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闹钟响到第七遍,我却还是不愿意起来。突然想到早上有会议,便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

定睛一看,发现当天是周六,我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回**,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呆。

我摁下遥控器上的开机键,挂在墙角的音响唱了起来。一首温柔的爵士成功挑起了我的睡意。我憋着尿扭了一会儿,刚想滑回温暖的被窝,哪知下一秒,电话响了起来。

韩露约我去“花神咖啡”见面。她说自己刚从昆明演完两场回来,早班机,下午又要飞成都,抽空聊两句。

我挤满眼屎的双目大肆喊着拒绝,可好奇心却强迫我答应下来。令我好奇的并非她的近况,而是那副老生常谈的话题——谁睡了她?她睡了谁?谁甩了她?她又甩了谁?

推门而入的同时我朝窗边望,韩露早到,已经在那盆龙骨旁坐下了。我俩约会,她向来早到。其实不仅仅是约会, 生活中任何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只要有我参与,她便总是抢先一步。

甚至连大姨妈都来得比我早。

落地窗边那盆龙骨左后方是我们的老位子,这几年我俩各忙各的,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她常常忙演出到热火朝天,我赶稿赶到不分昼夜。我们只好抽空来这儿喝咖啡,说说自己傻逼,说说对方傻逼,再不行就说说路人傻逼。那位置是窗边死角,非但不咋眼,反而显得逼仄,令人备感压抑,向来不受人待见。

我走上前,弯弯腰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顺势推开。

“这套省了。”韩露不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半年没见,她的眉目间写满对尘世的轻蔑,看上去比之前多了一丝不羁。

“又失恋了?”我举头瞬间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

“没见我眼角青的!”她可能有些来火儿,将皮夹克随手揉作一团,不小心被肩部的铆钉扎了手。她轻声喊疼,接着咬牙切齿将衣服往空着的座椅里用力一塞。

“被那个混蛋打了吗?”

“那个?说得跟你知道是哪个似的。”她接着抛给我一个很是不以为然的眼神,“还有,是我他妈先动手揍的他!”

韩露喝了口咖啡,抬头瞬间撞上我疑惑无比的眼神,悻悻补充道——

“他还手了。”

韩露是我的闺蜜,相爱相杀爱恨参半的那种。从大学到职场,大浪淘尽,友谊的小船上最终只剩下我俩。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我处子,她脱兔,这点从外貌上就看得出来。

大学那会儿,韩露的外号是“马丁女”,她对人生持open态度,很早就定下了人生基调——烟熏妆,皮夹克,大光腿,一双马丁靴穿过春秋冬夏。

再说说我们之间的友谊,并非好感累积的成果,而是时间堆积出的恶果。不过是日久生恨,恨久生惜。

女生的情感世界跟男生不同,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心生嫉妒。

比如我发朋友圈,她会留言冷嘲热讽,也曾将我的秘密卖给其它女生。后来甚至跟我上演过“夺爱冷英凯”的戏码。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几次被逼急,画了她的**连名带姓张贴在了校园公告栏里。

然而,每年我过生日收到的第一条生日祝福一定来自于韩露,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关系好的时候是好看的手工艺品,关系不好的时候是一把恶作剧菜刀或者臭屁味橡皮糖。

韩露的父母都是博士,兴许正是家法严厉导致了她的叛逆。她说自己从小听着nova menco长大,励志成为一名flamenco吉他手。自从哥哥步父母后尘也成为一名光宗耀祖的人类学博士之后,父母便放弃了对她的全部期待。她大学时期就加入了一支校外乐队,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东奔西走参加演出,大四退学,开始跑商演,后来也出过几张独立的flamenco吉他唱片。

韩露跟我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犀利、拉风、走南闯北,敢爱敢恨豁得出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大不了就刀山火海鱼死网破!”。

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彼此了解,彼此参透。可当她皮衣皮靴一身战袍出现的时候,我仍会对她望而生畏。

要知道,韩露也曾是颗会哭会闹会撒娇的小蜜糖,可自从遭到冷英凯三番五次的拒绝,她终于被催成了一枚糖衣炮弹——

外表甜美,其内却隐藏着巨大的核能。她觉得自己应该毕生行走江湖,跟各种男人恋爱。她觉得用力过猛的人生才不会白费。

我将目光从窗外的街景收回来,喝了一口咖啡,轻轻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就省省别见面了呗,干嘛还喝茶谈天做朋友?”

韩露翻了个白眼儿,“毕竟相识这么些年,就算是敌人也斗出点儿不舍了。再说你太了解我。要么杀你灭口,要么假装跟你亲近。我选后者。”看她的表情,应该不是开玩笑。

“还是因为英凯吗?”我怯怯问道。

韩露显得有些不耐烦,头发一甩,撸起袖子,露出半条花臂。

她没好气地说着:“你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咱们三个一起喝酒唱歌。就是你们在一起的前一个周末。那次我本来不准备叫你的,可我向来不懂热场,就怕跟冷英凯两人尴尬。后来你喝高了,我们上前扶你,你一把将我们推开,又伸脚揣桌子,结果脚下一滑,冷英凯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你的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抛给他一个特骚气的笑,紧跟着的那个周二,你们就宣布在一起了。”

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英凯,我的眼前不觉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所以你因为这个讨厌我?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是讨厌,是嫉恨。”怕我听不懂似的,她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嫉妒又痛恨。五年了,再多几个五年又如何?”

气氛瞬间陷入尴尬。我垂着脑袋不接话,目光停顿于胳膊上的刺青。

“都分手这么久了,准备什么时候洗?小心下一任看见吃醋。”她的目光打我小臂内侧一扫而过。声调有些刺耳,也有些酸楚。

我摇摇头,“不明其寓意的人,打死看不出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小段波段的图案,不长不短看上去还挺清秀。那是我跟冷英凯的情侣款。兴许就是这条刺青,将他穿针引线缝进了我的身体。

“我还在等。等一个答案。”我喝了咖啡,若有所思地说道。

韩露猛然一怔,目光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错愕:“什么答案?”

我轻轻抚摸那枚刺青:“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呈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所谓的真相。这是分手前一个月我们一起去店里纹的。那个时候他还口口声声告诉我,兴许这世界上没有永恒,但我们之间有。”

韩露翻了个白眼儿,有些不可思议:“别自欺欺人了亲爱的,五年了,他没出现过。他不爱你了。做鸵鸟有意思吗?”

“可是我昨晚好像——”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刚说出几个字儿,理智挡道,剩余的话在我口中打了个滚,接着被生生咽了回去。

谁想前半句成功引起了韩露的好奇,“什么?”

“我……我昨晚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你了。”我撒了个小谎。好在韩露流畅的目光告诉我,她并未察觉。

我自欺欺人的想着,等确定了再告诉她。而实际上是害怕她先找到他。

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昨晚的所见说出来。感情的世界里,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会成为最危险的敌人。

半小时之后,韩露接了一通电话,起身要走,却从包里掏出一个管状物丢给我:“混蛋当初送的,挺贵的外国货,我只用过一次。别再想着冷英凯了,先关心关心自己的手!”

她奚落一笑,转身说了拜拜。我知道,她恨我,也关心我。

我是一名插画师,我能够提笔画出美丽的男女主角却唯独没有画中人那一双双漂亮的手。

我的指甲短到恨不得凹进肉里,倒刺遍布每一根指头。

这并非什么艺术家的癖好或个人特色,只是在压力感丛生的时候,我便自然而然开始这种行为。我热衷于无意识之下的啃指甲,撕手皮,画画时、开会时、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在与陌生人面面相觑的电梯中。

不分时间跟地点,有时甚至发生在辗转反侧的时候。

我就这种行为在网上咨询了心理医生。他告诉我,这种行为不可小觑。这叫良性自虐,是强迫症的一种。

4.

跟韩露分别后,我去书店挑了几本书。结账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让我回家吃下午饭,是我最喜欢的涮火锅。

我抱着一大摞书推开店门。看时间还早,便原地向左拐,塞上耳机一路散步回家。

行至四楼,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我将新买来的书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父亲正在书房读一本科学杂志。

“爸!”我轻轻唤了一声,接着将一本书双手奉上:“最新一期的地质周刊,刚上市,在书店看到帮你带回来了。”

父亲瞬间眉开眼笑:“谢谢闺女!还是闺女了解我!”

我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无意间扫到桌面上的新摆件,顺手捞起来,一边把玩一边轻轻问:“爸,这是新淘来的吗?”

父亲抬起头:“好几年了,一位老朋友送的。”说到“朋友”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明显一沉。

其中玄机,我便了然。

如果我没猜错,他口中的老友是指林伯伯。父亲这人生性刻板,为人处事一板一眼。无论对于学术还是人际关系,眼睛向来容不得一粒沙。这是他灵魂的裂痕,让他吃足了苦头。好在他是个宝石学专业的研究者,强调独立性工作,注重科研成果,交际所占比例甚少。

林伯伯是父亲唯一的好友,三十年的交情,也只有他受得了父亲的怪脾气。遗憾几年前他在一次考古过程中不幸遇难。

我抬头看向父亲的时候,他也正好以一种伤感的目光看着我。

“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凭空晃了晃。

父亲随之目光一晃:“哦,之前都放在柜子里保存,今天整理清灰就暂时放出来了。”

那是一柱不怎么规则的八面晶体, 看上去像是被包裹住的某种石英。盛放它的是一个可分离式底座。那底座看上去倒不怎么值钱,厚重而结实,应该是某种花岗岩。

“是水晶吗?”我有些好奇。

“估计……是金刚石一类的吧。”

“估计?我熟识各类地质各类宝石的老爸竟然用了’估计’这个词?”

“纪念品,其价值在于纪念,也就没拿去做专业鉴定。”

我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端起那块石头左右打量,却被父亲眼疾手快地夺了过去。他接着伸手看表:“哟,都七点了!我去看看鱼汤好了没有。洗手吃饭吧。”

父亲说着,小心翼翼将石头躺进一只红酸枝木盒。

情义无价。

这向来是他眼中的稀世珍宝。