徐能便是盗贼团伙中的一员,负责窃物。只可惜,我并不认得他的脸,只能从街上跟到舒家。”
白锦玉转头看舒骏一眼:“顺便说一句,舒家的护院家丁太差劲,我混进来这么久,没一个人发现。”
舒骏的脸色难看得与夜色有一拼,舒仁也差不多。白锦玉踢了踢徐能肩膀:“倒霉的是,我正在找他,他早就埋伏好,从暗处撒了一把百花香灰,迷了眼。唉,这等丢人之事望各位莫要外传才是。”
白琅恨得牙痒:“那周营之死,你怎么说?”
“周营是自杀。”白锦玉从袖中摸出几张卷曲的木片,“周营特制的药水,能让细小的木棍在短时间内变直。这几张木片,涂上药水后,变得坚硬无比。这上面有我的脚印,诸位试想,若这木片本身就是卷曲,上面的脚印必是残缺不全。而这木片上的脚印,却是完完整整的一个。这说明,这木片先是平整的,事后才慢慢卷曲起来。四公子,有没有兴趣试试这木匕首?”
舒仁的脸又便青了不少。舒骏道:“明明是你出现在现场,到处都是你的脚印。”
“当时我迷了眼,只凭着直觉躲藏。”白锦玉叹气,“哪知道刚好遇到周营的尸体,踩上他的鲜血。东捕头,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东长山一脸不想理会他的模样,死板着脸问:“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然是报仇。舒家用两百两银子买人家独子一命,人家用性命让你舒家家破人亡,这生意算来还是舒家占了便宜。”
舒仁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青,比染料铺子还好看:“你……”
“十来天前,四公子在简州遇着周营。”白锦玉道:“那段时间,正好在下也在简州闲逛,怎么没见过如此神奇的花?想必,四公子早就被盯上了,还不自知。”
白琅指着地上喝问:“那你半路劫了芍药花又是什么缘由?”
白锦玉懒洋洋地伸长了身子:“四公子,劳烦你再用那药水,涂抹到芍药花蕊处。”
舒仁警惕:“做什么?”
“验证白某一个想法。”白锦玉道,“你不做也行,白某直接把这花献给陛下,正好省事。”
舒骏冷冷笑道:“仁儿,你照做便是。也让白捕快心口皆服,免得说咱们舒家对不起他。”
“舒家对不起的人,都排到了正南边的离火门。”白锦玉无所谓地笑,“白某这点子还算不上委屈。”
舒仁很想给白锦玉可恶的脸上来一拳,只可惜他根本没这力气,也没胆量。他从怀里摸出瓷瓶,仿着周营的模样,一一点涂完毕后,对白锦玉恶狠狠道:“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招。”
更漏滴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芍药花上。随着大片花瓣的翻动,第三盆花的“无”字很快显露出来,但第四盆花如死了一般,花瓣萎靡垂下,“疆”字迟迟不显。
舒骏只觉脑中嗡嗡一片,像是谁抡着大锤狠狠敲打了十几下。舒仁脸白成一张纸,连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
“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等技艺多是密不外传,周营就像生怕四公子不会一般,就差手把手地教了。”白琅道:“花瓣脱落,看似被——就算是被在下破坏吧——但是花瓣都是完好无损的,这说明,根本就是自动脱落的,目的是让你们随意修补,生出轻视之心,不去检查细木棍的好坏。况且,但凡试验,都只拿第一盆花,最多第二盆一起,而谁也不会想到,问题恰会出在最后一盆花上。他知道,舒家指望着这东西打动皇上,东山再起。他偏就故意把最后一朵花花蕊折断,疆字显露不出。若方才,陛下看到的是‘万寿无’,什么舒老爷舒少爷,现在怕都成了天牢里的爷。”
一番话轻描淡写,饶是舒骏见多识广,额头也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狠狠瞪了舒仁一眼,而后者已经站不住脚,瘫靠在地上。
白锦玉转向白琅,漫不经心地拱手:“白统领,若没什么事,我先告退。”
白琅脸色黑沉:“那个人是谁?”
“谁?”白锦玉反问,带着恰到好处的疑问。
“假装成会仙楼主事,脸上有痣的那人。”白琅不耐烦,“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白锦玉摇头,面色诚恳得像十足十的真金:“确实不知。”
明明知道他在装傻,白琅却只能威胁:“你信不信,我……”
“白统领,你手里有什么?”白锦玉转头,微微笑着:“若真是我杀了周营,证据拿来。不过,白统领有什么想法,白某此刻也明白。只提醒一句,若有出了什么岔子……”剩余的话,他没想说出口,只凉凉一笑,纵身越墙,起落而去。
这边,东长山已经命人将徐能带走,舒家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奉上。刑部带来的捕快黑压压一片,涌来又离去,没一丝杂声发出。方才还热闹的舒家,顿变作清冷一片。
连绵近一天的春雨渐渐停息,阵阵凉风从街头吹到巷尾。白锦玉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身松快地踏在屋顶上,偶有凌落的雨丝点在鼻尖、脸颊。两柱香的功夫,他回到了居住的房子里。
这是一处二进的院落,青瓦白墙,绿树石凳颇为简陋。白锦玉一脚踢进了正房的门,反手踢上,灯也不点,鞋也不脱,直接倒在被褥里。
舒服!
窗外敲响了几声。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少爷,吃点东西吗?”
“久叔,我今儿喝了酒,不吃了。你也早些歇息。”
老人家拖着步子,慢慢地回去了。
白锦玉躺在**,听上方一阵悉索声,他不耐烦踢去一只鞋,房梁一声闷响后,响起一个声音:“你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燕阁主还有脸说。”白锦玉索性坐起来,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放一堆碎瓷片就算传递线索了?若我当时傻了,又该如何?”
燕九道:“你觉着自己傻么?”
白锦玉又重新躺回去:“傻倒不傻,就是运气不大好。”
燕九低低一笑,没有搭话。白锦玉却来了兴致,问:“燕阁主混进舒家做什么,莫非舒骏牵扯了什么事?”
“舒六娘子请燕某今日前去,正好遇到你惹了麻烦。”燕九道:“原本我只想在舒家下人中打探些往事,顺道帮了你一把。”
那时白锦玉正欲寻地方逃出,是舒云荣听到声音赶来找到了他。舒云荣只说让白锦玉带着面具,假装燕九离开,没想到白锦玉非但不走,直接借用燕九的身份潜伏查案。他只需要查到谁最有可能接触香灰等物,谁就有可能是他追踪的盗贼。
逃,从来都不是白锦玉的风格。
燕九更是胆大包天,在脸上粘颗假痣,以两面派示人。在仓库中,白锦玉见着那堆碎瓷片,估摸是燕九在暗中帮着自己。舒家园子里,有一处景观叫“冽泉池”。冽者,裂也;池者,瓷也。白锦玉拖了一会才去此处,果然遇到了燕九。若不是燕九,向他提供了最关键的线索——周营其实恨舒家的——他还想不通此人为何自杀,更不会猜到最后一盆花大有机关。
白锦玉本想从床底翻出珍藏的陈酿,算是谢了燕九救命之恩。燕九却幽幽开口:“周营处心积虑的复仇被你破坏了,你后悔吗?”
白锦玉默了片刻:“冤有头债有主,谁伤了他儿子的性命,他找谁去。用险恶的招数,想让舒家全家倾覆,也是入了魔道。不过,舒家也是日薄西山,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保不齐……”空余半截话,隐没在黑暗中。
“不过……我认识周营……”白锦玉幽幽开口,“雨水洗掉我眼里的香灰时,我看清了他的脸。他老成那样,我还是认出来了。”
燕九不答。
“他是我爹的手下,最能干的那个。我爹被逐出家族后,他也不见了。所以,今天我留神在他屋子里找了找。你才怎么着?他贴身藏着一封信,我爹的亲笔信。”
燕九没有问是什么。贴肉藏着的东西,不是要人死的秘密,就是不能说出口的事。白锦玉也未再开口,仍凭窗外春夜凉风闲闲吹过。燕九突然道:“程景死了,死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连环盗窃案最重要的人证就这么死了?白锦玉动动眉头,只转头看着窗外,没有做声。
暗沉沉的夜色中,雨薄,人心亦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