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空中飘荡着唢呐声

这几天以来,地处内外蒙古交界点的塞北小城哈达门上空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阴云。开局立旗已有三十年的华武镖局第三代掌门人顾廷栋的突然死亡,让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嗅到了一股浓烈的不祥之感。

寒冷的阴风中,雄伟的镖局门前耸立的那面绣有黑色狼头的三角形镖旗依旧日夜迎风飘扬。往日里,这面象征着威严权势和神圣不可侵犯的镖旗,给哈达门全镇增添了许多无形的自豪与骄傲。

但是,时至今日,大院内响起的阵阵唢呐声无情地将镖局昔日的荣光与辉煌一扫而尽,代之以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的悲哀和迷茫。院内院外一片素白,白色的花圈,白色的人影,等等,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初秋时节刚刚降临。

顾盼文跪在灵堂前,披麻戴孝,脸色憔悴,神情凝重,不时将一张张黄纸轻轻扔进陶瓷盆里,目光痴痴地看着它们渐渐燃烧,最后化为黑色的灰烬,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劲冷风卷起,飞向阴沉的天空,而后,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跪在灵堂前的每一个人头上身上。

韩玉超用手弹了弹落在肩上的灰烬,将目光移向顾盼文那张由于悲伤过度而愈发苍白瘦削的面庞,暗想,自师傅暴毙以后,年纪轻轻的师妹就是这华武镖局的第四代掌门人了,也不知她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挑得起这副祖宗创建的基业?

当顾盼文意识到有人紧紧注意她的时候,也抬头将目光紧紧盯在大师兄韩玉超的脸上。自从麒麟峡谷返回镖局以后,大师兄就忙里忙外,帮助自己处理父亲的后事,一连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看着韩玉超那略带黑青的疲倦脸色,一股由衷的感激和怜悯之情不由自主地涌上顾盼文的心头,暗想,如果父亲没死,我就要和他拜堂成亲做夫妻了,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

见师妹用别样的目光也紧紧盯着自己,韩玉超心中不禁一阵慌乱,急忙转过头,问跪在身边的霍启胜道:“师弟,我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完了?”

对于这位来自蒙古大草原的师弟,韩玉超一直怀有深深的戒备心理。尽管霍启胜来华武镖局不足两年时间,也没有做出任何危及镖局和他本人的事情,但韩玉超心中一直不痛快不喜欢,经常以大师兄的身份吩咐霍启胜干一些又苦又累又脏的差事,目的就是让这小子明白,在华武镖局,除了师傅顾廷栋之外,就得数他韩玉超了。

见大师兄问话,霍启胜不敢怠慢,赶紧扬声回答道:“按照大师兄的吩咐,该请的人都已经登门请过了,只是,”声音略一停顿,见韩玉超目光冷冷地紧紧盯着自己,又急忙接着说:“我想,日本黑龙会就没有必要请了。”

韩玉超锐利的眼光紧盯着霍启胜冻得发红的脸膛,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不满意的冷哼,紧接着又冷笑数声,随即,提高嗓门,用不耐烦的语气冷冷地说:“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尽管去办就是了,别管那么多。”

霍启胜将自己的目光紧紧迎上去,紧盯着大师兄,喃喃地辩解道:“师傅活着的时候,非常痛恨这些东洋小鬼子,经常对我们说,要远离他们,更不能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师傅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现在师傅已经没了,我只是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请他们给师傅吊丧,免得别人说闲话,再没有别的意思。”韩玉超摆出大师兄的架子,用咄咄逼人的口气,疾声反驳道,“你说,这难道有错吗?”

其实,他邀请黑龙会参加师傅的葬礼,只是一种手段和策略,真正的目标并不在此。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遇上霍启胜这样一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他又不能说破,只能寻找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而已。

在大师兄威严的逼问下,霍启胜结结巴巴地说:“错是没错,但我没心思去请那些东洋鬼子。他们经常欺负中国人,太坏了。”

韩玉超心中猛地腾起一股怒火,恨不得即刻扇这个呆头呆脑的师弟几个耳光,但他心中异常明白,自己作为镖局的大师兄,在这个时候,是绝不能这样做的。于是,极力克制着怒气,厉声喊道:“快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霍启胜略有不满地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大师兄,答应一声,起身就向院外走去,但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凌厉的娇喝:“霍启胜,你不能去。我绝不允许这些东洋鬼子踏进华武镖局大门一步。”

说着话,顾盼文疾步走到韩玉超面前,神色冷峻,一字一句地沉声说:“大师兄,我爹在世也好,不在世也罢,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按照我爹说的去做,绝不和那些日本小鬼子来往。”

韩玉超一怔,脸色蓦地一红,不敢对视师妹凌厉的眼光,急忙扭过头看着寒风中忽上忽下不停飞舞的花幡,暗想,顾盼文仿佛突然长大了,不但继承了父亲的犟脾气,更重要的是有了一种独立行事的勇气,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少不更事胡搅蛮缠的小姑娘了。

昨天晚上后半夜,月亮被厚厚的阴云覆盖,天地间漆黑一片,韩玉超再也忍不住对那个无限**妖娆女人的思念,趁着大家睡熟的机会,佯装巡查镖局,独自出了大院,借着夜色的掩护,神不觉鬼不知地来到这个叫付兆莉的女人房间,享受了一次短暂而难得的鱼水之情。

现在,见顾盼文声色俱厉,态度蛮横,摆出一副坚决不邀请黑龙会参加父亲葬礼的架势,韩玉超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无奈地苦笑一声,说:“师妹,如今你是华武镖局的掌门人,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你说了算。”

从这句话中,顾盼文听出了一股浓厚的抱怨与不满,便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走到韩玉超面前,压低嗓音劝慰说:“大师兄,我爹的尸骨未寒,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

此时,韩玉超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顺坡下驴,也报之以微笑,说:“师妹,都怨我虑事不周,心太急了一点。你说得对,一切都遵照师傅他老人家定的规矩来办,谁也不能违背。”

见此情景,霍启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插话说:“大师兄说的有道理,在华武镖局,谁也不能破坏师傅定下的规矩。黑龙会尽管也是武林同道,但归根结底,他们是东洋鬼子,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顾盼文略带气愤地说:“我怀疑,那天在麒麟峡谷抢劫镖车的那伙蒙面人,就是受到黑龙会的背后指示操作,才敢明目张胆地抢劫镖车。我爹的死,也与黑龙会有着极大的关系。”

霍启胜随声附和说:“以华武镖局三十年的经历,名声响遍江湖,很多武林同道都会给师傅薄面。再说,这次押送的是军饷,非同一般货物,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操纵,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镖车?”

自麒麟峡谷返回哈达门以后,韩玉超就开始极为认真细致地思索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经过这几天的反复思考,他也认定,那伙蒙面人敢公然打劫华武镖局的镖车,抢的又是黄金军费,肯定大有来头背景,决不是一般普通山贼敢做的。

可是,到底谁是背后的真正主谋呢?截至目前,他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能十分肯定就是黑龙会干的。为了查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他决定邀请包括黑龙会在内的所有武林同道参加师傅的葬礼,一则显示顾廷栋葬礼的隆重和风光,二则借机巡查谁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

顾廷栋活着的时候,就非常痛恨日本人,尤其是黑龙会的那帮自封为”武士”的日本浪人,认为这些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来中国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掠夺中国的资源,为日后大规模侵略中国服务。

这时,见顾盼文霍启胜将师傅的死完全归罪于黑龙会,韩玉超不禁有点担心,刚想制止,却听见大门口传来一阵激烈的**和喧哗,急忙回头望去,只见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人推开镖局的刘管家,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径直走向灵堂。

他急忙冲顾盼文等人递了一个警觉的眼色,而后,疾步迎上去,冲领头的一个身材粗壮的日本人抱拳施礼,微微一笑,朗声说:“欢迎中村先生来华武镖局。”

中村太郎也抱拳施礼,满脸堆笑,用纯熟的中国话说:“韩先生,我是听见顾掌柜突然离世的消息,特意来镖局吊丧。”继而,话锋陡地一转,锐利的眼光紧紧盯着韩玉超,冷声问道:“韩先生没有给我发请柬,是不是不欢迎黑龙会?”

“哪里哪里,中村先生是黑龙会的首领,是华武镖局的贵客,岂有不欢迎之礼?”韩玉超自嘲地一笑,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说,“请黑龙会的贵客进屋坐。”而后,又冲刘管家大声喊道:“快给贵客上茶。”

见此情景,顾盼文本想上前制止,但见韩玉超又冲她暗暗递了一个眼色,才铁青着脸站在原地,和霍启胜等人怀着极度警惕仇恨的复杂心理,用冷若寒水的眼光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猜想这些日本人来镖局的真正目的,而几个年轻气盛的镖师,眼中闪着愤怒的火光,暗暗摩拳擦掌,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中村太郎对如此敌视尴尬的场景,视而不见,依旧坦然自如地走到灵堂前,冲顾廷栋的遗像,点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而后,深深举了三个躬,这才转过身,冲顾盼文点点头,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顾小姐,顾大掌柜不幸离世,我非常痛心,请顾小姐顺变节哀。”

面对此时此刻的这等情景,顾盼文只得将仇恨强力埋在心底,凄然苦笑一声,勉为其难地轻声应承道:“多谢中村先生,多谢黑龙会,请你们到堂屋里喝杯茶水。”

中村太郎理解似地点点头,说:“顾掌柜已经走了,偌大的镖局是他留下的心血,顾小姐可要保重身体,挑起这副重担。”未等顾盼文说话,又说:“喝茶就免了,我还有事情,先回黑龙会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见状,韩玉超急忙走到中村太郎面前,显得非常诚恳地说:“中村先生,按照哈达门的风俗,凡是前来吊丧的贵客,一定要喝杯茶,不能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离开。”继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中村先生和黑龙会的兄弟务必赏脸。”

中村太郎用犀利警惕的眼光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韩玉超脸上,微微一笑,知趣地说:“好吧,既然顾小姐韩先生真心相请,我就不客气了。”

又回头招呼黑龙会的人,大声说:“大家进屋喝茶。”话音未落,第一个迈大步走进堂屋,其余的人纷纷紧随其后,鱼贯而入。韩玉超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瞥了顾盼文一眼,转身也走进了屋子。

就在顾盼文紧紧思索大师兄那含有深意的眼光时,刘管家疾步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疾声说:“小姐,徐府大掌柜来了。”顾盼文轻轻“唔”了一声,急忙招呼霍启胜等人出门迎接。

此时,徐府大掌柜徐福荣站在镖局大门前,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默默地看着挽联上各类各样的语句,不时点点头,流露出欣赏的眼光。最后,目光落在一幅用浓重的隶书写成的挽联上,仔细琢磨片刻,竟情不自禁地读起来,“铁券分封剑气当年横塞北,壮志未酬英雄一夜陨家乡。”

当他看清落款时,不由得发出会心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写得如此雄浑悲壮,原来是徐树铮将军亲笔题写的,难得难得。”心中不免发出一声长叹,“这小扇子徐树铮可是北洋政府段祺瑞最看重的人,文武兼备,是其头号心腹,如今又担任西北边防军总司令,位高权重。”

紧接着,他又看到富金坊老板吴海涛送来的一副黑色挽幛上写着这样碗口大的八个字,“侠肝义胆,风范长存”,暗想,“这吴海涛名为商人,实际上是徐数铮派来哈达门作卧底的,除了筹集军饷,还搜集有关外蒙古的情报,一举二得,这等谋划不可谓不深不远。”

“这些挽联写得很好,只是可惜了威名远扬英雄一世的华武镖局大掌柜,最后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麒麟峡谷,可叹可叹。”望着寒风中飞扬的狼头镖旗,徐福荣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如今,在这乱世之中,这家凝聚了顾氏三代人心血的镖局,何去何存,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又有谁能够说的清楚呢?”

想到这儿的时候,徐福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家的情况。三十年来,凭着父辈创下的基业和自己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极力血腥打拼,时至今日,终于完全控制占有了哈达门最大的牛毛沟金矿,由此,徐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哈达门最富有最隆崇的第一家。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特别是近几年,心事越发繁多沉重。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越来越不听话,根本不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把他的话全当作耳旁风,尽干些让他生气的糟糕事甚至是令他大丢脸面有辱徐氏家门的坏事情。

大儿子统昭,生性聪明风流,尽管早年从北京大学毕业,但放弃了在包头政府的工作,回到哈达门,整日斗狗溜鸡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比起弟弟,这还是好一点儿的,反正老爹有的是钱,想怎么花也花不完。

一想到桀骜不驯的小儿子徐统轩,徐福荣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比起哥哥的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统轩可就是非常有野心的一个人,不但组建了一支约有四五十人的全副武装的护矿队,还热衷于政治,和外蒙古的车林齐密特大喇嘛等上层人物勾勾搭搭,这令徐福荣担忧不已。

女儿统侃从包头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两年教师,在徐福荣老两口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嫁给了比她大十二岁的包头特务团长童跃华,这令徐福荣心里非常不痛快了好长时间。

就在徐福荣满怀心事,站在刺骨的寒风中,逐一细心欣赏这些风格迥异内容丰富的挽联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顾盼文掺杂着悲哀痛苦语气的说话声:“徐叔叔,你来了?快进屋坐。”

“文文,你要坚持住。”徐福荣转过身子,两道如尖刀一般锋利的眼光紧紧注视着脸色憔悴犹带泪痕的顾盼文,片刻,沉声安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能面对现实。先送你父亲走,让他安心离开。然后,再追查凶手,替他报仇。”

顾盼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悲愤情绪,“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这饱含着太多委屈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深深地感觉到了一股浓厚的心酸无奈,都默默无语地注视着眼泪纷纷大哭不止的顾盼文,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徐福荣满怀同情地看着的号啕大哭的顾盼文,心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叹。“她爹突然死了,镖局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她的肩头,不论谁遇上,都会承受不起的,更何况,她还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年轻女娃娃呢。”

他用大手轻轻抚摸着顾盼文的头发,连声安慰道:“哭吧,哭吧,丫头,把憋在心里的痛苦委屈全部哭出来,就会好受一点儿的,千万不要憋出什么毛病,镖局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看着你呢。”

许久,顾盼文才止住哭声,慌乱擦干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凄然一笑,才轻声说:“徐叔叔,外面很冷,你快进屋喝口茶。”说着话,急忙吩咐霍启胜等人接过花圈挽幛等物件,将徐福荣一行人引进大院。

他们刚刚踏进大院,就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激烈地争吵声。继而,就见中村太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领着黑龙会的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镖局大院。

随后,韩玉超也走出屋子,迎着冰凉的冷风,紧紧盯着中村太郎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鼻孔里发出一声极度沉重不屑的冷哼,恨恨地说:“以为我师傅死了,华武镖局没有人了,就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