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陌上危途(上)
1.
日月每天在同一时间交替,和喧闹的于我之外的世界相比,阁楼就像是一座颓败的老城,一台停了电的机器,进入彻底休眠状态。
长休前一天,我处理完手头最后的工作,将剩余部分交给了欣欣。唐杰瑞让我不用担心,项目后半段他会帮我负责,而我尽管安安心心休息就好了。我感恩戴德谢过他,将文件双手奉上。
事实上我对唐杰瑞隐瞒了一些信息。我告诉他,自己只是精神状态不好想去云南旅行,却对寻找冷英凯这件事绝口未提。
这天我下班很早,给靳睦涵打电话,想问他在不在店里要不要一起回去。
很快,电话被接了起来。
“你在店里吗?”我浅声问道。
“我在茗威商场这边。”他大声回应着,背景音里充斥着刺耳的车流声。
“要一起回家吗?”我又问。
“现在不回,我还有点儿事儿要办!”
……
不出十句便挂了电话。我走在路上,很是无力地扬起脑袋,令人眩晕的晚光令英凯的轮廓现形。我突然就想到了他,想他现在在做些什么?在喀什还是其他的城市?那里骄阳当空还是下着湿漉漉的雨?这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另一个身影并排浮现于他的身侧。
我忽而心底一陷,倍感扫兴。
我低头,轻抚腕间的手链。要知道,这条手链就是当年他在“茗威”底楼的一家匠心手工店为我订制的,然而遗憾的是,世事变迁,那间商场也在起落之间改名换姓。想到这儿,我不禁——
等等!我对自己的思绪摁下了暂停键!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刚刚靳睦涵说了什么?他说他在茗威商场?茗威?他千真万确说了这个名字!不是南方商场!而是茗威?他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暂居客,怎么可能知道那栋楼的原名?
这细节着实引发了我的疑虑。
在我很小的时候,“茗威”曾是这座城市最大型的商场,可后来办不下去,只好转让,转让之后改成了“南方商场”,老板生意越做越大,可谓风生水起。没过两年,在马路的另一侧又开张了一间名为“南方新世纪”的商场。
我扳着指头细细数,这次变迁至少发生于五、六年前。自那之后,商场附近修了公交站,并以“南方商场”为站名。再后来“茗威”这名称渐渐被人们所遗忘,就连我父亲那样的老一辈市民都很顺口地喊着“南方商场”,可就在刚刚,电话接通的时候,靳睦涵竟然说出了那个名字?难道他……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蹲在房子里收拾一只中号旅行箱。我闻声去开门,靳睦涵提着购物袋出现在门外。
我放他进来,他笑盈盈地将袋子置于墙角。趁他换鞋的时候我似有若无地问道:“我今天下班早,以为咱俩能一起回来呢。哎对了,你去茗威那边有事吗?话说距离你工作的地方还挺远的。”
靳睦涵直起身子,扬了扬手中的购物袋:“这不是最后一天么,早上我去店里辞职,老板说没有提前俩月上报,也不听我解释就直接把我给开了。后来我听同事们说茗威那边的商场打折,就想着买点食材晚上给你露一手。”说着将菜提去厨房。
我靠在门楣上,趁其不备直言亮出杀手锏:“你说的那地方,五年前就被叫做南方商场了。”
他听闻,背影猛然一顿。
我乘胜追击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它叫茗威的?”
靳睦涵将购物袋放在餐桌上,丝毫没有停下来。他接着很自然地扭过头:“对了屿安,大虾我晚些才做,你能不能先把它放进冰箱冻起来?”
他明明就是在故意打岔。我有些恼,再问了一遍;“你是怎么知道的?”
靳睦涵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屿安,抱歉我对你撒了谎。当时我跟晴子在一起。她约我见面,说是毕竟朋友一场无论如何应该好好儿道个别。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跟她喝冷饮,是她定的地点,我对那边不太熟,她递话说茗威,我也就照着说了。”
什么?难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为什么对我撒谎?”
“其实我也没撒谎啊屿安,我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我是怕你多心才没说的。”
“你约会,我能多什么心?”直觉告诉我,那女的不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就是在上门挑衅。
“屿安,我知道你不喜欢晴子。可是临走前她约我,作为一个男人我真的不好拒绝。”
我感到吃惊,这跟我所猜测的相差甚远,却也极具说服力。
当我陷落于怀疑的泥沼中不可自拔,靳睦涵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迅速接了起来——
“喂,晴子?”
……
“好的好的,那麻烦你了。等你到楼下给我电话,我下去取。”靳睦涵三言两语便挂了电话。一转身,怔怔撞上满腹狐疑的我。
“怎么了?”我冷冷问道。
“哦,是晴子。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把钱包落在座儿上了,她说晚些时候去游泳馆,顺路,刚好带过来。”他说着,将芹菜放进水池:“太幸运了,要不是她及时发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钱包丢了!”他如实说着。
吃过晚饭,我们在屋子里做临走前最后的休整,将最后的行李装箱还拔掉了家里大部分电源插头。
晚些时候,靳睦涵带我爬上阁楼,他说最后一眼,再看最后一眼这座城市的夜色。
不知为什么,他的举止间似乎并没有即将离开的伤感,有些若无其事,也许是觉得还能跟我再一起走上一段路,我知道,他所在乎所留恋的并非这座城市或者这栋阁楼。
他所在乎的,是我。
2.
我们定了火车票,从厦海到乌鲁木齐,然后再转乘到喀什,最后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到靳睦涵所在的小镇。
我坐在窗边,满眼繁茂而干涸的夏日景色由近及远在天地之间铺洒开,这令我感到焦躁起来。
出站大约两小时,突然间,一只手伸至我眼下,手上是一只削好皮的苹果。我接过,说了谢谢,靳睦涵接着将脸凑上来:“屿安,我一直有一个疑惑。”
“什么?”我缓缓问道。
“冷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而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出事的?”
我抬眼,将苹果从唇间摘下放在桌面上,“还记得他寄来的包裹吗?”
靳睦涵点点头,“记得啊!”接着一脸矇昧地问:“香水怎么了?”
“不是香水怎么了,是那封信。”
“信?”
“其实刚刚收到香水那会儿我只是欣喜,觉得英凯那么远还寄来礼物,不是对我的牵挂又是什么?直到你把那封信拿给我。”
“信……有什么问题吗?”靳睦涵的神色一慌。
“首先,那封信是印刷品。你想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找到一家打印店并不比手写来得方便,他为什么不手写而一定要印刷呢?当然,这并没有引起我过分的疑心。”我顿了顿,靳睦涵的目光变得深邃
“但这不算什么,直到我读到那封信的内容,我才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突然怀疑起写信者的身份来。”
“什么意思?”他的情绪随着我的讲述起落。
“冷英凯有香料过敏症,只轻轻一闻脖子下面就会起很多小疙瘩,并伴随着疯狂的打喷嚏。事实上,他根本不能闻香水,可信中却写的是,那瓶香水是他在所有品种里一一闻过之后帮我选出来的一瓶。”
“所以呢?”
我不接话,继续往下讲:“这件事似乎点醒了我,于是我顺着这条线寻找一切与此有关的不大合理的蛛丝马迹,以及我们远程接触这段时间让我感觉不适的地方进行一一排查。
接着我便翻到了几周前的一段qq聊天记录。
当时我应该是受到了情绪蒙蔽而未立即发觉,事实上,英凯发来的那段话虽为手打,可叙述语气漏洞百出。比如英凯文字聊天基本上不用标点符号,需要断句的地方最多用空格代替,可那段话里标点用得规整,说明对方注意细节且做事严谨;再比如那段话里对方用了很多个我,这是强调自身意志的表现。而英凯更倾向于将自己隐藏。
我曾对此有过怀疑,逻辑上却无法贯通。一直到临走之前,你让韩露来劝我。我在她的身上闻到了同一款香水的味道。一模一样!准确无误。”
“所以,你怀疑冷哥的身份,你觉得给你写信、寄香水,甚至进行日常交流的人都不是冷哥?”靳睦涵不自觉间攥紧了握着削皮器的左手。
我抿抿嘴:“不完全,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而可能性更大的一种恰恰是关于韩露。”
“你闺蜜?”
“对。我怀疑韩露已经捷足先登,跟冷英凯有染。强调自我恰恰是韩露的性格特征,而那瓶香水,很可能是她替冷英凯挑选的。”我说着,别过脸去,像是在陈述一个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欲盖弥彰!为了拖延我发现真相的时间!为了造成我爱情友情兼备的假象,用种种假象将我高高捧起然后重重落入深渊!然后落井下石,给我嘲讽跟奚落。”说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靳睦涵根本没察觉到我的异常,慢条斯理地接过话:“这么说来倒也符合逻辑,害怕你看穿,所以她寄了那封恐吓信?”靳睦涵潜心推测道。
“对!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那张纸条!没错,那是韩露的字迹,而且那个灯塔牌笔记本也是她之前一次来家里落下的。”
“所以屿安,难不成……你……你这是千里迢迢去捉奸吗?”他上扬的话尾音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我毅然决然地点点头。靳睦涵一下子放松下来了,他不禁笑出了声:“屿安,你真的太小题大做了!你应该相信冷哥的!”
途中,列车停靠于一处大站。手机信号难得满格,我试图跟英凯联系,却被告知被呼叫者不在服务区。我挂了电话,转头正好撞见端着两份塑料餐盒的靳睦涵——
“屿安,来吃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