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鹰眼苏巴

窝沟村离昆仑山不远,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一层层金鳞逐渐将山峦晕染成金黄色。从山上到山下,都是红褐色的土石,仿佛被蜡笔熏染过,乍看不怎么起眼,可再一细看,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就像是一座圣山。山顶上是蓝玉似的碧空,一望无际,白云朵朵,高悬在山峦都够不着的地方,看一眼都会醉,再看一眼,已经酒酣入梦,缠绵反侧。

孟凯死死咬着脸颊咬肌,让自己强撑着。抬头看了一眼山色,心中反倒是放宽了点,若是死在这种地方,倒也值了,但身子一个趔趄,是瞒不了别人的。

“孟知青,这个鹰眼苏巴是不是有啥问题!?”

康志刚伸手扶着孟凯,在塔县这种高原,爬山是一种很危险的运动,要是不小心摔伤或者是缺氧,很可能会就此送命。

“恰达克(意为问题)没有,这个人嘛,好人!”

苏云巴依道,但他同时又摇摇头:“但是嘛,这个人嘛脾气怪的很,毛驴子,以些克(意为毛驴子)一样一样的,犟得很!”

“没事,我就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孟凯喘着粗气,他穿着厚厚的袄子,塔县物资很匮乏,老百姓也都缺衣少食。这里下喀什的路一年中有四个月被大雪封住,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当地老乡制作的羊皮袄子,很暖和。才来了两天,孟凯也学会了蹬上翻皮羊毛靴子,据说这种靴子是成吉思汗东征的时候,马背上的骑士穿的,冬暖夏凉,在塔县爬山很适合。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才将将翻上一座山头,山下的窝沟村也随之一览无余,不过孟凯和两个民兵都累得够呛,肺部像是抽刀子,呼哧呼哧的。

“来,莫合烟抽一下嘛,力气就有了!”

苏云巴依脸颊黑红,从自己兜里掏出来莫合烟,用两张桑皮纸就地卷起了烟。

孟凯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一支。

莫合烟,这种烟是最原始的新疆土烟,直接将烟草斩成细小的颗粒,里面混杂着甘草等中草药。维吾尔的传统医学里头,莫合烟可以治疗高原反应,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搭配。

孟凯也不知道这烟草里有些什么东西,不再多想,学着苏云巴依的样子卷了起来。

看着孟凯熟稔的模样,苏云巴依吐了口唾沫将烟卷粘合起来,转而开始指导两个小战士卷莫合烟。

入乡随俗,孟凯觉得这种烟很有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土烟,因为烟草原产地就是中亚西亚,也许在千年前的某一天,从阿拉伯归来的丝绸之路马队商人,就是这样教授当地人卷烟叶的。

将莫合烟烟卷用火柴点燃,一口抽进去,辛辣的味道直冲喉咙,让孟凯剧烈咳嗽起来,惹的苏云巴依哈哈笑,孟凯咳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这烟的确很提神,他感觉疲乏的身体恢复了些许活力。再抽一口,辛辣呛人的烟进入胸腔,在里面滚了一圈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一下子振奋起来。

“苏云巴依,这个鹰眼苏巴,是个什么样的人!?”孟凯一边抽着莫合烟一边问。

苏云巴依嘴里叼着烟,翻了个怪眼:“蒙达(这个)样子的,他的嘛,我们依玛乡最有本事的,他的嘛,年轻的时候赶着军马去过西安,去过上海,北京也去过!”

“哦?有点意思!”

孟凯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老汉,或许他还真能解开孟凯心中的疑团呢。

几个人在山沟上艰难地爬了一阵,在绕过一群慢吞吞的牦牛后,看到了位于小山崖上的石头小屋。

那是一座和鹰巢很像的小屋,屋子外面堆砌着红柳和杨树,四周用塔县独有的红石头围成了一座小墙。原本趴在小屋里的狗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立刻站起跑到屋前狂吠,那狗长得格外高大,尖利的牙齿,乌黑的毛发,凶狠的眼神,巨大的犬吠声在整个山谷回**。

孟凯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很少见到在塔县这种地方,还会有住在如此孤僻地方的人。塔县是一个高原地区,昼夜温差极大,晚上的温度能降到零下三十多度,而且在这里游**着的高原狼相当猖獗,这座山头,怎么看都像是远离安全区的一座孤岛。

“苏巴!”

苏云巴依喊叫着,继续往上走去,那只狗在屋子前面狂吠,这是一只獒犬,塔县有很多地方仍然与藏地残留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眼前这只獒犬,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令人恐惧的狠厉,巨大蓬松的毛发随着獒犬的吠吼抖动,犹如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孟凯看到这种狗的时候,想起了成吉思汗东征时,那所向披靡的藏獒军。大汗曾慨叹:“经百战,雄当万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战神助我也。”可知藏獒何其凶狠威风。

“孟知青,这只狗有点凶,我们要不要等一下再上去!?”史文帅吞了口口水,握了握手里的八一杠,这只獒犬看上去确实太凶了,塔县的狼很多,这里的狗都是放养的,因此野性十足。

“没事,我们上去吧!”

孟凯摇摇头,他的心思倒没在这只狗身上,而是狗背后的主人,这只獒犬虽然叫得很凶,但一直站在小屋门口,不朝着人跑过来,这说明什么?它的主人就在屋子里,这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

果然,快走到屋子时,屋子当中响起一阵充满着威严的呵斥声,那巨大的獒犬委屈地呜咽了一声,摇动着尾巴钻回了小屋。

“苏巴老汉,在不在!?”

康志刚第一个冲了上去,在门口呼喊,屋子的门上挂着的是一张巨大的牦牛皮,有人掀开了那牛皮探出一个魁梧的身形来。

他个子很高,几乎是躬着身子从里面爬出来的,身上裹着一件黑乎乎的羊皮袄子,头上戴着厚实的皮帽子。

屋子主人的眼睛很犀利,黑红的脸颊上长满了胡须,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过脸了,但那一双眸子,很亮,灼灼闪烁,有定定的鹰气。

“你们是?”

鹰眼苏巴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有力,扫了眼苏云巴依和孟凯等人,用维语快速地说了几句什么。

苏云巴依指了指孟凯,也回复了几句。

“我不找鹰!”

话还没说完,这老头就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话,扭头钻了回去。

留下孟凯和史文帅等几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的嘛,毛驴子!”

苏云巴依也气愤起来,吹胡子瞪眼地瞅着苏巴老汉的小屋:“他的嘛,年轻时候打的鹰太多了,以后死了嘛胡大不收他,他也怕的呢!”

屋子里只传来狗叫,孟凯垫了垫脚,伸长脖子朝屋里看了一眼,这个小屋的布置看着挺简单,但里面似乎别有洞天,应该是挖了个地窝子。

所谓的“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个洞,外面搭建草棚。当年第一批进疆的战士,就是在戈壁滩和荒漠里挖地窝子,喝着盐碱水用双手建造了一座座定居点。

“苏巴老汉,我能进来么!?”

抿着嘴唇,思索再三,孟凯往前走了一步。

“汪汪汪!”

孟凯这举动换来的是屋子里那獒犬的剧吠,孟凯感觉到自己两腿都在打颤,后背渗出冷汗,近距离听到獒犬的叫声,那感觉和面对狮子没什么差别,犬吠的声音震的耳膜嗡嗡响。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进去!”

将身上的水壶和军用包取下来,孟凯强忍着近距离面对敖犬的恐惧,壮着胆子向着屋子挪去,那只巨大的獒犬就蹲在旁边,嘴里诞水横流,龇着牙不停威胁,却一直蹲在原地,没有扑上来。

孟凯定了定神,这只狗被苏巴训练的很好。

这更加坚定了他要进去的决心。

他伸手掀了一下牦牛皮门帘,很沉,里面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冲出来,像是在煮茶叶,他尝试着躬着身子钻进去。

里面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黑,在经历了初期的不适后,他揉了揉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鹰。

不,不对,是一群,一群鹰。

地窝子里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一具又一具的鹰骨架,大的有两三米,小的也有一米多,被红柳条子做成的支架挂着,鹰头高高地昂起,空洞的鹰眼黑漆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