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接下来的这个午后,时光流逝本该柔软而静谧,我本该坐在天台的躺椅上一边喝冰茶一边读着那封信,沉浸在英凯千里迢迢为我制造的甜蜜幻觉里。

然而正是这封信,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当靳睦涵将信封递给我,当他转身出去并伸手带上门,这是我搬进阁楼后的第一次,啪的一声,像是关上了一只笼子的门。更准确地说,像是我再也无法逃离的一个陷阱。

没错,这封信的确是以英凯的语气写给我的,拆开来看,一行印刷体仿宋——“屿安,周末我入乡随俗跟乡亲们去赶了巴扎,乱逛的时候恰巧遇到一家卖香水的中东商贩。种类很多,大多浓郁。我一一闻过之后,选了这瓶给你。希望你喜欢它,等着我,等我回家。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

英凯。”

读第一遍,我差点就要热泪盈眶了。可读到第二遍,一种翻天覆地的危机感重锤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

我冲出房间,大声呼叫着靳睦涵的名字。他一边回应一边从天台冲下来——“怎么了屿安?你不舒服吗?”

我拿着那封信,跳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确定这是英凯寄给我的吗?”

他被我的表现吓到了,目光凝滞半秒:“是啊,是我亲手签收的,当时查看了包裹上的快递单,的确是从我家寄出来的!我家除了他没别人了啊!怎么了,屿安?”

“快递盒呢?”

“上周末扫除的时候你不是扔了一捆堆在厨房的纸板吗?盒子应该压扁了加在里面,扔掉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屿安?

我注意观察,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度的凝视,并且眼睛稍稍向右上角移了移。

记得在大学心理课上专业老师曾讲到过,人在说谎的时候眼睛会向左边看,当进行回忆的时候就会朝右边看。而有的说谎者从不会看向你的眼睛,所以高明的说谎者会加倍专注地盯着你的眼睛,瞳孔扩张。

很显然,靳睦涵没有说谎。

我不甘心,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尚未察觉的问题!

我回房间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下了冷英凯的电话。响过三声等待音,电话被挂断。我跟着打了一遍,再次被挂断。我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坐在沙发上跟同样目瞪口呆的靳睦涵面面相觑。

而就在这表面和平的背后,我们心怀各自的揣测。我满腹狐疑;而他,兴许是在怀疑我的种种超常行为到底是出于过**绪还是出于病理。

大约三分钟过后,我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号码显示——冷英凯。

我沉了一口气,二话不说摁下接听键,与此同时点了免提——

“你是谁?”

我知道,这句话令所有人震惊,无论是对方还是靳睦涵,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电话那头是一如既往的刺耳电流声,半晌,一副模糊而低沉的声音传来:“屿安,你怎么了?”

“是英凯吗?”我话风突转。抬眼观察靳睦涵的表情,他的脸上除了持续的震惊,再无其他。

“屿安?”靳睦涵冲我动了动嘴,低如蚊声,更如喃喃自语。

“你是谁?冷英凯在哪儿?”我一张口,势如破竹。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屿安,我听不清,信号太弱了!”

接着,电话被挂断了。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安静了下来,像是一只被刺穿的气球,整个儿人陷入一望无际的疲软。我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良久,缓缓吐出一句:“我要马上去新疆!”

“为什么?”靳睦涵很是吃惊。

“英凯出事了!”我不置可否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确定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冷笑着反问。

靳睦涵用力甩着脑袋。

我盯他一眼,接着又一个电话拨过去——

“屿安?信号太差我实在听不清,我在沙漠水房附近,有什么事儿晚些跟我说好吗?”

我不理他的一派胡言,斩钉截铁地问道:“好啊,英凯!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你,那瓶香水是你亲自给我挑选的吗?”

对方当即一顿,显然毫无准备,大片的空白之后,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2.

没出一天,我接到了韩露的电话。她约我出去,说是好久不见。见了面我才知道是靳睦涵告诉她我要去新疆的事儿,让她帮忙劝我不要前往。

“为什么?”我面无喜怒道。

“因为他说你一人去太危险,那边天高路远,一个女孩子去很不安全。”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答应他的求助?你不是向来在人情上无往不利吗?”我没给她喘息的余地,或者说没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一句话将她逼入死角。

韩露秉持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抽出一根摩尔点上,接着吐出一股浓浓的烟柱,与此同时用力将打火机滑向桌面。

烟雾缭绕之中,她愤愤说道:“郑屿安,你有些过分了。你能别狗咬吕洞宾吗?能别千方百计消耗我对你仅存的善意吗?我是看在咱俩这么多年的份儿上跑来劝你的,你爱听不听,死活又关我什么事儿!再说你死了我还少了个情敌!”

临走之前,韩露去卫生间补妆。我在门外等她,待她回来的时候,一阵风过,我忽然闻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但直觉告诉我,这条线索对我来说很重要。

于是我张张口,问道:“韩露,你身上好香,是用了什么特别牌子的洗发水吗?”

她很是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抬脚将烟头碾灭,接着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猎猎晚风中,我目送韩露离开,就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微微风过,灰色薰衣草跟海盐的余味被冲淡,只一瞬间,我的记忆复苏。

海盐跟薰衣草的组合?不正是冷英凯寄给我的那款香水吗?

为了确保自己的猜测万无一失,我立即打道回府,冲进家门便拿出那瓶香水,喷了一些到纸上,又喷了一些在腕间。

细细嗅,前调过冲,我打了个喷嚏,眼泪跟着蹦了出来。

没错。是同一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猜错了?千里之外的英凯并没有任何问题,寄香水的是他,写信的是他,电话那头的也是他!那香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中东无牌自制香水,恰巧韩露也买到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前一阵子常常去西北演出。

然而此时此刻,另一种可能性在我的心底生发,并且直觉告诉我,它更靠近真相——这香水本身就是冷英凯根据韩露的嗅觉喜好挑选的,顺便赠予一瓶给了我。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英凯的回归?难道她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捷足先登?难道他们俩…… 我不敢再往下想,体内所有的自我保护机制迅速重启,甚至开始自我逃避。

我安慰自己说在真相尚未摆到眼前之前,任何猜想都是多余!

事情原本已经足够复杂了,如今却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如果这一切事件的源头是冷英凯,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他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深深地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有事瞒着我?

我坐在**,反思着自己跟韩露之间的关系。我俩之间亲近而疏离,相互喜欢却又相互厌恶,相互亲近又相互嫉妒,她永远是行走在太阳光下的气势汹汹的那副美艳皮囊,而我,永远躲在她的阴影中心甘情愿受她情绪的摆布。

之所以心甘情愿,不过是因为我的依赖型人格。而我的依赖,源于强烈的自我保护。我的主体性薄弱,我对自己跟别人都一视同仁,却总是在渴望得到别人承认,并给予我情感。

我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大概是说依赖型人格的人大多是被动型的人,会敏感地察觉出被自己依赖的人发出的指示,并付诸行动。

因此依赖型人格的人大多容易被暗示。

晚些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我问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父亲稍作犹豫,接着解释说只是想坐下聊聊天,而且我好久都没吃过他做的蒸鲈鱼了。

我借口说最近工作上有些忙,过一段时间,一旦手头事务告一段落,稍有空就回去。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要我保重身体,悉心叮嘱几句便挂了电话。

手头事务?没错,我去意已决,打算即刻启程。

对于靳睦涵的劝阻,我认为他是出于对我的保护。而对于韩露,她应该是怕我揭穿真相节操不保。

3.

我买好了三天后的车票,以为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然而就在隔天夜里,一件事情再生波澜。

我不知道此次旅程何时回归,因此离开之前决定稍微清扫一下阁楼。而就在收拾厨房的时候,我在垃圾桶底部发现了一小撮儿灰烬跟一角未燃尽的纸片。我趁靳睦涵洗澡的机会,将它们收集起来。

然后我回到卧室,迅速反锁上门,找镊子将纸片轻轻捻起来,台灯光亮不够便打着手机的电筒仔细看,怎料纸片烧得太透,字迹都被熏成了一团焦黄色。

我霎时间倍感气馁。然而就在决定放弃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角纸片本身,凑近了看,那是一种星字格的记事本,纸质硬挺,微微泛黄。

我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突然之间的联想不禁令人心惊胆战!我凭记忆在屋内一阵疯狂翻找,最终在工作台右边最底部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只“灯塔牌”笔记本。

本子很新,只有最前面寥寥几页被用掉,且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行程安排跟突发奇想的随笔。

我将本子一页页翻过,直到最后六分之一的部分,果然,里面有一页纸被撕掉了。我照着纸片上的纹路做比对,没错,就是这张!

我接着看向后一页,找到一片笔触按压之下的浅痕,然后拿出铅笔照着那块区域轻轻涂抹,没多久,一首古诗跃然纸上——

“金蝉未动蝉先觉,

暗算无常死不知。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诗出自《名贤集》的七言篇,看似雅致,实则字里行间充满了警告危险的意味。从事件表面看来,这是韩露发来的阻拦警告,可趁着我发现之前,被靳睦涵抢先烧掉了。

她到底出于何种意图?而他呢?他们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逻辑?

我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分钟,毫无头绪,只好找靳睦涵求证。我毫无掩饰地问是不是他烧掉的,因为家里除了我跟他不可能再有别人。

靳睦涵垂着眼,几番欲言又止,看实在掩不过去了,只好点头承认。

他说他最先是在楼下的邮箱里发现了这张恐吓纸片,不知谁寄来的,套着一个白信封。信封上除了“郑屿安收”几个小字儿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邮票跟邮戳。他打开来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怕我受惊吓便径自烧掉了。

一面之词,终不可信。我故作试探地问道:“这是谁写的?你知道吗?”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真的不知道?”

“……”

我二话不说将本子拿给他看。

下一秒,他不禁惊叫出声——“是她?”

“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当面提醒而是通过这种方式?”

这下换我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本去意已决,而这张纸更是徒增了我的好奇。

我的心催促我赶紧上路,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千难万险。我隐约感到,就在那魑魅魍魉的背后,一个足以震惊人心的终极答案正等着我拨开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